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警官（九）
夜未央
在梁静的嘴里，已经无数次地把诸葛靖说成和她毫无关系的“那个人”，但到目前为止，诸葛靖依然是她的丈夫。
梁静和诸葛靖好像从她儿子诸葛安阳出生后，就没安耽过。每次吵架，打闹后，梁静都会来找我，让我给她泡杯咖啡，然后边喝咖啡，边抽抽搭搭地和我说事。其实，说来说去也就是诸葛靖不顾家，整得自己像个未婚先孕的单身妈妈，家里什么事情都要她一个人管，以及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会猪油蒙心，挑了这样的男人做老公。但是，让我不明白的是，说完这些之后，她都会擦擦眼泪，长叹一声，摆出一副认命的样子再和我说些杂事。
对诸葛靖，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当初，市公安局把诸葛靖作为先进典型大力宣传，他的事迹材料就是我撰写的。当时，为了写好他的事迹，我还专门到市公安局蹲点生活了半个月。每天去诸葛靖工作过的巡警队、派出所，找和他一起工作过的同事聊天，了解诸葛靖的事迹，还和诸葛靖一起出警、处警。只是没想到，最后他会和我从小到大都是邻居加同学加闺蜜的梁静结婚。
现在，梁静又带着红肿的眼睛来找我。不用说，她和诸葛靖又闹事了。果然还没坐下，梁静就撩起裙子让我看她大腿。两条腿上三四块乌青，虽然已经变淡，但因为梁静皮肤白皙，所以依然乌云一样飘在她大腿上。我说，怎么啦？梁静放下裙摆，说，这是他前几天干的，你再看看这个，新鲜的。说完，解开裙子背后的拉链，扒下胸罩。我说，你和那个人又怎么了？梁静说，你说怎么了，他不但拧我，还差点儿把我勒死，这婚必须得离，不离，我总有一天会被他弄死。我说，离婚你都说了几百遍了，最后还不是这样过着。梁静从我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纸巾擦眼睛，说，这次我必须得离，哪怕怎么难，我都离，不然，我真的会被他折磨死。
晚上诸葛靖进门的时候，上弦月刚好搁在远处塔尖上，似乎是给暗红色的天空安了一个淡黄色的笑脸。梁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诸葛靖进门，站起身进了卫生间。诸葛靖换好鞋跟了过去，梁静已经对着镜子在画眉毛。其实，梁静是天生的柳叶眉，不用修饰就很漂亮，可她还是喜欢用眉笔涂涂画画。
诸葛靖在卫生间门口站了一会儿，问道，要出去？梁静盯着镜子把眉毛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才说，我要和朋友出去。诸葛靖说，谁？梁静说，同事。诸葛靖哦了一声后说，你现在好像特别忙。梁静转头看了一眼诸葛靖，没出声。诸葛靖把拎在手里的警务工作包往胸口一抱，拉开拉链，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红色的细绒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递到梁静眼前，你看看，这是什么？梁静瞄了一眼，说，让一下，这种狗屁东西，我又不是没见过。
诸葛靖啪的一下合上盒子，问道，什么意思？梁静说，没意思。诸葛靖把盒子往洗手台上一扔，顺手勒住梁静的脖子。娇小的梁静在诸葛靖的怀里，就像被老鹰抓住了的小鸡，只能张着嘴努力呼吸。不过，诸葛靖很快就放开了她。这样的动作，诸葛靖已经很熟练了，但他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用在梁静身上。或许三年前，或许四年前。也忘记了第一次这样做是因为什么。只记得开始的时候，梁静还会激烈反抗。梁静反抗的时候，诸葛靖都会像对待那些被他抓住但拒不顺从的不法分子一样，先用力勒住她的脖子，然后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扣在一起，再找一根绳子或鞋带，一缠一扎，梁静就剩下蹦跶、挣扎和怒骂的份儿了。不过，时间一长，梁静觉得反抗不如忍受，喊叫不如沉默。于是，每当和诸葛靖有了矛盾，每当诸葛靖出手如闪电般勒住她的脖子，她索性一动不动，任由诸葛靖勒得她透不过气。
