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警官(十四)
强弩
“如今这叫个什么世道呢?真是不像话,竟然有女儿羞辱老子的!”当这个念头从孔和平脑海里划过的时候,他心里就不是那么气愤了,那种“唯我独尊”的气势,眨眼间就从心底里直溜溜涌现出来,让他面色红润,让他说话有了底气。他一改刚才说话有气无力、蔫巴巴的模样儿,环顾了四周,咳了咳嗓门儿,游泳划水一般,把两只手往旁边、往后一扒,仿佛要把压抑着他的种种不愉快的场景统统消灭掉,把克制着他聪明才智发挥的那些个“居高临下”的人物全都置于死地。
他气宇轩昂地说:“重在参与嘛,我有时间、有精力就来玩玩。我家里有事我就得走了。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呢?”孔和平说的“参与”,实际上就是打麻将!如今街头小门面房后头的那一部分、社区里的“老年人活动中心”,都是大家乐于前去打麻将的场所,不过叫“牌铺”更为直截了当一些。打麻将本是四个人的消遣方式,但现在流行“打晃晃”,五个人才可以玩起来。大家玩起来的时间更为灵活机动,有事可以随时离开,输了钱心情不好可以随时离开,赢了钱也可以随时离开。孔和平现在说“家里有事”要走,人家不是傻瓜,知道他是赢了钱想见好就收。还没有半个小时,最多也就是玩了十把,孔和平起码和了八把。他走了,就没人“晃”了,有可能“拆摊子”。就算没人“晃”了,四个人愿意定在那里也可以打,免得输了钱的人心里不痛快!
同桌子的人挽留他,说话没个好气色,眼睛望都不望他,自顾自地说:“接着玩吧,玩吧。这么短的时间就要走?有事你先就别来了!”孔和平不答话。又有人想留住他,接着说:“你也不可能总是赢啊,你要是输了,还不是巴不得人家多玩一会儿。这么简单的道理,说穿了没意思的。”孔和平还是不答话,但他心里可是酸酸的。他心里的话外音,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我输了,你们陪吗?巴不得我输个倾家荡产才好!你们有那么善良?我不信!”孔和平又不是第一次到牌铺来玩,不说千万次灵与肉的洗礼,他确实是身经百战了。什么样的场合他没有见过啊,输了没钱欠着的,上次欠的这次抵账结果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更有甚者发生了肢体冲突大打出手的,还有被辖区派出所抓着了不是罚款就是行政拘留的……哪一样,他孔和平没有亲身经历过呢?刚才听到有人劝他、留他,他还是面带微笑的,现在他大约是嗅出了一点儿对他不太有利的气息,他不说,也不笑,脸色差不多要下沉了。
有很多女人,遇事总是强调别人要顾及她的感受,可是她自己始终不知道“换位思考”,不知道权衡“此时此刻”别人的心理。现在就有一个这样的女人,听她说话就像挨棒子,两头一般粗!是冷是暖,自己去体会。她现在既不是和颜悦色,也不是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娘养你就这么聪明啊?练就了这种手艺,不如每天来搓两把,那可是比卖工、出苦力强多了。”也许她是怕孔和平听到了这话,马上就变脸,所以她自己还没说完,脸色就首先柔和起来了,腔调首先圆润起来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好男不和女斗”,这样“刷”孔和平两下子,看他能怎么地!
孔和平的脸色,即刻就由阳转阴,刚才还有一点儿血色,仅仅一句话的工夫,他的脸就失去了颜色。看起来,他的脸并不像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那般苍老,但他的脸上同样凝聚了岁月的侵蚀和风霜。此时,孔和平那张写满人生阅历的脸,白森森的,让人看了就觉得可怕。旁边桌子上打牌的人,眼光一齐向着孔和平看过来,还有从头到尾都没有打牌、只是在这里看热闹的两三个人,他们也朝孔和平看过来。
“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严重脱节啊,长幼尊卑,完全没有!”孔和平心里愤愤不平地想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老板娘就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二传手”,她脚下的位置非常灵活,她担负的角色,“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人家孔和平是老顾客,那个说话挑是拨非的女人也不好惹。但是,再怎么地,孔和平四十多岁,这么说他,真的不如说一个三岁小孩儿。他家的独生女,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快二十岁了,据说今年要参加高考。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和谐”社会,有人因为打牌在她这里吵起来、打起来,这种场面老板娘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人家租个门面做点儿小生意,她可全是靠“牌”支撑着呢,打牌图的是个娱乐,她也要混个生存!
