鬼卡点
一
贺崇武看到前方那个卡点,看到那个像鬼魅一般在暗蓝夜色和浓重雾气之中挥舞着“停”字牌的警察时,他的心一下抽紧了。一股冰凉绝望的感觉瞬间贯注全身,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他本能地松开了油门,任车子凭着惯性慢慢向那个警察滑过去。混乱的头脑里浮起了一个念头:事不过三,他的报应日到了!
他是在车子过黑水河的时候第一次浮起这个念头的。当时他硬着头皮,带着一股咬牙搏命的心理,小心翼翼地、匀速地把车开上冰面。车至河心时,他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咔嚓一声,似乎是冰面开裂的声响。那一瞬间他心一哆嗦,本能地点了一脚刹车。但很快反应过来,如果骤然停车,整个车体的重量瞬间压在一块局部冰面上,只能加大那个地方的冰开裂。他的脚颤颤地、悬浮着踏在油门上,使之保持适当的给油力度。车子略慢一瞬,又开始匀速前进。那是他第一次浮出这个念头,报应日到了!他在内心盲目地祈祷着。两手紧握着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河岸,岸边那鹅卵石密布的坡地和枯瑟瑟的树木越来越近……
车子上岸后,他略略松了一口气。他没敢停车向来路看一看,看一看河心的冰面上到底起没起裂纹,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祷真的起了作用。他就这么驾着这辆破车,做着心惊胆战的白日噩梦从冰河上蹚过来了。难道神灵真的在保佑着他?难道他捅那狗日的捅得没错?噩梦又开始在头脑中翻涌,有几刀是噗噗地捅进去,没有什么阻力就没到了刀把儿。但有一刀,也许捅在了肋骨上,他感到坚硬的一顶,刀尖就滑向一侧,又是噗地一下进去了。他想不明白,那一瞬间他咋就那么疯狂,狗日的再坏,也不能下这么狠的手……现在全完了,时间是无法倒流的……他用力地晃着脑袋,把各种绝望恐怖的念头像鸭子抖水似的从脑袋里抖出去,没有意识到高度的神经紧张已经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他的脚板已经不知不觉踩紧了油门。
突然,一个毛团从车前的雪地中一晃而过,他本能地一脚刹车。山岭沟壑瞬间旋转起来,车子剧烈地晃动着,等他回过神来时,车头已经调过180度,朝着来路了。车轮子就压在崖边上。他惊出一身冷汗,那个报应的念头又一次浮上心头,他眼神空茫地盯着蹲在树林里的那个长耳毛团,半天才意识到那是只野兔。
此刻已经是第三次了,又到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了。他眼睛朝遮阳板上骨碌了一下,就恐惧地转去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警察。他盯着那个警察棉袄右胯侧那个部位。尽管御冬棉袄鼓鼓囊囊,但那个部位细看仍凸起一物,这和他预料的一样。他内心不由一阵绝望。遮阳板后面的那把刀子,尽管有20厘米,但也不是那个东西的对手。在车停下的一瞬间,他闭了一下眼睛,一切都听天由命了。
一阵敲玻璃声迫使他睁开眼,他看到右侧车窗玻璃上紧贴着的那张脸。那张脸完全裹在一顶棉帽里,两片毛茸茸的大耳扇紧贴着脸颊一直裹到下巴,并用两根细棉绳紧紧地捆在一起。毛茸茸的耳扇包裹之中,那张脸孔显得异常瘦小。但这一圈毛茸茸并不能带来暖和的感觉,警察哈出的热气在一圈茸毛上结了一层疙疙瘩瘩的霜球,连他那几天没刮的胡子以及眉毛上,都挂满了白霜。
开门!快开门!冻死我啦!警察在窗玻璃上敲个不停。两只眼睛活像黑人的白眼珠,骨碌骨碌地转动着打量着驾驶室里的角角落落,闪动着亢奋的光芒。那种古怪的笑容,仿佛对他的到来既兴奋又好奇,像个第一次见到汽车的原始人。
他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遮阳板那里,估了估距离,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放他进来。一旦有变,就扑过去把他抵死在右车门上,使他右胯侧的枪拔不出来,而他的左手却能摸着那把刀……
冻死我啦!他妈的零下35摄氏度,你知道吗?我在雪地里等了你整整半小时……
他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浑身肌肉绷紧,准备好那致命一扑。同时,眼睛紧盯着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警察,看他有什么动作。
然而,警察的动作出人意料,十分松弛。只见他把两只手伸到暖风出口那里正面反面地来回烘烤着,烤热了就贴到脸上干搓着,黑脸上眼睛半眯着,显然十分享受。
半天了才享受地长吐一口气,道:你还在老鹰嘴爬坡时我就听见了,就跑出来接了。我还以为是老李上来了,他妈的,咋连着三天不见一辆车上来?
他盯着警察,对方丝毫没有采取行动的征兆。对方不动,他更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敌强我弱,不逼到绝路上……但是,老李是谁?路都断了他上来干什么?他弱弱地嘀咕了一句:你在等谁?路都断了……
路断啦?咋断的?警察停止搓脸,睁圆眼睛诧异地问道。
百尺崖雪崩,把路埋了。他弱弱地答道,内心里期待着关于老李的下文。
那你咋上来的?警察笑脸没了,两个眼珠子略略鼓出来盯在他脸上,血丝像细小的网兜兜住那两颗眼珠,却兜不住从幽深处透射出的疑惑光芒。
他一下慌了,谎话没顾上编,实话就哆嗦出来了:我是……我是走的……走的战备公路。
战备公路?黑水桥十年前就冲垮了,你咋过的河?
河上结冰了。
好家伙,你胆子不小!老天有眼没把你沉到河底,让嗍骨鱼把你嗍干净!警察脸上又浮起了笑意,捏出一支烟让他,他慌忙摆手,堆出一脸受宠若惊的谄笑。
警察兀自点上烟,深吸一大口,问道:命都不要了,急着干啥去?
我爸病了。
你爸在哪儿?在德青镇?
警察显然已经放松了怀疑,居然帮他打起草稿,他赶紧顺杆爬:是的,在德青镇做边贸生意。
嗯。吁——警察又长长地吁出一口烟气。接着长叹一声道:还是儿子亲啊,提着脑袋来看爹。老李是绝对不会冒这个风险来接我的。他妈的,只有等路通了。
他把烟蒂扔底板上抬脚狠狠地碾碎。
你没带违禁品吧?警察本来朝挡风玻璃外凝望着,忽然想起什么,扭过脸问道。
他一愣,一时竟吓蒙了,眼珠子管不住朝遮阳板一瞟。
黄羊皮?猎隼?雪莲?警察提醒着,略有些不耐烦。
他一下明白过来,松了口气,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
警察扭过身子朝后窗张望一番,皮卡车厢里空空荡荡。转过身来道:下车吧。
下车?他又愣住了,心虚气短地问了句:下车干吗?
天黑了,你不住下咋办?
我跑长途的,常开夜车。
那是在别处,这条沟里你敢开夜车?你知道这叫啥沟吗?
不是,不是叫怪石沟吗?
那是三年前开发旅游时才改的。原来叫死人沟,叫几百年了。
他脑子里迅速闪回了来时那条路,那条路像飘带似的,在群山万壑之间盘绕拂动……黑水河上来之后车子打的那个旋儿,更让他心中一颤。
哪天雪化了你再来看,沟里的骨头架子比公里桩还多,马骨头、骆驼骨头、狼骨头、人骨头,要啥骨头有啥骨头!