诸葛靖第一次动手把自己勒得差点儿窒息后，梁静很愤怒，她死命挣脱出诸葛靖的手臂后，连夜抱着儿子回了娘家。事后，诸葛靖专门写了封信向她认错道歉，还请我劝劝梁静。不过，他的这些努力没有用，梁静依旧坚持要离婚。但诸葛靖很快把单位领导请来做说客了。在领导不厌其烦的劝导中，梁静渐渐明白，离婚这事，难。就算诸葛靖同意了，诸葛靖的领导也不一定会同意。毕竟诸葛靖是公安局辛辛苦苦培养了十多年的先进标杆人物，一举一动都牵涉着单位的形象。再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古训，也让人说不出劝散的话。所以，梁静明白，诸葛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因而，她无论前进多少步，最后依然会回到原地。
不过，最终让梁静不再想离婚的，是遇上了梁晓峰。梁晓峰是我们的邻居，比我大两岁。他从小就是我和梁静的保护神。大人们经常开玩笑让梁静长大后嫁给梁晓峰，梁静也一直以为，等到自己长大，身边的新郎肯定是梁晓峰。可惜，这个梦在梁静十六岁的时候破灭了。那天我和梁静放学回家，只见梁晓峰家门口乱哄哄的全是人。我俩慌乱中挤进人群，听了半天才搞清楚，梁晓峰偷了邻居丹丹晾晒着的胸罩和三角裤，被丹丹抓住了。丹丹家的屋檐下经常晾晒着胸罩、三角裤，每次看到这些丝丝缕缕满是洞洞的物件，梁静会悄悄地问我，这是什么？我就严肃地摇摇头，不知道。梁静白了我一眼，装。然后，她很快会不屑地说，穿这种内衣，不正经。不过，她很快也不正经起来了，她也开始穿这种胸罩和三角裤了，尽管穿得遮遮掩掩，但至少已经知道蕾丝的性感了。
梁晓峰偷丹丹的内衣裤，让梁静很生气，觉得他太流氓了。不过，当梁晓峰被派出所的警察叫去，关了一个晚上后，梁静的想法就变了。她偷偷告诉我，如果梁晓峰不去偷丹丹的胸罩和三角裤，而是偷了她的，自己绝对不会像丹丹一样大喊大叫。我拍了下她的脑袋，说，花痴。不过，梁晓峰经历这次风波后，我们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因为他搬家了。等梁静再次见到梁晓峰，已经在十五年以后了。十五年，四分之一的甲子，曾经的风华少年已经成了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而梁静也由豆蔻少女变成了有了一个五岁儿子的成熟女人。
梁静和梁晓峰见面的巧合，用当下最流行的辩证解释就是无数偶然组合成的必然。如果不是工商局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急需安装一套独立的办公系统，梁静也不会走进数码城的大门，也不会按着品牌要求，直奔梁晓峰的摊位。而梁晓峰要不是刚好在经营那个品牌，也不会碰上梁静。久未见面的邻居，儿时的大哥哥小妹妹，很快热乎乎地聊在了一起。梁静见到梁晓峰的时候很激动，立马给我打了电话，让我猜猜她在电脑市场里见到了谁？她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在睡午觉。接了她的电话，我不耐烦地说，别吵我，我在睡觉。她委屈地说，我是高兴，相信你也会高兴的，所以就给你打电话了。她这样说了，我只能按下一肚子的不快，问，见到谁了？梁静说，晓峰，梁晓峰。果然，她说出这个名字后，我也高兴了。梁静把电话递给梁晓峰，让他和我说话。聊了一会儿，梁晓峰说，没想到，十多年没见，你成了大作家。我说，玩玩的。梁晓峰说，你继续睡觉，晚上一起聚聚。