“哎,大家都是开玩笑,说着玩的,你莫当成一回事。来来来,过来坐,喝口热茶吧,我去倒。”老板娘不望孔和平了,她的眼光迅速朝室内扫视了一圈,特别把那个说“狠话”的女人,狠狠望了几眼。没想到,那女人正眉开眼笑地望着老板娘呢。接着,那女人又把暧昧的眼光投向孔和平,见孔和平不动声色,她的注意力迅速集中到自己手中的牌局上。老板娘说:“是啊是啊,家里真的有事就不玩了吧。”老板娘脚下生风,就像阿庆嫂一样,眨眼间就倒来了茶水,随手搬过来一把塑料椅,让孔和平静静地落座。“我说你啊,女儿大了,成绩好,又听话,今年考上大学绝对没问题的。老婆顾家,你又会赚钱捞外快。今天你不忙,手气又好,接着玩一阵吧。有什么事比赢钱更来菜呢?”
孔和平心中那个“不甘现状、垂死挣扎”的魔鬼,又要跳出来了。多少次,他赢了没走,一心恋战,赢到手的钞票,全都吐出去了,老本也输了。这还不说,失财又丢人啊,因为人家赢了,要及时闪身,谁愿意一再“陪练”呢?
孔和平口里便这样说:“不了不了,来玩的机会多的是,希望好运天天有。”也许是怕别人再次“口误”伤害了自己,他赶快说:“我想买点卤菜回去,犒劳一下女儿。”说完,他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大家不再留他,只有老板娘,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说道:“趁火上呢。今儿个你火势这么旺,走了可惜。”
孔和平此时已走出门外,他回头看了老板娘一眼,原来她长得不难看啊。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候,但她穿的是一件宽松的柔软而飘忽的纱质上衣,里边的胸罩时隐时现。看着她那饱满的前额和丰满的腰身,孔和平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他要冲上去,把老板娘丰满的屁股摸一把、拧一把!
但他不敢,这是个法制社会。他若胆敢上去摸一把,真的会脱不了身的!孔和平落荒而逃,就像是挨了打,或是欠债被人追赶一般,气喘吁吁的。
他总是这样,自己把自己搞得无比难堪!回去有什么事呢?他真的是要犒劳女儿吗?婚姻,是他的父母为他做主的。老婆生下的是女儿,他千般不高兴可又有什么办法。不管女儿是否上大学,反正不包分配,他没关系也没钱财为女儿的工作去打点人脉!
哎!人到中年了,他能做主什么呢?除了不想打工、老想打牌这两件事,他可以自己做主之外,他为他的生活,能够做主什么?
现在还没到夜晚,但孔和平就像个夜游神一般,一脚高来一脚低、漫无目标地向前走着。赢了钱,仿佛给他注射了兴奋剂,他想放声大唱,但是不能,人家会说他是神经病。这点自制力他还有,他不能让人家流言蜚语,他的人生一定要保持正常轨迹。
说到“正常”,他想哭了,他哪一点不如人家呢?但他就是过得不如人家惬意,他没钱没工作,每天过日子混天。他不甘心这样没质量的生活,想奋斗一下、争取一下,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他就这样魂不附体地走着。他觉得十分压抑,特别难受。
他禁不住站住,刚才他说过要“犒劳”一下女儿的。他今天赢钱了,犒劳一下自己也是可以的。老婆从不打牌,累死累活顾家,对他打牌一直是放任自流的态度,他感激着呢,犒劳一下老婆也应该的。他足足站了有一两分钟,好不容易判断清楚菜场在哪个位置,他径直往那个方向走过去。
孔和平站着的地方,正好是马路中央等待红绿灯的地方,那里的地势明显比车道要高一些,而且他正好站在了遮阳伞的下方,当时他没有环顾前后左右,而是毫不犹豫、拔脚就走。现在正是红灯!孔和平没注意到,偏偏又走得急!
