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警官(十七)
手铐
夜入阑干,窗外只听得见稀稀疏疏的风声和雨声,大地一片寂静。
咚!咚!咚!一阵急遽的敲门声响起,还夹杂着一片人声,值班的信访处长王健从睡梦中惊醒。拉开信访接待大厅的门,一群人连同一股寒风呼啦地蹿了进来。没等他看清来人,突然听见“咚隆”一声响,中间一个女人跪倒在地,双手抱拳高举过头不停地弯腰作揖磕头,头手落地把水晶砖地板磕得砰砰作响,一个劲儿地撕心裂肺般连哭带号:“大官儿,冤枉啊!他们冤枉好人啊!我男人是好人,你可要为民做主啊!”哭声还伴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莫下跪!现在不是从前了!”女人身旁的男人大声地吼,双手要拉她起来,他腕上戴着一副锃亮的钢手铐,钢链哗哗地响。
王健急忙跨步上前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忙不迭地说:“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起来说话。”
那女人站起身,指指身旁的男人,说:“大官儿,这是我男人,他冤啊!”王健把目光转向僵直站着的那男人,见他可真瘦,瘦得颈项上青筋毕现,面黑,头发蓬乱,一张怒容满满的脸胡子拉碴。
那男人紧抿着嘴,紧闭着眼,脸色黑里泛青,不言不语只顾喘粗气。那女人也埋头抽抽搭搭地呜咽。待安静下来,王健才看清进屋的七个人中间还有俩警察,因为淋了雨,湿漉漉的警服变成了黑色,满头满脸的雨水遮掩不住无奈无辜还有些尴尬的神情。他拿眼瞪了瞪俩警察,手指着年轻的一个以命令的口吻说:“你去拿杯子,给大家倒杯水,让大家热乎热乎,不要弄感冒了。”回头盯住另一个中年警察说:“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中年警察欲言又止,面露难色。王健说:“那好吧,你跟我进来谈。”捩身对着大厅说,“大家伙儿先坐会儿啊,喝点儿水,暖和暖和。”
进了办公室,王健掩上门说:“我是市公安局信访处的处长王健,你是谁?戴手铐的那个人是谁?这是怎么回事?”中年警察闻言,啪,一个立正,右手举起行了一个礼,声音洪亮地说:“王处长好,我是白山县公安局陈家桥镇派出所的所长,叫刘勇。”接着,他噼噼啪啪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
前天傍晚,派出所接到报警说是有个叫朱少理的逃犯潜回了家,家人杀鸡宰鸭正犒劳他。派出所民警迅速核查,资料显示:朱少理,男,39岁,陈家桥镇朱家村二社农民。2006年因为扒窃被判刑一年,以后多次因为盗窃被治安拘留;2010年因为贩毒被判刑两年,2013年在市强制戒毒所强制戒毒期间脱逃。现因参与贩毒团伙被江城市江州区公安分局网上追逃。刘勇所长立即率民警前往擒人。“我们赶到朱家的时候,一家人正围成一桌高高兴兴地吃晚饭。民警抓了朱少理,一家人肯定也吓坏了。等我们出示手续说明情况时,朱少理突然晕倒了,这下炸了营,他家里人吵吵嚷嚷地就不让我们带人走。好不容易把人带到派出所,他的家人、亲戚来了一大堆,说什么的都有。讯问朱少理,他一言不发,问急了,就一句话,要见江城最大的警察,不然,什么都不会说。”
“他要见局长,你就带他来了?他要见总理,你也带他上北京?”王健当了几十年的警察,没见过这样办案的,他愤愤地盯住刘勇。
“王处长,我们当时也这样想,跟他熬了两天什么招数都使了,不灵,迫不得已才上市局来了!”
刘勇是有苦难言,出门前做的工作够多了:一边在镇卫生院给他检查身体,一边通知江州分局来接人,但对方没动静。派老民警讯问他,他只说要见局长。去村里做深入调查,也不见端倪。要图省事,他可以直接把人给江州分局送去,不过,刘勇这人也很犟,看着朱少理那副驴头噘嘴的样儿,他还不想放手了。“你犟我比你更犟!我不输这口气,哪怕我在县局遭人冷眼,挨批评,我也要弄清这人这案!”