只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小聚之后，梁静突然对至今未婚的梁晓峰上了心。对梁静的心思，梁晓峰心里明白得镜子似的，所以，每当梁静给他打电话，或者我们一起喝茶聊天，他都会对梁静说，回忆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婚姻是实实在在的油盐酱醋，爱情是浪漫美妙的风花雪月，所以，儿时的情义是单纯无瑕的。我不知道梁静听了后的想法，但我能感受到，她不再絮叨。其实，梁静不知道，当我第一眼见到久别重逢的梁晓峰，才突然明白，自己挑挑拣拣不结婚，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梁晓峰。
诸葛靖拿给梁静看的是一枚三等功勋章。这是在两个月前，诸葛靖成功解救了一个被前男朋友劫持的女孩儿获得的。拿到勋章的时候，诸葛靖对政治部副主任说，处理了一件小事，给一个三等功，受之有愧。副主任非常严肃地说，事关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事，怎么能是小事。确实，那次解救女孩儿的时候，诸葛靖的脚下和女孩儿的身上都淌满了汽油。只要劫持她的前男朋友按一下捏在手上的打火机，三个人很快会变成火人。好在诸葛靖趁那个男的挥舞着打火机胡乱喊叫的时候，飞身踢出一脚，把打火机踢掉，三个人才依然完完整整的。事后，诸葛靖没和梁静说，当然，诸葛靖并不是不想和她说，只是对于这种经常能碰到的事，诸葛靖已经没有了和她诉说的冲动。再说，就是诸葛靖说了，梁静也并不一定会听。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梁静看电视看得最多的是市电视台的新闻频道。
诸葛靖拿着勋章在胸口比画了一下，又问开始涂唇膏的梁静，你说这枚勋章该挂在哪个位置呢？梁静拿眼睛扫了一下，啤酒瓶盖一样的东西，也就你当宝。当然，这话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现在抿着嘴唇，努力让刚刚涂上去的口红均匀。其实，这话是很久以前梁静就对诸葛靖说过的。
看梁静不理会，诸葛靖就挤到她旁边，拎着勋章在胸前摆布。他要找一个最适合的位置，悬挂这枚勋章。但摆布了半天，依旧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梁静盯着镜子中的诸葛靖看了一会儿，然后侧过身，准备从诸葛靖面前挤出去。诸葛靖顺手搂住梁静，梁静盯着镜子一动不动，任由诸葛靖的手臂越抱越紧。诸葛靖把下巴搁在梁静的头顶，双臂从背后熊抱着梁静。过了一会儿，诸葛靖嬉笑着说，逛街打扮得这样漂亮干吗，又不是去约会。梁静不吱声，扭了几下身子，想挣脱出来。诸葛靖却把右手顺着梁静的衣领，慢慢地滑进胸口。梁静的身子震了震，闭上眼睛，任由诸葛靖肆意活动。梁静的木然，让诸葛靖觉得无趣之极。他的右手在梁静的双乳上胡乱游走了一番后，把手抽了出来。诸葛靖的手刚离开，梁静就睁开眼睛扭了下身子。梁静的挣扎无疑是向诸葛靖发出了挑战信号。诸葛靖重新把手伸进梁静的衣领，掐着她的左乳，用力拧了一把。梁静忍不住啊了一声，狠狠地骂道，土匪。诸葛靖一把放开她，说，你要是不把自己搞得像个死人，我也不会这样。梁静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用力抽了下鼻子，把鼻腔里刚刚准备流出的泪水又吸回咽了下去。梁静的沉默，让诸葛靖失去了挑战的信心，就拎着勋章回到客厅。梁静伸手轻揉了一下刚刚被诸葛靖拧了一把的乳房，她知道，又有一块乌青，墨一样开放在洁白的乳房上了。
现在，梁静带着一块乌青坐在我的对面，喝着我给她泡的咖啡，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若是换到刚结婚那段时间，梁静是不会一个人在夜里出门的，就是出门到我这里，也一定要诸葛靖陪着。她说只有诸葛靖在身边，才会有极大的安全感。我问梁静，当初你不是很崇拜他吗？梁静叹口气，说，当初看着诸葛靖刚过三十，就有那么多的荣誉，让我好奇又崇拜，等到后来结婚了，我才感受到了差距，这差距是天生的，骨子里的，不是靠一句话、两句话能改变的。我笑了，梁静，你成婚恋专家了。梁静叹口气说，其实，你比我清楚，不然你为什么不结婚？我连忙说，打住，别往我身上扯。
