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凶
恐惧是一条寂静的暗河,贯穿一生。
——题记
林森
林森深陷在一片泥泞之中,身子被淤泥包裹,不能动弹。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心中明白这是家乡的那片树林,林中长满了各色蘑菇。但是林中何时变得这么黑暗,这么泥泞?自己又如何被困在此处动弹不得?他一无所知。
只剩下听觉了。他隐隐听见流水的声音,他的恐惧略略减轻。溪流在森林的边上,意味着他基本上远离野兽的虎视眈眈了。在流水声里,突然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对了,好温暖的声音,梦寐以求的声音,他觉得一阵激动把身体激活了。他似乎可以蠕动了,在黑暗中像蚕破茧一样,必须挣脱黑暗。不知努力了多久,他觉得眼前一亮。
正是午后,于丽川坐在病床边上打盹儿。乳白色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小音响,柔软而清脆的女声正在娓娓讲述一个童话故事。丈夫林森已经昏迷了近两周,目前的状态,从严格来说,就是植物人状态,不知何时可以醒来。于丽川从未面对过如此严峻的考验。她实在太累了。
她伏在病床上的脸被碰了一下,就像毛毛虫撩拨过去,她被吓了一跳,瞬间惊醒。她发现林森已经醒了。她兴奋得差点儿叫起来,但发不出声——在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个哑巴。
市公安局负责此案的周幸福和李安全听闻,急忙赶到医院。受害人醒来,能够对破案提供最有益的帮助。
林森能睁开眼睛看,但是离下床行走却差得远。李安全带着满腔希望,想跟他语言交流,但林森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知道听懂自己的意思了没有,更别提进行回答交流了。李安全大失所望。
主治医生胡医师过来看后,解释道:“病人能醒来已经是万幸了,恢复需要时间,恢复的进度和效果也没法预期,尽量地悉心照顾吧。”
胡医师突然注意到小音响里的声音,说:“这个声音是给病人听的吗?”于丽川脸上有过一闪而逝的惊慌,但还是点了点头。胡医师道:“嗯,声音刺激大脑是有效的方法,可以继续听下去。”
李安全也注意到这个声音好熟,字正腔圆但是充满亲昵的味道,貌似某个女主持人的声音。他愣了一下:一个妻子用一个别的女人的声音去唤醒丈夫,这里面有什么端倪吗?
他不由自主地把从案发到现在的情况再过滤了一遍。
看起来,这是一桩离奇的谋杀案。
李安全在市局左侧胡同的排档上坐下来,递给老板七块钱,说:“一碗牛肉粉。”
戴着黑框眼镜、脸色白皙、一脸斯文的老板用手擦了擦围裙,不好意思地说:“七块五了。”
李安全去钱包里找五毛的钢镚,笑道:“涨价也该涨一块,五毛算啥。”
老板道:“生意难做,先涨五毛,过阵子再涨五毛。”
中央八项规定之后,公款消费的势头得到有力的遏制,李安全的应酬也减了不少,下班后一个人吃一碗牛肉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简单。
他坐了下来,看到八一五中路对面几家店面关张,一家铁皮拉门上贴着招租的手机号码,另一家正改弦易辙,准备重新装修,门口堆满了废纸垃圾,一个收废品的汉子热火朝天地忙活,一脸丰收的喜悦。这里曾经是市里最热的商铺之一,如今频繁更换店主,有的甚至闲置。在李安全目光所及之处,有一种萧条的不祥预感。从警察的角度而言,城市的繁荣与否跟犯罪的频率有一定的内在关系。
老板刚把牛肉面端上来,李安全的手机就响了,队长周幸福让他迅速赶到现场。李安全把碗里的几块牛肉夹到嘴里,抽了一张纸走了。
老板问:“还吃吗?”
李安全道:“不吃了。”
老板不知所措,把这一大碗热腾腾的粉条倒掉,真是可惜。
案件发生在漳湾工业园区。十年前,政府以每亩两万元的地价征用这块耕地,后转手卖给企业,获利匪浅。电机、茶叶、生鲜、锂电池等五花八门的企业驻扎在此。具体地点是在环三都澳水产有限公司的楼下,一辆奥迪车大概从路边斜穿过十厘米高的马路牙子,撞到一棵槐树上,斑驳的树皮被刮破,露出浅黄光滑的树身,可见撞击力不小。
根据园区的摄像头录像回放,可以完整看到事发时的景象。当时环三公司的老总林森正在路边用手机通话。专职司机周亮把车从草坪停车位倒出来,非常潇洒地一个转弯,与马路直线成三十度角朝林森开去。按照常规,他会在林森身边稳稳刹车,等待林森上车。反常的是,在该刹车的时候,他却没有刹车,车身右角朝林森撞去。林森一边通话,一边侧对车身,眼角瞥到转瞬的危机,赶紧后退,被马路牙子一磕,往后摔倒。轮子上了马路牙子,把林森的头撞到槐树干后,头部滑了出去。否则,如果头卡在树干与车头之间,爆掉也有可能。
现场没有血迹,林森处于昏迷状态,生死未卜,已被送进医院。肇事人周亮已经被警方控制。
在现场拍照取证完成之后,李安全上了奥迪车,发动,倒车,刹车,前进,再刹车。车况良好,刹车没有失灵。
一切的证据显示,这次事故是有意为之。从谋杀的角度而言,司机显然想把林森撞到树干上,卡死。
周亮四十岁出头,中等身材,相貌英武。如果不是头发有点儿脱落而稀疏,脸上的肌肉稍显耷拉,他倒有点儿电视剧里的军人形象。即便是在审讯室里,他也不显得惊慌,跟在某人家的客厅里差不多。
“为什么要开车撞林森?”李安全开门见山,观察他的表情。
“不,我不是故意的。”周亮很笃定。
“你是说刹车失灵?”
“不是,是我的右脚突然麻木,踩刹车没踩住。”周亮的口气很坚决,没有一丝迟疑。
“你的脚有什么毛病?”
“不知道,偶尔会突然麻木无力。”
“没查过吗?”
“没有。”
“你是说,你没有谋杀林森的意图?”
“绝对没有。”
“你不觉得很荒诞吗?按照你这么说,所有的以车撞人的谋杀都可以是普通交通事故。”
“反正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周亮一副爱谁谁的样子。
“即便你刹不住车,也可以猛打方向盘避开撞人的。”李安全根据车辆的路线和速度,得出过结论,猛打方向盘是有可能避免的。
周亮“哼”了一声,他似乎觉得李安全的问话乃是无理取闹,再也不言语。
检查显示,林森颅内出血。二院的专家会诊之后,决定进行开颅手术,清理颅内瘀血。
李安全把警车开到二院,却发现已没有停车位。医院在闹市区,车位非常紧张,探病的人一般把车停在旁边的巷子里,巷子里有一个专门贴条的辅警,大概是交警队里创收最多的人。李安全停在路边,便衣辅警正在其他车上贴条。
李安全探头叫道:“这是警车,你就不用贴了!”
辅警斜了一眼,道:“我若是不贴,群众会以为我欺软怕硬。”
李安全道:“他妈的,这巷子也不让停,你让人停在哪儿?”
辅警指着巷子尽头,道:“工业局里面有停车位,不敢收你钱。”
医院里人多得像蚂蚁搬家,电梯堪比北京地铁,李安全从楼梯一口气走到五楼重症监护室。林森连夜动了手术,昏睡到现在还没有醒来。在一旁守护的是他的妻子于丽川。
李安全在病房门口,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并且表明想要了解一些情况。不论说什么,于丽川总是微微点头。他观察,于丽川脸上显得很平静,并没有忧心或者为丈夫的病情惶惶不安的感觉。
护士长过来,提醒不能在病房门口喧哗。两个人转到家属的休息过道,有两排蓝色的长椅子,但两个人并没有坐下。
“关于周亮这个人,你了解多少,特别是林森与周亮的关系。”李安全直接问道。
于丽川没有回答,从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水笔,蹲在地上,将本子放在蓝椅子上写字。写完了,她撕下来,递给李安全。
李安全这才发觉,于丽川可能是个哑巴。
纸上写着:周亮和林森是小学和中学同学,也是扶摇村老乡。周亮去年欠过林森一大笔钱。周亮一个月前当了林森的司机。
这几句话,信息量很大。李安全觉得眼前一亮。
“这笔金额是多大?周亮还了吗?另外他为什么会去当林森的司机?”
于丽川快速地写了几句:我不太关心林森公司的事,具体情况你去问公司人员,对不起。
于丽川似乎关心病房的情况,李安全便结束了讯问。于丽川身材修长,典型的鹅蛋脸,稍显苍白,气质是绝佳的,特别是两只眼睛,乌黑而深邃。如果不是哑巴的话,绝对是百里挑一的。李安全有一瞬间心里一动,自己找对象的话,现在总算有这么个高标准了。不过,在这个三线小城市,要找到这样的女人,绝对是狗屎运。上次领导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拗不过,去见了,结果跟女孩聊了半小时,女孩居然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隐隐地渗出哈喇子。
从工业局把车发动,保安恭敬目送而出,李安全径直开到环三公司。这是一家做海鲜加工、包装的企业,这几年发展势头不错,得到几个行业内颁发的奖。
“周亮到公司多久了?”李安全问。
接受问讯的是吴秘书,一个着装干练的高个子男孩,估计大学毕业没几年。
“我查一下。”他随即打了个电话到办公室,很快就给出答案,“到今天为止,四十四天。”
“他以前欠过林总的钱,这事你知道吗?”李安全问。
“知道,那是货款。”
“多少?”
“有五十万元左右,如果需要精确数字,我可以查出来。”
“倒不需要那么精确,你把所知的欠款情况说一遍。”
“当时周亮应该是在福州做海鲜生意,我们这儿提供货源,可能是因为他和林总的关系,我们这边追货款也比较松,他一直拖,到了五十万元左右的时候,我们要款,结果他手机关机,人也找不到。找那边的朋友问询,说他不做海鲜生意了。”
“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什么情况,一个多月前,他突然来公司上班,帮林总开车。”
“货款还了吗?”
吴秘书找财务确认了一下,肯定地说:“没有还。”
“既然没有还款,林总何以又不质问,还让他过来上班?”
“他们私人关系比较特殊,我们也不便过问,对我们而言,这也是个谜。”吴秘书诚恳地说。
“他们之间什么关系,你了解多少?”
“好像是发小儿。周亮进来后,经常在同事们之间说他和林总是生死之交,我觉得有夸张成分,大概是怕公司的人问起五十万元货款的事。”
谈话结束之后,李安全在公司的办公楼里巡视一周。虽然林森昏迷不醒,但各个部门还是有条不紊,可见平时的管理相当到位。林森的办公室里摆着数张公司的获奖证书,其中有一张是林森任渔业协会会长的委任书。海鲜是本地的传统特色产业,这一切都依托东面海域三都澳。
三都澳是一个腹大口小的奇特海湾,水域面积达到七百多平方公里,却只有一个东冲口与外海接壤,宽度仅为26公里。形成的港湾水深浪静、避风性良好、不冻不淤。之前,三都澳是大黄鱼的洄游产卵地,20世纪八十年代采取灭绝性捕捞之后,野生大黄鱼几乎绝迹。九十年代开始,三都澳地区开始网箱养殖大黄鱼,成为一个巨大的海上浮城,大黄鱼养殖、销售成为本地的重要产业。林森的公司主要经营的是大黄鱼的深加工,产品远销韩国、日本以及南美洲的一些国家。李安全盯了片刻会长的委任书,心中一凛:林森代表的可不仅是个人哟。
回到局里,与周幸福碰了一下头,决定再审周亮。
“你有欠林森货款?”李安全问道。
周亮乜斜了他一眼,嫌李安全多管闲事,不吭声。
李安全火了,拍了下桌子,喝道:“问你话呢,你以为不吭声就能混过去!”
“是呀,我欠他钱,这是我们私人的事,有什么好问的。”
“不管私人不私人,我问你就要回答,现在你要配合调查。你欠多少?”
“五十万元左右,对我来说是笔大钱,对林总而言是一笔小钱而已,何必大惊小怪。”
“为什么你欠债不还,还玩失踪?”
“我觉得你问得很好笑。你们都是吃公家饭的,不知道我们做点儿生意多难。酒楼生意不好,老板跑路了,我的款也收不回来,这怎么能怪我!”
公款吃喝被遏制之后,客观导致了饮食行业的衰落,这倒是实情。
“那也不能不讲诚信呀?”
“我告诉你,有钱,我他妈的比谁都诚信,哪次吃饭不是我埋单;没钱,我他妈就是一个流氓。”
“既然你欠林总的钱,你又怎么来到林总公司上班?”
“我跟林总的关系,是生死之交,钱的事是很小的事啦。”周亮说到此处,似乎来了兴致。
李安全见他有打开话匣子的意思,便道:“我们都知道你跟林总关系非同一般,你就从头说起吧。”
旁边审问的周幸福赞许地点了点头。
宁德是个依山傍海的小城市,靠海的村庄吃海,靠山的村庄吃山。扶摇村是一个地势很高的小山村,林森和周亮就生长在那个村里。他们一起上小学,一起上初中。林森十岁时,父亲在山间采草药被毒蛇咬死,本来就艰难的家境更加捉襟见肘。周亮的父亲是早期的种菇专业户,日子还比较好过。初中期间,他们寄宿在学校,林森伙食费不够用,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周亮在生活上常常接济他,虽然只是一块馒头,一张饭票,但已经是相当高贵的赠予了。周亮称,要不是自己的接济,林森早就饿死了。
“你接济过林森,所以就不想还钱了?”李安全问。
“我说过了,这点钱对林总来说,是毛毛雨。”周亮一再强调。
只要一提起钱,周亮就着急,就强调,显然这笔钱是他的软肋。
“我想知道林森对这件事的想法。”
“最早呢,他也跟我急,催债,后来我找到他,我说生意不好做,我自己的一点儿钱也被我糟践了,要钱没有,要人呢,你就拿走,反正今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林总是念旧的人,他看我走投无路,身体状况也不好,就收留了我。”周亮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他也没有要求你写个欠条什么的?”
“没有,林总不是这样的人。”
“也就是说,他答应你不用还了?”李安全直视他的眼睛。
周亮从李安全的凝视里突然明白了疑问,微微怒道:“你怀疑我为了钱把林总撞死?”
李安全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本来可以猛打方向盘避开林总的。”
“我当时右脚吃不上劲儿,脑子一蒙,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上,没有想到打方向盘,也许打过,可是反应迟了。”
“可是,作为开车的人,急打方向盘应该是个条件反射的动作。”
“我不管条件反射不反射,我想见一下林总。”
“想见他做什么?”
“我想知道他是死是活。”
“如果死了呢?”
“我不知道,总之,我想见到他。”
“不行,现在你有谋杀的嫌疑。”
“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右脚突然麻木。”
“可是我们叫来医生检测过你的脚部神经反射,并没有问题。”
“我的脚平常是没有问题,只不过关键时刻它就出问题。”
“所以你有谋杀嫌疑。”
审讯的结果并无进展。李安全从审讯室里出来,眉头紧锁,闷闷不乐。周幸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到隔壁泡泡脚,我请客。”
“哪有这心思。”李安全惊讶地看着周幸福。
“你不知道吧,泡泡脚,脑子特别灵光。”周幸福道,“你太专注了,思维反而太紧。”
舒婷足浴就在隔壁,提供午餐。两人先吃了自助餐,叫了两个技师。那两个技师都是二十来岁的女孩,一边按脚一边聊昨天看的奇幻连续剧,像两只麻雀。
“对了,你相亲的事咋样了,有结果吗?”周幸福问道。
“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你可别眼光太高了,对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实不相瞒,昨天调查了林森的妻子于丽川,我突然感觉,找女朋友就该找那样的,只可惜……”李安全支吾着,觉得说人家哑巴不太礼貌。
“只可惜光好看却不会说话,是吧?”周幸福微笑道。
“哦,原来你知道她。”
“当年呀,她差点儿就跟我结婚了。”周幸福得意道。
李安全“哦”地叫了出来,感觉周幸福不像在开玩笑。
“也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是你刚到警队不久,所以不了解情况,林森呀,下海之前,也是个警察。”
周幸福的大脚被药水泡开后,好像全身的细胞都苏醒了,腿毛熠熠生辉,话题也扯开了。
在十八年前,周幸福和林森从学校毕业,同一批进入警队,血气方刚的,比现在的李安全还要小。那时候的局长是老于,于国荣,也就是于丽川的父亲。老于想在民警中找个人当女婿,女儿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说话。老于愧疚呀,一直觉得欠女儿的。事情发生的时候,老于在部队,儿子和女儿被寄养在镇上姥姥家。那一年女儿于丽川才五岁,有一次发高烧,诊所医生没有测试过敏,直接上链霉素,导致神经受伤,居然就哑了。老于呀,真的是后悔莫及。老于想找一个信得过的年轻人,把女儿一生的幸福托付给他。经过几年的观察,他觉得周幸福和林森是自己满意的人选。两个人都来自农村,踏实、肯干、聪明、有想法,周幸福比较开朗,喜欢说笑;林森比较内敛,做事滴水不漏。老于是军人出身,喜欢直来直去,直接开出条件,他说,女儿是有缺陷,但其他方面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差,即便女儿不工作,也能够让女儿终生不愁吃喝的,因为准备了一笔嫁妆。更何况,于丽川并不依赖别人,她大学毕业,找了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在报社当校对。当然,潜在的利益是不言自明的,有一个当局长的岳父,对一个警察来说,前途自然非同一般。对男方的要求是:入赘,生下的孩子必须得姓于。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周幸福最终没有答应;出身更加艰难,在城市里无所依赖的林森权衡之后,做了老于的乘龙快婿。
“为什么你选择退出?”李安全问道。
“我还是一个有传统观念的人,入赘这种事,情感上不能接受。”周幸福道,“另外,于丽川不能说话,我也不知道婚后的生活会怎样,是个疑问。”
“那你有没有动过心?”李安全的提问特别喜欢挖人心思。
“相当有,于丽川当年更漂亮,给人感觉是眼前一亮,整个世界都变了。”
“遗憾吧?”李安全问道。他见过周幸福的妻子,从审美或者是气质的角度而言,一个在天上,另一个在人间。
“是个两难的选择。”周幸福叹道,“毕竟,我是个男人。”
“看来对于林森的情况,你应该了解更多。”
“是呀,因为我了解更多,怕在办案上有主观思维影响客观判断,所以这个案子我让你来主导。”周幸福谨慎道,“事关案件,一会儿我再跟你讲。”
两个人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在两个技师端着脚盆出去后,两个人自行休息。周幸福睁开眼睛,继续介绍道:“林森在警队干了十来年,因为有那层关系,所以走得也比较顺,还到下面去当了几年所长,正准备升任县局副局长,却突然想辞职下海。下海的阻力也比较大,折腾了两年,才被放行。下海到现在,应该有六年了,听说公司发展得不错,成为本地的领头羊,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
“既然仕途这么顺利,干吗又要下海呢?”李安全问。
“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但我们只能从面上感知,他在警队虽然顺利,但心情并不愉悦,人家表面上夸你,背地里肯定说你吃软饭,靠岳父的关系,作为一个男人,长年累月的这种气氛,感受可想而知。另外,我感觉他在老于的羽翼下还是比较压抑的,去经商,到另一个行业,他觉得会有另一片天空。”
两个人沉默片刻,大概是感同身受地去体会林森的想法。近年来,在中国的乡村,有些案件可归类为“女婿灭门案”,不是一桩,而是一类,都是由于上门女婿在长期忍辱的环境中,引发了心理变态,最终导致灭门的复仇行为。这类案件有很强的中国基因,曾经被人从社会学的角度来专门分析过,可称为“入赘症候群”。
“我倒是想知道,跟一个不会说话的女人长期生活,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李安全道。
“看来你对于丽川是念念不忘。”周幸福道,“不过你这个年龄可以理解。”
李安全有点儿不好意思,喝了一口菊花茶,说:“咱们倒是说说跟案件有关系的。”
“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重点。你去查访于丽川的时候,我去看望了老于,他虽然退休了,但是经验不容小觑。”
于国荣退休后身体不好,这段时间心脑血管出现问题,在二院高干病房疗养。周幸福去看过两次,这次就不带补品,带着一盒白茶去探访。按照惯例,一进门就问其身体状况。于国荣拍拍胸脯道:“我没事,我住进来是让孩子们放心。你还是给我汇报下工作。”
周幸福汇报了最近局里的状况后,才把话题顺便转到林森的案件上。
周幸福告知老于,林森的案情并无进展,周亮一口咬定是右脚麻木导致的误撞。如果找不到有力证据的话,很有可能停滞不前。
老于从床上挪了下来,拍了拍周幸福的肩膀,说:“这个案件,能不能从政治角度来看?”