警察两眼紧紧盯着他,眼神里仿佛有所期待。
留不留下?他激烈地盘算了一番,觉得警察现在还没怀疑到他,如果硬要走……再加上自从出事,他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这一路逃亡又太过凶险,他有种身心俱疲、再也爬不动一步的感觉。
他听着警察的指挥,把车开向卡点的值班房。
二
贺崇武坐在行军床上,捧着警察泡的一罐头瓶热茶,两眼一直不敢离开警察。警察进来出去,不知在忙些什么。片刻外面就响起“吭哧吭哧”的掘地声。他的心又悬起来了。掘地声一停,警察就从外面走进来。只见他走到摆着桌子,桌下堆着面口袋、油桶等一应杂物的那个角落里摸索一阵,转身朝他走来。他的右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匕首,匕首借着西窗射进来的最后一抹天光,一晃一晃地闪动着寒冷油腻的光泽。他只觉脑中嗡的一响,就啥也听不见了,眼前只见警察持刀朝他一步步走近,目光交接时,警察脸上绽开古怪一笑……那一刻如此漫长,无法用正常感觉度量,好在警察最后只笑望着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出门到院子里去了。
一身冷汗激出,瞬间遍体发凉。耳朵恢复了听觉,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足蹄踏动声。他放下杯子,轻步朝窗户挨过去,心提到嗓子眼儿上。探头一看,见警察刚把一只黄羊扳倒,单膝跪压着,把羊头压到刚才掘的浅坑里。嘴里叼一捆细绳,两手捞抓着,就把三条羊腿搂到一起,右手取绳几个绕旋就把羊蹄捆成一束。接着,警察左手扳住羊角,把羊头扭向一边,脖子充分暴露出来。右手握刀,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翘起,去脖子毛下边轻轻探摸了一下,然后“扑哧”一下,刀刃就滑进了羊脖子里。那三只捆起来的蹄子拼命要挣,却又挣不动,只一个劲儿地微微颤动着。唯有那只放开的蹄子使劲痛快地蹬着,但也只是徒劳地在地上刨起一道蹄印……贺崇武再也看不下去,脑子里全是出事那天的场景,他踉跄着走到床边,颓然坐下,沉重的脑袋再也支撑不住,不得不两手抱头支在膝盖上,混乱的念头像一群马蜂在脑袋里嗡嗡作响,此起彼伏。
“把磨刀棍拿来!”
外面传来警察的喊叫。他懵懵懂懂地站起来,在昏暗的屋子里转着圈。脑子里还在响着“磨刀棍”这个词,反应不过来是什么东西。
“就在墙角桌子上!”
外面又传来警察的喊叫。
他懵懵懂懂地走到桌边,拿起那根油腻腻的铁棍走出门。
他把磨刀棍递给警察的时候,头脑渐渐清醒。他察觉到警察的笑容似乎并无恶意,不像刚才看到的那么诡异。难道他只是宰羊招待他吗?
他看着警察单膝跪地,用刀尖在右后蹄上挑开一个小口,把磨刀棍伸进去搅动一番,待皮肉分离,把嘴对上去,腮帮子鼓圆猛往里边吹气。十几个回合后,苗条的黄羊顿时四蹄伸直浑身圆胖起来。警察刀尖从肛门处流利地一划,唰的一下直划到断脖茬处,好像拉开外套拉锁一般轻松流畅。然后肚腹处下刀,刀尖从皮肉之间划开、扩大,待剥离的皮子足够大,用手抓住十分得劲了,警察左手抓住皮往起揭,右手握拳从皮肉黏接处一下接一下用力往里捣……片刻,一张羊皮就像脱毛衣似的脱了下来。
至此,他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忽然意识到,要命的敌人正在热情好客地宰羊招待自己呢!望着他那副不亦乐乎的架势,一种热乎乎的受宠若惊的感觉,从冰冷的敌意、紧张和恐惧的缝隙之间渗了出来,在心中混合成一种从未品尝过的古怪、别扭的滋味,渐渐幻化为一片疑云,他为什么如此热情?难道有什么针对他的阴谋诡计在里面?
他试探着道:高警官,您不必这么麻烦,我带的有吃的,够咱们两个吃了。
警察奓着两只血手,转过脸看着他道:这只羊本来准备宰给老李的。狗日的不来,你来了。那就宰给你!我发过誓,谁来了宰给谁!
见警察情绪颇佳,他得寸进尺冒险试探:老李,来干啥?
来替我呀!他来了,我就可以下山啦!
他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什么,心情放松了许多。
三
满满一大盘清炖羊肉,一人一海碗油花荡漾、葱末漂浮、透明青萝卜片若隐若现的羊肉汤,一茶碗酒香四溢的伊力特。一切都笼罩在头顶上那盏牧区马灯黄黄的光晕之下。
兄弟!你是我三个月来见到的第一个会说话的活人!这块好肉给你!
警察抓起一块肋条肉递到他面前:尝一下,一寸肥一寸瘦,最好吃的部位!
贺崇武努力控制着手抖接过那块肋条肉,那层夹肥夹瘦、脂香四溢、回味甘甜的肋条肉撕进嘴里,稍加咀嚼就不禁一阵迷醉。加之肉汤的浓香随着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钻入鼻孔,一种眼泪逼眶的冲动忽然袭来。他赶紧假借呛咳扭脸用手抹去。
在正式端酒碗之前,警察用刀子从那半扇肋条肉上割下一条两指宽、一巴掌长的肥油。把那条晶莹透明、宛如白玉的肥油用三根手指撮着,颤颤地递到他面前,脸上挂着神秘的邀请的笑容。他连忙摆手,堆起一脸抱歉的笑容。
警察一笑:你不懂,这可是好东西。仰起脸,张开嘴,三根手指撮着肥油颤颤地悬吊在嘴巴上空,然后一个美美的吸溜,脸上呈现出无比满足的神情,神秘地笑望着他说:喝酒之前来上这么一块,护胃养肝。这还是我老婆传给我的秘方!看在咱们有缘的分上传给你。你怎么样?结婚了吗?
他心尖儿上一刺,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他要坚决避开这个话题,因为这话题会把他拉进那血腥的一幕。
赶快结婚吧!有个女人真好!警察冲他端起了酒碗。
这正是他想要的。为麻痹一下紧张的神经,也为了讨好警察,他夸张地一口喝下了半茶碗。一道火焰顺着嗓子眼儿一路烧到胃里,一股热辣的酒气直冲鼻腔和脑门,那种眼泪逼眶的感觉又一次袭来。不过,这次是一种挺舒服的感觉,像是被什么温暖了、感动了。那种温暖和感动就像温泉,把纠结在心中的紧张和恐惧给泡软了,泡化了。
他终于敢放胆直视着警察的眼睛了。酒气支撑在心里,反而让他镇定了,清醒了。联想到警察见到他后的种种举动,以及他的那句“你是我三个月来见到的第一个会说话的活人”,他看出警察对他的到来充满了惊喜,眼神里对他充满了热情,甚至是渴望。
他那盯着警察的眼睛,仿佛专心倾听的眼神,显然是鼓励了警察的倾诉欲。憋了三个月的无数话语,开始滔滔不绝地从那张嘴里倾泻出来。
年轻时喝酒经常胃疼,自从老婆给我传了这个秘方,喝酒再也没疼过。我在家里的时候,只要想喝酒,老婆必给我炖一锅清炖羊肉。有个女人真好!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你可能不觉得,甚至起腻发烦,吵嘴打架。可是一个月没女人,你就会心神不宁,茶饭不香。三个月,你就会坐立不安,睡不着觉。
他装出一副对男女婚姻一无所知的架势,好奇地望着警察的眼睛。
其实我早想宰这只黄羊了。一看见它,就想起清炖羊肉。一想起清炖羊肉,就想起了我老婆。我当时想,老婆既然来不了,吃个清炖羊肉,也算和老婆见了半个面。可是这只羊炖不了,马想禄拦着不让!你知道吗?这只黄羊是马想禄养的。年初倒春寒那会,从老鹰嘴下面那条沟里捡回来的,当时还是个羊羔,差点冻死。是马想禄捡回来养大的。所以不算野生动物。马想禄不让宰,因为他吃得惯风干肉。他也不想老婆,他老婆早跟一个地毯贩子跑到乌鲁木齐去了。他心死了,把黄羊当老婆,吃风干肉也无所谓。我可吃不惯风干肉!风干肉炖洋芋,风干肉炖青萝卜,风干肉炖白菜,他妈的天天都是风干肉,顿顿都是风干肉……
他想不到那个叫马想禄的警察居然也摊上这种事,居然也拿对方毫无办法。开始这还让他心理稍稍平衡一下,但很快就引起一阵让人精神崩溃的悔恨之情。他眼睛虽然还盯着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可灵魂早已出窍,游荡到那场血腥事件中去了。那一刀一刀扑哧扑哧捅进对方肉体时的感觉,灵魂附体似的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对方那张惨白、惊恐、嘴唇哆嗦着的脸,逼真地浮现在眼前……只要再稍稍忍耐一下,甚至只要不喝那场酒……可一切都太晚了,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今后的命运,要么绑到刑场上让别人活活弄死,像那只黄羊一样。要么就这样永无宁日地东躲西藏下去!他浑身发凉,有种万念俱灰,甚至万劫不复的感觉……他用力摇了摇头,强行把绝望恐惧的念头赶出头脑之外,端起酒碗把剩下半碗酒倒进嘴里。一股热辣的酒气从心底一路升腾,那个一直支撑着他的念头也跟着酒气升腾上来,在头脑中弥散,他的灵魂稍稍安定下来,听觉又被警察的聒噪声占据:
那些风干肉还是上一轮老戴他们在的时候晾的。你吃过风吹了两年的风干肉吗?红军长征吃皮带都比这个强!吃到最后,我对风干肉恶心到家了。有本书上说,一百多年前,埃及的文物走私贩子为了把木乃伊走私到西方国家,就把木乃伊藏在风干肉里,边境检查官根本检查不出来。大量珍贵的木乃伊就这么和风干肉一起出口,按风干肉征的税!想起这件事,我再也吃不下风干肉了。看到风干肉就恶心想吐。可马想禄这老家伙还是天天都是风干肉,顿顿都是风干肉!不知风干肉吃多了还是怎的,这家伙越长越像木乃伊。一张脸皮皱皱巴巴毫无水分,就像一张揉皱的油纸,简直嘶啦一下就能揭下来!脑袋呢,秃了一多半,只在耳朵上面还有一小撮干枯的灰毛,额头上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头顶。嘴皮呢,就像两片药材公司收购的肠衣,一点水分都没有!尤其那两条瘦刮刮的黑腿,简直跟房梁上挂的风干肉没什么区别。自从因为宰黄羊的事与我发生争执之后,他再不跟我说话了。他本来就话少。你有时候看着他吧,就像个粗制滥造皮包骨头的木偶在你跟前僵硬地走来走去,简直有种木乃伊复活的恐怖感觉!有天夜里,我半夜渴醒了找水喝,发现马想禄就在做饭的那个角落,他把一条腿搬到案板上,手里提着斧头。我吓坏了,跑过去准备问问他干啥。只见他提起斧头就把案板上那条腿剁下来,我一看,断茬处毫不流血,毛毛的全是肉丝丝,就跟风干肉似的!我吓蒙了,问他这是干啥。只见他转过脸阴森一笑,说了句,风干肉没了。
贺崇武听愣了,两眼直直地盯着警察,一眨不眨,一声不吭。警察看到故事把他镇住,扬扬得意,十分畅快,眼含神秘微笑盯着这难得的观众,鲜红的舌苗灵巧地探出来将说干的嘴角舔弄了几下。也许这故事憋在心里几个月,守株待兔似的等待着他的听众,早已等得望眼欲穿。
警察又举起酒碗与他对碰一下,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你别害怕!只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梦。这个地方待久了,大白天也会做梦,医生叫什么?幻视幻听?下午的时候,你这辆皮卡车硬是被我当成老李的那辆警用桑塔纳,一直开到眼前才发现不对!啥时候变成皮卡的?我真有些恍惚搞不清。
他小心地插了一句:马想禄呢?
死了。警察说。高原心脏病,回去后就发作了。我真后悔,不该让他回去。如果不回去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可是他的幻觉很厉害,常把我当成黄羊,把黄羊当成他老婆。我都不敢穿黄衣服。可他还嫌我,说我有梦游。就这样,我告他有幻觉,他告我有梦游,我们俩弄不到一块儿,领导就让他先下山了。现在我可后悔了!还是马想禄在的时候好,至少有个活人陪你。只要你说黄羊的好话,那你还有话可跟人说的。不像现在,只好自言自语。如果你听见我一个人说话,你可别见怪。那不算什么,只是,只是个小毛病。老戴他们说了,下山半年就好了。说到这里,警察仿佛面带羞赧,望着他浅浅一笑。
听到这里,短暂的放松悄然退场。随着警察那喋喋不休的话语,诡异莫测令人恐慌的氛围不知何时又笼罩了这间小屋。
盘子里的清炖羊肉早都凉了,油脂像蜡似的在肉块表面凝结了白白的一层,望之使人顿丧食欲。
高警官,时间不早了。要不,咱们都早点休息吧,明天一大早我还要赶路。
赶路?赶什么路?警察从痴迷的回味中猛醒过来,诧异地瞪大眼珠子望着他,仿佛对这句扫兴话十分沮丧,甚至对他这始乱终弃的行为感到气愤。
你看,羊还剩大半个呢!专门为你宰的!这可是马想禄的老婆!当心马想禄的在天之灵!你可是在死人沟里开车!
警察盯着他,腔调严厉起来。
他知道警察喝多了,不讲理了,先把他哄着睡下再说。
高警官,咱们先睡觉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可警察没说够,不愿意。他赔着笑脸低三下四地哄了好几句,警察才嘟囔着同意睡觉,并且硬把他按在床上睡,自己躺在了沙发上。
他本来困倦已极,可是心里那件事让他怎么也睡不着。窗外寒风呼号,一想到自己龟缩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的漆黑小屋里,身背命案亡命天涯,吉凶未卜前路凶险,后悔和绝望又涌上心头。这时那个念头及时地升腾起来,强撑起他疲软萎靡的精神:他半生都在忍耐,半生都在窝囊,到了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了!姓霍的如果把老婆远远地拐走也就罢了,可是,这狗日的偏就这么公然挽着老婆在县城里四处招摇。小小的安远县,低头不见抬头见。每次碰见,这狗日的不但脸无愧色,不躲不闪,还趾高气扬昂首阔步,倒搞得他不得不拐弯躲闪!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再也活不下去了!打架他是打不过的,姓霍的是县城里有名的强人,周围有狐朋狗友围着,要想雪耻,要想活人,唯一的选择就是干了他!每次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就一片白热,仿佛有原子弹在里面爆炸……也许老天爷是同情他、支持他的,他竟然顺利地把车开过黑水河一路逢凶化吉跑到这个卡点。警察居然也对他毫无怀疑。明天就可以逃之夭夭,鱼入大海。可是,警察真没怀疑到他吗?他为啥挡住不让他走?他为啥热情得过了头?他想干什么?他的那种古怪笑容,到底隐藏着什么算计?各种念头在脑海里此起彼伏,纠结缠绕,直至后半夜才演变为模糊阴暗的重重梦境。不知过了多少沧桑岁月,在黑沉沉的梦境中,如同矿井营救似的,忽然掘开了一丝丝光亮,使他略略清醒过来。那唤醒他的丝丝光亮,是黑暗之中钻进耳中的一点儿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睁开眼,在一片漆黑之中努力捕捉一点儿轮廓。可在这深山之中,停电的黑房子里,当真是一点儿轮廓都捕捉不到。他只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慢慢向门口移动过去,接着门开了一道缝,透进些微弱光线,随即合上。他想,是警察去撒尿了。门外是寒风呼啸,但忽然,在寒风的呼啸之中,有个小而尖的类似哨的声音一掠而过。又过片刻,门一开一合,随后一切归于沉寂。他开始还在想那哨声是什么,但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忽然想到警察喝酒时所说的,这地方容易起幻觉,或许是幻觉吧。他想,又沉沉睡去。
四
早晨,到值班室外一看,群峰耸立,白雪皑皑。阳光普照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经过一夜寒风呼啸,白雪覆盖的山峦沟壑,仿佛结上了一层光洁的冰壳。那条盘绕飘浮的山路,也冻得坚硬发亮。
贺崇武遥望着那条路,愁肠百结地走向那辆破皮卡。正要打开车门发动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大惊小怪的叫唤:哎!你的车咋歪着呢!
他抬头一看,正是警察,他的手朝车头部位指了指。他顺着方向看过去,果然,车头看起来不平,略朝右侧倾斜一点儿。他狐疑地拐到右面向下打量,以为车轮陷在坑里了。可眼光一接触到车轮,脑子里轰的一下就蒙了。右前轮彻底瘪了!他一阵透心凉,想想那条结满冰壳的雪路,再加上这瘪了一个轱辘,关键时刻连方向盘都把不住的破皮卡,他明白是走不了了。
他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想起了半夜的那声哨音。又想起了昨天晚上他说要走时,警察的种种奇怪表现。他有点儿明白了,但这明白的后面,藏着更大的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去偷窥警察的脸,不料警察的眼睛正望着他。他眼光哆嗦了一下就躲闪到一边,脑子里回放着刚才一瞬间的印象:警察半张着嘴,一副对此情况毫无准备的无奈模样。然而,细琢磨,他的眼神深处,却潜藏着一丝微笑,流露出一种得逞之后的放松和满足。
难道他已经知道他的事情?如果这样,他早该动手了。他又瞟了一眼他右胯侧的部位,那个东西依旧鼓凸在那里。难道他觉得一个人势单力薄,要拖到同伙来了再动手?他不禁打了个寒噤。但随后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响起,不可能不可能!警察说过,三天前(雪崩之后)就停电了,手机是没有信号的,他不可能得到山下的任何布控信息。他心里渐渐踏实下来。但旋即又想,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久留!