那是一辆豪华的“奔驰”车!奔驰的标志,孔和平闭着眼睛也能识别。驾驶这辆车的司机,是个三十五六岁、神情淡定的男人,头顶已明显秃得没有一根头发,但四周的头发却稀稀拉拉略显旺势,他眼疾手快,在肉眼观察车离孔和平至少有20公分的时候,他就果断而且沉着地踩下刹车了,随着孔和平的身体慢慢倒下去,他一脚把刹车踩死。车况良好,并没有出现让人听而生畏的刹车的呼啸声。
然而,孔和平还是倒下去了。当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有车奔驰而来的时候,脚步退回去已是不可能,猛地一脚跨过危险地带也是不可能,他的脑海里立刻涌出了千种万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想法和念头。但人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孔和平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当奔驰车最前沿一条线的那一部分触及孔和平身体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了右腿膝盖上下方侧边那一片区域有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外力,在压迫、挤压或者是撞击着他。本来他身体前进的方向是向着正前方,现在他的身体受到来自右边的撞压,他无法控制地朝左边倒了下去。奔驰车已经稳稳地停下,不然,整个车辆将会从他的身体、他的头部碾压过去。现场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他的尸体将会怎样的面目全非,将会引起包括家人在内的众人怎样的恐慌,他真的无法想象!也许是因为惊恐,也许是因为喘不出气,也许是因为不甘于生命就这样草草结束,但绝对不是因为疼痛,孔和平把眼睛闭着,呼吸困难,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他的眼中没有泪水,只用了几秒钟的工夫,他就睁开了因为恐惧而不甚清晰的眼睛,还好,没有血迹,他的手上没有拿任何东西,现场一点也都不混乱。
在至少十秒钟的时间内,现场连风声都没有。车主没有下车,也许是他的内心强大,也许是没出人命案……
孔和平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的头刚刚还略微抬起、上扬,他在打量周围的阵势,身上麻酥酥的感觉,现在还没完全消失,但比事故开始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他身体的右侧面和奔驰车亲密接触的部位,也没怎么疼痛,就是那种“被接触”的感觉还在。我的妈呀,这么短的时间,让人大喜大悲、让人出生入死谁受得了?
孔和平的思维迅速恢复了正常,忽然有一点儿后悔没有留在牌铺继续观战,就是不打牌在那里“八卦”一下也未尝不可啊。好事一眨眼就变成了坏事,真的是祸福相依、生死相连啊。所以,他只能躺在地上不起来,装死埋活也罢,管不了那么多了。
倒是车上的人沉不住气了,缓缓地打开了车门,闲庭散步似的走下来。出乎孔和平的意料,车主在说刚开始的一两句话的时候,竟套起了近乎:“哎呀,原来是和平哥啊,让你受惊了。伤着没有,伤着没有?”停顿了一两秒的时间,面对着孔和平的双眼,车主又说:“没有受伤,还好吧?要不我送你到医院去看看?现在就去,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孔和平原本是没有动静的,他的眼睛闭了又睁开。他看见车主低着头,弯了腰,贴近他的身体看他,忽然就伸出了自己的手。事后,孔和平真的搞不清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是什么理念,让他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地伸出了他的手。是友好吗?未必!是好说好商量吗?也未必。但他就是伸出了自己的手。车主也许是想和孔和平握握手,但更多的想法是拉他起来。他也没受什么伤,就这样赖在地上可没有什么意思,对方的态度很友好,他们两个人原本就是熟人,关键还不是他们有多熟,而是因为光头车主是位老板。这么想着,躺在地上的孔和平竟无比自卑起来,他年龄比光头大,学历比光头高,可是他一无所有!他可真是瞎了狗眼啊,奔驰的标志,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识别出来,那么,在自己倒地之前的那一个眨眼间,为什么就不定睛瞧瞧车主是谁呢?幸亏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经过,否则人家会笑话他的。就是找富人扯皮拉筋,也得有个方法吧?人家说话多么友好、多么和颜悦色,不用他敲啊诈啊,人家主动就会送他去医院检查。那你还能说什么?所以,趁富人主动拉他的手,孔和平乖乖地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乐得就此“相逢一笑泯恩仇”。