“政治?”
“对,林森现在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的是一个团体,他可是渔业协会的会长,近一年,渔业协会跟化工行业的斗争可是如火如荼。”
“对呀。”周幸福一拍脑袋,似乎有豁然开朗之灵光。
由于只有东冲口一个出水口,三都澳的海水与外海海水置换能力很差,根据测算,三十天一个周期海水的置换率还不到百分之五十。近年来,政府却加强了沿岸的工业建设,诸如核电厂、台资镍合金企业、铝业,这些企业排污以海湾内扩散为主,海湾内的海水置换不能明显改善海水质量。不仅是渔业养殖,就连周围城镇的生活环境,都遭到严重的破坏。前车之鉴是,南边一水之隔的罗源湾,由于镍合金等企业的污染,湾内渔业养殖遭到灭顶之灾,鲍鱼养殖血本无归,渔民不得不背井离乡。渔业协会根据《官井洋大黄鱼繁殖保护区管理规定》中“禁止向保护区排放有害、有毒的污水、油类、油性混合物、热污染物,以及其他污染物和废弃物”等条例,向政府、环境部门提出抗议。林森首当其冲,与化工产业,乃至政府发生冲突,并与环保志愿者、海水养殖企业合作,准备向中央有关部门申诉。
“一方面,政府要发展工业、振兴经济,情有可原;另一方面呢,发展了工业,那么渔业肯定要受到影响。这也是政府都不能解决的难题,我曾劝林森不要扛这个旗,不好扛,他要强,说不争的话,渔业以后就没得做了。所以呢,现在的斗争是两条路线的斗争,两个派别的斗争,如果从这个角度去考虑,会不会对案件有所启发呢。”
按照老于的观点,林森的被撞应该有幕后的主使。也就是说,周亮只是一个棋子。
如果能找出幕后的指使者,或者他与周亮的联系,那么即便周亮不松口,案件也就豁然开朗了。老于的构思给周幸福一个新的思路。这仅仅是一个新的思路,一切还需要证据,不过这确实为案件提供了一个可行的方法:从渔业协会调查。
“行,你现在身体还没恢复,就别太操心了,案子的事有我们呢。”周幸福准备离开。
老于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像怕他跑走似的,说:“我怎么能不操心呢,林森现在还没有醒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是坑了丽川嘛!”
老于的逻辑很简单,林森是他挑选的女婿,出了事,命不好,就说明他挑错了。
“你也不要怪自己,林森不会有事的。”周幸福拿开老于的手,劝慰道。
“幸福呀,其实当年我是对你更满意的,不知道丽川怎么就看不上你。”老于继续抓住周幸福的肩膀,解释道,“林森虽然不错,但是轴,我让他别下海,非得下,现在弄得都成政府的死对头了。”
周幸福瞬间脸红了一下,更加坚决地挣脱开老于,说:“我也忙,先走了,您老多保重。”
“有情况一定要跟我汇报。”老于在门口千叮万嘱道。
案情并无实质性进展。林森醒来,给了警局一针兴奋剂,但仅仅是兴奋剂而已。不知道何时,他才能说话,才能沟通,才能把心底的秘密和盘托出,最好的结果是把凶手直接说出来。
但是好的情况还是在继续,林森已经能说简单的几个字,就像牙牙学语的两岁儿童一样——受损的脑神经毕竟是在恢复中。他的大脑现在是什么状况呢?这是个谜。最好不要像电视剧一样来个失忆症什么的。
李安全不能再守株待免了,他再次来到了环三公司。
根据吴秘书介绍,去年出口韩国的大黄鱼,有过一次重金属超标,公司不得不进行出关检测,并且花费力量加强通关能力。但这都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根本的问题就是水质的问题,也是渔业协会诸多公司面临的问题。以往的出口,只存在药残超标问题,比如说孔雀绿石,但是药物的应用也是跟水质的退化成比例的。林森带领渔业协会对水质保护的斗争,也进行了三年多了,与环保部门沟通,向政府反映,对污染企业进行排污取样,但是在发展沿海工业、做大GDP的大旗下,这一切如棉花打在石头上一样,没有实际效果。
“林总与污染企业有过冲突吗?”李安全问道。
“有过。去年林总带一个北京记者去现场拍照的时候,遭到企业雇用人员的驱逐。”吴秘书道。
“有没有一些针对林总的行动?”
“这个我就不知晓了。因为林总是会长,所以感觉他们对林总还是很重视的。但是林总一般不会把这方面的矛盾在公司里讲,他不想有负能量影响企业的生产。”
这么说来,林森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这也难怪,当过几年的刑警,比起常人一定会处事冷静得多。
在案件没有突破之际,李安全倒是对林森这个人感兴趣了。他经历丰富、性格冷静,每一个行动,只怕都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林总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李安全问道。
“林总做事比较有条理,三思而后行,一般来说,总是很清晰的,要说异常,我觉得把周亮调进来当司机,我们都有点儿不太理解。”
确实,两个人之间债务就不追究了,周亮竟然被聘为司机,这中间总是要有故事的,而非一个“发小儿”就能抹平的。
“林总夫人有参与公司活动吗?”
“从没在公司见过,连年会也不会来。”
这一方面,确实印证了于丽川所言,她对公司的事几乎不管。另一方面,是不是也说明他们夫妻关系相当疏远呢?李安全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们的关系有了极大的兴趣。有一瞬间,他感到有一丝惭愧,似乎觉得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偏离了主题。
周幸福从渔业协会带来的消息也是如此,他们跟企业的明争暗斗倒是不少,但是找出具体证据,却也很难。与污染企业的对抗,对方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老总出面,总是一些雇用人员在搅和。
想从外围突破的线索也没有进展,李安全决定还是从周亮入手。这一次请来侧写师金桐旁听。
周亮相当着急,一见到李安全,还没等问话,就嚷着要出去:“你们没有权力关我这么久。”
李安全道:“你换位想一想,如果一个人开车把你撞了,撞成植物人,然后他说他由于身体不适而导致刹车失灵,我们会无罪释放吗?”
“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就是脚不听使唤,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是这个原因。”
“你已经做过神经反射试验了,没有医学证据支持你的观点——我们必须对法律负责,对受害者负责。”
“好吧,我承认。”周亮软了口气,说,“我吸过毒,它会对身体的某些反应造成影响,这一点我有亲身体会。”
李安全看了一眼金桐,金桐微微点头,扑闪了一下睫毛,示意继续。金桐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警察,犯罪心理学博士,有一张姣好的鹅蛋脸。
“说具体点。”
“我呢,吸过毒,当然是被别人引诱的,后来生意不顺,那些欠债,也不完全是赔本,其中一部分是用来吸毒了。我这个人呢,你看我这身材,跟二十来岁没什么两样,敏捷,什么事反应都快,小时候在山里长大,漫山遍野跑,腿脚灵活,中学在校运动会上年年拿长跑奖。平时在娱乐场所,跟人闹事打架,都是家常便饭,打不过我就跑呗,谁也追不上我的。但有一次被人追,突然间脚就不听使唤了,被人揪住差点儿命都没了,就是那一次,我知道是因为吸毒,身体不一样了。不过我现在全戒了,你看,你们关我几天,我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周亮一副诚恳的样子,显然,他把吸毒的老底儿兜给警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两害相权取其轻,跟谋杀相比,吸毒就不算什么了。
并没有先例证明吸毒的后遗症能够让脚麻木。李安全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这一套,而且,今天的话题不应该被引到吸毒上来。
“咱们先不谈吸毒。”李安全道,“我只问你,是不是有人要你把住口风?”
周亮愣了一下,眼珠一转,说:“什么口风?”
“撞人的真相。”
“真相就是吸毒,吸毒后遗症。”
周亮这回死死咬住吸毒,也令李安全毫无办法。审讯还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李安全只好求教金桐。
金桐做事严谨,独身,带着一个女儿。她坐在李安全面前,翻开速记本,面无表情。
“从周亮的人生轨迹来说,他高中没毕业就到社会上混,混黑社会,打架斗殴,做生意,吸毒,这样的人物,背景复杂,没有底线,谋杀或者误杀的可能性都有。由于见惯了世面,所以在表情隐藏上经验相当丰富。但是你刚才问‘是不是有人要你把住口风’的时候,我发觉他停顿了一下,眼珠子往左上一转,这个表情说明是个回忆的表情,他正在回忆以前见过的场景,也就是说,关于把住口风这个事,以前有人跟他交代过。”
在此之前,金桐通过微表情的观察,为诸多案件提供过有益线索,深得大家信任。
“那么能否证明撞人事件是有预谋的?”李安全问道。
“这个结论过于武断。只能说,在交代问题上,他肯定有过承诺,要把住某个口风,但是是否能推断这个口风就是谋杀,则需要进一步的证据。”金桐严肃地说。
“那么他需要隐藏的是什么?”
“他身上应该有很多秘密,比如吸毒,他不能和盘托出,必须考虑利弊。那么,假如说这是谋杀,他就必须隐藏幕后人的指令;假如说不是谋杀,他也要隐藏一些秘密,自己难以启齿的秘密,或者跟林森之间的秘密。总之,他的态度是躲闪的,尽量不说更多的东西。”
“那下一步应该怎么打开这个突破口?”
“看他的表现,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金桐面无表情道。
李安全想,金桐要是能够露出一点儿微笑,一点儿柔媚,肯定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婚烟肯定也不是如今这般破碎。长得这么姣好的女人却跟一块石头一样,冰冷严肃,没有情绪,造物主造人的时候也是蛮荒唐的。
二米鹿鹿
林森醒着的时候,就听着音响里的声音,有时候咧开嘴笑了。他已经能够下床了。但是脚步趔趄,重心不稳,需要搀扶。于丽川只能看着他,偶尔能支吾着打个手势与之交流,但林森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原来与妻子的交流信息全然忘掉。
“你叫什么?”李安全问道。
林森愣了一会儿,属于反应迟钝吧,但还是嗫嚅地说出含混的答案:“林——森。”
“她是谁?”李安全指了指于丽川。
林森迟疑着,眼里似乎有一丝犹疑和惊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于——丽——川。”
“你知道谁要杀你吗?”李安全单刀直入。虽然林森的回忆与表达都尚在恢复期,李安全还是希望能有灵犀一点通的运气。
林森眼里流露着恐惧,慢慢道:“别——杀——我。”说罢脸上肌肉扭曲到一块儿,一副想哭的样子。
于丽川心疼地将他扶坐在床边,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的情绪。
“我妈妈会来看我吗?”林森突然怯生生地问道,完全是一副儿童的口气。
于丽川无言以对。林森的母亲独自一人生活在山村,精气神儿还好,怕老人家受到惊吓,林森的事一直没有通知她。
李安全看到此景,也只好悻悻而去。要林森协助破案,且得等着。
周幸福最着急。因为他要应付老于的手机追问。老上司,虽然退休了,但也不能得罪,也要有礼貌。老于呢,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案子,似乎回到了当年的状态,各种督促、指令、粗口,完全是当年虎威。
“故意伤害罪也是可以成立的。”李安全建议道。
“但是其他人不答应呀,嫌疑人口供不答应,老局长不答应。”周幸福摊开手,“这个案子是我见过最简单的案子,现场简单得不得了,一目了然;但又是最复杂的,案子的背后就像一片森林,你无法知道隐藏着什么,是哪一股力量在作祟。”
“林森还没恢复记忆?”
“就是呀,问题就在这里,他想不起来什么,我们就得摸黑走呀。”
两个人陷入黑暗的僵局。
一丝曙光从吴秘书那边亮起来。吴秘书一直在帮助李安全查询林总不寻常的举动,从财务那里得知,大概两个多月前,有一笔款项使用比较异常,不是客户,也不是跟公司有来往的人,而且林总好像故意掩盖这笔款项。
“总共是二十八万元,打给一个用户名是林斌的人,也不说理由,我问怎么报账,他说按照私人的款走,不要走在公司账上。”财务汇报道。
“以前林总有这样过吗?”
“没有,在财务方面,他从来一丝不苟,都是以公对公。即便是给客户和领导的礼品账目,也是清清楚楚的。”
李安全的第六感马上意识到,林总是否要靠这笔钱摆平某种困境,这个困境与他的被撞有没有关系?而且,他不想让这笔钱被更多人知道。
林姓是福建的大姓,叫林斌的人不计其数,光是在宁德,就有十来个。他很快锁定,接收汇款的这个林斌,没有正式工作单位,家住南大路,是一栋老宅翻建的五层小楼,李安全决定在他家守候。
大概晚上八点,林斌一进家门,李安全便亮出身份,林斌皱了皱眉,面露惊慌,脚步迟疑在门口。李安全单刀直入,说:“环三公司的林总给你打过一笔钱,我是来调查这笔钱的来龙去脉的。”
林斌一听,一下放松下来,这才像个主人一样打招呼说:“进来进来,这笔钱确实蛮有故事的。”
林斌做的是地下钱庄,也就是俗称的放高利贷。周亮贷了他们十五万元,周转用的,借了以后也没还上,但到时月月还息。不料去年某月起,利息也不还了,人也消失了。
到了今年六月,有眼线在宁德发现周亮的行踪。林斌布控人手,很快抓到周亮,逼他还钱,利滚利已经滚到二十八万元了。周亮根本无钱可还,情急之下,他找来林森,请求林森为他还债。林森念小时候的感情,居然把他的债连本带利给还了。
“如果他找不到钱还债,你们会怎么对付他?”李安全问道。
林斌眼光犀利地看了一眼李安全,迟疑那么一秒钟,道:“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规矩,这个你最清楚。你们如果遇到疑犯死不承认,你们也有一套见不得人的手段,这个我都清楚。我们这个行业,碰到的多是死皮赖脸的人,自然有一套,既然你问了,我也不隐瞒你。前几年有一个我们的客户,大概卷了一百万元失踪了,得知是躲到泰国去了,反正后来呢,他的下半生是不能走路了。”
“我只问周亮的事,假如林森不给他出钱呢?”
“反正下半辈子至少要当个残疾人。我们不这样做的话,在这个行业根本镇不住。”
“其实他还欠林森一屁股债,林森当时有那么爽快?”
“当然没有,林森当时过来了,他就哀求嘛,说些当年的事,好像说是周亮小时候帮过林森之类的。林森被他哀求不过,就跟我们说,他会出钱,要我们留住他的腿。我们也是不敢相信,一些人会采用这种权宜之计,争取时间找其他的法子,而不是找钱。直到钱到账上,我们才放心。”
“你感觉林森为什么会出手?”