他不想再搭理警察,默默地蹲在瘪了的轱辘跟前,愁眉紧锁。
有备胎吗?身后传来警察关切的问话。
没有。他几乎不想搭理,勉强嘟囔了一句。
那咋办呀?
他不再吭声,琢磨着警察刚才的话音儿。因为他从中听出了一丝心虚。他早知道他没有备胎,那天检查时他就看见了,所以他才来了这么一手。他纯粹是明知故问。
他默默地吸烟,一声不吭,间或乜斜着眼看看警察。突然,他狠狠地把烟头踩灭,咬牙切齿地说:不行!我爸病得厉害!今天说啥都得走!我把方向盘把紧点,开慢点!
哎,兄弟别冲动!别冲动!这可不是别处,这可是赶路客闻风丧胆的死人沟啊!你爸病得再厉害,你把命填进去也没用啊!要不这样,我先带你看看路,你再做决定,兄弟!
警察一脸紧张,还带点儿乞求地望着他,生怕他耍二杆子硬要走。
其实他并没有这个决心,只不过发了恶作剧心理,突然想试探试探他。他冷笑了一下,接着警察的话茬儿道:那我就跟大哥去看看,这路到底怎么个险法?
爬上那座50米高的瞭望塔塔顶,他整个胸腔像个破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捯着气,眼前一片黑晕。墨绿莹莹的天空上,太阳暗淡无光。他这才意识到高原缺氧的厉害。如果不是警察架着他,他真想立刻不顾体面地瘫在地上。他终于喘过来了。天空渐渐恢复了明亮的蔚蓝色。群山万壑雄浑开阔地展现在眼前,万千雪峰如同一座座银子打造的王冠,在阳光和蓝天的映衬之下,反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多么辉煌灿烂的奇观!寒风射眼,他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如果不是那件事始终像铅块似的坠在心头,他真想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看!你要走的路,就在这山沟沟中间,像不像一堆让狗刨乱的麻绳,东甩一下,西绕一下,弯弯绕绕,没完没了……你开下去就知道了!
警察在他耳边得意地聒噪,用手指点着那条层峦叠嶂之间时隐时现、时断时续的飘带。
看!近处那条沟里,有一匹死马的骨头架子!看!那儿还有一匹死骆驼!
警察一边如数家珍,一边兴奋地把望远镜塞给他,右手急切地给他指点着,就像小孩子向同伴炫耀家中秘藏的宝物。
看!有翻车摔死的,看那个挤扁的驾驶室!有驮不动货物,活活累死的!还有饿极了互相吃掉的!看!还有人骨头,雪埋得看不清了!如果夏天来看,简直太震撼了!走几步一副,走几步一副,比公里桩还多。今年入夏,西星公司想一年5万块钱把我的瞭望塔租下来,针对徒步冒险团搞旅游开发。我没答应,万一死了人,把我扯进去扯不清楚!
他默默地用望远镜在警察指点的山沟里搜索着:冰冻不久的河流,高耸危立的岩石,山峦南坡如同万千军阵默默肃立的塔松林,银光闪闪的雪峰,都一刻不停地在镜头里晃动着。他的手冻僵了,再也端不稳那沉重的望远镜。白雪皑皑的沟壑之间,他更是分辨不出白色的动物或人的骨架。
没看见?警察在一旁不相信地问,脸上有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你眼睛咋长的?你知道吗?这里叫望乡台,如果天气晴好的话,用那架老戴他们搞来的、闲得无聊看月亮的天文望远镜,一直可以望见安远县城。
对此,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要么这样!跟我下到沟里去!警察扯住他的袖子,脸上露出抬杠的神情。
我信了你了,高警官,今天不走了,行了吧?他拿开警察的手无可奈何地说。
不是让你看骨头架子,是跟我一块捞鱼去!今天晚上吃什么?难道还吃马想禄的老婆?
警察从值班室提了一把镐,拿了一把火钳子。让他提着一个塑料编织袋,里面装着一条羊腿就出发了。
他们沿着山坡上由人脚踏出的那条小道,慢慢地往沟里下。警察让他走在后面,踏着他踩过的脚窝走。不一会儿他的大腿就酸疼难忍,膝盖弯控制不住地打起战来。他觉得只要一步不慎就可能滚坡而死,后悔不该答应跟警察下来。他老觉得这个警察身上有一股神秘的、无形的力量一直在纠缠着他。这股力量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强制性,但却像蜘蛛织出的透明、柔软而轻盈的网,把不慎闯入的昆虫牢牢缠住,使之难以脱身。
他一路上思索着怎么才能给轮胎打上气,从这个卡点脱身。可在这荒无人烟的卡点,硬是想不出一点办法!想到急眼处,甚至想把车扔下不要了,步行下山。可马上反应过来,那只会引起警察更大的怀疑。况且,想赶到通外山口,路还长着呢。
看!这是骆驼!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下到了沟底,警察正用脚踢着一副骨架。他哆嗦了一下。目光从那副白森森的骨架上飘忽而过。接下来,随着警察那不断地响起的“看”“看”的叫唤声,一副接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在视野中鱼贯而入。有一次,警察没用脚踢,轻声喊了句“看!”,就慢慢地蹲下来,用手小心翼翼地拨去浮雪。这时,他以为是鹅卵石的那颗骷髅头就从浮雪下慢慢显出真容。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一颗骷髅头对视,他忽然发现,骷髅那龇着牙的模样,真像是在嘲笑什么。而且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仿佛无底洞般深邃,从那深邃中透出的目光,仿佛大有深意。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姓霍的,觉得姓霍的已经附体到这个骷髅头上,正借着骷髅头的一对黑眼窝深深地盯着他呢!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警察点燃一根烟嘬了两口,小心翼翼地插进骷髅头龇着的那排黄牙的一个豁洞里,然后俯耳低声说:平常我也不迷信,但是要捞嗍骨鱼,还真是心里没底!不说保佑,起码让他别跟咱为难。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你我有缘,我是绝对不会耍这个二杆子的!
说话间来到一片宽阔的河面,河面都已结冰。那冰面有的地方发白,有的地方发青。发青的地方,隐约可见似有水在冰下暗流涌动。警察带着他小心翼翼尽量挑着白冰处走,慢慢接近中间一大片发青的冰面,警察用镐尖使寸劲向冰面上掘去,“吭!吭!”几下,冰面凿裂了一个小破口,裂纹向四周略略扩展。警察低声指挥着他向后略退半步,一边脚下略略用力踏动,试探冰层的结实度,一边用镐尖小心将洞口扩大。大至脸盆大小,向后伸手,低声道:羊腿!他悬着心将羊腿递过去。警察接过羊腿伸进冰窟窿里,半晌不见动静。他两眼紧盯着青黑色的、半透明的冰面,忽见有东西在冰面下倏忽往来窜动。抬头望向警察,警察也正眼珠半凸、全神贯注地盯着冰窟窿。就在他屏息凝神、物我两忘之际,只听“哗啦”一响,警察猛地将羊腿从冰窟窿提起,只见羊腿上密密麻麻叼挂着成串的小鱼,像一层银色的鳞片噼啪闪动。羊腿甩落在冰面上,一地银片子在冰面上噼啪蹦跳,个别小鱼还舍不得撒嘴,叼在羊腿上。警察手忙脚乱地用火钳子去冰上夹鱼,嘴里叫唤着:打开打开!袋子打开!他赶紧撑开袋口迎向警察的火钳子。看见有小鱼在脚下蹦跳,他伸手去抓,立刻被鱼叼住,惊得一甩,只觉手指上一阵剧痛,仿佛被锯条拉了一道口子。一线细密的血珠子顿时渗出了皮肤。他去看那鱼,只见那鱼龇开一小排细密而锋利的牙齿,一边在冰面上蹦跶着身子,一边用一只凶恶的眼睛盯着他。那一眼盯得他不寒而栗。
如此几个回合,编织袋底就有一层鱼在活活地蹦跶着。警察说声够了,就带他上了岸。直到踏上岸,警察才长吁一口气,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对他说:还好,咱们吃鱼!不是鱼吃咱们!若不为你这个贵客,我是绝不会冒这个风险的!