“整个过程中,警察有什么过错没有?动手没有?打人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现在谁还敢搞逼供!”刘勇又摇头又摆手,目光坚定,不容置疑。
王健掏出烟抠出一支递给刘勇,自己也点燃一支猛吸了一口说:“刘所长,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朱少理是逃犯,但了解他的人认为他是好人,对吧?”
刘勇掏出打火机点燃烟,点点头。
“问题就在这儿。”王健沉思半晌,一支烟抽完又说,“如此看来,最直接有效的路子是见局长。”
“对的,最直接但也是最难的!”刘勇目不转睛地将一切希望寄托在这位处长身上,他有理由相信市局的处长应该比基层派出所所长更有招数。
这时门外的信访接待大厅里又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有个大嗓门在问:“刘所长在哪里?谁是朱少理?”
王健刚拉开门,一个高大魁梧的警察立在眼前,一双手热情地伸了出来,不无歉意地说:“嗬嗬,不好意思,王处长,一个逃犯怎么会惊动您老人家啊?”王健见是江州分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李大奎,上去就是一拳擂在他厚实的胸脯上,说:“你个大奎,好久不见,这么个小案咋会惊动你呀?”
李大奎宽阔的眉毛竖立,瞪圆眼睛,刻意压低嗓门说:“一个特大贩毒团伙案就差朱少理一人结不了案,而且他还算主犯之一。我们上网追逃,八方缉捕,耗了多少人力、物力呀。”李大奎调高了嗓门,又说,“这下好了,人家刘所长帮了咱一个大忙,得好好谢谢人家,也得谢谢您呀。”他使劲握住王健的手,还用力摇晃着。
王健痛得龇牙咧嘴,使劲抽出一只手指指身旁的刘勇,说:“李局长,这才是你要感谢的刘所长。”
“哦,您就是刘所长,我们电脑系统坏了,今天修好后才见到你们发的信息。呵呵,兄弟,您帮了我们一大忙啊。分局老大把咱们骂惨了,骂得狗血淋头啊,为了一个朱少理,我那帮弟兄们那个急哟,差点儿上了墙……”李大奎转身两步跨进门,一个熊抱把刘勇揽进怀里紧紧抱住,嘴里顺溜出一串热情洋溢的话来。
王健招呼他俩坐下,李大奎从兜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两支烟一一给他俩点上。刘勇走过去把门关上,坐下来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完,李大奎眉头一挑,蛮横地说:“朱少理是犯罪嫌疑人,是毒贩,对吧?你说他死不开口,对吧?我不管他家里人怎么闹,人我要带走。”又说,“对啦,我带了四个荷枪实弹的刑警,在大厅里把朱少理控制住了,不管怎么说,人我得带走,得逮捕。”他乜了刘勇一眼,加重语气说,“你们没办法叫他开口,我有的是办法叫他开口。再说,他死不开口也得把他捕了判了。”
“哼!我把他抓住带回派出所,又从派出所带到市局,一点儿问题都没出,需要你来控制住?”刘勇对他的说法显然不满,至少对他有些轻蔑的语气不服,又说,“就你有本事,你能让他开口?我倒想看看你的道法。”刘勇显然是故意要将李大奎的军。
这话李大奎是听懂了的。他逞能似的挥舞了一下粗壮的胳膊,说:“试试?这辈子就干了警察,什么蟊贼没见过。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到了老子手里都得变成泥团。”李大奎不无得意地冲着门外大喝一声,“猴子,把朱少理带进来。小张,你来做笔录。”
几个刑警嘁里咔嚓就把朱少理拎了进来,扔在一张椅子上。外边的家属一起来阻挡,吵嚷声一片。刘勇挡住:“别吵,到里边问话呢,没事儿,大家安静点儿。”
房间里安静下来,王健介绍了李大奎的身份,在“局长”两字上加重了语气,而且省略了“副”字。
李大奎挺了挺腰,开始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问了多少遍了,还问?”朱少理耷拉着脑袋,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刘勇拍了桌子:“朱少理,抬起头来,放规矩点儿。这是市局,这是李局长。”
“叫什么名字?”李大奎提高了嗓门,声色俱厉。
终于还是姓名、年龄、性别那套程序,问答流畅地过了。李大奎睥睨刘勇一眼,那意思就是你看看这不是开口了嘛。
“你知道你为什么被抓到公安局的吗?”