“还是念旧吧,这个人表面很冷漠,实际上很讲感情,我对他印象不错。如果不是道不同,我会跟他做朋友。”
林斌送李安全出来时,与其客气地握手,极其友好。如果下次见面,看来李安全必须给他一个面子了。
林斌的证言倒是确证了一个事实:周亮所言不虚,林森确实是因为交情,不但免了周亮的旧债,而且替他还了高利贷,让他重新做人。
这无形中粉碎了周亮不想还钱而撞死林森的假设。
那么,剩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如口供所言,无意中撞人;另一种是有幕后的力量在指使谋杀。
“金桐姐,我觉得你从来没有笑过。”李安全进了金桐的办公室。因为金桐的到来,局里专门设了一间办公室,一个部门,叫犯罪心理研究中心,其实就她一个光杆司令。一般情况下,她是重案刑侦专案组的一员,但可以比较游离,以便她可以打开不同寻常的思路。
“我有笑过吧。”金桐不苟言笑地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笑过。”
“但我确实没见你笑过,特别是你在我们这些男警员面前,总是特别严肃。”
“我不习惯在男同志面前嬉皮笑脸的。”
“不,按我的分析,你是对男人过于警惕。”
“嗨,别扯淡了。”金桐虽然眼神温柔,但表情突然严肃,显然不想继续之前的话题,问,“你找我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就是周亮呀,他那眼神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你给深入分析一下。”李安全无奈道。
“具体内容,我可看不出来。”
“我怕我们整个专案组,都在做无用功。”
“何以见得?”
“倘若周亮只是想隐藏他欠林森的人情,而事件的真相恰恰就如他的口供,只是身体不适引起的车祸,那我们岂不是在沙滩上建高楼。”
“不太可能呀,医学上说不通呀。”
“那也不见得,人体的生理异常,未必是仪器都能检测出来的。你看我这右胳膊,这阵子突然疼得要命,吃不上劲儿,觉得好奇怪,想了好久,可能是前阵子打台球打伤了。”
“你这是怀疑主义,你要相信科学。”
“你就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没有,如果有这种可能,那么各种谋杀都可以以身体突发性动作来掩盖。”
“我感觉你在生活中肯定很绝对。”
“是的,我是非黑即白,没有过渡色彩。”金桐坚定道。
“那你判断一下,周亮躲避的是高利贷这一块的问题,还是有其他的问题。”
“应该是其他问题,高利贷的问题,他没有什么压力,而他的眼神,具体而言,他应该跟某人承诺过,在某件事上一定要把住口风。”
“倘若周亮是受人指使加害林森,那就是典型的恩将仇报,农夫与蛇,从周亮的人格上分析,有这种可能吗?”
“绝对有可能。”金桐分析道,“林森替他还债,他心安理得,根本没有日后归还的意思,所以他是蔑视规则,没有羞耻感,在利益驱使下没有底线。他经历复杂,算是经过大风大浪了,现在给林森开车,一个月赚个三千来块,只是他陷入低谷后的权宜之计,肯定在虎视眈耽寻找东山再起的时机,总而言之,没有底线,不安分,恩将仇报的事只是小菜一碟。”
李安全是相信金桐的,在以往的案件中,她的分析在常人看来有点儿过于自信,甚至有点儿匪夷所思,事后证明却相当科学。
问题是,从哪里能找出幕后指使呢?
手机一出现老于的号码,周幸福就头疼,但是不能不接,一边接一边在想如何汇报。
“幸福,你过来下。”
老于这回没有发问,口气却有点儿兴奋,周幸福觉得有戏。老于的破案经历,那也是声名赫赫的。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有时候是成立的。
老于提供的情报,确实让周幸福觉得案情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那是一条林森手机上的短信。林森出事后,手机在于丽川手上,于丽川关注林森的身体,对于破案这种事,似乎没有那么上心。老于后来想到这一茬儿,赶紧让于丽川仔细查看手机信息。那条信息是在两个月前发的:“林总,关于无证据举报海水污染的行动,希望你能停止,否则你的人身安全将无法保障。”很显然,这是一条恐吓短信。
老于兴奋道:“幸福,你看我的直觉还可以吧!”
周幸福竖起大拇指。老于说:“他们还担心我老年痴呆,我觉得我可以再干二十年。”
周幸福和李安全坐在车里,车停在路边。左边是一溜儿别墅区,右边是一条从山涧下来穿城而过的溪流。水很浅,两岸房子不时有排水口通到河里,水泥改造过的溪床荡漾着黄色的菌藻,不免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儿。这片别墅是早期自建的小别墅,造价不贵,但基本属于最早的一批富人所有,环境倒是蛮优雅的。
一个脸上棱角分明、戴着墨镜的中年男子从小花园铁门出来,似乎要走到一辆黑色的别克汽车面前。
李安全道:“应该就是他吧?”
周幸福看了看手机里的照片,说:“走。”
两个人走到中年男子面前,亮明了身份,李安全问道:“你是张宇吧?”
男子倒不慌张,点了点头问道:“有何指教?”一看就知道是江湖老手。
“我们到车上问一些情况吧。”周幸福道。
张宇处乱事不慌不忙,沉着冷静。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跟着两个人上了车。周幸福坐在驾驶座,后座是张宇和李安全。因为抽烟的关系,李安全把车窗开了一小半。
“林森被车撞了,你知道吗?”周幸福转身问道。
张宇闭上眼睛,吐出一口烟,似乎在想如何作答。只不到一秒工夫,就做好了决定,点了点头。
“林森的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是你发的吧?”
周幸福把短信的内容给张宇确认。张宇再次吐一口烟,点了点头。
“下面,你自己说吧!”周幸福道。
“然后你们就认为林森被车撞了跟我有关?”张宇做无辜状反问。
“你说呢?”
“我没啥可说的,如果你们认为是我让人撞的他,那就拿出证据。”
李安全觉得此人相当难对付,正色道:“证据我们当然是要取的。现在只说短信的事,你为什么对林森进行恐吓?”
“别说那么难听,我只是提醒他而已。他不顾宁德地区发展工业的大局,到处打报告,以环保的名义,阻碍地方经济发展,我告诉你,我是代表地方政府警告他的。”张宇振振有词。
“不用说大道理,我们只管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可是什么也没做。”张宇很夸张地摊开双手,像港片里的演员。
“可我知道,林森出事的时候,正在接一个电话,那个电话就是你打过来的。”周幸福冷静地说。
张宇一愣,瞬间夸张的动作僵住了,转而装成无奈的表情,说:“是呀,是我打的,可是打个电话就犯罪了吗?”
“他在接你手机时被撞,如果不接你的手机,完全可以避开,你认为这没有关系吗?”
“哦,那我如果在吃一个苹果被车撞了,那要怪罪那个苹果吗?”
“你当时跟林森说了什么?”李安全换个角度问道。
“我还是那个立场,苦口婆心劝他别跟那些所谓的环保分子混在一起搞事,那些人的背景都很不清楚,靠这个来讹钱——这个没问题吧?”张宇胸有成竹道。
“周亮你认识吧?”李安全盯着他问道。
“什么周亮李亮?”
“就是林森的司机。”
“不认识,我打交道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张宇表现出一副上流人物的样子。
很显然,张宇属于文化不高,但是有一个机会加入了暴富的行列,从此之后以上等人自居。他活着的资本,就是他的气场。
张宇的号码,一次给林森发过恐吓短信,还有一次就是事发时的通话。但是,周亮的手机通话记录里,却没有张宇的号码。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两个串通合谋,有可能采用的是别的联系方式,或者用别的手机来联系。
张宇否认与周亮认识,有可能是事先制订计划的一部分。
“你针对林森所做的工作,是你本人的意愿?”周幸福知道碰上对手了,冷静地问。
“当然是公司了,我只不过是公司的一个小马仔而已,你们也没必要把精力花在我身上。”张宇又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新时代服务公司?”
“对呀,既然你们找到我了,指定了解了我公司,我告诉你,我们公司是为官方排忧解难的。”
之前确实查过,新时代服务公司的法人代表叫林立。但张宇绝不是什么小马仔,而是公司的重要人物。相反,法人代表其实只是一个傀儡人物。李安全盯着张宇看似凛然的脸,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楚。
两年前,李安全入职不久,有一天突然被紧急调到市政府门前维持治安。一个城中村的拆迁补偿问题引起村民不满,他们也精得很,把老人放在队伍前面示威,冲击警戒线。一个老人冲着李安全叫道:“你是狗,纳税人的钱就用来养你这样的狗嘛。”李安全低着头,心里特别憋屈。毕业的时候,豪情满天,没想到现实中还要做这样忍气吞声的工作。而且,那个老人用本地话来骂,很像他小时候的一个街坊,但不能确定是不是,总之,情感受到很大的伤害。
还有一次,金溪村拒绝拆除违建民宅,村民堵在村口,老人和妇女在前头,挡住挖掘机。李安全奉命前来维持秩序,看到村民们破口大骂,不敢上前,在外面站着静观事态变化。局长上前勒令村民退后,被一名村妇兜头泼来一勺粪便,满身臭味熏人,接着发生了激烈冲突。李安全左右为难,是否参与其中,都很难决定。
这两件事后来都是靠新时代服务公司来解决的。新时代服务公司能从外地雇用一批人,穿上保安的制服,称为防暴队员,可以直接处理群体纠纷跟社会病症。那些防暴队员,民众乍一看以为是官方人员,被强制执行时才知是社会人员,哪个部门也不用担责。
对于这个公司,李安全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大概询问了半小时后,他们放走了张宇。张宇虽然承认有要挟,但并无证据直接证明其跟撞车有关联。
由于事关新时代服务公司,周幸福不敢擅自再有什么行动,便及时跟老于汇报。客观上,这个案子现在变成老于督办了。
老于紧皱眉头,就像当年处理棘手问题一样,背着手,走来走去,像一只不安定的企鹅。周幸福心有灵犀:新时代插手的事,一般都是有行政指令在,这么多年来,他们办案最怕的就是行政干预。行政有一股扭曲法律的力量。
“要不,我再想辙吧。”周幸福真害怕把老于的心血管毛病再引出来,劝解道。
老于一巴掌拍在周幸福肩上,若有所悟道:“哎,我怎么没想到呢!”
于龙川坐在帝豪大厦的十二层办公室,庞大的身躯使真皮沙发陷得很深。他用土豪金苹果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自己还没开口,对方的声音已经过来了。
“龙哥,你找我?”
“是呀,你过来一下。”于龙川的声音很有磁性不怒自威。
“龙哥在哪儿?”
“帝豪。”
“我马上到。”对方似乎在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来的人绰号叫泥鳅。大概不到十五分钟,泥鳅就毕恭毕敬地进来了。于龙川感到满意,他喜欢从别人的行动上判断对自己顺从的程度。他嘴努了一下,示意泥鳅坐在客座的沙发上。泥鳅受宠若惊,道:“龙哥叫我,肯定是有大生意了。”
“大生意是做也做不完,关键看你有没有本事。”于龙川漫不经心道。
“那是,龙哥做一桩就能吃一辈子了。”泥鳅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机灵地附和道,“有跑腿的活让小弟干,龙哥信得过的话,就带小弟一把。”
帝豪大厦所在的十二层,都是于龙川所在的中天公司。中天公司相当神秘,虽然布置得很高档,但没有多少员工,是泥鳅特别神往的地方。据说有北京官二代的背景,在当地是一个传说。于龙川只是其中一个高管。这几年,中天公司在当地只做了一个项目,就是联合当地政府对谈瀛乡移民,兴建了谈瀛水电站。发电之后,水电站转手给一家上市央企,坊间传闻中天公司赚了五个亿。在移民拆迁的过程中,中天与新时代服务公司有过合作,很多棘手的钉子户问题都是新时代服务公司解决的。泥鳅只是新时代服务公司的一个小头目,知道于龙川能耐特别大,鞍前马后走动得很殷勤。
“钱就堆在银行里,看你有没有能耐取出来。”于龙川话锋一转,道,“环三公司的老总,叫林森,被车撞了,是不是你们公司整的?”
“哦,这个倒不是,说实话我们公司有点儿背黑锅了。”泥鳅疑惑道,“龙哥对这个感兴趣?”
泥鳅知道龙哥是前公安局长于国龙的儿子,官二代,在当地黑白两道都是叫得响的人物,但并不知道林森是他的妹夫。
“我就好奇那么一问,也了解一下你们公司的能耐。”于龙川沉吟道,“不过听说你们公司张宇要挟过他。”
“你肯定是听到公安方面的消息。”泥鳅一副深谙其道的样子,说,“林森是公司的目标,这没有错,但撞车这个事件肯定跟公司没关系。”
于龙川从盒子里抽出软中华,递给泥鳅一支,泥鳅毕恭毕敬接过,转而拿出打火机给龙哥点烟。龙哥狠狠吸了一口,闭上眼睛。
昨天父亲于国龙叫他去医院,他火速去了,周幸福也在。他们知道于龙川的能耐大,叫他打探打探实情。于龙川想,从泥鳅这里旁敲侧击,问到实情的可能性更大。
“你不会忽悠我吧?”于龙川突然严肃问道。
泥鳅赶紧正色道:“我怎么敢,我还指着将来跟龙哥混呢。”
“那新时代对林森做了什么?”
“一直在跟踪,想抓他把柄,但是这个人藏得太深,嫖娼、赌博、打架斗殴,啥都不沾,曾经还派人跟他面谈,要是他不插手三都澳环保的问题,可以直接开价,但是这个人好像有反侦查能力,口风无懈可击,怎么也不上套。”
于龙川哼了一声,心想,林森原来是干过公安的,对付你们这些地痞出身的,当然不在话下。
“什么把柄也没抓住?”于龙川问道。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像有一个情妇,在省城,但是公司也不确定这个是不是把柄,没有特别扎实的证据。”
于龙川把烟摁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厉声道:“我×!”
从小,在宿舍大院里,于龙川就爱当孩子头儿,顽皮起来不要命,小孩大人常来家投诉。学也不好好上,老师最喜欢他逃课。妹妹于丽川相反,性格文静,加上不能说话,简直就是一朵静静的水仙花。于龙川可怜妹妹不能说话,倘若谁敢嘲讽妹妹一句,他就二话不说打上门去。于龙川磕磕绊绊,混到高中毕业,就参军了。每次探亲,回到家就问妹妹:“有谁欺负你吗?”
老于看不过去,说:“嘿,你老爸还在呢,你逞什么能。”
这个时候,于丽川就静静地看着他们,好像身处另外一个世界。
林森伸出手,看准位置,颤巍巍地把循环播放的录音关掉。于丽川瞪了他一眼,重新打开了。林森再一次费劲地关掉。于丽川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意思是医生吩咐过,听听声音有利于恢复。
李安全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而他们两个浑然不觉,直到李安全一声咳嗽。
“你是怎么受伤的,想起来了吗?”李安全问道。
林森恢复还算乐观,这得益于医生给予的康复疗法。林森坐在椅子上,努力地回想,忽然举起双手,往身上收缩,说:“车子,撞过来。”
“谁开的车?”李安全盯着他的眼睛。
“周——亮。”林森的表达还是比常人要缓慢。
“周亮为什么要害你?”
“周——亮?”林森努力地思索着,突然摆了摆手,笨拙地叫道:“不,周亮是好人,周亮不害我。”
“对,我们调查过了,周亮没有害你的动机,那么谁会害你呢,谁会利用周亮来杀你呢?”
“害我,很多人害我。”林森似乎想起了很可怕的事,突然像个少年一样哭了起来,“害我,我不知道是谁……救救我。”
他哭得很伤心,像是受了很多年的委屈,趴在李安全身上,鼻涕沾在警服上。李安全的右侧胳膊以下全湿透以后,林森的情绪才缓和过来。但是想再让他想出有用的线索,已然不能,他沉浸在恐惧之中。
医生说,不能急。这是一句实在的话。
李安全临走的时候,问了一句:“你听的录音,是米鹿鹿的声音吧?”
于丽川和林森寂然无声,显然李安全的问题让他们震惊了,又似乎一个潜伏着的定时炸弹被引爆了。李安全不想再刺激林森的情绪,只是盯着于丽川。良久,于丽川点了点头。
北山隧道通了以后,宁德到省城的车程只需一小时。车过隧道的时候,坐在驾驶座的李安全顿时觉得周围安静而压抑,似乎穿过一个禁区。
“金姐,这次出来调查你怎么会主动请缨?以前少有呀。”李安全笑着问道。
坐在副驾驶座位的金桐微微一笑,撇嘴道:“我就不能调查嘛,整天搞理论,也需要实践呀。”
“实践的机会在宁德多了去了,就没见你主动过,我觉得你是对这个女人感兴趣。”李安全打趣道。
“怎么可能呢,你们男人才对女人感兴趣。”
“我说的这个兴趣不是那个兴趣,我是说,因为她是个主持人,所以你感兴趣吧?”
“少儿节目的主持人,我有啥感兴趣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要么是你的孩子感兴趣?”
“我孩子倒是看过她的节目,叫‘快乐森林’,但谈不上对她有多迷恋。”
“不是班门弄斧,我总觉得,你对她的某种身份感兴趣,才会主动来调查,是不是对她小三的身份感兴趣?”李安全刨根问底。
“混账。”金桐突然暴怒起来,随即用手掩住自己的口,但眼神里依然可看出被激怒。
车正好驶出隧道口,一阵暴雨哗啦啦砸了下来。刚才入东隧道口时,还是晴空万里呢。
李安全吐了吐舌头,看着金桐灰色的表情,更觉得这个近在咫尺的女同事是个冷冷的谜。
这个女人叫米鹿鹿。最早是于龙川查出来的,于龙川径直找到周幸福,要他查出林森与她的真正关系。周幸福觉得这个未必跟案件有关,左右为难。但于龙川告知,不管有没有关系,这个线索都要查个水落石出,他绝不让于丽川吃哑巴亏。周幸福随后在林森的通话记录里查出米鹿鹿的号码。无独有偶,这个号码周亮的通话记录里也有。
提审周亮时,周亮吐露:“跟米鹿鹿联系,是因为林总委托送一箱野生黄花鱼给她。”至于她与林总的关系,周亮咬定一无所知。
提审旁听的金桐看到周亮回答时眨了几次眼睛,断定他有所隐瞒。他为什么要隐瞒米鹿鹿跟林总的关系,专案组推翻几个设想之后,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米鹿鹿与周亮合谋?