富人名叫秦凯歌,经营的行当极具诱惑力和挑战性。孔和平刚刚被老板炒了,或者说是他主动炒了老板的鱿鱼。也许以后,他可以去秦凯歌的公司谋得一份生存的饭碗?这个念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风声,但是极大地圈定了孔和平说话的内容、腔调和语气,“我说凯歌啊,说话怎么这么客气呢?是我乱闯红灯,我负主要责任呢。”但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说孔和平啊,你就是一个小丑,居然是你这么低姿态说话,你撞车白吃亏了,你倒地白现丑了,还有你一身的名牌不知道被撞破没有。
但是秦凯歌很够意思,他没像孔和平那么想问题,尽管他们平时只是认识,深层次的接触不多,但都是街坊邻居,无缘见面不相识的人天天都能遇到,怎么着今天也是他让孔和平摔倒在地的。不过,今天没下雨,地上没污渍,孔和平的衣服上只沾染了些灰尘,拍去灰尘,他仍是一个有轮有廓的“老帅哥”。所以,当他听到孔和平主动揽责的话,他先是笑而不语,接着开口就说:“今天不管我有什么事,我都先放下,我们一块去喝杯茶,赏个脸可以吧?”
现在过红绿灯的车辆,都是从奔驰车的旁边经过,陆续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从此路过了。孔和平灵活机动地说:“我们在这里说话影响别人正常通行了。我们先把车开到旁边停下再说,好不好?”“好啊,上来吧。直接开去茶楼得了。”千年等一回,他孔和平终于聪明了一次,一个“我们”无疑是把他自己摆在了车主的位置;一个“开到旁边停下再说”,无疑是只有他在车里坐下了,才可开到旁边。他孔和平的大度和城府都显现出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
奔驰车有条不紊地开着。街灯已经悄然点亮了,性急的个体商户们早就摆好了夜市摊,有一个年轻的“追星族”正在试穿一件胸前印着足球明星图像的T恤。卖鞋的、卖化妆品的、卖帽的、卖各类饰物的……应有尽有。各式各样的人们,就像是辽阔大地上一株株生机盎然的小草,努力地占据着属于自己的一丝空间,各施其才、各使其力。孔和平坐在副座上,他并不急于和秦凯歌说话。
车子拐了一个弯,新世界大型购物商厦的大门上方,一个硕大的投影仪牢牢占据在那里,明星、代言人闪亮登场,生活用品、家居用品、车子、房子,都是向市民推介的对象,每一方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商业气息,每一寸土地都蕴含着无限商机。
孔和平的手机忽然收到了一个信息提示音,原来是老婆发给他的信息:今天报纸上登出了一本院校的最低录取线,女儿的分数比最低线高出了整整88分。后面就没有了。那么,女儿想上一个什么样的学校呢?是需要他的建议?还是女儿自己做主?
不管怎么说,在女儿去大学报到之前,他们家肯定是要摆酒庆祝了。他在报纸上看过,现在各级纪检督察部门,治庸问责很严的,借婚丧嫁娶、升学就业之机,大肆宴请各路宾朋、下属以及有业务关系的同行,收受礼物、礼品、礼金的,不仅要退还财物,还要被通报批评、记过处分。不过没关系,他又不是公务员,哪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呢?那些对他不适用。他以前送过太多的礼给别人,现在自家终于有了机会。
今天,他主动请辞了工作,心里窝着一肚子的火,心里老想着怎么投机取巧赢他一笔,才没有及时看到报纸,否则早就知道女儿会考上一本了。老婆总是这样,有什么事,不是直接打他电话,而是发信息。她说这是节约资源。他却以为她是小钱精明、大钱糊涂。她是怎么个糊涂法呢?她把她打工的工资,用来过全家人的生活,他的工资用来缴纳她和他的养老统筹、医保,然后再把多余的积攒下来。可是他长期在牌铺。他在心里承认自己好逸恶劳,他想巧取豪夺,可是没有办法,他丧失了前行的斗志。他做梦都想过有品质的生活,但他所有的开支、他的衣食住行,似乎都和赌、和麻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悲哀!