“你们抓的我,还问我为什么。”朱少理徐徐地吐气,像在做深呼吸。
“你自己做的事,你不清楚?”
“我清楚呀,我没做坏事,更没做犯法的事。”
“没做犯法的事,警察会抓你?”
“我怎么知道你们为什么抓我。”
“那,我们冤枉你了?”李大奎的口气有些戏谑,还有些嘲弄。
“冤枉不冤枉,你们清楚。”
“我们清楚得很,现在是要问你。”
“既然你们清楚,还问我干吗?”
“就是要你认罪,你懂吗?”
“我什么都不懂,只懂我什么坏事都没干。”
“你什么坏事都没干,警察怎么会抓你?”
嘭!李大奎气恼地拍了桌子,动起了粗口:“朱少理,你他妈的绕圈子又绕回来啦!”李大奎捋了捋衣袖,嘭嘭嘭地把桌子拍得山响,嗓门更高。
王健仔细打量朱少理,见他的眉眼并不刁钻,目光里没有戾气,反倒像两汪可以一眼见底的清水,但清水里荡起的涟漪看得出来有怨恨也有敌视的波纹,皮包骨般的脸黝黑精瘦,布满的皱纹显示出至少比他实际年龄超出十多岁的苍老。答完问题他立刻垂下头,用他凌乱但质地很硬的头发对着人。
这时,他看到刘勇侧眼瞅着李大奎,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他觉得这个来自基层的警察经验丰富,不可能对朱少理没个基本认识,否则他不会阻挡不住一个犯罪嫌疑人到市局上访,但他隐而不发又是为什么呢?
刘勇的腮帮子抽搐了一下,似乎想笑却被克制住了,仍旧岿然不动的模样。这个细节被王健瞅见了,他给刘勇递了个眼神便起身往外走,身后还听见李大奎一个人在骂娘,知道他恼羞成怒了。
走出办公室,穿过信访接待大厅,进到另一个房间,刘勇跟了进来,王健转身就毫不客气地责问开来:“你高兴啦?这是猫戏老鼠,还是老鼠戏猫?都是警察,看谁的笑话呢?刘所长,你老实告诉我,对朱少理你们没个基本判断?这明明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工嘛,他要上访,你们就阻挡不住?”
刘勇一愣怔,稍一回神立马笑嘻嘻地说:“我……我这不是没招儿了嘛。这案肯定有蹊跷,这人肯定有隐情,可他口口声声要见江城警察最大的官,见了就什么都招了,这不,连李局长都搞不定……”
“你把他引来了,就把麻烦交给市局了,对吧?你倒是想走捷径图个交差了事。”王健恼怒地说,“咱局长是副市长,是市领导,不是什么人说见就能见的,再说呐,这夜半三更天寒地冻的,怎么好去惊动大领导啊,你这不是叫我为难吗?”愤怒之下,王健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头,恨恨地说,“就是局长来啦,随便问几个问题,你要是答不上来,该做的活儿没做好,你头上这顶乌纱帽戴不成了不说,还得给你个处分,你想想这个后果啊。”
刘勇看来并没被镇住,脸上还挂着笑意说:“我来之前有过思想斗争,连最坏的结果,我都有准备。”又说,“这样,我们都图省事,就把人交给李局带走了事!”
王健想了想说:“不能这样,这案子有问题,暂时不能交人。我单独和他谈谈,看他能不能泄点儿真货。”
刘勇看了看王健,会意地笑了。
临时充当询问室的办公室里,李大奎还在不停地说理、问话、骂娘,王健挥手止住了他,见朱少理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就说:“你们出去吧,我和他单独谈谈。”刘勇指着王健说:“朱少理,抬起头来,我告诉你,这位是市公安局信访处的王处长,这就是今天晚上能见到的最大的官了,有什么冤,有什么苦,你要如实讲,他才能给你做主,知道了吗?”
朱少理举起戴着铐子的双手,用手指擤了一下鼻涕说:“他们抓错人啦,我什么坏事都没干。”
“你不是朱少理?”