这个想象大胆到可怕,不过很符合周亮的隐瞒心态。
专案组有人提出对周亮进行严审,说白了,就是近似摧残逼供。实际上,对于一些串案,如果不采用严厉手段,犯罪分子是很难主动吐露出来的。
这个提议被周幸福否了。对于周亮这种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应该从证据上入手,使其心理一步步被击溃。
“金姐,晚上你想吃什么?我跟我同学招呼一下。”李安全为了缓和情绪,开始聊吃的。
因为跨市调查,李安全跟鼓楼区当民警的一个同学小兀打了招呼,一边是调查协助,一边当然要做个饭局小聚了。
“你吃吧,我直接去酒店。”金桐显然对饭局极为不感兴趣。
“如果我话说错了,你直接骂我就行,但你别这样。”李安全推心置腹道,“饭一定要吃,而且,不仅仅是吃饭,还要对调查人先摸个底呢。”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小三之类这种肮脏的字眼。”金桐口气有点儿缓和。
“好,我明白了,你有语言洁癖。”李安全自我解嘲道,“不过这个米鹿鹿如果跟林森的关系确凿的话,就是小三呀,难免被提起。”
“谁知道呢。”金桐略显疲惫地靠在副驾驶枕头上,眼角露出微微的鱼尾纹。
晚饭要了一个小包间,除了三人外,还叫了一个电视台的朋友记者小齐。小兀本来想要大醉一场的,被李安全制止了。
“米鹿鹿是个什么样的人?”金桐问小齐。
“你指的是哪个方面?”小齐是个出道不久的记者。
“感情方面?”
“好像还没结婚吧,不过她确实长得也像未婚的样子,嗓音嫩得跟小女孩似的。”
“绯闻方面?”
“这个不好说,因为都是道听途说,没啥根据的。”
“没有关系,我们不是来取证的,只是想了解其社会关系。”
“与其他主持人比,算是比较有话题的吧。有时候都听说要跟某某在一起了,后来发觉都不是那么回事。”
“与之传出绯闻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举几个例子吗?”
“主要是商界精英吧,还与一个广电领导传出过,后来证明子虚乌有。”
金桐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
吃完饭把金桐送到酒店。小兀要拉李安全去酒吧喝酒,李安全极力拒绝,说:“这次是来办案的,下次吧。”小兀说:“什么这次那次的,你警服一脱就不是警察了,别老想着工作,跟老干部似的。”李安全说:“要是我们领导也这么认为就好了。明儿我要是一身酒气,金桐姐非说我不可。”小兀说:“你这个同事,简直像有抑郁症,一个笑脸也没有。”李安全说:“实话告诉你,我对金桐姐的好奇,比对米鹿鹿的好奇强多了。”小兀说:“所以呀,我们要经常到酒吧了解一下女人,要不然以后娶个这种女人回家,不是找罪受嘛。”李安全拒绝道:“今天脑子很乱,我得回去看会儿书,梳理一下。”小齐帮腔道:“女人也是一本书嘛。”
次日,两个人在广电大厦门口进行登记后,开车到停车场,直接到办公室找米鹿鹿。办公室的人打了电话,告知米鹿鹿二十分钟后会到。电视台楼道里,每个人行色匆匆,煞有介事,似乎时代的车轮在他们脸上快速碾过。
米鹿鹿出现的时候,李安全先是听到银铃般的声音,接着似乎一阵春风扑了过来,四周顿时就鸟语花香了,全忘了自己来的初衷。她有一种天生的气场,让你觉得世界应该是无忧无虑、阳光灿烂的,就连她眉梢一翘,都恍然觉得是一只画眉鸟飞起。
李安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于丽川。他觉得于丽川也有一种震慑人心的气场,恍如一座幽静无边的森林。与米鹿鹿是两极。
两人表明身份后,米鹿鹿竟然毫不诧异,依然满面春风,好像面对的是老友或者客户,并建议到会客室。金桐早看出会客室有人进进出出,气氛不太合适,建议到楼下车里去谈。米鹿鹿跟化妆师沟通了一下,告知只有半个小时的谈话时间。
今天开的车并非警车,而是一辆新款捷达,在停车场里很不起眼。米鹿鹿和金桐坐在后排,李安全坐在驾驶座。
“林森你认识吧?”李安全问道。
“认识,高中同学呢。”米鹿鹿坦荡荡道。她姓米,她爸爸是当年中学的校长,似乎很早就知道她要干哪一行一样,给她取了个这么可爱的名字,工作后直接做了艺名。
“最近他发生的事你知道吗?”
“大概知道,我也想知道具体情况呢。现在如何?”
“还在医院,已经苏醒,应该有个漫长的恢复期。”李安全觉得不能跟她绕了,“据我们所知,你跟林森的关系比较密切?”
“怎么说呢,他来看过我几次。”米鹿鹿道,“这跟他的撞车有什么关系吗?”
“他是被人有预谋撞车的。”
李安全说这句话的时候,金桐狠狠地盯着米鹿鹿。
米鹿鹿睁大眼睛,吃惊道:“啊,这么严重!”
“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你跟林森并非一般的关系。”
“没什么不一般,他送我点儿礼物而已,难道有问题吗?”鹿鹿嘟着嘴,似乎有点儿不满。
李安全盯着米鹿鹿无辜的眼神,蓦然觉得自己这样强行问下去,十分残忍。
“林森很喜欢你,这一点毋庸置疑吧?”李安全逼问道。
“从小到大,很多人都喜欢我。”米鹿鹿马上露出一副骄傲的样子,又笑了一下,让李安全哭笑不得。
金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似乎想从米鹿鹿的表情里揪出一个阴谋。
“你们有婚外情关系吗?”李安全觉得只有严厉的问题,才能捅破米鹿鹿一副天真的样子。
“你们怎么能这样?”米鹿鹿随即转为不悦,说,“我不是那种人。”
“我们只想知道事实,无关道德。”李安全沉声道,“我们有证据证明你们的举动相当亲昵。”
“那又怎样,亲昵的举动也很正常吧,他那么有男人味。”
“那么,请你具体说说,他喜欢你什么?”这个问题一出口,李安全突然有点儿感觉不是为案情而问,而是为自己的好奇而问。
“他说跟我在一起很开心,很放松,感觉来到一个新的世界。”米鹿鹿有点儿顽皮地说道,“我都没感觉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你说他说的是真的吗?”
李安全很想脱口而出,肯定她的复述。米鹿鹿天真的表情,对赞赏的喜爱,黄鹂一样的嗓音,以及全身散发出来的阳光、活泼的气息,无时无刻的开心状态,确实让人置身于一个无忧无虑的童话世界。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如沐春风,如浴温泉,成人世界的烦恼、无情、困境,了无踪影。
“请原谅我不谈你的魅力问题。”李安全故作冷冰冰地问道,“他有想过跟你结婚吗?”
这个问题是关键问题,也是大家最想知道的答案。当然,这个问题,也是案件的核心。
“当然有,不止一次说过。”米鹿鹿坦然道,“但只是假设而已,他已经有妻子了。”
“他有想过离婚再跟你结婚吗?”李安全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八卦记者了。但是在目前的情境下,只能如此突进。
“这倒是没有。”
“如果有朝一日他离婚了,跟你求婚,你会答应他吗?”
在这个问题上,米鹿鹿稍一迟疑,摇摇头道:“不知道,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还没到那一步。”
“他是有妇之夫,你跟他这么亲昵,你不觉得这关系不正常吗?”一直不说话的金桐突然抛出这个问题。
“我不理解你的问题。”米鹿鹿无辜道,“一个朋友喜欢我,拉拉我的手,呵护一下我,我觉得我不能拒绝,否则就是不礼貌,但是我们的交往没有超越底线。”
“那你说说他送你的礼物。”
“我记得的,一条项链,一个翡翠手镯。”
“价格如何?”
“项链应该是两万多元,手镯是十几万元吧,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金桐睁大眼睛,道:“这么贵重的礼物,还能说你们只是普通关系?”
“男人给女人买礼物,不是很正常嘛。”米鹿鹿淡然道,“难道你不收礼物?”
金桐胸部起伏,没有回答。
“林森在婚姻上没有给过你承诺,这一点你确定?”李安全接过话题。
“没有。”米鹿鹿坦然回道。
“据了解,你现在是未婚状态,我冒昧问一个私人问题,为什么你现在还没结婚?”李安全感觉,有些问题纯粹是满足私欲。
“没有结婚吧,全世界男人都爱我;结了婚吧,我怕只有一个男人爱我。”
李安全心里笑了起来,觉得米鹿鹿实在是可爱不过。所有的想法都是小孩的贪婪想法,这样的女人自己还真未见过。小齐说女人也是一本书,说得没错,只不过自己刚刚翻开第一页。
金桐则露出不经意的鄙夷。
“在跟林森的相处中,你生过林森的气吗?”李安全盯着米鹿鹿的眼睛。
“当然了,不生气还是女人吗?”在米鹿鹿眼里,李安全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最生气的一次是……”
“他一直跟我说,要在福州买一套房子给我,我说不用,我又不是那种女人。但是他一直强调,即便我跟他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他也要送,他非常想在一个私密的环境里听我说话、聊天,酒店或者咖啡馆的气氛,终究听不出那种感觉。说着说着我就信了,我一上心呢,就非得到不可。结果他又说公司现在资金周转困难。我最讨厌牛皮吹了言而无信的男人,有几次生气,不回他的消息,仅此而已。”
李安全与金桐听了,面面相觑。对于米鹿鹿的性格,更是云里雾里了。米鹿鹿会因为林森的食言怀恨在心吗?女人心,海底针,这件事在米鹿鹿心里,到底有多严重呢?
“林森的司机周亮,你跟他有过接触吗?”李安全问道。
“哦,记得,给我送过一次鱼。”米鹿鹿道。
这个口供跟周亮的口供一致。要么是事实,要么就是串供。
“林森被车撞了,有被谋杀的嫌疑。根据你跟林森的接触,他有过这方面的预警吗?”
“有呀,有一次他来看我,说是很珍惜现在跟我相处的时光,说不准哪一天就没命了。我问怎么回事,他说,好像是他为了家乡海洋环保的事,上了有官方背景的化工企业的黑名单,收到死亡威胁的短信。我也是宁德人,知道沿海工业的布局蓝图,劝他可以忍让一下,工业污染是大势所趋,个人力量阻挡不了。他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对权势的附庸,现在有一个机会对抗权势,一定要干下去,要不然活得跟咸鱼似的。”米鹿鹿这时候一脸严肃,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边回忆边述说。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也还是孩子气的。
“有说如何对抗吗?”
“我也想问,他打断了我的话题,说过来看我就是为了忘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忘记恐惧,不要再提了。”
“关于这件事,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虽然林森是其黑名单上的人,但他们还没有下手。看来你是林森敢于敞开心扉的人,你再想想,还有对林森下手的人吗?”
“倒是有一件事,不知道跟这有没有关系。”米鹿鹿似乎在竭力回想当时的状况。
“你说就是,我们需要各种线索。”李安全鼓励道。
这时米鹿鹿的手机响了,是化妆室打来的。米鹿鹿说:“我去录节目了,你们要继续的话,必须等我录完。”
米鹿鹿离开后,李安全发觉车上的香气还是很浓重,便把车窗开了一半。
“你觉得她说的话可信吗?”金桐反问李安全,本来这是金桐的任务。
“我感觉她不是个藏事的人,应该说,可信度很高。”李安全觉得米鹿鹿胸无城府,活得不累。
金桐不语。李安全觉得金桐自有答案,只不过是试探自己的想法来印证而已。
“她没你想象得那么天真。”金桐良久撇嘴道。
“为什么?”
“她想要全世界男人的爱,你想想,多大的野心。”
“那只不过是一个夸张的说法。”
“那是一种心理疾病,在我研究的许多命案中,最初的根源,就是一种心理疾病。”
这种说法倒是可信。许多案件,归根结底是由于自私、妒忌、贪婪的人性。但是若说米鹿鹿的人格有巨大的缺陷,李安全倒是不相信。根据金桐的推测,难道米鹿鹿会由于爱的贪婪而与林森矛盾激化?但是,在这一方面,金桐是权威,李安全不能与其争辩。
“你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了?”李安全问道。
“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金桐道,“她的微表情居然被格式化,说话都是一个口气,一个表情,就是她主持节目的味道。”
李安全这才意识到,米鹿鹿说话中的那份天真,是从主持节目里带出来的。也就是说,多年如一日的主持表情,可以掩盖其真正的表情。
等待期间,李安全想让金桐出去走走,金桐不去,愿意在车上休息。李安全独自出来,在东街口周边逛了逛。突然想起来,如果林森过来约会,估计会住在此处的酒店,在此处就餐。如此繁华的街市,隐藏着一些隐秘的感情,这是生活的真实面目。林森与米鹿鹿,到底发展到什么阶段呢?这是李安全非常好奇的,但是警察没有打探跟案件无关的隐私的权力。
大约两小时后,米鹿鹿下来,重新把前面的话题续上。
有一次,林森跟米鹿鹿会面吃饭,约了一间很隐秘的私家餐厅。米鹿鹿看他有点儿躲躲藏藏,不对劲,便问怎么回事。
林森忧心仲仲地说:“我们的事被人发现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怕你多心,但是还是说给你听,你也长个心。”
米鹿鹿倒不在意,说:“我们又没做什么,有啥可怕的。”
林森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有些事不是什么事,但是闹出来就是大事;有些事是天大的事,但说出来却没人相信。”
米鹿鹿道:“那怎么办,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林森忙道:“就怕你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假设有人来打扰,你尽可不必理会,我自会处理。”
米鹿鹿并没把这些太当回事,嘟囔道:“谁呀,这么八卦。”
林森笑道:“唉,还是一个很亲的人呢——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把什么坏事都看得风轻云淡的。”
李安全和金桐听了,对看一眼。看来,这应该是一个新的突破口,倒不像是米鹿鹿编的。
“关于这个人的特征,他还有透露吗?”李安全问道。
“没有具体再说了,听他的口气,好像这个人是他很熟悉的。”米鹿鹿回道。
“后来这事怎样了,有提过吗?”
“没有,我懒得提这些不愉快的事。”
米鹿鹿确实是这样一个人,不八卦,对与自己无关的事不关心,更不走心。
“你知道唤醒林森的,其实是你的声音吗?”这是李安全最后的一个问题。
米鹿鹿迟疑地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是谁给你录的音?”
“他妻子于丽川。”
虽然李安全有所预料,但还是吃了一惊。对于他们的关系,于丽川了解多少?于丽川有什么样的反应?显然,这些需要从于丽川身上才能找到答案。
调查结束后,两人婉拒了米鹿鹿一起就餐的邀请,即刻返回。
车开出市区,上了高速,李安全道:“这个米鹿鹿心真大,被人抓住把柄了,也不多问几句。”
金桐冷冷地说:“不是心大,是接触的男人太多了。”
“不过还是给我们提供了很价值的线索,很亲的人,这个范围应该不大吧?”
“从最亲的调查开始。”
三于丽川
护士站的墙上,挂着一个“忍”字。
林森已经不用喂食了。可以自己吃饭,动作虽然慢一点儿,但是控制能力已经很强了。从昏迷不醒、喂流食,到现在能自主吃饭,一个多月的时间,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目前情况已算是幸运的了。
最早那晚颅内瘀血手术后,昏迷不醒,医生断定是大脑皮层功能受损,这个需要时间恢复。胡医生制定了高压氧治疗的方案,增加血氧浓度,改善脑部血液循环,促进网状结构的激活和大脑功能的重建。
后来医生建议家属增加亲情治疗手段,促进病人复苏。胡医生手上有一例,他说:“有个男子昏迷了半年,他母亲天天唤他,那个声音我还记得,叫‘路仔呀,去外婆家摘荔枝呀’。她儿子小时候,暑假最喜欢去外婆家摘荔枝,一听就兴奋得不得了,她叫了半年,儿子苏醒过来了。”这证明听觉刺激是相当有作用的。
李安全每次到病房,总是不声不响,希望能观察到一点儿蛛丝马迹。于丽川看着林森自个儿吃饭,专注但是看不出表情,可以认为她极为关切,也可以认为只是在客观观察。吃完饭后,于丽川洗了碗筷,放入保洁抽屉里,接着给林森做了关节运动和肌肉按摩。大概这是她每日的流程。
李安全表示要跟于丽川有一个交流。于丽川看了看林森,迟疑片刻,在纸条上写了答案:马上要去上班,可以去报社谈话。
李安全心中一动,出了这么大的事,于丽川居然还没有跟报社请假,坚持上班,是过于敬业,还是林森的受伤并没被她放在心上?他感觉这个谜一样的女人难以揣测。
这样也好,可以单独与林森进行一个交流。在于丽川告别的时候,他也把护工支了出去。
林森的思维大抵是正常了。对于案情,他现在也在迷雾当中。李安全把之前的调查与疑问复述一遍,林森并无异议。出事之前,林森确实收到过化工企业的威胁,也预知危险,但在证据上确实可以排除。
“我们走访了米鹿鹿,她生过你的气,你们的矛盾到什么地步了?”这种环境很适合问隐私。
林森皱了皱眉头,一脸反感,道:“她和此案没有关系,你不必把她卷进来。”
“她说过有一个很亲近的人发现了你们的行踪,这个人是谁?”李安全并不理会林森的反感,继续问道。
林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的表情不仅是反感,更是厌恶,似乎在他眼里,李安全不是来查案的,而是来跟他过不去的。
“你不用再查了,再查只会走更多弯路。”林森因严肃而退去一脸病容,道,“你容我再休息几天,我行动自如了自己来查。”
很显然,林森是怕李安全查不出来,却把自己的一些秘密给倒腾个透,对于他,对于于丽川,对于整个家庭,乃至对于未来的生活,都会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那怎么行,我是警察,我有破案的职责。”李安全笑着正色道。
“难道我不是警察?我干的年头儿不比你少!”林森有点儿恼怒,道,“我自己的案子,我不比别人更清楚吗?”