秦凯歌好像知道孔和平在想什么,他问了一句:“是你家女儿要上大学了吗?哪个重点?省内还是省外?”生意人就是这么精明,就是这么有悟性的吗?别人什么也没说,他就能钻进别人心坎坎上。孔和平稀里糊涂说了一句:“是啊是啊,她的分数超过了,不过录取通知书还没来,估计不会太久的。”秦凯歌问:“到时办喜酒了,看得起做兄弟的,就通知一声。”说完,他意味深长地对孔和平望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笑了。是那种心领神会的微笑。孔和平说:“现在没想那么远,到时再说吧。”隔了没一会儿,秦凯歌又问:“你目前在干什么?还行吗?你对自己的生活状态还满意吗?”
孔和平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人触动,但是,他不能轻而易举地表现出来。他不能给老婆和女儿想要的生活。女儿只有考大学,才能改变她以后的人生道路。老婆呢?虽然是父母为他选定的,没有为他生个儿子,他也老大不高兴。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独生子女政策执行得相当严厉。他能怎么样呢?他只有怨天怨地怨自己。老婆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是最适合做妻子的女人,她从不埋怨他,只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在外搞女人就好!如果一定要说世上还有爱情,他对她,分明是还有爱的。他只恨自己无能。
想到这里,孔和平的眼泪来了,他感性的一面,总是这么容易适时适地表现出来。
“要不,你跟我一起干吧?”秦凯歌停了一下,车速也不见得减慢,他定定地望着孔和平,足足有三秒钟的时间。孔和平怀疑自己听错了,待秦凯歌又重复了一遍,他心里就紧张起来了,有两三秒钟的时间是高兴:瞎子要人牵,跛子要人扶。我贫穷了半辈子,现在终于有贵人搭救了!有两三秒钟的时间是疑虑:没有任何道听途说,没有任何人推荐中介,没有任何实质准备,保守一点儿说,秦凯歌不是千万富翁,也是百万富翁啊,和他孔和平这个彻头彻尾的打工族一起投资,不是拿钱打水漂吗?他心里就这么高兴和疑虑交织在一起,一会儿高兴占上风,一会儿疑虑占上风。
在孔和平不知所以的时刻,秦凯歌已经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前的停车位上停好了车,他动作娴熟,神情镇定,出入这种场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吗?轮到孔和平受宠若惊了。
在秦凯歌的引领之下,他们两个人很快就在一间包厢里坐了下来。地面是地毯,除了餐桌,旁边还放了一个小茶几,灯光晕暗得令人想入非非。墙面是用地毯之类的布料装修的,壁灯很好看,里边是灯,外面却是一个古装仕女图像。对面墙上显示的则是一个策马扬鞭、英姿飒爽的女英雄。包厢的顶端,是一幅构思精美的图画,一个圣母样的女人站在水中,露出自己白皙的手臂,端着一个盛水的圆罐;围在她周围的,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小人儿,每个人都面对着圣母,那样的虔诚,那样的专一。
秦凯歌动作麻利地为孔和平倒了茶,没有一点儿生疏,没有一点儿隔阂,就像他们天天见面那么自然,就像他生来就是孔和平的秘书一样。孔和平一直被“受宠若惊”的情绪笼罩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也不知道秦凯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有傻乎乎地望着他。秦凯歌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说:“先喝口茶吧,菜等会儿就上来。”孔和平只有傻笑。秦凯歌说:“你女儿上大学要走了,以后只有你和老婆在家,过日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孔和平觉得秦凯歌在笑话他,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就跟着秦凯歌来到这里。表面看起来,是秦凯歌为他孔和平赔礼道歉,谁又难保这不是孔和平自取其辱呢?但他不敢把自己的内心完全表露出来,他只好挪了挪离秦凯歌稍微远了一点儿,然后把自己的脚朝椅子里边收了收。