五
警察一边掏鱼肚子刮鱼鳞,一边“兄弟兄弟”不停嘴地、亲热地使唤他干这干那。一会儿让他下菜窑拿葱拿辣皮子,一会儿让他到贮藏室里找姜找蒜。把值班室里忙碌出一家人过年般的气氛。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真的感动了。如果没有那件事,他真要认下这个兄弟。可是,他的心思最终总会回到现实,回到如何尽快远走高飞这个问题上。在捅炉子时,望着熊熊燃起的火苗,他脑子里又浮现出刚才在贮藏室所见的一物。那是一个压在众多杂物下的牌子,牌子落满灰尘,隐约可见上面有红油漆所书二字“便民”。不知为何,此物总在心头萦绕不去,似有所喻。此刻盯着妖娆起舞的火苗,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很多警察卡点都提供些针对性的便民服务……他心头升起了一线希望的亮光。他瞟眼警察,正在专心致志地刮鱼鳞,晚上要一鱼两吃,油炸一盘,红烧一盘。他离开火炉,慢慢踅摸进贮藏室。打开手机照着亮,在杂物堆里紧张地翻腾着。三翻腾两翻腾,那个圆滚滚的气泵就映入眼帘,他一阵狂喜,心跳加剧,呼吸急促起来……
他抱着气泵来到警察面前:哥,有这个,我找到了。他努力压制住心中的紧张,平息着心跳。
警察从鱼堆上抬起脸,诧异地睁大眼睛瞧着他,眼珠子在他的脸和怀里气泵之间来回转动着,显然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半天才尴尬地说:噢……那什么,打气泵,入冬车一少,就收起来了。我都……我都忘了。也不知道好着的没有。
试试。他坚持地盯着警察。
明天吧,明天一大早就试,天都黑了。警察眼神避开他说。
现在就试试吧,试试心里踏实。他努力坚持着。
你咋就那么着急呢?
我爸病很重,急着要见我。
你爸叫啥名字?我托熟人先照应着。
他一下愣住了,磕巴一下,不得不说:贺劲松。
贺劲松?德青镇做边贸?没听说过呀?警察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是……他是才来的。他慌乱地圆着谎。忽然意识到对方也在撒谎,电话不通手机没信号,他咋托人?可他没敢把事情挑破。好在警察已经起身了:小伙子沉不住气,走吧。
二人把气泵接到电瓶上,很快那个瘪轱辘就打饱了。警察帮着他麻利地把轮胎装上。其间他一直在想着,他这究竟为了什么?难道在这鬼卡点待得时间太长,脑子有毛病了?
还是那盏黄晕晕的牧区马灯吊在头顶上,灯光笼罩的还是那张矮腿方桌和两个人,一人面前还是一茶碗伊力特。唯一不同的是盘子里的清炖羊肉变成了干炸嗍骨鱼。昨天本来就喝多了,今天不休息接着喝。二人的眼睛很快都开始发红。看着对面喋喋不休,说话的劲头比之昨天有过之而无不及,似乎一直可以说到时光尽头的警察,贺崇武脑子渐渐进入恍惚,仿佛不幸掉进了一个时间的死循环中难以自拔。
他的手机何时落入警察之手,他都未能察觉。只是警察那张话痨嘴突然安静下来,他才发觉警察正在调看他的手机。警察的黑脸上,两个眼珠紧盯着屏幕,目光炯炯,痴迷专注,手指不时地在屏幕上轻轻划拉一下。随着手指的划拉,嘴角和眼角不时地浮现出一丝亲切的笑纹。他本来心已经提起来了,生怕警察从手机里嗅出一丝那件事的味道。脑子里紧张地回忆着,有没有与那件事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会保留在手机里:事情是一时冲动做下的,除了酒后的那个联系电话,还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在电话里,而且那个通话记录他早删掉了。
警察那亲切的、怀旧的笑纹,终于让他慢慢放下心来。相信他并没有发现什么。
警察突然把手机屏幕伸向他,晃着一嘴刺眼的白牙,笑笑地问道:这是谁?你女朋友啊?
他一看屏幕,愣住了,正是他和她在桑林公园那棵百年老桑王树下的合影。围着桑树王的铁链子上,成串的同心锁在阳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远处由县城书法家题写的“桑中之乐”金字牌匾也熠熠生辉。
他茫然地点点头:啊,是的。心中一阵刺痛。
警察收回手机,抿住嘴唇,无限怀恋地望着那张照片咂摸良久,才抬起头问道:桑林公园你最近去了吗,有没有其他的照片?
他愣了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说:都砍完了。
什么?桑树都砍完了?那棵百年老桑也砍啦?
他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是的。开发商把地皮圈了,要盖房子。
“混他妈的账!这群婊子养的畜生!一点儿念想都不给老子留!”警察突然恶毒咒骂起来,腮帮子咬肌毕现,青胡茬儿根根直立。“想不到一年不在,竟有这么大变故!”骂罢,端起茶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长长地吁出一口酒气。两眼看住他,眼神慢慢柔和起来:“知道吗,兄弟?你哥我打出生以来最美好的回忆,都留在这桑林公园了。都留在这棵百年老桑树上了。来,你也整一个,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看着他将碗里酒喝干,警察伸过脸,面带神秘微笑低声说:你哥我,第一次把你嫂子办了,就是在这棵百年老桑树上……
在树上?他吃惊不小,眼神一时集中在警察嘴上,还真走不了了。
那时候,老丈人,尤其丈母娘,坚决不同意你嫂子跟我谈恋爱。因为当时我还只是个派出所的联防队员。但架不住他们丫头吃里扒外就喜欢我!为啥?就为我这张稻草变金条的嘴。我这张嘴,生性爱说话。经年累月下来,说话技术一流!丫头为啥喜欢我?跟我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两瓶啤酒一包花生米,我能跟她白活一晚上,让她笑得比春节联欢晚会还多,让她眼睛都不眨一眨,再加上我这人讨喜的手段又多,你觉着我这做菜的手艺咋样?你吃!