“但是你现在不是警察了。”
“不管我是不是警察,我都可以当你师父。”林森冷笑道,“要不你去问问周幸福。”
李安全嘴上没有反驳,心中的自尊却被他激发了,一股热血就往脑子里蹿。
“如果你不愿意配合,那我只好自己来喽。”李安全看林森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知道此人一意孤行,心中冷笑一下,告辞出来。
李安全觉得现在自己要较量的,不仅仅是元凶。
报社的校对室在一楼。晚班的校对在校对室里等着编辑做完版面,编辑的稿子不太确定,因为头版的时政新闻必须反馈到市委办由书记亲自过目,时间更是难以捉摸,校对们大多时间是在等待。
“林森和米鹿鹿的交往,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李安全问道。
现在是于丽川的候班时间,他们在校对室进行对话,于丽川面前放着一个笔记本。
于丽川写了四个字:案发之后。
“你是说,你原来不知道他们有来往?”李安全继续问道。
于丽川点了点头,一脸镇定。作为妻子,对于丈夫与其他女人的关系,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这么冷静的。
“你知道林森和米鹿鹿具体是什么关系吗?”
于丽川摇了摇头。
“你想知道林森和米鹿鹿的关系吗?”
于丽川犹豫了一下,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随便。
好像对林森的世界,于丽川并无多大兴趣,而且想隔绝。想来他们的夫妻关系,也是非比寻常的。
要不要把林森跟米鹿鹿的情况告知呢,李安全突然犹豫了。李安全不知道林、米的私密关系发展到何种地步,但是从买礼物的分量来看,怎么看也是不一般的关系,是于丽川不能接受的关系。而且,这个跟案子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确定呢。
“你似乎不关心林森的私事?”李安全转移了话题。
她不回应。李安全感觉到她沉默的美中有一种很坚硬的东西,那东西构成她自己的世界。她也不想去接触别人的世界。不知在她的婚姻中,林森是否进入了她的世界。既然如一块冰,李安全倒是很想用一把火挑衅她一下。
“林森与米鹿鹿呢,根据我们目前的调查,仅仅是朋友关系,但是比一般朋友可能要走得近一些,毕竟是高中同学嘛。但是,有一个人,抓住了林森的这个把柄,威胁他。目前,我们怀疑此人与幕后凶手有关。这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于丽川茫然地摇头。
“你怎么知道林森喜欢米鹿鹿的?”
于丽川指了指手机。这一点李安全也可以猜得出来,必定是从手机的讯息中得到的。
“然后你就去找米鹿鹿了?”
于丽川在瞬间表情更加静默,似乎回到了不该回的沉寂中。片刻,她的眼眶就湿了。一个不说话的人的伤心更加令人震撼,就连李安全,在瞬间也感受到难言的酸楚。
那个下午,对于于丽川而言,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行动。她坐了半个小时动车,到福州北站下车。自从国家制定以基础建设拉动内需的政策之后,沿海交通受益匪浅,高速公路、高铁、高速公路复线,这十来年在不停地修建,滩涂上涌现出密密麻麻的跨海大桥,如巨大的蜈蚣在奔跑。
下了车,于丽川悄无声息地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三坊七巷下车。游人来来往往,她走进安民巷,熟门熟路地进入一家老宅会所。坐在会客室茶几前面的一个着旗袍小姐朝她点了点头,于丽川微笑颔首,径直进入一间茶室。
于丽川每个月都要来福州购物一两次,会到朋友的会所里休息喝茶停留,倒成为不用招呼的熟客。
三坊七巷依照修旧如旧的方式,保留了明清建筑的韵味,虽然游人颇多,但院落里依然能闹中取静。于丽川泡了一壶普洱茶,自斟自饮,目光落在天井的一丛竹子上,竹子长在这种院落,分外洁净。约定的时间已到,对方并没有现身,她不确定对方能否前来。但于丽川并不着急,她从来不为任何事着急,她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比约定时间迟到十三分钟,石板地上传来清晰的高跟鞋的声音,米鹿鹿终于出现了。
“对不起,福州现在走一步路都会堵车。”米鹿鹿解释道。
于丽川点了点头,示意理解,给米鹿鹿倒了一杯尚烫的褐色的茶。倒茶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似乎有点儿羞涩:米鹿鹿的声音实在太动听了。
她把写好的纸条递过去。纸条上写着:我跟林森结婚十来年了,他现在昏迷不醒,我才感觉到我似乎从来不了解他。我来跟你交流的目的,只是想了解他,希望你能够理解,坦诚交谈。
米鹿鹿笑了,朝于丽川点了点头,她的表情天真无邪,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女人。与于丽川的冷静、喜怒不形于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于丽川撕了一张便笺:“林森很喜欢你?”
米鹿鹿点了点头,有一点儿羞涩,又有一点儿满足,道:“应该是的。”
于丽川再撕一张便笺:“你喜欢他吗?”
米鹿鹿咬着嘴唇,眨了眨眼睛,说:“谈不上,但作为朋友是蛮不错的呀。”
于丽川接着写道:“他最喜欢你什么,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儿吗?”
米鹿鹿边回忆边道:“他最喜欢跟我聊天。他说跟我说话,就忘了恐惧,忘了烦恼,最近见的几次,每一次都要听我说童话故事,我自己也觉得很可笑,觉得他是个怪人。有一次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说好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了。”
于丽川听着,闭上眼睛,面无表情。当她睁开眼睛时,被米鹿鹿手上的翡翠手镯吸引住,她写了便笺:“这个手镯好漂亮。”
“是呀,冰种翡翠,戴着可舒服了。”
“我也有一个。”
“也是林森买的吗?”
“不,是去年我哥买的。”
谈完之后,两个人沉默了片刻。米鹿鹿道:“要是没有别的问题,我想走了。”
于丽川迅速在便笺上写道:“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交往下去?”
“可是我喜欢被人喜欢的感觉,难道你不喜欢!女人嘛,总是喜欢被宠爱,当男人为我神魂颠倒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在闪闪发光。”米鹿鹿推心置腹道。
她相信像于丽川这么优雅靓丽的女人,即便不会说话,也是有很多男人喜欢的,亦有同感。
于丽川的反应似乎不那么认同,她脸色凝重得像一块铁,内心定然有万马奔腾而过。作为女人,米鹿鹿发觉情况不妙,她站起身来。于丽川快步过来一把揪住,抓住她的肩膀,让她站住。米鹿鹿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自己,盯着于丽川。
窗外,一阵微风吹过,竹子瑟瑟抖动。天井的鱼池荡起涟漪。一只野猫伏在墙上,一动不动。
于丽川迅速写下最后一张便笺:“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做到,我想让林森每天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那一刻,米鹿鹿愣住了,两个女人之间的敌意,在瞬间烟消云散……
陆续有编辑把版面送进来。于丽川朝他们点头,下意识浏览版面,似乎工作比破案要重要一万倍。李安全起身告辞,到了门口,又回头叮嘱道:“那个要挟林森的人,是跟林森很亲的人,如果你有线索,一定要告诉我。”
于丽川认真听着,郑重地点头。
李安全原来还怀疑此人会是于丽川。但现在,一种巨大的情感,使他在脑海中排除了这个嫌疑。他觉得自己考虑问题过于理智,甚至有些呆板。
于丽川的生活节奏有条不紊。每天按时上班、下班,林森有很多应酬,她一周有三四天到妈妈家吃饭。读小学的女儿也喜欢住在外婆家,大概是家里太安静,外婆家里热闹。于丽川最爱的事是看书和看电影,书架全被图书与碟片占据。家里客厅有一个投影仪,是看电影用的。只有在看电影的时候,于丽川的眼里才会有着熠熠的光。除此之外,不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她都是一个沉默的人。
林森刚出事的时候,她请过几天假。后来她觉得加上护工的帮忙,自己的班也可以上了。上班对她来说很重要,似乎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于丽川下班的时候,于龙川的捷豹车就在停车场等她。她钻进车里,于龙川开着半扇窗在抽烟,轿车里有一股烟味,于丽川皱了皱眉,于龙川连忙把烟丢了,把两边窗子开起来对流。
“还坚持上夜班,你这又是何苦呢。”于龙川的口气又是关心又是不满。确实,于丽川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在家当全职太太。
于丽川叹了口气。她和哥哥之间对生活的理解,永远隔着一江水。
“林森这次呢,算是罪有应得。”于龙川胸有成竹地说,“你还记得我之前给你的提醒吗?”
于丽川愕然,表情陌生,似乎瞬间不认识这个人。
还在上半年,本市反对沿海镍合金污染的运动如火如荼,微信自媒体声讨文章,还有环保组织者横幅示威,北京的记者调查,政府也相当紧张。林森作为组织者之一,已处在风口浪尖。好几个政府宣传口的朋友打电话给于龙川,让他劝劝林森,别当出头鸟。于龙川给林森打了电话,林森说自己在福州出差,回来了立马联系他。
次日林森一回来,于龙川开车过去,把他叫到车上,道:“现在环保维稳这一块,官方的风声很紧,会有大动作,你不要参与了,把那些网络上的言论赶紧撤掉。”林森不言语,但从表情可以看出不太同意于龙川的观点。于龙川作风霸道,行动凌厉,翻脸无情,林森是不敢在面儿上跟他硬碰的。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于龙川强调。
“总书记都强调要保护青山绿水,可是这帮王八蛋现在引进这么多污染企业,这是断子绝孙的事,我呼吁一下,这是顺应历史潮流呀。”林森争辩道。
“你别跟我讲那么多大道理,我不懂。”于龙川不爱读书,最讨厌文绉绉的说辞,道,“我们在商言商,只要记住不要跟政府作对就行了,否则吃不了兜着走,连这点儿道理不懂还做什么生意。”
“在商言商的话,他们这么搞下去,三都澳肯定变成一片死海,我这水产也没活路呀。不是我危言耸听,罗源湾就是个前车之鉴。”
罗源湾是宁德往南的一个海湾,也是因为镍合金企业的污染,养殖鲍鱼的渔民不得不背井离乡,进城去讨活路,网上有过很详尽的报道。
“哼,你们水产那点儿产业算什么,别说其他的,光是镍合金,投产以后,每年就给政府增加税收四五个亿,你们整个水产养殖业的税收有这个零头吗?这年头儿,脑子好的人都是倒卖土地、倒卖大型资产,你卖鱼能挣几个钱。这海要是死了,我看这是坏事,但也是好事,趁着这当口儿,赶紧转行。”
林森黑着脸,不再言语。第一,他觉得于龙川素质太低,无法沟通本质问题;第二,他的生意确实做得比自己大,说话啥的都压自己一头。自己的反对只会招来他更大的施压。
“反正我话给你带到了,道理也跟你说了,到时候你要是跟政府作对,捅了娄子,我也罩不住你。”于龙川强调道,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家族的顶梁柱,特别是在老父亲退休之后。
“我知道了。”林森的手因紧张插在裤袋里,微微出汗,道,“这件事我自己撑得住,有什么后果也不会麻烦你。”
“你做事也得想想丽川呀,如果不是丽川,我才懒得管你那么多。”于龙川冷冷道。
林森从车里出来,把门关上。一个安全套从他的口袋里滑出来,蓝色的,掉在副驾驶的皮座上。于龙川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杜蕾斯,塑胶表面做得很滑,放在口袋里确实不安全。
于龙川特意把于丽川叫到妈妈家里,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妹妹,好像看一件瓷器有没有哪里磕破。于龙川问道:“林森有没有欺负你?”
于丽川愣了半天,莫名其妙,摇头否认。于龙川嘱咐道:“如果林森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于丽川还是没有反应。
于龙川其实做事非常严谨。他知道一个安全套不是个很确凿的证据,林森可以说家里用,也可以有其他借口,总而言之,一个男人口袋里有个安全套,并不是什么大的罪证。于龙川若是发问,倒是打草惊蛇。于龙川的行事风格是准、稳、狠。
他知道于丽川对林森是宽容的,不只是宽容,甚至是放任。即便她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按照她的脾气,也会视若无睹。于龙川最可气她的一点,就是她不愿意求助他,她不愿意被当成需要哥哥呵护乃至帮助的人。也许她一辈子都在证明一件事:我可以独立活在世界上,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援手,照样能够活得好好的。
于龙川气就气在这一点。小时候在单位大院里,于龙川以为自己罩着,没人敢欺负妹妹。事实上后来得知,妹妹还是被别人弄哭了,就是不告诉自己。他屡次告诫妹妹也无效,他越是想保护妹妹,妹妹越是表现得像没有这个哥哥一样。后来他只好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到欺负妹妹的人,然后狠狠地教训一顿。
于龙川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安全套是有问题的,妹妹的婚姻肯定出现问题了,这用屁股都可以想得出来。以妹妹一贯的脾气,是不会透露半点儿信息给自己的,即便已经过着忍辱负重的生活。问题是,他不知道妹妹受了什么委屈。倘若于丽川透露一点儿信息,他马上就能搞定。现在的情况是,他必须靠自己的手段去了解他们的婚姻问题,然后出手教训林森。
于龙川是个完美主义者。有时候他想,自己虽然顽皮,不爱学习,但可以用能力和霸气来征服社会,进入上流阶层;而妹妹聪明、漂亮、上进,为什么偏偏不能说话,造物主的选择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起来就有一股郁闷之气。
对哥哥的提醒,也许于丽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根本没记在心上。现在哥哥在车里提起,她才想起来,呆呆地看着哥哥。
报社的停车场里,这一辆捷豹车很醒目。有同事去开旁边的车,见到车内的于丽川,隔着车窗本来想打招呼的,但看到兄妹俩肃然的气氛,又停住了。
“上半年我就抓住林森的把柄,怕你难受没告诉你,但现在可以基本确认,林森在外面包二奶,是一个电视台的主持人。我没想到这小子一脸正气,说的道理一套一套的,却不能免俗干这种勾当。如果他永远醒不过来,你也不要为他掉一滴眼泪;如果他醒过来,我也饶不了他。”
一辆车启动开走,轰鸣声远去,夜晚的停车场静悄悄的。星光下可以看见于丽川的双眼里,有一种幽幽的恐惧乃至惊慌。她捂住自己的耳朵,摇着头,意思是我不听你这些话。她准备拉开车门,让自己下车。
于龙川一手摁住她,一手伸到后座拿了一个包,道:“我不是让你生气的,我是给你送包,这是爱马仕最新款。”他把包塞到于丽川怀里。于丽川用手比画,意思是家里已经有很多包了,我不要。
于龙川着急道:“你连包都不爱,你让男人怎么爱你。”
于龙川把包塞进于丽川怀里,于丽川因生气而大口呼吸,胸前起伏。于龙川叹了口气,他可以征服整个江湖,却赢得不了妹妹的尊崇。
想到这里,于龙川突然眼眶湿润了,他动情地抓住妹妹的手,质问道:“你就不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你做一件事来弥补吗?”
那年他八岁,妹妹五岁。他带着妹妹偷偷地躲过姥姥的监视,一起到镇东边的池塘里捉鱼。池塘的主人已经清塘了,剩下泥沼和一汪汪很浅的水,水里有一些苟且偷生的小鱼。他自己脱了鞋袜,也帮妹妹脱了鞋袜,两个人在泥沼里折腾了一个下午,沾了一身泥巴。那天夜里,妹妹就发高烧了,乡医给注射了链霉素,造成了过敏。她由一个口齿伶俐的女孩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冷美人。他觉得,妹妹失去语言能力,都是自己惹下的祸。
公安局宿舍背面离停车场太近。大半夜经常还有车进进出出,马达声就不说了,有的车警报器被惊醒,能够嘶叫好几分钟。周幸福被一阵警报声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后,索性站了起来,打开窗帘眺望外面的夜色。
好在他是独自一人睡,半夜起来打拳都没关系。和妻子分床已经有六年了吧。三观不同、感情不融洽,你说鸡她听成鸭,如果还要睡在一起,就是水土不服。他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跟这个女人结婚,而是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生活会怎样,是会更糟糕还是会真如传说中的一样幸福?他感觉世界上绝对没有真正幸福和谐的家庭,除非那一对男女都是白痴。当然,还有一种大智若愚者,并不把婚姻看得多重,举重若轻,倒能成为典范。
现在是半夜两点,城市中还残留着一半的灯火,幽静而神秘,但谁也不知道在幽静中潜伏着什么。
下午,他跟李安全交流案件情况,李安全道:“现在我感觉自己不是警察,而是狗仔队。”他的意思是案件进展不大,林森的一大堆隐私却被挖了出来。
“这不是很正常吗?”林森的隐私被挖出来,周幸福居然有一种潜在的快感。
“这是一种侵犯。”李安全强调道,“诗人说,一个人必须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所以,我认为,秘密是人生的一种权利。如果与案件无关的话,我们无权去戳破。”
当初周幸福不以为意,现在在深夜里想想,是有道理的。倘若人生没有秘密,岂不是如一张纸一样苍白。具体而言,林森和米鹿鹿的关系如何,非当事人无从得知。但是被传出来,却是一个人生污点事件,这对林森是不公平的。周幸福叹了口气,对于林森,他是五味杂陈呀。他努力地把对林森的意识从脑子里抹去,专注于梳理案件的头绪。
次日,他单独去找于丽川。寒暄之后,周幸福单刀直入,道:“关于林森和米鹿鹿的关系,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根据李安全和金桐的调查,我们客观了解到的是:林森去看望过米鹿鹿,并且送过礼物,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证据表明什么婚外情之类的。对于你哥哥于龙川轻易得出包二奶的结论,我们是不支持的。”
于丽川听罢,表情没有丝毫涟漪,只不过依旧笑了一下,点点头,似乎同意周幸福的意见。她的笑,也像一杯绿茶。周幸福尽量不去看她精致而沉静的面容,他怕自己陷入一种语无伦次的境地。
“跟林森很亲的人,也应该跟你很亲,所以你要多想想。”周幸福道,“如果想起什么线索,记得告诉我。”
周幸福站了起来,在决定要走的时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于丽川——就好像一个烟鬼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于丽川深邃而沉静的眼里,有一个周幸福迷恋的世界。而显然,他又害怕陷入这种世界。
于丽川没有挥手道别,却示意周幸福停住。她从包里掏出记事本,写了几个字,撕了下来,递给周幸福。
纸上写:于龙川。
周亮刚进看守所的时候,着急得很,每天喊冤,叫嚣着快点儿出去。几次审讯之后,现在倒也不叫了,老老实实待着,一副安心住下来的样子。
看到李安全又来提审,周亮一副熟络的样子,一边穿过铁门主动往外走,一边问道:“怎么,又有什么新花样了?”