“你放心,兄弟我是掏心窝子说话,没有半点儿把你看外的意思。”秦凯歌仿佛知道孔和平想什么似的,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说:“我是说,人要居安思危,日子一天两天过不了。”孔和平还是不说话。秦凯歌又说:“我的经营也不景气啊。要不,你做我的业务员吧?”他的言辞那么恳切,他的语气那么诚恳,他的表情那么柔和,孔和平有点儿动心了:“跑什么项目的业务员啊?我能行吗?”秦凯歌的恳切和诚恳,也带出了孔和平的恳切和诚恳。他表面上是这么说的,可是话一说出口,他内心就开始责怪自己了:你说的什么鬼话!过了这一村,还有这个店吗?机会稍纵即逝。
秦凯歌的模样好像一下就伤感起来,他说他每月要负责房租水电、工人的工资,老婆现在成全职太太了,家里家外什么都是他一人负责。还好,老婆没有出轨,孩子还小,还能把控得住;但是,同行相轻,竞争激烈,钱是越来越难赚了。他是树大招风、应酬繁多、各方面需要打点,他只有另找项目、另开财路。说到这里,秦凯歌接了一个电话,断断续续听到了几句,好像是有人邀请他去哪个地方喝酒,他说他现在正在桌子上。刚刚挂了这个电话,他的电话又来了,那个人问他联系得怎么样了。秦凯歌诡秘地望着孔和平笑了笑,只说了一句“回头我再跟你联系”,就挂了电话。
孔和平经常是一天接不了几个电话,忽然可怜起眼前的秦凯歌来。这么年轻就秃顶,是他用脑过度、休息时间长期得不到保证、生活长期不规律引起的吧。他忽然想抱住秦凯歌的头,好好安慰他几句。不管秦凯歌对他孔和平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想他会答应。
但是,秦凯歌却不急于马上说出来这是一个什么项目。秦凯歌不厌其烦地问道:“以前你打工有工作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多少呢?”孔和平如实相告:“三千多。”秦凯歌说:“那我给你四千,行吗?”停了停,他又说:“当然,如果你做得好,月月有业绩,你的工资可以从五千起步。”孔和平有点儿诚惶诚恐了:“那还要凯歌你的抬举啊。”秦凯歌说:“不过,我们会一直单线联系,你不必找别人,什么事你只用对我说说就行。人多了,麻烦。猪嘴管得住,人嘴管得住吗?”孔和平有点五体投地了:他有何德何能,让秦凯歌这么赏识呢?这不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又是什么?
孔和平的手机铃声响了,他一看,好像是牌铺老板娘的电话。能有什么好事,人家赢了走了,他才不会去填那个坑呢。他自己,不也是赢了就走吗?他按下了电话。
秦凯歌说:“你知道这个东西吗?”孔和平说:“什么啊?”秦凯歌说:“就是那个吃了让人精神倍增、神气活现的,吃了会去找女人的——什么什么啊?”孔和平还没有明白,秦凯歌说:“当然,更多的时候,人是会上瘾的。还有很多人,因此而委靡不振、四肢无力。”孔和平好像有点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眨眼工夫,他的心开始往下沉了,信心一动摇,他看秦凯歌的目光变得朦胧起来。
秦凯歌用手比画开了,他把两手往里一包围,形成一个圆圆的壶状,再用手往壶里插什么东西,那东西一头连在壶里,一头伸进自己的嘴巴里。而他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太高兴或太无助,走过场一般,平淡得很,麻木得很。
孔和平的手机又响了,他低头一看,仍然是牌铺老板娘的电话。他想打牌的话,自个儿不请自到,从来都是如此,不见得要老板娘三番五次邀约的。这个关键时刻,她打来电话,真是让人心烦!