“我是朱少理,可我没干过坏事,我是好人呐。真的。”
“我看过你的材料,那些记录在案的事儿,怎么解释?你说你没干过坏事,那你说这些坏事是谁干的。”
“你问我,我问谁?”
王健心里咯噔一下,这圈子又绕回来了,怎么给绕出去得费点儿神。
朱少理瞪大了小眼睛,疑惑地问:“你是局长?”
“不是,我是处长。你放心,我一定会秉公处理。”
朱少理拨浪鼓似的摇头,手铐在椅子的边缘上磕碰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你做不了主的。你不是局长。我认识你们局长,圆圆的脸,大眼睛,有神,颜色跟我一样,黑黑的,叫郝敬,是个好人,是个青天,能为民做主。你请他来,我要见他,见了他我什么都说。”
王健瞪大眼睛,不无揶揄甚至是嘲讽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啊?咱郝局长啊,一万多江城警察的头儿,你撒泡尿照照,你这样儿?”
朱少理一本正经地说:“我是谁?一个农民工,但我是一个公民,一个守法的公民,你们局长是人民的公仆,公民见见公仆,不会有错吧?”顿了顿,又说,“好歹我在南方大城市熬了十多年呢,见过的事多了,我懂法,知道现在是法治社会,什么都讲法,你们也不可能办冤案,是吧?”
这话从眼前这个有些萎靡、有点儿邋遢的人嘴里说出来,让王健吃惊不小。他心里嘀咕,真是个难伺候的主儿,还是个一根筋。但嘴上却说:“局长是公仆,没错。我们都是公仆,可公仆有分工啊,郝局长有他的事,我现在就管你的事。”说着说着,心里泛起一阵烦躁,又说,“朱少理,你少跟我兜圈子,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不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非得见局长才说?”
“我早就听说郝局长是个好官,我知道我的事,所以我特别要见见他,看他是否像老百姓口中传说的那样。”说完,朱少理把戴着手铐的双手高举过头,那样儿如指天发愿。
王健没辙了,只好叫刘勇把他押了出去。夜很深了,王健现在明白了刘勇为什么要带朱少理到市局见局长的无奈心境了。现在办案真不比从前了,老百姓的法治观念增强了,公安机关再也不敢蛮干,像李大奎那样还使蛮劲的法子,已经行不通了。但开口就要见局长,也是个难事呀!我往上报,局长怎么看我,会不会被郝局长臭骂!但转念一想,刘勇一个所长搞不定朱少理这样的人,也是正常的。现在的人有太多太复杂的心思了,他开始同情起基层的民警了。
试试吧,也许……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市局指挥中心把这里的情况作了汇报。一会儿,电话回了过来,王健一听,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呀,丁副局长,这么晚了打搅您,属下无能,这点儿小事还惊动您了。”电话那端说:“这么晚?这么早哦,天都要亮啦。你们肯定熬夜了,你们辛苦。我说怎么着?这么一个普通的案子,这么个普通的人,非得要见郝局长?我来见见,行不?”
“不行!”王健急了,话一出口觉着不妥,又说,“领导,这人一根筋呀,我们什么话都说尽了,他是油盐不进呀,实在是没法子才向您请示。”“那好吧,我试试看,昨天郝局长去南江县看现场研究案子很晚才回来。”丁副局长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挂了。
放下电话,王健也长叹一口气,心中忐忑不安,便从烟盒里抠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了一口慢慢地吐出来,稳了稳神。他走到窗户边,拉开绒布窗帘打开玻璃窗,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不禁打了个寒战,确实,天边已晨曦微露。
丁零零,桌上的电话响起,王健急忙扑过去抓在手上,听筒里说:“王健啊,我是郝敬,我到了。”话音刚落,王健已经听见大门外汽车引擎的声音,忙招呼刘勇、李大奎一起出门迎接。
郝敬在头里走进大门,大厅里旋即开锅了,朱少理刚撑起半个身子立马被两个警察按了下去,就举着双手,手上的钢铐哗啦啦地响,喊道:“郝局长,我在这里,他们抓错了人,您要为我做主啊。”郝敬走到他面前,平静地问:“你就是朱少理?”朱少理想站起来又被摁了下去,说:“我是,郝局长,我认识您。”郝敬皱了皱眉:“你认识我?”朱少理又想站起来,警察把他摁了下去,郝敬摆摆手示意警察把他放开,他就站起身来说:“我听说了好多您亲民爱民的事儿,在电视上见过您,您是好人呐,我有话跟您讲。”
郝敬满脸和蔼地笑道:“那好吧,你进来,我们谈谈。”说完,带头往里边办公室走去,朱少理在两个警察伴随下跟了进来。
刚坐下,郝敬就问:“你的情况我基本上都清楚了,你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讲,好吗?”朱少理情绪有点儿激动:“他们把我抓错了,我是好人呐,郝局长。”
郝敬很冷静,耐心地问:“抓错了?错在什么地方?你实话告诉我,好吗?”