警察夹给他一筷子干炸鱼。他边嚼边点头,不得不承认这干炸鱼面浆厚薄挂得正合适,调料撒得是五味俱全哪味也不过头,油温火候也恰到好处,炸出来是外酥里嫩,滋味隽永,齿有余香。
丫头每次跟我在一块,别提多舒服了。那时候姑娘不像现在这么现实,一谈恋爱就是谈房子谈车子,跟做买卖似的。那时候姑娘还讲究个感觉。那时候我木工活儿又好,帮朋友搞装修,装出来的房子都是安远县的样板房!丫头在茶畜公司当会计,常年坐办公室落下个腰椎病,我就按她腰身的曲线外加合适的角度,反复试验给她打了一把椅子,从此她的腰疼病就好了!搁现在,那叫人体工程学!再加上我给她说了,我已经是正式警察了。当时派出所警力不足,经常让我穿着警服跟他们一块办案。她就信以为真了。我这也不算骗人。因为我相信派出所肯定会把我招成正式警察的。我这人聪明,不管啥事情,看两眼就会。那时候县一级公安局办公经费中央财政不管,是由县里承担的。县里就让罚款解决。那时候的派出所长不好干,满脑子都是经费问题。谁能搞来钱维持运转,谁就当所长。滋泥泉派出所又不在交通要道,又不在商业区,车也好、赌也好、绿也好,没一个沾边的,到哪儿罚去?所以那时候派出所修电、修车、修家具设备啥的,全靠我。我又是电工又是木工又是汽车修理工,没有我,派出所就转不动了!所长答应下半年招警无论如何把我招进来。你嫂子家里可沉不住气了,跟县里工商局长的儿子挂搭上了,逼着你嫂子跟我摊牌。那天晚上,我们两个到桑林公园本来是商量办法的。两个人是唉声叹气,长吁短叹,硬是想不出办法!最后我急眼了,暗下决心,今晚先把你嫂子办了!把鸭子煮熟再说!决心刚下,公园门口就响起丈母娘的鬼叫声,边叫边往林子里搜过来了。你嫂子急得六神无主,问我咋办?当时我们正好坐在百年老桑王下面,我一咬牙,上树!托住你嫂子屁股,忽地一家伙,就把你嫂子托上了树。刚好老桑王上有一根U形的树杈,十分粗壮,横着长的。我俩一人抱着一根树杈,观察丈母娘动静。丈母娘就跟驴推磨似的,把个桑园推了好几圈,就是不知道抬头往树上看看。那时候桑园可是安远县最著名的男女关系集散地,丈母娘一边推磨,一边鬼叫,一声一声地,惊扰了十几对野鸳鸯,招来了十几双白眼,有人还对她背影吐唾沫,别提多讨嫌了!好不容易把她熬走了,夜也深了。你嫂子这时才发现骑虎难下,再被我一鼓动,索性不回家了。我下树掰了一大捆树枝,又到白天开过的农产品展览会遗址上捡了一大块木板,在那个U形树杈上临时搭了个安乐窝。我们俩趴在上面聊天,讲丈母娘今晚的笑话壮胆。边讲边看下面桑树林里的野鸳鸯。路灯光从园子外面斜斜地照进来,成千上万根桑树枝重重叠叠,活像森林一样浓密。透过重重桑枝往下看,桑园里亮一块黑一块的,猛一看好像看不见啥。但仔细辨认,就发现男的女的这一对儿,那一对儿,几乎每棵树下都有!每一对儿都闭着眼睛抱成一团,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亲嘴嗍舌,叽哝有声。就像夏天池塘里抱对的青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受到这种氛围的感染,我俩情不自禁,胆大包天,在安乐窝里就安乐上了。这一节哥就不给你细说了。总之,在树杈上办那个,就像在船甲板上似的,随风起伏,乘风破浪,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要多豪迈有多豪迈!烦人的丈母娘早被抛到九霄云外,真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完事之后,只觉得十几年的积淀,一朝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俩躺在随风起伏的树杈上,两眼透过层层枝叶,望向黑幽幽的夜空。只见夜空中繁星点点,灿烂星光在桑枝桑叶间时隐时现,闪烁不已,似对我俩的行为颔首赞许。不一会儿,一轮满月从桑枝间升起,满月大如车轮,被枝枝杈杈分割成一汪碎金……多么美好的夏夜,将来临终之日,回光返照之时,我一定会想起这个永恒的夜晚!
警察的眼神无限怀恋而又空茫无助地凝望着窗外的夜色。看嘴型,他还在嘟嘟囔囔地给自己念叨着什么,因为没有出声,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只见得笑容渐渐褪去,脸皮渐渐板结。他的注意力回到手机上继续刷屏,突然,他猛抬起脸,手指颤颤地指点着屏幕,惊喜地叫道:×××垮台啦?
贺崇武朝他举着的手机略瞟一眼,是那个举国闻名的大老虎,内心不由诧异,这警察不知何年何月发配到这里,真的与世隔绝啦!于是略点点头:早垮台啦!
他妈的!真是恶有恶报!想不到你能给我带来这天大的喜讯!警察又朝他举起了碗。半碗酒下肚,抹一把嘴,警察脸伸过来说,你知道吗?我就是被他坑到这里来的!两只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什么?他想不出一个县里的土鳖警察,怎能和那么大的人物发生关系?
是这样。去年年初,×××到安远县视察。安远县自打解放没见过这么大的首长,各级领导战战兢兢,压力很大。省里定了一级警卫,县里改成了一级加强警卫。凡是×××经过的路段,每10米一个警察。本县警力不够,就打报告从外县调。硬是用警察给×××编了个活篱笆。排到我刚好是守一个地下道口。也是活该有事,车队快来的时候,我老婆突然情况不好,那时孩子刚怀了三个月。电话里是丈母娘骂老婆哭的声音,把我脑子哭乱了。我下到地下通道一看,里面空无一人,4个出口只要3个都有人把守,空口袋里谅也变不出个妖孽来。心一横就趁人不备脱岗跑到医院去了。想不到那个上访老户提前整整两天两夜就带着干粮藏到环卫工放扫帚的那个小贮藏间里了,门反锁着,清查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人啊。我一走,就出现了一个漏洞。这狗日的早就精心谋划好了,车队一来,同伙把电话一打,这狗日的像条吃了死人肉的野狗,红着眼钻出地道,一家伙就扑到车队跟前拦车喊起冤来!这下不得了!冲撞了北京来的大首长!安保工作出了大事故啊!责任倒查呀!严肃追究呀!一家伙把我和马想禄给填到这个鬼卡点来了!
这又跟马想禄有啥相干?他一时迷惑,忍不住插嘴问。
咋不相干?马想禄这狗日的当时就在离地下道口10米的距离,按说完全可以把上访户按住!可是做预案,搞演练的时候,指挥长反复强调守好自己的岗位。大家又都没经历过这种事,神经太紧张,想得太多。当时马想禄身后也有看热闹的群众,他一下想多了,他想的是,上访户是从我的岗位蹿出来的,出事责任也归我。如果他来扑救,帮我堵住缺口,他身后再有人冲出来,那不成了“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吗?我们公安战线可是讲究“属地管辖”啊!关键时刻,就那么几秒钟!还没等他算好利弊,上访户已经冲到车队跟前了……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陪我来了这个鬼卡点!所以他对我怨气很大,处处跟我作对,黄羊坚决不让我宰!结果,把自己气出了高原心脏病。
唉,人的命,天注定……这事虽说我也有责任,可也属于世事难料。警察沉痛地低下头,半晌又抬起脸,神色肃穆地说:马想禄啊马想禄,×××垮台啦,你安息吧,你瞑目吧……
他回想着警察说的话,心里突然一咯噔,脱口问道:难道,你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年啦?
警察诧异地看着他,好像在怨怪他的迟钝:可不是嘛!已经整整一年啦!马想禄只陪了我9个月。10月我看他有幻觉,一是觉得不安全。二是他毕竟是受我连累,就打报告让他先回去了。后面3个月就只剩下我一个。你知道,嘴是我身上最闲不住的器官。对我这号人来说,别的都没啥,就是没人说话太难受!4月我老婆显肚子的时候住在娘家,因为我从来没去过她娘家,她挺个肚子怕人说闲话,非让我回去露个面。当时我走不了,就让她来一趟照个合影在朋友圈里散一下,效果也一样。结果走到半路上就吓得转回去了。
那为啥?
他妈的还不是因为车上坐了个不吹牛×就要憋死的饶舌鬼!一路上不停地吹呀,什么死人沟啦,嗍骨鱼啦,野鬼拉人啦。听得我老婆毛骨悚然。再加上,沟里确实骨头多,越往卡点开越多。再加上又有点儿高原反应。唉……
警察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那一声仿佛把一年的怨气都叹了出来。最后总结道:我对不起老婆的地方太多,欠得太多。上个月无聊上山,在对面山坡上发现有玉石矿脉,虽说只是青白山料,不过拿回去也算是给老婆有个交代。说到这里,警察抬起眼睛望着他,眼神中仿佛有种期待,有种鼓动的意思在里面。
他想干啥?他又紧张起来,他的计划是,无论如何明天一早出发,再陷在这里,怕要出事!他早有此不祥的预感。
兄弟你这次来得太好了!给我带来了这么多山外的信息,你简直就是……寒冬里的一缕春风。我该怎么报答你呢?这样吧,明天跟我上趟山,采玉去。你挑好的大的拿。背到德青镇换了钱给你爸治病,我估计,换个三五万元不成问题!
警察终于图穷匕现,暴露了真实意图。
他慌忙摆手:哥,钱我不缺!我现在就想赶紧见到我爸!明天一大早我就走!哪里需要什么报答,只要你别拦着我,我就谢谢你了哥!
哈哈哈哈!说哪里话!兄弟,我拦你干什么?尽孝第一!尽孝第一!警察仰天干笑了几声,幽幽地望了他一眼,又举起碗:来!喝干睡觉!