秦凯歌眼睛根本就不看孔和平,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明白了没?”孔和平不说话,是因为不敢说话。其实他还是有一些好奇的,不仅想知道秦凯歌为什么会经营这个行当,他还想知道那个东西人吸食了之后到底会是怎样的情形。他内心隐隐约约地想尝试一番。秦凯歌现在看孔和平的眼光笔直了,他面无表情地说:“不过这个东西是个无底洞啊,我不沾的。家破人亡谁负责?”孔和平想说一句:“你知道结局会是家破人亡,那你为何要找我当替死鬼呢?”可是,他不敢说。他周围就有不少人“吸”这个东西,要沾他早沾上了,还用得着今天秦凯歌来动员他?让他去犯法,他去犯死罪,而秦凯歌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天大的笑话!孔和平的心里稍稍有些愤怒了。不过,他不想说出来,他还想看看秦凯歌的这出戏到底想怎么个演法。“平哥,我们当一次中国合伙人吧。不过,事先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愿者入行,绝不强求!”孔和平懦弱的一面此时完全占了上风,他不敢据理力争,更不敢严词拒绝,他只敢在心里说:“要钱不要命,要钱送人命!”
隔壁包房的门没关还是怎么地,酒吧的“靡靡之音”一会儿强、一会儿弱地飘荡到他们坐的包厢,一句一句有气无力的歌词,飘落在秦凯歌上下嚅动的嘴巴上。这些软绵绵的唱腔,温柔地袭击着孔和平的神经,让他难受。当秦凯歌再一次说着“平哥,我们怎么怎么”的时候,孔和平完全就听不进了。他心里一下充满了内疚:别人再好,再有钱,关他什么事呢?女儿立志通过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老婆兢兢业业地顾着这个家,他孔和平为老婆和女儿又准备什么了呢?除了好高骛远、坐享其成、摸牌赌博,他还有什么特长?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愧,他现在只想陪伴在老婆和女儿身边,和她们一起经历过日子的酸甜苦辣。
他忽然明白了:秦凯歌为什么会找他,为什么会对他一见如故、宾客相待!人不可貌相啊,秦凯歌算计得毫厘不差,差点儿走入对方设置得那么精美的圈套。
牌铺老板娘的电话再一次不屈不挠地打了进来,孔和平接了,他心里没有不胜其烦,反而觉得这也许就是他“合情合理消失”的理由。可是,老板娘的声音,再没有了那种温婉可人,她说话的声音急急的,孔和平甚至能感受到她的焦躁和龇牙咧嘴。她竟说出了让孔和平刹那间就跌入十八层地狱的话:“我说小孔啊,你干吗一直不接电话呢?真把老娘我急死了!”孔和平不说话。“你在哪里啊,赶快回来!”孔和平还是不说话。老板娘再一次急了,她急抓心地说了一声:“赶快去医院,你老婆被一辆黑麻木(三轮摩托车)撞了。城区早就禁麻了,哪来那么多的黑麻木、黑出租啊?”
孔和平的天塌了!他来不及也顾不上跟秦凯歌再说一个字,仿佛他是被警方通缉的窃贼一般,一个箭步就跨出了包厢门外。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五星级酒店的大门。他的身影,迅速消融于五光十色的灿烂夜景。
也许是出于见怪不怪的麻木,也许是出于大智若愚的镇定,也许是出于对老板娘谎报军情的搞笑,孔和平的心理即刻恢复了常态。他在心里盘算着老板娘怎么就知道他和秦凯歌在一起呢。这事不宜张扬。不过,以她那种性情,她跟秦凯歌“合伙”倒是很相宜的。
想到秦凯歌,孔和平就气不打一处出:“如今这叫个什么世道呢?真是不像话,竟然有儿子逼老子犯法、送老子去见阎王的!”
(原载《湖北警察》2017年公安文学专号)
热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