朱少理有些迟疑,木讷地回答:“我……我也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
郝敬安慰他,语调很轻松:“你别紧张,实话实说,有理说理,有事说事。”
朱少理两眼盯着他,充满期待,语气恳切:“郝局长,我不想骗您,也不想给您添麻烦,我是朱少理,但我不是你们的犯罪嫌疑人,明白吗?”
郝敬心里突地震颤了一下,试着问:“大概是有人冒用你的名字干了坏事,是这样吗?”又问,“如果是,那你说有可能是谁。”
朱少理垂下目光,手指摩挲着腕上的铐子,像是沉思,也像是犹豫。
“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我来了,你却无话可说,看来你还是不信任我。”说话间,郝敬的眼光捕捉到两个细节:一个是朱少理的眼眶里泛潮,如果他不强力克制,一定会有泪水流下来;再就是他手指摩挲铐子时很有规律,左手食指一下,右手食指一下,一点儿也不乱。郝敬判断这是个意志力很强、做事有条不紊而且考虑问题比较周密的人,便说:“你找我肯定是有话说的,我相信你会对我说真话,说出真相我们才能帮你,才对你有利,对不对?”
朱少理抬起头,泪花在眼圈里打旋儿:“郝局长,您真会帮我?我就一草根哟!”
郝敬郑重地点头,目光如炬:“草根、树根都是根,法治社会讲平等。”
朱少理正眼望着郝敬,目光明亮:“郝局长,您也是副市长,是我们江城人的父母官,我有个不情之请,也许不合适,我说出来,请您不要拒绝。”又说,“我就想请您到我们村子去看一看,行不?”
郝敬略一思忖,以商量的口吻说:“有什么话在这里讲不好吗?到你老家去讲同在这里讲有区别吗?我看,就在这里讲吧,如果你说的事情需要调查,市里还方便一点,对吧?”
朱少理昂起头犟起脖子,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市长,您去村里看了,不用我说,就什么都明白了。”
“去了,就明白了?”郝敬想了想,笑了,“那好,咱们就去你老家瞧瞧。”
朱少理也笑了,举起双手用手背擦擦眼睛,千恩万谢一般:“谢谢市长,谢谢郝局长!”
朱少理举起的手铐有些扎眼,郝敬说:“要不要把你的手铐摘了?”
朱少理摇头,笑笑说:“不用,不用,警察把我铐了带走,全村人都知道,没事儿。”
王健给大家安排了简单的早餐。郝敬把王健、李大奎、刘勇叫到一块儿,一边吃一边商量了面儿上和下乡的调查工作。刘勇心里直打鼓,虽然局长提的几个问题他都答上了,局长也说大家在这么短的时间把事干成这样也尽心了,但现在看来这个朱少理肯定是抓错了,这个结怎么解他心里没数。
天色大亮,阳光普照,但冬季的天意昭示的还是寒冷。
汽车沿着泡江左岸的高速公路疾驰,晌午时分,车抵村边,朱少理满脸堆笑,抢先站起身来:“市长,这里是村西头,我家在东边,我们下去走走,看看新农村。”
“好啊。”郝敬欣然答应,“看什么?你头里走,指点指点。”
走在水泥硬化了的村道上,郝敬看见庄稼地里蒙上一层白茫茫的霜,满山遍野的树木凋零草丛枯萎,但见村道两旁和半坡上一溜黑瓦或红墙或青砖的农舍,错落有致,挺有型的,禁不住问:“哎,怎么老乡们的房子修得这么漂亮,都是新的?”