一夜无话,寒风呼啸。
六
清晨,淡青色的晨光刚刚从窗户斜射进来,贺崇武就睁开了眼睛。在警察身边,他是睡不踏实的。但警察睡得很香,嘴半张着,成串的呼噜从里面鱼贯而出。显然昨夜的倾诉深深地安抚了他孤独焦灼的神经。
贺崇武悄悄地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外。他想在不惊动警察的情况下,悄悄地开车离开这鬼卡点。他总觉得,一旦把警察弄醒,必然节外生枝。他轻脚快步地走向皮卡车,边走边打量四个轱辘。四个轱辘均饱满鼓圆。他带着紧张兴奋的心情打开车门,坐进冰冷的驾驶室,把钥匙抖抖索索插进锁孔,一拧。同时紧张地扭过脸望着值班室的门,预备引擎声把警察吵醒。然而,慢着,奇怪!引擎只发出短促的“咔嗒”一声,就再无动静。他关掉,再拧。关掉,再拧。依旧是“咔嗒!咔嗒!”短促的两响。他急眼了,再拧,这回连“咔嗒”声也没了,毫无动静。
一股极度的烦躁和焦虑涌上心头,他妈的这是咋回事!这鬼地方!他颓丧地倒在靠背上,手捂着额头想静一静。他想,是不是天太冷打不着火。接着联想到的就是得回到值班室里搞热水浇。他又试了一回,这才注意到仪表盘上的那个蓄电池形状的警示标志:他妈的没电了!咋会没电呢?昨晚打气的时候还好着!他的眼珠焦躁地在驾驶台上乱转着,忽然发现一件隐蔽的怪事:车大灯开关竟然处在打开状态!他妈的车大灯开了一夜,再加上打气泵用电,把电耗光了!
他盯着那个处于打开状态的大灯旋钮,顿时联想到了该死的警察!他捏紧拳头直着眼死死盯着挡风玻璃,仿佛要用目光把那里熔穿一个洞。但脑子里轰响了半天,设计了数个凶恶的计划后,发现个个都于事无补。要想离开,他还得要靠他,这个穿着警服的怪胎!他到底要把我纠缠到何年何月?
他咬牙切齿地诅咒了一番,猛地打开车门,噔噔地朝值班室跑去,他那狂乱的目光似乎感到窗口有人影一晃。但打开门时,警察正左手端着牙缸,右手捏着牙刷,诧异地望着他。
哥!你就放过我吧!他两眼带仇地紧盯着警察。我爸真的不行了,如果见不到我,他老人家死不瞑目啊!算我求求你啦!他说到最后声嘶力竭,语带哭音。双手抱拳恨恨地盯着警察。肚子里不知一股什么气支撑着,这弥天大谎硬是被他撒得理直气壮,催人泪下!
警察一下慌了,放下牙缸牙刷掰开他的手:兄弟你坐!兄弟你坐!我咋着你了?我还说早晨把羊肉汤热了,热热地喝上一碗送你走呢!你咋就不见了。你什么意思?谁拦着你了?
车又没电了,打不着了。大灯开了一晚上。他咬牙盯着警察,想从他脸上看出阴谋诡计的痕迹。
可警察一脸茫然,犹如白云深处:你是说电瓶没电了?原因是大灯开了一夜?
他不吭声,摆出一副看拙劣表演的架势。
可警察毫不怯场,表演得十分自然,叫人难辨真伪:
会不会是你昨天试车的时候,忘了关大灯?酒喝得那么多。
我试车?我啥时候试车了?
昨天喝完,临睡之前,你不放心你那轱辘,说是动一下车再看看还撒气不。你忘啦?你去看看车是不是动地方了?
警察笑望着他,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架势。
他一听,脑子有点儿蒙。其实这两天他脑子基本都或轻或重地蒙着。难道他昨天喝完酒后真动了车?他试着从记忆深处打捞动车的场面,似乎还真捞上来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印象。
他颓丧地垂下头坐在破沙发上,干搓着脸。忽然起身走出门外。他来到车前观察一番,实在想不起皮卡昨晚究竟停在哪里,是不是挪过位置。地上只是一地的乱辙印。
他慢慢地回到值班室,一屁股仰倒在沙发上,用手捂着脸。
那你咋办呀?警察小心地问了一句。
见他不吭声。警察又说,不要紧,路也该通了,有车上来时,给你电瓶充个电就好了。
见他还不吭声,警察放下他开始从杂物间进进出出地收拾着什么东西。
一直到东西收拾好,警察忽然拍拍他的肩膀,亲切地说:兄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上趟山,把那块玉石弄下来。到时候挑大块的给你。
他望着警察,目光茫然,仿佛已无法决断任何事情。
这样,兄弟。警察压低声音,你跟我上山,我保你下午拿着玉石走人!他的眼睛里闪现出神秘的光泽。
不知为何,那光泽再次把他疲软的意志鼓动起来了。
你咋保证我能走人?
上山就知道了。警察神秘地笑望着他。
警察背着编织袋走在前面,他背着编织袋走在后面。山,越爬越险峻陡峭。不时地要停下来,一边瞄住远方的那个目标——半山坡上长着一大簇干枯梭梭柴的断崖,一边寻找那断断续续的、人能爬过去的缓坡,从而拼接出一条可行性最好的道路。而一旦走起来,眼睛就得随时寻找适合攀爬的脚窝和抓手。爬着爬着,他的“破风箱”又开始呼哧呼哧地加班运转起来。眼睛只敢盯着脚下,不敢往山下看,只要看一眼那漫无边际地倾斜下去,并且积雪一洼一洼的山下,那漫山遍野的要么粗砺坚硬,要么锋利如刀的石块石片,他就头晕目眩,心慌气短。警察可不等他,对警察来说,这一切不当回事,只管手脚并用地往上爬着。而且他的编织袋里只装了一盘电线和一根钢钎,警察的编织袋里装得可比他多多了。他妈的!真是要钱不要命的货色!
他们终于爬到那处断面跟前,太阳已经当顶了。大概整整爬了两个多小时。警察擦了把汗,从编织袋里摸出一把小镐头,就在崖壁上刨挖起来。刨了片刻,指着新刨出来的岩石断面对他说:看!他看了一眼,确实有几分青白玉的颜色和质地。他不懂这个,不知道这算不算矿脉。他也不想要什么玉石。他只想赶快应付完这趟差事,就下山,开车离开这个鬼地方。
警察围着那断崖头转了几转,选了几个点,就拿出钢钎开始砸炮眼。警察让他使榔头,自己扶钢钎。他说他没劲儿。警察说我是为你舒服。于是警察抡榔头,他扶钢钎。没几下他虎口都要震裂了,手掌心连骨头带肉疼得钻心。警察在旁边恨铁不成钢地吼叫,攥紧攥紧!攥得越紧越不疼!可钢钎震得那个厉害劲儿,他哪敢攥呀!他觉得警察力使得太蛮了!最后,只好换成警察握钢钎,他来抡榔头。
终于把炮眼砸好了,剩下的技术活他搭不上手了,也不需要他了。警察让他站远,他从自己背来的编织袋里掏出成捆成捆的牛皮纸筒似的炸药筒,把电雷管塞进炸药筒,把炸药筒雷管朝下塞进炮眼里。然后就是眼花缭乱、一团乱麻地接线。最后,警察长吁一口气,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说声好了。把袋子交给他,自己拿着那盘电线一边布线一边向远处撤离。
直到绕过了那块崖头,他们才停下来。山上寒风凛冽,他觉得耳朵都快冻掉了,他两手捂着耳朵,瑟缩着脑袋蹲在地上,像猴子似的蜷成一团。警察看了看他,说:再坚持一下,快好了。他仰起脸盘看着警察,问道:为了你老婆的玉石,我跟你吃了这么多苦。你咋保证我下午能走?
警察看着他笑了笑,弯下腰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搁在他面前。他一看,是电瓶!他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激动地摩挲着电瓶。突然感到头上绵绵的暖和,一看,原来警察把自己的棉帽摘下来扣在他头上了。他有了一丝感动,说,那你咋办?只见警察把他那两只太阳光下薄得透明,拉着红丝的耳朵团弄到一起,用手指头捣着塞进了耳朵眼里。
秃着耳朵、脑袋怪异的警察蹲在地上,拿过电瓶和一个开关盒开始接线。大概因为耳朵关闭了,他显得异常专注。过了片刻,线接好了。警察仰起脸,望着他大声说:起爆啦!注意,蹲下!