其实，这个问题梁静曾经和诸葛靖探讨过。梁静说，你拿了那么多先进是工资加了还是职务升了，我看什么用都没有。诸葛靖说，怎么会没用，那是对我工作的认可。梁静嗤了一声，说，你连家都不管，工作最好有什么用。诸葛靖皱了下眉说，谁说我不管家，我不是把工资什么的都交给你了。梁静冷笑一声，说，自欺欺人。诸葛靖长叹一口气，伸手从口袋里摸出包利群香烟，抽出一根，又从烟盒子里挖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把头转向窗外，不再说话。梁静伸手赶了几下飘到面前的烟雾，说，你是不是想抛家离子做舍生忘死的烈士，我告诉你，你要是把急切立功的心分一点点给我、给儿子，我们也就能和别人一样，和和睦睦、幸幸福福地过日子。
后来，在一次作协的采风活动中，我刚好路过诸葛靖所在的派出所，顺便进去看了下，他刚好出警回来。我说，梁静撑这个家也不容易，你要体谅点儿。诸葛靖说，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是她始终不满意。我说，男人对女人动手总不是那么回事。诸葛靖沉默了许久，说，我也想控制，可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啊。我说，就像你下决心要把工作做好做出色那样，肯定能做到。诸葛靖点点头。出门的时候，诸葛靖忍不住问我，你说我经常立功受奖是成功还是失败。我无语。其实，我也明白，梁静嫁给诸葛靖，只是风光了表面。她从没想过，自己挑三拣四的最终结果，会是这样。
那年市公安局举行优秀民警报告会，市政府让市级机关部门派人参加，梁静被领导凑人数叫去了会场。演讲的时候，市公安局的领导忽然想到，优秀民警演讲结束后没人送鲜花，就像烧菜忘记了放盐。这样，坐在前排的梁静和其他几位女观众客串成了献花者。等报告会结束，公安局和工商局两位做惯了红娘的老妇女，忍不住想着给诸葛靖和梁静牵线。半年不到，公安局和工商局的同事都吃到了他们的喜糖。
梁静和我一样，对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依然并不熟悉。所以，我们虽然和诸葛靖在同一个城市，可是，诸葛靖家住的地方，我们却从来没有到过。诸葛靖家在老城区的城郊接合部，过一条十来米宽的小河，就是以前的农村。本来这样的地方早就因为城市改造变了样，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城市改造翻天覆地的今天，这个角落却似乎被遗忘了，依旧保持着数十年不变的生活方式。老式台门里面，鸡鸭飞奔，灰尘乱舞。每天早上，台门口一字排开等着环卫所的人上门倾倒的马桶、痰盂，让第一次陪着梁静去诸葛靖家的我，以为时光倒转，回到了五六十年代。
在认识梁静之前，诸葛靖也谈过几次恋爱，但每次都被台门口那些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氛围搅散。因此，当诸葛靖领着梁静进门后，诸葛靖爸妈坚持“若要好，大做小”的真理，对梁静宠爱有加，也时不时地敲打诸葛靖，让诸葛靖对梁静要好。诸葛靖和爸妈近乎双簧的表演，让温柔、单纯的梁静感动又满足。
诸葛靖的起点不高，可是自从和梁静结婚后，诸葛靖的前途似乎变得美好起来。先是梁静爸妈觉得老台门里的生活，以后对孩子成长会有影响，就主动资助，帮着他们在工商局边上买了一套小房子。公安局的领导考虑到诸葛靖结婚了，不能再整天上路巡逻不着家，也就把诸葛靖从巡警队调到了派出所。只是他们不知道，诸葛靖在派出所比巡警队更忙。
梁静的家离我所在的日报社不远。那时候，我编国内新闻版，每天都要值班到半夜。梁静就经常过来，和我一起在报社食堂吃好夜饭，再陪我到诸葛靖加班结束。我一直到现在都觉得，那段时间，不但是我最为充实的日子，也是梁静最为快乐的日子。后来梁静怀孕了，来报社的次数就少了，等到儿子诸葛安阳出生，她就再也没有时间来陪我了。当然，没过多久我也调到了文联，还弄了个自己的工作室。梁静虽然时常联系，但见面的次数明显少了。