朱少理在两个警察伴随下走在头里,此时停步捩身等郝敬走近了,说:“村里大部分青壮年都出去打工去了,剩下的老弱病残孕什么都干不了,大片庄稼地撂荒。这些房子都是打工仔寄回来的钱修的。”
郝敬若有所思:“他们出去都干些什么呢?”
“脏活累活什么都干,当然,也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这年头的人想钱都想疯了,人人向钱看,人人都想捞钱,只要能捞钱什么坏事脏事都干得出来。”朱少理脸上明显露出愤懑、鄙夷、无奈的神色,且越说越激动,“不瞒您说,市长,有的人走出去,卖淫、诈骗、偷盗、贩毒、赌博什么都干,您看啊,有的房子是新的,但也是脏的。”
朱少理说这番话时的神情极自然,不像是危言耸听装出来的,郝敬在琢磨他的表情。
走近村东头,郝敬远远地就看见路边一个很大的庄园:用红砖砌起的一个四方阔院,中央是一栋四层高的楼,贴了淡黄色的瓷砖,墙面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着一晃一晃的光芒,几株银杏树泛黄的树叶与高楼相映相衬倒显得十分和谐。走近了看,高大的门楼下绿色的大铁门半掩着,可以窥见院子里绿色掩映下的昏暗。这与一路走来看到的没有围墙只有一层顶多两层楼的其他农舍相比显得更加不同凡响,气派、辉煌、张扬、高大上。他不由得问道:“小朱,这家恐怕是村里的首富吧?这是谁家呀?”
朱少理的脸上有点儿惊诧:“什么首富啊,这是我堂兄朱少勇的家。他跟我一样是个打工仔,这几年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生意,发啦。不过,他家里还是很遭罪,他父亲,也就是我伯父,去世得早,母亲长期卧床不起,弟弟是个智障,他出去十多年没回过家,只听说寄回来很多钱,他媳妇拉扯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么大一座宅子空荡荡的。”又说,“郝市长,请您进去看看吧,关心关心老百姓的疾苦。”
朱少理推开大门,喊着:“伯母,大伯母,大领导来看您来了。”然后领头穿过庭院走进东厢房的一间卧室。郝敬跟了进来,见一张大床上躺着一个干瘦、小个儿的老太婆,听见有人在喊叫,正使劲地撑起身子,问:“谁呀?”“是我,少理。伯母,您看,郝敬市长专门来看您来啦。”朱少理连忙上前几步,到床边搀起老太婆。
老人迷糊着眼睛。“市长?看我?”她瞅见朱少理双手被铐着,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哟,少理哟,你怎么戴着铁枷呢?”
郝敬躬下身子,说:“老人家,听说您病得厉害,我们路过进来看看您,没什么事的。”
老太婆哎呀一声松了神,瘫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市长啊,我们一家子都得感谢少理啊。他是个好人啊,朱少勇跟他出去打工,现在生意做大了,赚了钱才建了房子,养活了一家人呀。”老太婆呻吟了一阵,又说,“少理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呀,老实、勤快、肯帮人,村里人都知道。”
出了院门,郝敬眉头紧锁得像是一个大大的问号,说:“小朱,你带我看你堂兄家,什么意思?你堂兄是做什么生意的,家里这么有钱?”又对刘勇说,“这些外出打工人员的情况,你们掌握多少?”
朱少理说:“市长,您看看就明白了。您比我更明白,对吧?”
郝敬点了点头。
刘勇说:“农村在外打工人员太多了,但重点人头的情况我们是知道的。这家朱少勇出门十多年了,我们确实没掌握什么情况。”
横过村道,爬几步坎就上到朱少理家门前的院坝,一家人把朱少理围住,问长问短的。
这时,白山县公安局局长苟巨桦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身后跟着的好几个人也是喘着粗气一溜小跑,隔老远他就扯起嗓门喊:“郝市长,您来怎么也不吩咐一声啊?我怎么也得去迎接您呀。”转头把跟来的几个人介绍给郝敬,有镇党委书记、镇长、村支部书记。郝敬笑盈盈地说:“鼻子挺灵的,这么远就嗅到我来到你的地盘了。”他瞅见刘勇低下了头,又说,“是谁走漏了风声?”