只见警察将开关盒上那个T字手柄果断向下一压。
“轰!”的一声沉闷巨响,脚底下一阵震颤,远处断崖后面,灰土渣石四面迸射。一股烟雾和尘土的云朵冉冉升起。声波撞向对面的山坡,撞向更远处的重重山岗,又纷纷反弹回来,带来渐远渐轻渐淡的一波波“轰轰”的回声。警察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断崖那里,嘴角上翘隐含笑意,目光充满了兴奋和神往。然而,当贺崇武把目光略一上移,移向雪线之上更高邈的山巅时,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他看见一线雪湖如波浪翻涌似的,正沿着山巅奔涌而下。这股雪的浪潮一路呼风唤雨,不断裹挟,坐大成势,终于呈雷霆万钧之势,崩塌下来。一种如远方雷电一般隐隐的隆隆声也传入耳中,再看警察,因耳朵已秃,竟毫无察觉,仍然痴痴地望着断崖那里。他急忙上前猛摇其肩膀,举手示意雪线之上。警察只一望,惊呼一声雪崩啦!一把拉住他就跑。二人在山坡上连滚带爬,狼狈逃窜。说不清有多少路是用腿跑出来的,有多少路是用身体滚出来的。只觉得天旋地转,跌跌爬爬,整个世界在眼前翻滚旋转,柔软的肉体在坚硬的石砾沙碛之间饱受锤炼磨砺,鲜活的疼痛最后变成钝重的麻木时,他们终于停下来了。
警察坐在地上,眼睛失神地望着遥远的、被雪崩半埋住的断崖,嘴里轻声念叨着:完啦,全埋了,起码到7月份才能化开。
他的心早已跌到谷底,浑身的疼痛早已不算什么了,嘴里只喃喃地念叨着:电瓶,应该拿上电瓶。
警察看了他一眼,说:你放心!我说了今天让你上路,就一定让你上路!
这个路咋上?电瓶都没了!
你放心!我办法多的是!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今天你必须上路!
七
敲门声是在他们午睡时响起的。
他看见警察去开门,心提了起来。
老李!你他妈的才来!整整让我多待了两天!
路不是断了嘛,才修通!
好家伙!终于把老子熬到头了!
他多么希望来的是过路客,但来的恰恰是他最怕见到的那个所谓的老李。
他们热烈地寒暄着,互相拍拍打打。但他的耳中只剩下“怦!怦!怦!”的心跳声,满脑子都是激烈的盘算。
咦,这咋还有个人?谁陪着你呢,哥?
这是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他妈的你们该来的不来,老天爷可怜我,安排这个小伙子陪我嘛!你们不来我都急死了!你们是不知道,越到最后越难熬,尤其你知道这是最后几天了,更难熬!但所有的难熬都比不上这两天,说好要来又没来的难熬!你们这是要熬死我呀!小伙子起来!跟两位哥哥见个面。
他只有闭着眼睛装睡,心跳到了极点。
哎,起来起来!搞点紫药水擦擦脸!等会儿让李哥给你电瓶充些电,你就可以上路了。警察伸手过来晃他肩膀。再装不下去了,况且最后一句话又鼓动了他一下。他慢慢爬起来,眼睛略瞟一眼李哥,就低着个头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吭。
警察去老李他们带来的包里找紫药水了。他的余光感觉到老李的眼睛没放过他,一直盯在他脸上。
警察拿着紫药水来给他擦脸。他只有听天由命地把脸让他摆弄着。世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怦!
小伙子姓啥呀?他忽然听到那个姓李的问话,声调中似乎有种强压着的紧张。
他更加紧张,死撑着置之不理。
警察晃了下他的肩膀,李哥跟你说话呢!
听不见啊!放炮把耳朵震聋啦!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出了敷衍的说词,故意学着耳背的大声说话,连说带比画,脸上陪着傻笑。
他姓贺!他听见警察对姓李的解释道。
姓李的长长地“噢”了一声,就不说了。
紫药水擦完,他对着警察说了句“头疼”,就又躺下了。耳朵却支棱着。他听见姓李的和警察之间似乎窸窸窣窣做了些什么。接着,门一响。姓李的和他带来的年轻人出去了。再片刻,警察也出去了。
他忽地坐起身,奔向窗边。只见那三个人在他们开来的那辆警车跟前,正商量着什么。他们的神情十分紧张,边说边往值班室这边看。连说带指了片刻,他就见老李和那个年轻人从腰间拔出了手枪,拉动枪栓上了膛!
他的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他妈的鱼死网破的时候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了一下。猛地奔向床边,眼睛狂乱焦躁地四处打量。忽然看见警察换下来的那条脏裤子扔在沙发上,裤腿下面露出一角牛皮套。他奔过去一把撩开裤子,赫然露出牛皮枪套。他哆嗦着扯开枪套扣带,拔出手枪。又奔向窗边,见老李和那个年轻人正慢慢朝值班室走过来。
门被一脚踹开,跳进来的是那个年轻人,嘴里大喝着:手抱头蹲下!但没想到迎面正对着他的是黑洞洞的枪口。年轻人扭头跳出门外,连滚带爬地跑到警车后面,嘴里喊着:趴下趴下!有枪有枪!
当他跑到窗前时,只见三个人都已躲在了警车后面。
他紧握着枪,死盯着那辆警车不敢放松,耳中隐隐约约地听见警车后面在发生着激烈而小声的争论。过了片刻,他看见警察高举着双手从警车后面走了出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径直朝值班室走来。警察的脸上带着那种特有的、他已经熟悉了的古怪而诡异的笑容。他的心一下悬吊起来,万万没有料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他已经下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不过他设想的始终是跟那两个警察来个你死我活,从没想过这个姓高的。他宁肯那两个上来,也不愿意面对这个姓高的。可偏偏就是这个姓高的上来了,高举着双手,皮笑肉不笑。他咋办?紧攥枪把的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枪杆子在轻微地颤动着,食指就扣在扳机上,可看着那张皮笑肉不笑,越来越近的脸,他就是下不了扣动扳机的决心。乱哄哄的头脑中,除了激烈的盘算,竟然还有这两天两夜的场景倏忽闪过:吃肉、喝酒,宰羊、抓鱼,喋喋不休的嘴……他竟然就这么放警察进了门!
警察依然高举着双手,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
兄弟,投降吧,没啥大不了的。霍启章没死,正在医院抢救呢!
他愣了一下,没死?不可能!你咋知道?
老李告诉我的。
他死盯着警察的脸,足足盯了十秒钟:胡说!你耍我!你他妈的一直在耍我,要不我早走了!你们他妈的个个都是骗子!
我没耍你!我真没耍过你!我要是耍你,能让枪在你手里吗?警察高举双手,状甚无辜,脸上是雪崩逃跑时刮出来的血道子。
你不是为这个耍我,你是为别的!要不是你耍我,我早走了!他越说越委屈,话里带出哭音。
信不信由你吧!反正眼下就这么个形势,你不是那两个的对手!如果投降,五年八年的就出来了。要是硬拼,今天你的日子就到头了!兄弟,我是为你好!
他妈的我有枪!不让走我就跟你们鱼死网破!别以为我不敢打你!他露出一副凶恶的表情,枪头又哆哆嗦嗦指向了警察的胸口。
这枪打不响,早坏了。警察语调低缓,不无惭愧。抓鱼的时候掉到水里三次。有一次喝多了,还当榔头钉过钉子。这里条件差,枪油都点灯用了。
胡说!他真的恐慌了。
不信你朝我这儿打。警察收回举着的手,撕开衣襟。两眼深深地望着他,脸上笑得有些无赖。
他看着他的表情,彻底蒙了。犹豫半天,把枪口冲着屋顶一扣扳机,只听咔嗒一声,机头合上了。
他不甘心,猛一拉套筒,一颗子弹跳出弹仓,在黑暗的屋子里划出一道金黄色的弧线。
他又扣扳机,照旧是咔嗒一声,机头又合上了。
他还要拉,警察见状诚恳地说:再这么拉下去,子弹都拉光了……
他哆嗦着把枪头又指向警察,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往下淌。
这样,兄弟,你也不必难过。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分上,我跟门外兄弟商量一下,给你算个自首。等会儿写个到案经过,咱不提拿枪这一节。这样算下来,五年八年的你也就出来了。你看咋样?我跟门外兄弟都没说这枪打不响的事,我要是说了,他们还肯趴在雪地里等我跟你啰唆?我是为你好,给你机会兄弟……
他模糊的泪眼渐渐清晰,脑子里一片空茫,眼前只剩下警察那一对儿大而有神的眼珠子和眼珠子里发出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极富鼓动性的光泽,以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警车是在傍晚时分离开鬼卡点的,借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驶向飘带一般苍茫远逝的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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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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