李安全知道,周亮现在有老油条的素质了。
“现在怎么不叫冤了,怎么不叫嚷出去啦?”李安全问道。
“住在这儿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朋友谈天说地,多新鲜。”
审讯室里,周幸福一脸阴沉。李安全叫道:“严肃点儿,坐下。”
周亮乖乖地坐下来。这个破旧的审讯室,墙皮都已经脱落,如果是人住的地方,早就该重新装修了。
新的线索,对周幸福来说,是个挑战。从医院回来之后,周幸福把那张纸条给李安全看,李安全一脸讶异,道:“不会吧,怎么跟小说似的。”
尽管是个有前途的警察,但李安全毕竟是初涉人世,这种答案会导致他对亲情的失望。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仇恨都是在相亲相爱的人之间产生的。”周幸福沉重道。
“我还是不相信,无稽之谈。”李安全固执道。
周幸福叹了一口气,悠悠道:“你不知道,当年林森刚刚结完婚,我恭喜他,他居然回答‘其实这是一场赌博,不知道会不会连命都赌上’,我听完都蒙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说每个家庭都潜伏着危机与矛盾。”周幸福举起这张纸条,道,“况且,这是于丽川提出的嫌疑对象,他的亲妹妹。”
但是,要调查于龙川,这是一桩头疼的事。一番分析之后,决定再次从周亮这儿突破。如果周亮背后是于龙川撑腰,那胆子就大了。
“周亮,你知道现在自己的处境是什么吗?如果你什么都不承认,林森家里人会以谋杀的罪名起诉你,什么理由?你欠林森那么多钱,随便一个理由都可以把你坐实,到时候你死罪难逃。如果你说出幕后主使,坦白从宽,可以减刑,还有下半辈子可言。你自己想一想,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如果我们找到幕后主谋,你可就失去最好的时机了。”周幸福对其循循善诱。
周亮翻着白眼,捋了捋头发,头发便一根根往下掉。在看守所这段时间,他的头发掉了好多,脑门越来越亮了。突然间,他开始抹眼睛,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哭道:“他妈的,真的是报应呀,我真的是遭到报应了呀。”
周幸福盯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准备说吗?”
“你想让我杜撰出一个主谋吗,那也很难呀,我杜撰出来,人家不承认怎么办?”周亮眼泪汪汪地道。
“那我帮你捋一捋。有个林森的亲人,他发现林森的生活不检点,非常生气,决定狠狠报复林森。他就雇一个人,离林森身边最近的人,也就是你,熟人好下手嘛。你呢,因为欠着林森一屁股债,虽然说林森暂时饶了你,但是这笔债你还是要还的。把林森撞了,你不但不用还这笔债,还能得到一大笔钱。甚至,他把你的风险也考虑好了,只要你能够咬牙挺住,他绝对可以把你捞出去。是吗?”
周亮愣愣地听着,似乎很费劲,懒洋洋道:“我越听越糊涂了。”
周幸福严厉道:“我告诉你,这是给你一个机会,倘若我们把他揪出来,到时候你就死定了。”
周亮呵呵一笑,挑衅道:“好呀,你们把他揪出来,我倒是也想见识呀。”
周幸福咬着牙,忍住了甩周亮一巴掌的欲望。
李安全再次把周亮押回监房,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走廊里走着,步伐清晰,似乎在用脚步声谈话。周亮突然一个趔趄,蹲了下来,几欲摔倒。李安全赶紧扶住,周亮像个小孩一样靠他在怀里。
李安全将他拉起来,问道:“没事吧?”
周亮把脚步稳住,点了点头。
李安全道:“吸毒对身体不好,你都戒了吗?”
周亮道:“全戒了,不戒现在也吸不起。”
“你跟林森是发小儿,也是知根知底的,你知道,在林森的亲属里,他最惧怕的是谁吗?”李安全聊天一样问道。
周亮叹了一口气,答道:“于龙川吧。”
对于如何调查于龙川,周幸福和李安全意见出现分歧。周幸福倾向于向老于汇报情况,请老于拿主意。李安全认为老于如果知道儿子是嫌疑犯,肯定会有私情介入,以后的调查将更难。而周幸福认为,老于不是那种人,他一定会尽心尽职,以更巧妙的方法取得证据,至少能获得线索。
周幸福还是坚持己见,再一次来到老于的病房。老于不在,打他手机,原来在医院花园散步。老于的身体已经无恙,但是医院的环境比较好,也有一些老干部可以聊天沟通,老于乐得多住几天。
“龙川和丽川关系怎样?”周幸福陪着老于在石径上散步,初冬的阳光照在身上,相当温暖。
“他们兄妹最好不过了。”老于道,“龙川脾气不好,但在妹妹跟前脾气最好,这也是我最满意的地方。”
“丽川似乎对龙川不怎么样?”
“她呢,不喜欢哥哥老是罩着她,有时候表现出反感的样子,其实他们兄妹的感情是最好的。”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病友擦肩而过,轻声招呼:“局长好!”老于微微颔首,并不正眼瞧他。
“到福州调查显示,有一个人拿林森的私生活问题来要挟林森,有重大的幕后作案嫌疑。然后根据提供的线索,这个人居然是于龙川。”周幸福说着,观察老于的表情。
“咦!”老于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龙川有什么作案动机?”
“龙川是极爱护丽川的,这个众所周知,当他怀疑林森私生活不检点时,觉得他对不起妹妹,肯定是很生气的。当然,这是假设。”
“不可能。”老于摇头道,“以我对龙川的了解,他不可能对亲属下手。他对妹妹那么好,妹妹的幸福与林森息息相关,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正是因为对妹妹太好,所以对于冒犯妹妹的人,他才下得了狠心,这个逻辑也是成立的。”周幸福道,“而且,根据我们得到的信息,那个要挟林森的人,是林森很亲的人。”
“无论如何,这种逻辑我不能接受。”老于坚决道,“而且,谁提出于龙川是嫌疑人,他就应该拿出充足的证据。”
“那个人是于丽川。”周幸福拿出那张纸条。
老于大吃一惊,以掌抚胸,周幸福这才发觉,忽略了老于的病情,急忙扶老于到长椅上坐下。老于呼吸急促,喘了几口气后才平复下来。
“我扶你上去,让护士量一下血压。”周幸福说道。
老于摇了摇头,喘气道:“龙川不会对亲人下手的,这一点你相信我,这是他的原则。”
“不瞒你说,他在丽川跟前说过要教训林森的。”
“说归说,他是做不出来的。唉,他们兄妹那么好,丽川怎么会这样呢,丽川有证据吗?”
“暂时还没有,所以我也是来问问。”
“我就说嘛。”老于兴奋起来,道,“丽川有时候对她哥哥,有逆反心理。”
送老于上去,护士给他量了血压,没有什么问题。
周幸福回到局里,与李安全碰面,说明了情况。
李安全道:“中国人表面上接受的是儒家思想,仁义道德,本质上却遵循的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周幸福道:“怎么扯到思想上了,好有文化的样子。”
李安全道:“有感而发而已。”
“你觉得于龙川要继续查下去吗?”周幸福问道。
“那当然,哎,我倒是侧面查到一些他的资料,挺吓人的。”李安全叹道。
于龙川的公司在西南做了一个地产项目,在征地时遇到当地的一个国土局官员的阻拦。公司花了两百万元,雇了一个货车司机,制造车祸,把该官员的车撞到立交桥下,那人当场死亡。货车司机关了几个月后就被捞了出来。于龙川为了杀鸡儆猴,暗暗把这件事透露出来,以便让跟他打交道的人都不寒而栗,放手通行。
当然,因为没有证据,也不知此事有几分真假。
“那怎么办?”周幸福看来认可李安全的看法。但是像于龙川这种人,能力强,见过世面,心狠手辣,没有确实的证据,一旦正面交手,也不知道鹿死谁手。
“解铃还须系铃人吧。”李安全道。
中午,李安全又下去吃了一碗牛肉粉,给了老板八块,转身就走。
老板说:“找你五毛。”
李安全不耐烦道:“怎么还不涨到八块?”
老板道:“哎,你别小看这五毛,大伙对价格太敏感的,不敢涨。”
李安全躺在办公室沙发上,玩了一会儿德州扑克。玩游戏有助于思维打开,浮想联翩。第一,周亮那天脱口而出,林森最惧怕的亲人是于龙川,但一直不肯说出幕后指使人,那么他为什么知道呢?第二,于龙川知道林森的私生活后,会采取什么手段?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手法,从以往的作为来看,在于龙川这种做大生意的人看来,人命根本算不得什么。想到此处,李安全涌起一腔激情热血。
周幸福到了之后,两个人便上医院,这次要对于丽川做一番彻底的问询调查。周幸福对李安全道:“还是你来主问吧,我总是不忍心把太残酷的问题抛给她。你把于龙川告知她的细节,以及她的反应一一问清楚,从细节中推断于龙川的可能动作。”
正如他们所料,于丽川此刻就在病房里。于丽川见两个人进来,只点头示意,并不怎么理会。周幸福正要说话,于丽川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打扰。于丽川正在拨弄小音响,把插头插在插座上,另一头连在一只录音笔上。摁动开关,但音响里并没有声响。于丽川便在插座上摆弄,大致认为是接触不良。李安全看出端倪所在,摁了一下音响的开关,音响发出连通的声音。
“林森,是不是很想听我说话呢?我来讲一个你最爱听的森林童话,你仔细听哟。从前,在森林里,住着小鹿、小虎和小狐狸,它们本来是很要好的朋友……”
音响里是米鹿鹿的声音,字句圆润,像水珠滴落池塘。于丽川面露欣喜,似乎看见林森正在睡梦中听米鹿鹿的声音,或者说,似乎那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周幸福目睹这一切,不忍打扰,跟李安全先出来,到吸烟区点了一根烟,擦了擦眼角,叹道:“唉,于丽川这样的女人,心地好,气量大,不聒噪,谁娶了她是谁的福气呀。”
李安全道:“谁让你当初看不上她。”
周幸福沉默许久,道:“其实是她没看上我,大概是嫌我糙了些,后来我也就是赌一口气闪电结婚,唉,太当儿戏了,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她。”
谈起婚姻、女人,李安全便沉默了。他没有任何经验可以交流,但总是认真倾听。他现在觉得女人是世界上很难懂的一本书。
四凶手
“当你告知于丽川林森有问题时,是发现了什么证据?”李安全问道。
于龙川重重地吸了一口雪茄,很像在嚼一根香肠。办公室里弥漫着浓郁的烟草香气,在光线中幻化成动物。
“当然,没有证据我能乱说吗?”于龙川颐指气使道。
“请具体说说吧。”
“是一点儿生活小细节,涉及我妹妹的声誉,我就不说了。”于龙川自信道,“我是军人出身,在推理侦查这方面并不比你们警察弱。”
“于丽川听了之后,有没有什么反应?”
“我妹妹在这方面,比较愚钝。或者说,她是鸵鸟,根本就想充耳不闻。”
“对你而言,这口气不能容忍吧?”
“那倒是,我倒是想教训他一顿。”于龙川咬着牙道。
“你对他做了什么?”李安全冷静道。
于龙川突然意识到气氛不对。他在瞬间恼怒起来,道:“你在怀疑我?”
“没有,我只是正常地调查线索。”李安全虽然被震慑,但还是冷静道,“我们在周亮的通信记录里并没有查到你们的通话记录,但是,根据环三公司员工的消息,曾目睹你和周亮在公司的车上有过密谋,你能说说是什么内容吗?”
于龙川发作了,道:“密谋,你他妈用什么词!告诉你,这么不专业,分分钟我把你开除了你信吗?你来之前有没有问问我是谁?”
于龙川差点儿把茶几掀起来,暴怒得像一头豹子。
李安全不得不站起来,以防止他随时出手,一个茶杯或者一个烟灰缸,足以让自己头破血流。
“我了解你,你能耐非常大。正因为其他人不敢来,所以就派我来了。我知道你说到就能做到,我无所谓呀,如果一个警察因为正常办案而被解职,我也就认了,形势比人强嘛,我只是有点儿不怕死而已。”李安全一副无力的样子,其实内心的倔强已经被激发了。
于龙川被李安全冷静的态度感染,也发觉自己太过冲动,他摆了摆手,道:“好,你也算有种,我只是跟你说一句,你这种脾气,如果被开除了,你来投奔我,知道吗,我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多谢了。可是,我还是想问,你跟周亮说的是什么?”
“你问周亮去。”于龙川斩钉截铁道。
于龙川如此笃信周亮,难道已经做好了万无一失的预案?
周幸福把于丽川支出去,表示想和林森单独聊聊。于丽川也乐得出去买东西。
“林森,还记得刚入警队那阵子,咱们一块儿比俯卧撑吗?”周幸福唠叨家常。
“是呀,你都破警队纪录了。”林森露出微笑,脑力方面恢复得不错。
“你也跟我不相上下。”周幸福道,“那时候呀,全身上下充满活力,所以呀,以后不管多忙,也要抽出时间锻炼一下,恢复活力。”
林森眨了眨眼睛,表示认同。
“自从你下海经商后,树敌可真的不少,我们这一圈查下来,发现要对你下手的人可以排一个队呢。”
“作为一名生意人,威胁倒是时时刻刻都有,但是借周亮这儿下手,我是从来没想到。你们不知道,我跟他是什么关系,从穿开裆裤就在一块儿玩呀。”林森的表达能力恢复得不错。
“我们已经调查了一圈,大概是把你那些潜在的威胁呀,一一查了一遍,只是周亮的口不开,实在无法找到证据。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很有可能把你的一些隐私也暴露出来,这一点你可要谅解。现在有一个关键疑问,当初你跟米鹿鹿谈到,有一个人发现你的私生活,威胁到你,而且是你很亲的人,我们正在这个问题上找突破口。你能说这个人是谁吗?”
林森闭上眼睛,略略沉思,似乎不愿开口。
“是于龙川吗?”李安全直接问道。
“一定要说吗?”林森问。
“当然,这是最大的嫌疑人。”
“不是于龙川,是周亮。”林森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
周幸福目瞪口呆。
大概下午四点,林森把挂在衣架上的西装穿上,走出办公室。往常的话,六点准点下班,如果没有应酬的话,就会吃个简餐,在办公室待到夜里。他直接把车开到万达商场,逛了一圈,买了一个鸡心项链,用礼物盒包上。在走出商场的时候,他突然灵机一动,买了一盒安全套,并把盒子拆了,三个套子放在兜里,以备急用。
他回到车里,松了一口气。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像做贼一样,东张西望,车里倒是安全的所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于丽川的号码,林森心里咯噔一下。
他吸了一口气,手机里传来的是女儿可可的声音:“爸爸,妈妈今天过生日,你什么时候回来?”