苟巨桦自嘲:“狗鼻子嘛,咋能不灵呢?”众人皆笑。
王健在院坝边的黄果树下接听电话,又给郝敬招手示意。郝敬瞅见,起身走过去,王健递给他一份电传,说:“这是苟局长送来的,是南方城市公安机关查证朱少理的情况报告,苟巨桦怕挨剋不敢直接送给您,叫我转呈。”郝敬接了,就一页纸,一目十行看完,说:“哼!他做错了事,还怕我剋。”王健接着说:“市局那边只查到朱少勇2007年5月因为扒窃被南江区公安分局治安拘留七天的违法记录,在江宁区查到了他最新的暂住地址。”郝敬果断下令:“全力找到朱少勇,抓紧采样、比对、核实,一有进展马上给我汇报。”又说,“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等,不出结果我不会回城。”
时过晌午,寒风乍起。郝敬把王健、苟巨桦、李大奎和镇长、书记召集到朱家正中的堂屋碰头。情况集中后,分歧落在对朱少理是放还是不放上面,郝敬拍板:“放,当场释放。”李大奎问:“谁去执行?”郝敬说:“谁铐的,谁去解铐。”苟巨桦说:“好,叫刘勇去,解铃还须系铃人。”郝敬说:“但我们得等那边朱少勇的情况核查落地之后。”苟巨桦郑重地点头。
刘勇和村长带着饭店的伙计送来了盒饭,白花花的米饭上面浇盖了肉丝、酱菜、大白菜,热气腾腾,香味诱人,大家人手一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完午饭,王健从屋子里出来,走到朱家院坝上,对坐在石磴边的郝敬附耳报告:“朱少勇已被市局禁毒支队抓获,初审,已经供认是他冒用了朱少理的名字。”
“刘勇!”郝敬大声道。
刘勇站上前来:“到!局长!”
“该你的事了!”郝局长领头,身后是王健、苟巨桦和民警们,对面同样站着的是镇长、村长以及朱少理的一大家人,还有些看热闹的乡亲。
郝敬笔直地站立着说:“朱少理,你的事我们弄错了,该怎么赔偿依法办,咱们不含糊。作为江城警察最大的头儿,我有责任,我先给你赔礼,我们立刻把你的铐子摘了。”说完,站直身体给朱少理鞠躬,他身后一拨警察也齐刷刷地躬下了腰。
朱少理从没见过这阵势,心慌慌地连说:“受不起,受不起!我的郝局长,拿钥匙来我自己摘!”
郝局长这个鞠躬是屏息着缓下缓起的,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久久地停留在老乡们的视线里。当他抬头站正,所长刘勇已经跨步上前,走到朱少理的面前,钥匙捅进锁孔,铐子张开龇牙大口,金属链环丁零响处,朱少理的双腕露出来了!
郝敬接过刘勇递过来的手铐,一手举起手铐,一手搂着朱少理,在院坝中间站定,大声说:“我宣布,白山县公安局陈家桥镇派出所把朱少理同志铐错了,应当纠正,现在这个铐错的手铐已经摘下来了!”
“郝局长,我的事怎么弄错了?”朱少理不解地问。
郝敬说:“你这个堂兄朱少勇很不地道,他在很多年前第一次犯案时,就盗用了你的名字。”
朱少理一听,泪水夺眶而出,握住郝敬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谢谢,要不是你们,我这黑锅不知要背到哪年哪月!”
这时,一个中年农妇凑近,说:“我家里有鞭炮,我去放一串,高兴高兴,也去去晦气,郝局长您批不批?”刘勇插话:“她是朱少理的老婆,就是在市局信访处一直哭哭啼啼的那个婆姨。”那女人红了脸:“人家不是觉着冤,心里着急嘛。”
郝敬举起右手说:“放鞭炮不用我批,但我赞成。”
噼噼啪啪的鞭炮炸响,房前屋后栖息的鸟儿被惊动,叽叽喳喳地在树梢上空盘旋,久久不见离去。
(原载《绝对现场》,群众出版社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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