林森这才想起,今天是于丽川的生日,家人可能会在一起吃饭。但是自己脑子里根本没有这根弦。
“你把手机给妈妈。”林森顿了顿,确定手机在于丽川手上,道,“丽川,今天有人告知周亮在福州的行踪,我要赶过去讨债,就不能给你庆祝生日了。你需要什么礼物回头微信里告诉我,我到福州给你买。”
于丽川不能说话,但是嘴里能发出一些支吾声,长久的生活,这种支吾声基本能够判断对方的态度。林森放下电话,松了一口气,他发动车子,驶出地下车库。天气阴沉,有霾,几分钟后他上了高速,在车载爵士乐中,他看到左边的青山,右边的海水,心情这才开朗起来。
由于东面的工业偷排和垃圾厂的烟尘,在潮湿无风的日子里,雾霾被城市西边的山脉挡住,这座海边小城的霾也很重,整日里看不到天。林森在小城的心情跟天气可谓“相得益彰”。福建多山,十里不同天,开了二十来分钟后,天色一下亮了,山川树林如映画展现,林森一下想起米鹿鹿的笑脸。
五一的时候,高中同学聚会,吃完饭,去歌厅,一个个喝得醉眼迷离。米鹿鹿难得回来一次,被敬酒敬得娇艳得不得了。在沙发的一角,她像一只猫一样伏在林森边上,细细聊天,吐气如兰。音乐声音太响,他们不得不互相凑近对方的耳朵,倾诉对对方的印象。
高中时代,米鹿鹿是校长的女儿,广播室的播音员,每到运动会的时候,校园里每日回荡着米鹿鹿甜美的嗓音,虽然音响的质量很差,但不妨碍她普通话的标准、亮丽、时尚感。米鹿鹿是明星,走在路上是冷冷的,绝不让心怀不轨的男生有机会套近乎。而那时候的林森,是一个自卑的孩子,穿着解放鞋,不论是说话还是装扮,要多土就有多土。整个高中时代,林森记得自己没有跟米鹿鹿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一个招呼也没有打过。现在,是高中毕业后的第一次见面,也是第一次聊天。米鹿鹿成为一个声音依然充满魅力的、浑身充满时尚感的主持人,而林森,也成为一个打扮得体、看不出当年气息的老总。
“一定来福州看我,好吗?”米鹿鹿依偎在林森肩膀上,嗲声嗲气,吐气如兰,声音让林森的心都化了。
那晚他们似乎相见恨晚。米鹿鹿娇滴滴的声音一直在林森耳边回荡,像神曲,像魔咒。
到了福州,他先在乌山宾馆订了一个房间。乌山宾馆改造后,档次很不错,四星酒店的标准,主要是建在乌山上,山石林木环抱,环境十分优雅。他给米鹿鹿打了个电话,米鹿鹿告知正在开会,要等一小时后才能出来。
想起米鹿鹿,他有点儿激动。这么多年来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像初恋一样。聚会结束后,他们保持着联系,虽然很忙,但是偶尔也要通个电话,或者发个微信。林森也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滑入了中年人的常规轨道。
无聊当中,他给周亮打了个电话,还是关机。
周亮欠了几十万元货款,突然间手机就关机了,明摆着是想跑路。这让林森相当恼火。林森认为,这不仅是钱的问题,还是感情的问题。自己一直支持他,希望他能走上正路,没想到他不但动歪心思,而且还不能体会他的苦心,他真的很想狠狠教训他一顿。他委托福州的朋友关注周亮的动向。得到的消息是,周亮没有跑远,还在福州出没。
他给周亮发了一条短信:我到福州了,住乌山宾馆,你最好主动来找我。
他刚打了个盹儿,米鹿鹿就来电话了。他到电视台门口接她,见到她的一瞬间,林森觉得眼前一亮,整个世界都鲜活起来。他们到附近一家西餐厅吃了晚餐,席间林森送了见面礼物——项链,米鹿鹿开心不已。林森按捺不住,说到酒店去喝喝茶。米鹿鹿秋波一转,装作不情愿地答应了。林森觉得这次约会成了。到了宾馆,穿过大堂,他揽着米鹿鹿的腰,米鹿鹿贴心地靠着他,他觉得浑身激情都被点燃了。在进入电梯的一瞬间,他忍不住亲了米鹿鹿的脸颊,米鹿鹿娇笑道:“讨厌。”
关上房门,林森的身体简直要爆炸,迅速地亲吻米鹿鹿。米鹿鹿相当配合,两人的舌头像搅拌机一样,把一成不变的人生搅个稀巴烂。
“喜欢我什么?”米鹿鹿把舌头抽出来,喘着气儿,深情凝望。
“最喜欢你的声音,似乎能驱散恐惧,带来阳光、快乐。”
“你恐惧吗?”
“从小就恐惧,一直到现在。”
“说来听听。”
“在我小学的时候,我爸爸就去世了,被蛇咬死的。那时候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森林里采蘑菇,补贴家用。森林里既阴暗,又寂静,我非常害怕,总感觉有野兽、毒蛇潜伏在哪里。野兽倒是真的有,因为村子里就有人被小豹子抓花了脸。从森林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我的心一直提着,稍微风吹叶落,树枝掉落,松鼠跳跃,发出一点儿声响,都让我心里扑通一声,恐惧形影不离。这样的经历持续到我上大学。快到森林东头,我就能听见水流的声音,这时我的心情就愉悦起来,因为我将到达一个有阳光、有溪流、有小鸟的地方,就像一个花园,让我觉得安全,并且结束我的釆蘑菇之旅。你的声音就像那股溪流的声音,让我整个人活了过来。”
“可怜的孩子。”米鹿鹿痴痴地听着,再次吻着林森。
当林森想进一步动作的时候,米鹿鹿却突然拒绝了,道:“我们是同学,不能这样。”林森在这方面并无过多经验,但也明白女人的拒绝其实是肯定,便不管不顾,意欲强行扑倒。米鹿鹿突然变脸,叫道:“你要是这样,我就回去了。”
林森之前在女色上并没有软肋,这次绝对是一个圆少年梦的欲望作祟,加上米鹿鹿的诱惑。现在米鹿鹿的态度不像是矫情,林森几乎算是动粗,米鹿鹿还是没有从了的意思。
林森的手机响了,是于龙川打来的。林森只觉得一股凉气袭来。于龙川问林森在哪里?林森说在福州出差,明天回去。于龙川让林森明天找他。放下手机,林森有种惊魂未定之感。而原来的激情,已然消散。
“真的不行?”林森最后问道。
“难道你喜欢我就是想跟我上床?”米鹿鹿一脸正气。
林森舒了口气,道:“其实还是喜欢你的声音、你的样子,一见到你,就觉得整个世界变得阳光明媚、无忧无虑。”
“就是嘛,你别动手动脚,我就跟你喝茶聊天,你要再这样,我就走了。”米鹿鹿警告道。
林森无奈道:“我洗个澡,你先泡茶。”
林森进去,用凉水把自己劈头冲了一遍,穿着睡衣睡裤出来。退而求其次,不求巫山云雨,和她一起私语,也不失为人生快事。
“是婚姻不太幸福吗?”米鹿鹿问道。
林森不知从何讲起。每个搞外遇的男人,基本上都会把家庭的枯燥说一顿,以此为借口,林森可不想这么干。
“说来话长,如果想听的话,你得有耐心。”林森道。
现在两个人坐在椅子上,中间隔着茶几,喝着林森自带的大红袍,那些暧昧的气氛已然消失。
“洗耳恭听。”米鹿鹿调皮地眨着眼睛,“我最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你知道我妻子的情况吧?”林森问。
“听同学说过,是个沉默的妻子。”
“我刚毕业,进入社会,一穷二白,心里还是忐忑的,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闯。那时候的局长,也就是我后来的岳父,他是军人出身,特别耿直,直接跟我摊牌,要不要跟丽川结婚,做上门女婿。条件也相当清楚,我的前途肯定就有保障了,也不用住单身宿舍了。我考虑再三,最后就是一种感觉,有这个老丈人,我就有安全感了。后来的生活,全是缘起这一念之差。”
“听说你妻子也十分漂亮,难道过得不好?”
“结婚那天,她哥哥于龙川给我敬酒,悄悄在我耳边说:‘如果我妹妹受了委屈,我可不答应哟。’你说,我能过得好吗?原来所谓的安全感,其实在后来变成一种笼罩的阴云,挥之不去,我贪恋的那一点儿权势,其实是寄人篱下的苟且,成了紧箍咒。”
“你妻子也这样吗?”
“不,她很好,自立,什么也不麻烦我。但毕竟是个沉默的人,她从小家教好,生活习惯、兴趣也跟我不一样,我跟她除了生一个孩子之外,其他似乎没有交集。包括我说要辞职下海,她也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既不担心,也不鼓励。孩子长大后,喜欢去住外婆家,我回到家里,就像到了一个寂静的世界,没有一点儿声音,而我总是怕寂静中潜伏着什么。”
“所以你最喜欢我的声音?”
“是呀,你的声音,能让我想起中学的岁月;而且,你的声音没有杂质,似乎把恐惧、烦恼全都过滤了,只剩下喜悦。”
两个人一直聊到深夜,从个人话题聊到企业、环保问题、自身的安危,这么多年来,林森从未如此推心置腹地与别人交流过,几乎聊出高潮。
米鹿鹿出门的时候,林森再一次挽留:“真的不留下?”
“不了。”米鹿鹿握了握林森的手,并用手指在林森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我们做最好的朋友。”
整个晚上,林森也没有等到周亮的回复。
次日上午一回到宁德,林森便直接找于龙川。于龙川把他叫到车里,告知官方各方面正在施压,不要参与环保方面的活动。林森嘴上不置可否,心里暗暗不服:这么多年来,家事都是唯于家马首是瞻,现在连自己的社会活动也要管着,简直把自己当小孩使唤。走下于龙川的捷豹车,林森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并无目的,他只是想捋一下脑子。偷情未遂、环保恐吓,这些不正常的事情,使他的生活节奏出现了一些问题,现在他要回到正常的节奏中去。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裤袋里,突然摸到滑滑的安全套,想到自己自作多情,以为手到擒来,不由暗笑。不过,他很快摸到的只是两个套子,昨天放到口袋里的时候是三个套子的,难道在哪里掉了一个?掉了倒是好,千万不要掉在于龙川的车里。他想,应该不会这么巧的。他把两个套子迅速扔到垃圾桶里,脑海中回荡起米鹿鹿的声音,心中有种莫名的滋味。
天色已黑,林森把车停在小区的草坪停车位,把车窗打开,准备抽根烟再上去。一个幽灵般的人影悄悄靠近,脸上还戴着口罩,他瓮声瓮气地叫了一声:“林森。”
林森吓了一跳,但很快听出来,是周亮。林森冒起一肚子怒火,但是也有一肚子疑问,并不马上发作。周亮熟练地绕过车头,自己打开车门,在副驾驶座位上坐了下来,把口罩去掉。
一阵风吹过,小区的榕树笨拙地摇动,影子宛如很丑的怪物。
“怎么啦,是有钱还给我了?”林森冷冷地问。
“你别开玩笑,我现在饭都没得吃,哪有钱还呀。”周亮可怜兮兮地说。
“我给你多少次机会了,想牵带一把,让你重新做人,真是扶不上墙呀。现在四十岁了,还跟无赖似的,你是不是指望将来我给你养老。生意做得好好的,说跑路就跑路了,赚的钱哪里去了?”林森终于发作了。
“生意不好,酒楼老板跑了,我有什么办法。”周亮委屈道。他手脚微微发抖,抽了一张纸,擦掉鼻涕。
“那你就不准备还钱了?”
“等我有钱的时候嘛,英雄也有落难时,谁还没有个低谷。”周亮理直气壮地说。
“没钱,那你找我干什么?”
“没钱吃饭了,想跟你借点儿钱。”
林森的火再次冒了出来,教训道:“你还真不把我当外人了。你有手有脚,就是到店里给人洗碗,也能赚口饭吃,张口闭口就是借钱,你有什么资格借钱呀。”
周亮掏出一张照片,道:“要不,就用这张照片换点儿钱算了。”
林森打开车内照明灯,仔细看那张照片,差点儿一口老血喷了出来:照片正是自己在电梯里亲吻米鹿鹿的画面。
林森一把揪住周亮,此刻如果他是一只老虎的话,一定会一口把周亮吞下去。
周亮也被林森的怒火震慑住了,闭上眼睛道:“我知道你恨不得打死我。你如果打死我,我就认了,反正贱命不值钱;如果你没打死我,你就可怜我,给我一条活路。”
林森把照片撕得粉碎,同时也在脑子里高速运转。他现在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理智对待。这件事捅出去,就是天大的事。
“明天你来办公室找我,现在给我滚。”林森低声怒喝道。
不论是在公安系统,还是在商场,林森都属于行事周密之人。但是百密一疏,他真后悔为什么那天晚上要给周亮发短信呢!
次日,周亮怯生生地来到林森办公室。林森给了他一万块钱,周亮当场删除了手机里的相片。林森对周亮道:“你给我滚蛋,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周亮拿了钱,屁滚尿流而去。
大概过了两周,林森再次接到周亮的电话,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的预感如滚雷顷刻到达耳边。
“又想怎么样?”林森冷冷问道。
“林总,我又没钱了,你再给我一万元吧。”周亮可怜巴巴道。
“如果我不给呢?”
“上次的照片并没有删干净,还在我手机上。”
“如果我不给你呢?”
“不给你,我就拿去卖给别人,比如于龙川于总,卖个几十万元不成问题吧。”周亮露出无赖嘴脸,声音也变得相当陌生。
“你决定就这样走下去?”
“我没有活路了,走一步算一步呗。”
林森许久没有回音,他在平静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往往令自己满盘皆输。现在的他,正是盛怒的状态。一个发小儿,正在决定无止境地敲诈他,如果他不从的话,将带给自己灭顶之灾。说这话一点儿也不过分,林森和周亮都了解于龙川。当然,不需要于龙川出手,就是于丽川或者老于那一关,都过不了。
林森吸了一口气,道:“我准备下现金,回头给你电话,你等一两天。”
放下手机,他沉默了一小时。
他去了一趟福州,跟米鹿鹿又约会了一次,并委婉告知,他们的事已经被人发现——他怕周亮也会同时来勒索米鹿鹿,让她有所警觉。但是米鹿鹿的态度远比他乐观,她的声音与气质,一扫他阴霾的情绪。他们依旧在酒店里喝茶,开心地聊着,琐事聊完之后,无话可讲,林森道:“要不,你给我讲个森林童话吧,就跟节目里一样,我可爱听了。”米鹿鹿开始用娇滴滴的口气说故事,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林森斜躺在床上,因疲倦而闭着眼睛道:“继续讲,如果我睡着了不要叫醒我,让我做一个美美的梦。”米鹿鹿说着说着,林森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似乎很久没有进入这样的梦境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米鹿鹿已经走了。
后来,林森去约会米鹿鹿的时候,都要她讲一个童话故事,同时美美地睡上一觉。
两天后,林森把一沓崭新的钞票递给周亮,道:“我没数,你数数看。”钞票很新,并且粘在一起,周亮抹了口水,迅速数了一遍,数钱他可是个高手。
林森道:“周亮我告诉你,你这干的是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会找你算账。你多跟我要一次钱,你就离死亡越近一步,你一定要相信这句话。”
“我知道,我不怕死,也不要脸,能舒服一天是一天。”周亮道,“我只知道,你赚那么多钱,给我一点儿零头,我就能活得很好。”
林森微笑着看着周亮,摇了摇头。他现在已经恨不起来了。他只知道,在江湖上行走,自己的每个失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其后,周亮又敲诈了两次,过程一模一样。林森似乎除了接受他无尽的敲诈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辙了。林森在长久的生活中,也明白,许多事,也许你要忍耐一辈子。
再一次,接到周亮的电话,周亮在手机里传来痛苦的哀求声:“林森,只有你能救我……”
周亮其实在宁德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放高利贷的林斌很快发现了他的踪迹。原来周亮借的十五万元,最初每个月都在还息,后来人就不见了,钱也不见了,便知道此人要跑路了。周亮寄居在一间一楼出租屋里,夜里林斌带人瓮中捉鳖,在门外连喊带踹。哪知道周亮早已防备了这一手,早已把自己的窗户改造成后门,裤子都没穿好,越窗跳下,在巷子里奔逃。林斌等人踹门而入,看见周亮跳窗而逃,大怒,穷追不舍。周亮也背运,突然脚下一软,瞬间跑不动,瘫倒在地,被生生活捉。
一间老旧的房里,屋里散发着霉味,窗棂上尽是铁锈。周亮被铐在一根水管上,从脸上的颜色和变形程度来看,没少挨拳脚,见了林森,一把抱住林森的大腿,像孩子一样涕泪交流:“救救我,要不然我就要废了!”
林森像看一只狗一样看着他。
“你还好意思跟我求救?”
“林森,你有钱,只有你能救我,看在小时候咱们吃同一碗饭的分上。”周亮的鼻涕流在林森的皮鞋上,他哭道,“我知道我不是人,对不住你,只要你这次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你叫我干吗就干吗!”
林森默默地听了一会儿,走出房间,道:“你去死吧。”身后传来了周亮鬼哭狼嚎地嘶叫:“林森,你不能这样无情,你不是这样的人……”
林斌的办公室也颇为文气,放着一张古香古色的实木大茶几。而他的皮椅背后,则是一幅赵公明元帅的十字绣,彰显其不凡的品位。林斌盯着林森,问道:“怎么样?”
“我明天就给你汇款。”林森道,“但是有一个要求。”
“请讲。”林斌额头上的皱纹如菊花绽放。
“就这样把他关上七天,等七天之后再交给我。”
“成交。”林斌眉开眼笑,道,“你这人,够朋友!”
林斌递给林森一根中华。林森接过,点火,吐出一口烟雾,道:“在江湖上混,有些感情是不能不还的。”
“我看你的面相,就知道是成大事的人。”林斌伸出手去,道,“有机会的话,交个朋友。”
林森没有搭理,道:“‘朋友’这两个字,很重,不敢轻易认领。”
林斌哈哈一笑,自我解嘲道:“嗨,你是看不上我们这种人呗,理解理解。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要关他几天?”
林森叹道:“说给你听倒也无妨,只不过别让他知道了。只有在生死边缘,他才能忘掉毒瘾。”
“高!”林斌竖起大拇指,递给林森一张纸条,“这是我的银行卡号。”
林森出来之后,心情顿时平静了,并且充溢着一种温暖。想起周亮的人生轨迹,林森无限感慨。初中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寄宿生。每周,林森的饭票总是不够,后三天几乎饿肚子,周亮毫不犹豫跟林森拼菜吃。那时候的周亮,家里条件相对好一点儿,豪爽,义气。有一次他们一起吃饭,周亮在菜里咬到一粒沙子,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吐出,继续把沙子咬碎,连着菜吞下去。他对林森说:“你成绩比我好,将来指定比我有出息,饭票花在你身上比花在我身上值。”寒假时,林森的被子被人偷走了,只好跑到周亮的床上搭伙。林森非常庆幸自己有周亮这样的伙伴,要不然中学都没法撑下去。后来周亮被学校开除了,到社会上混,偶尔还回到学校问林森有没有被人欺负,有的话尽管跟他说,并且还给林森接济。林森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七天后,周亮被放出来,像一只狗一样跟在林森身后。林森说:“我的人情是还你了,但是钱你是欠着我的。”周亮点了点头,默默无语。
“我想跟着你混。”周亮说。
林森叹气道:“你怎么让我相信你呢?”
周亮把手机调出云储存,当着林森的面删除那些照片。
“你先给我开车吧。”林森道,“但有一个条件,将来不管在任何场合,你都不能对任何人提米鹿鹿的名字。”
“绝对保证。”
周亮在公司上班,有一个软肋,大家都知道他欠着公司的钱呢。所以他到处宣称,因为跟林森的关系,林森免除他的债务——他知道自己现在两手空空,林森绝不会拿自己怎样。
对于周亮而言,这是一个复活的机会;对林森,也是。
有一次,米鹿鹿打来电话,说一个广电厅的领导的妈妈想吃野生大黄鱼。野生大黄鱼相当难找,普通的一斤上千,关键是有钱也买不到。林森想尽办法,收了几只,放在冰冻保温箱里,让周亮开车送去。后来林森问米鹿鹿,周亮有没有对她说什么。米鹿鹿说没有,一个字都没提,送到即走人。林森对周亮的信任终于有了一个基础。
“于龙川……周亮……”周幸福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名字,问道,“你更愿意相信哪个人更有嫌疑?”
“周亮没有理由呀,我容忍他一切,帮助他重生,并不求回报,完全是承我们的旧情,这一点他心知肚明。”林森道。
林森皱眉思考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在警队的模样。
“你果然完全恢复了,让我想起当年并肩作战的情形。”周幸福欣慰地拍着林森的肩膀,分析道,“你说得对,周亮没有杀你的动机,但是如果他被收买或者被要挟,也是有可能对你下手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无底线的人。”
“那你认为于龙川……”
“据我了解,于龙川对于丽川有一种近乎变态的呵护,谁若欺负了于丽川,他必是不择手段地下狠手,况且,于龙川抓住了你的把柄,又跟周亮有接触、密谋,所以……”
林森一抬手,止住了周幸福的推理,道:“这件事,你们先打住,我自己跟他周旋,必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可是于龙川不好对付,连我们都得谨慎。”
“你知道,我最怵的是什么人吗?”
“于龙川?”
“对。在我脑子恢复思考之后,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步步地走来,变成原来我自己最反感的那种人——发了点儿小财,对家庭冷漠,跟外面女人搞暧昧,像所有暴发户一样,整天惶惶不安,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你知道根源是什么吗?”
“愿闻其详。”
“恐惧,一种从童年就带着的恐惧。我的父亲在森林里死于蛇毒,但我为了维持生计,还必须在森林里采蘑菇,每走一趟,就如同一场噩梦,走到森林边上,听到溪流的声音,这个噩梦才醒来。这种挥之不去的不安全感,已经渗透在我的血液中。每到一个新的环境,我都有一种惊惶,就如大学毕业,我刚到这个城市,适应社会生活,即便身为警察,内心也是恐慌的,不知道黑暗之中埋藏着怎样的风险。和于丽川结婚,我当初认为自己是趋炎附势,岳父能给我更好的上升通道,后来我明白,实际上我是想找到安全感,岳父能给我安全感,我对升官其实兴致不高。这是个错误的选择,对我和于丽川都是,于丽川的沉默,让我陷入更大的恐惧之中,而我,也不能给她带来丝毫慰藉。我们生活在一起,却像在两个世界。后来,我与米鹿鹿重逢,那种感觉就像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中迷路了,然后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的声音让我回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年少时的渴望,无忧无虑的安全感,总之,像一针吗啡,会上瘾。”
“一切的根源是恐惧?”
“对,我时时装作强大,但恐惧挥之不去。环保人士称我是斗士,其实我是带着恐惧去做这些事的,我也时时感到受报复的威胁,据说我睡觉的时候,眼皮一直是跳动的。但是我想一个男人,即便是装勇敢,也必须装下去。”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要亲自去面对于龙川呢?”
“他是离我最近的一个噩梦,从我结婚起,他就对我充满挑剔和威胁,可能一方面是看不上我,另一方面有情感因素吧。我想我们应该来个正面对决了,否则我又怎么重生呢?”
周幸福了解其意,道:“唉,我是担心你身体。”
“你不是说我已经完全康复了吗?”
林森说罢,便俯身到地上做俯卧撑,周幸福连忙将他拉起,道:“不着急,来日方长,我还是习惯你当警察的样子!”
回到局里,周幸福跟李安全探讨了一下案情。
“他也跟我嚷嚷要自己破案,简直没把我们警察放在眼里。”李安全不满道。
“他毕竟当过警察嘛,可以理解。不过这么多年脱离刑侦一线了,是骡子是马,也得让他遛遛。”周幸福笑道,脸上带着中年人的宽厚。
“万一他破了,我们脸往哪儿搁呀。”李安全愤愤道。
“我们破案不是为了脸面,是为了工作,只要能破,都是好事,懂吗?”
“嗨,你没看他一脸鄙夷我的样子,简直就把我当成啥事都不懂的新兵蛋子,他要是破了,我这口气咽不下。”
“那行呀,有心气也是好事呀,你得想法子赶在他前面呀。”
李安全附在周幸福的耳朵边道:“其实呢,调查于龙川,现在还有另一个渠道……”
金桐正走进办公室,看见两个人咬耳朵的样子,问:“你们俩嘀咕什么呀?”
李安全叫道:“金桐姐,我告诉你,这个案件跟米鹿鹿还真没什么关系,她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人。”
上次跟金桐去调查之后,李安全认为米鹿鹿应该跟案件没关系,但金桐却认为米鹿鹿故作幼稚,藏得很深,两人争论许久。
金桐本来一脸悦色,但听到米鹿鹿三个字,突然一脸不悦,叫道:“即使没关系,也是个烂货!”说罢匆匆地走向洗手间。
李安全一脸无趣,悄声道:“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
“唉,她有心病,谈不得这种事。”周幸福叹道。
“哦,心病,我咋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呀,哎哟,难怪你老惹她不高兴。”周幸福凑近李安全的耳朵,道,“她当初怀孕的时候,她老公在外偷食,被她发现了,生了孩子后,她就离婚了。现在一谈到小三呀二奶呀这样的女人,她就一肚子火。”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没消化。”
“女人呀,要是钻牛角尖,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么可怕,那我以后可不敢结婚了。”
“结婚可以,但是要先试婚。”
“一辈子的事,恐怕几天也试不出来吧!”
两个人像碎嘴老太太一样嘀咕着进了男洗手间。
这是林森第一次走出医院。他还没有办出院手续,是借着遛弯儿的机会走出来的。在路过医院门口的时候,发现一排剪成球状的迎春花开得特别艳,沁黄的色彩,让他心中一动。小时候自己家的破墙边,也有一株野生的迎春花,当迎春花开放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可以不用穿破棉袄了。
在医院门口打了一辆车,十五分钟之后就到了于龙川的办公室。于龙川打着电话,看都不看他一眼,努了一下嘴,示意他坐到茶几的右侧。林森已经习惯了于龙川对自己的态度,默默坐下。于龙川狂躁地走来走去,大概接了十分钟电话,最后在闷闷不乐中结束谈话,坐了下来。办公室的灯没有开,幽暗,逆光的剪影看起来十分沉重。
于龙川给自己点上一根雪茄,调侃道:“死里逃生啦,以后还是悠着点儿吧。”
林森看着于龙川幸灾乐祸的眼神,似乎自己的此劫在他预料之中。而且,自己这条命在他看来,只是儿戏而已。
“你……”林森正要说话,马上被于龙川打断。
“先别说,等我拉泡屎。”
于龙川进了卫生间,过了许久,听见马桶的冲水声。他出来时,手里的雪茄已经烟消云散。
“你是来求我谅解的,是吧。可以呀,我可以给你机会,但是你必须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像个男人一样,把自己做过的龌龊事全倒出来,我代表丽川,看看有没有可原谅之处。”于龙川边说边扣上皮带。
林森闭上眼睛,仿佛在听天书,等于龙川安静下来,才缓缓开口道:“从我跟于丽川结婚开始,你就对我颇有敌意,我也确实对你犯怵。我不清楚为什么,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心里有鬼。这个鬼就是,我没有安全感,我希望得到庇护,越希望得到,就越恐惧。而你,就像潜伏在现实中的一只野兽,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冲出来咬我一口。现在,我死里逃生一次,我的想法变了,我可以向死而生,不再恐惧任何东西。就像人生可以再来一次,如果我的父亲没有那么早早地走,我的童年也不必在森林中一次次地穿越,我会无所畏惧地长大,也不必莫名其妙地怕着你。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进行一次平等的对话……”
于龙川蹙眉看着,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喊道:“是不是在演戏呀,疯了吧,跟我平等,你怎么跟我平等。我弄死一个人是分分钟的事,你跟我平等得起来吗?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所以,你就想弄死我?”
“是呀,我一直这么想呀。”
“为什么?”
“没有原因呀,就是太讨厌啦。像一只狗一样,躲在我们家里。”
林森站了起来,道:“那你现在就弄死我看看。”
于龙川走到林森跟前,两人目光对峙。林森身材瘦长,但于龙川要比林森高半个头,比林森还要魁梧许多,气场自然要强。在于龙川阴沉凶狠的目光中,林森浑身一颤,恐惧从丹田升起,似乎是积累多年的能量,像闪电一样穿过身体,最后从天灵盖溢出。
那一瞬间,林森放松了下来,他想起自己曾经是个警察,曾经是一个练过格斗的人,他决定,在于龙川下手之后,他开始一生中的第一次反击。是的,恐惧散尽,自己从未如此轻松过。
于龙川咬着牙,压低声音道:“我要搞死谁,是不用自己动手的。”
林森挑衅道:“你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不敢自己打我一顿呢?懦夫!”
于龙川微笑着看着他,这是他要动手的先兆。他毕竟在部队里待过,懂得什么叫血性。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周幸福、李安全带着两个陌生人进来。于龙川把攥着的拳头松开。
周幸福嘴巴努了努,两个人走向于龙川,亮出证件,道:“你是于龙川?我们是贵阳公安局的,有个案件,需要你协助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
于龙川脸色一变,表情严肃,道:“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不会的,于龙川,在贵州有房地产项目,有证据显示你跟一起交通肇事杀人案有直接关系,我们查得很清楚了。”
于龙川的气焰完全被打压了。两个便衣警察熟练地架着他往外走。林森一把拦住,盯着于龙川问道:“指使周亮撞我的,是不是你?”
于龙川停顿片刻,道:“如果要搞你,我会亲自动手的。”
周幸福和李安全跟在后面走出去。林森突然紧跟几步,跟上周幸福,道:“我要见周亮。”
陪林森到看守所的是李安全。进了看守所,林森道:“你不必跟着我,我跟周亮单独谈谈。”
李安全道:“可是……”
“别可是了,如果你想破案,就自己去审问他。”
周亮戴着铐子进了会客室,见到林森,“哇”一声哭了起来,跟被拐卖多年的孩子见了爹一样。
林森静静地看着他哭的样子,哭声里真的有一股真诚的悲伤。
“你终于醒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周亮抓着林森的手,现在他觉得自己有救了。
“哭好了吗?”
林森把纸巾递过去。周亮点点头,擦着自己的整个面部,受灾面积实在太大了。
“于龙川和你接触过?”
“我已经告诉警察了,于龙川让我找到你出轨的证据,我没理他,也没告诉你,只是想省事而已。我是不可能再背叛你的。”
“也就是说,你没有受任何人指使?”
“我已经说过一百遍了,完全是意外。”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林森盯着周亮的眼睛。他相信,眼睛是通往心灵的窗户,这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特别是对于一起长大的人。
周亮抬起头,郑重其事道:“撞车这个事,真的是个意外,不知怎么搞的,脚不听使唤。”
林森一字一字地听着,似乎想听出哪个字是假的。他的视线从周亮的眼睛,移到头部。
“头发掉了这么多?”林森指着周亮愈加稀疏的头发。
“关于米鹿鹿,我一个字也没提。”周亮点了点头,可顾不上说啥头发,压低声音道,“他们是自己查出来的,真的跟我无关。”
“我问你头发怎么掉了这么多?”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焦急吧。”
林森摸了摸他的头,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头发又掉了几根。那头发的质量,就像庄稼地里被污染而枯干的菜。
“撞车之后,脚部还有出现麻木的感觉吗?”林森道。
“有,偶尔有,可是医生检查不出来。”周亮道,“我想,可能是吸毒的原因,可是我现在全戒了。”
林森闭上眼睛,深思片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去告诉他们,我不是凶手,我没有谋杀,好吗?只有你不起诉,才能救我。”周亮像个心急的孩子,急于得到大人的承诺。
林森站起来,道:“那我先走了。”
“你会把我弄出去吗?”
“真正的凶手进来了,警察自然会让你出去了。”林森淡淡道。
周亮没怎么听懂,但听说能出去,还是欢呼雀跃,低声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不可能站在于龙川那一边的。”
林森听了,一怔,点了点头,抓住周亮的手道:“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一些残忍的事,你尽量去忘记;你只要记住,当初我们一块儿吃一个碗里的菜,你把你的菜票让我买文具,你只要记住这些,以后你的脑筋就不会歪,我希望你的人生能重新开始。”
周亮是个粗人,似懂非懂,他还是点了点头。林森拥抱了他一下,就像当初两个进城的少年。
林森回到医院,最后听了一遍米鹿鹿的录音,然后把手机里的录音删除。这个循环的录音,从他昏迷到康复,他感觉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于丽川刚好进来,她看见林森的操作,并无反应。
于丽川从爱马仕包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林森。林森定睛一看,一阵心跳。
那张纸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为什么?”林森把双脚放到床下,站了起来。
于丽川摁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床沿。她在便笺上写了几个字:我的世界太安静,不适合你,也不需要你。
林森双手掩住面庞,渐渐地,眼泪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他像个女人一样,耸动着双肩,哭了。
他抱住于丽川,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自结婚以来,两个人从未这般心意相通过,他们互相凝视着。林森第一次感觉,妻子是一个心智世界如此灵动丰满的人。十几年来,在自己心中,只把她当成一个残缺的、需要被可怜的人来看待,他觉得自己太无知了。
他在于丽川耳边道:“我真舍不得你,但这是一件我一直想做不敢做的事,谢谢你。以后,我可以无牵无挂地去自己该去的地方了。”
他在协议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即便林森不在,公司里也有条不紊,一切按部就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次的事件,简直是对公司管理的一个考验。事实证明,这次考验取得圆满的成果。
林森开了一次会,对团队表示赞赏,并且表示自己要离开一阵,希望大家精诚合作,让公司不受影响。
秘书小吴道:“林董,据我们所知,你目前的处境还是相当危险的,去哪里都要非常小心呀。”
“谢谢,我会去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林森道,“小吴,你等我电话,有些私事还要你忙一下。”
他把公司的事情一一处理完毕,跟于丽川去了民政局,出来后,他陪着女儿玩了一天。女儿姓于,但是不妨碍他是如此爱她,甚至成为家庭中唯一的笑声与温暖。
次日,他在办公室拨通了周幸福的手机。
“幸福呀,你不是还要了解案情吗?有空到我公司来一趟。”林森道。
“嗨,你一出马,肯定有新的进展,我们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呢,这就来。”
“是呀,我出院后,处理了一些紧要事情,现在才通知你,真是抱歉。”林森礼貌道,“对了,方便的话,请带一副手铐过来。”
“哦,为什么?”
“你们不是一直要抓凶手吗,抓凶手呀。”
周幸福愣了片刻,放下电话,叫上李安全、金桐直奔环三公司。
进了林森的办公室,林森早已泡好功夫茶。本来一脸严肃的三个人,也只好入座喝茶,似乎变成了访友。
“林森,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呀,当初在警队的时候,你就比我聪明,你可别再耍我。”周幸福道。
“就是给我豹子胆,我也不敢耍警察。”林森笑道,“再说了,我虽然做了逃兵,但心里对这份工作一直是敬畏的。”
“你的意思是,凶手就在你们公司?”周幸福道,“你们公司的嫌疑人,倒是查过几个,没有什么有力证据。”
“不急,喝口茶,听我讲一段往事。”林森道。
林森取了一沓钞票,戴上薄膜手套,把办公室房门关上,用细刷子把盐涂在钞票的边缘。他的手在颤抖。为了让动作持续下去,他脑海中浮现周亮敲诈他的嘴脸。是的,无止无休的纠缠,这个年少时的过命之交,现在已经蜕变成一个毫无人格的家伙。自己屡次帮助他,想让他重新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像从前那样,一起互相取暖。从前已经不再了,相爱进入了相杀,人生就像宿命。
这是周亮第二次的敲诈。林森知道,以周亮的无赖劲儿,以后是吃定自己了。周亮过来的时候,他把信封里的钱递给周亮。
“我没数,你数数看。”林森道:“答应给你的,当面可要点清。”
钞票有点儿粘连,周亮数了几张,手指蘸一下口水。这个习惯他从中学开始就有。林森闭上了眼睛。周亮继续数,继续蘸口水。
“周亮我告诉你,你这干的是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会找你算账。你多跟我要一次钱,你就离死亡越近一步,你一定要相信这句话。”林森表面冷静,内心却颤抖着说。
周亮没有理会他的话,他数完钱,害羞地一笑,自顾而去。
林森走到卫生间,突然呕吐起来,无比的恶心。
周亮一共敲诈过四次,三次的钞票里都有铊盐。
“铊的中毒症状是肠胃炎、脚跟疼、下肢麻木无力、视神经损伤、脱发。当初他活蹦乱跳,我以为铊盐没有进入他的体内,现在想来,他逃跑中突然腿软被放高利贷的人抓住,踩刹车突然无力,包括现在的脱发,都是铊中毒的症状,当然,现在可能还不重。”林森像个法医一样分析道,“所以他的供词是真实的,请你们把他送到医院去。当然,当地的医院可能不行,一定送到省公立医院检查,找神经损伤科的李师江博士,他是这方面的国际级治疗专家。”
林森说罢,喝了最后一口大红袍,向周幸福和李安全平平举起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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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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