因为我认识诸葛靖在前，所以，诸葛靖有时候会找我聊聊他和梁静之间的事。诸葛靖的目的我清楚，就是要让我劝劝梁静。确实，自从诸葛靖调到派出所，特别是儿子出生后，梁静对诸葛靖的态度也由支持转为反对，最明显的一点是她越来越讨厌诸葛靖的主动加班了。她很多次和诸葛靖说，你已经成家了，有孩子了，在抓好工作的同时，也得顾好家庭，如果家庭都没搞好，你把工作搞得最好又有什么用，再说，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冲冲杀杀地不考虑后果了。诸葛靖说，梁静说的话自己也很明白，可是他做不到这样。他是单位的一张脸啊。
想当初，诸葛靖高考落榜，刚好，市公安局招聘协警，他就进巡警大队做了协警。上班第一天，他妈妈特意起了个大早，买来供品，让诸葛靖给祖宗磕了头。出门时，他妈妈给儿子整了整衣领，说，儿子啊，我们做爹娘的没本事，以后要靠你自己混出个人样，让我们把腰杆挺起来。
诸葛靖的任务是徒步巡逻。徒步巡逻的任务是震慑和打击违法犯罪，当然这是官话。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是猫吓耗子。确实，四五个穿着作训服精神抖擞、步伐整齐地走在人来人往大街上的精壮男子，确实能唬住一些小毛贼。不过，胆子大的贼人还是有的。一天，诸葛靖和两名队员巡逻到国商大厦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叫喊声，快抓住他，抢劫。诸葛靖转头一看，在他的身后，有四五个人在紧追一个戴摩托车头盔的男人。他穿迷彩军服，挥舞着一把一尺来长杀猪刀，看不出年龄。诸葛靖赶紧伸出手，想把他拦住。旁边的队员快速把诸葛靖往后一拉，你傻啊，这样上去还不是白白送死，要智取，懂吗。诸葛靖一听还真的有理。就在这一瞬间，一帮人从诸葛靖身边快速跑过。边上有几个人骂道，你们死人啊，坏人逃过来都不知道拦一下。诸葛靖连忙转身跟着追了上去。追逐中，诸葛靖死死地盯着男人不放。也不知跑了多远，男人跑着跑着居然跌倒在了地上，握在手上的刀也随之飞出好远。诸葛靖踉跄着跑上去，一下骑在他身上。后来市公安局专门召开表彰会，表彰诸葛靖奋不顾身抓罪犯的英雄事迹。
事后，诸葛靖渐渐明白，要让自己出彩，单凭自身的努力和机遇的垂青是不行的，关键还是要取巧。明白这个道理后，诸葛靖渐渐成了单位协警的标杆，也成了整个公安局协警的标杆。当然，这是诸葛靖后来在找我请我帮忙做做梁静思想工作的时候说的。记得我当时说道，其实你的心思还是比较卑鄙的。他苦笑一下，说，没办法，如果不这样，我始终只能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协警。我说，那你后来能特招进公安，是你处心积虑后的成果？诸葛靖连连摇手，没这样的事，那纯属意外。其实，我是和他开玩笑的，他抓毒贩的事，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差点儿让他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意外。不过，我相信，如果没有后来配合警察抓毒贩的事，诸葛靖或许还是一名在路上巡逻，时刻期待能抓住立功受奖机会的协警。如果是这样，他就不可能和梁静认识、结婚。所有的一切，我只能用命来解释。就像我，一直单身着，认识我的人都说我要求高，其实，我对另一半只求有缘，至于其他的，我从没想过。
那次诸葛靖正在路上巡逻，突然接到值班室的电话，要他立即到国际大酒店，协助警察抓毒贩。诸葛靖心里不禁一慌。不过，看看身边全副武装的警察，心也就放了下来。然后，事情的结果出乎意料。在抓捕毒贩的过程中，诸葛靖被毒贩刺中了两刀。后来，诸葛靖在迷糊中听医生向前来慰问的公安局局长介绍情况时才明白，自己的运气比中了五百万的彩票还好，刺在咽喉的一刀，如果稍微偏一点点，立马就成了过去式。局长听了医生的介绍后，俯下身子，亲切地握住诸葛靖的手，嘱咐诸葛靖好好养伤。诸葛靖心里一动，突然冒出一句，局长，我还能继续为公安事业做贡献。局长当即感动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去采写诸葛靖的。他的宣传材料、先进事迹报告会的演讲材料就是我那时候的作品。我的材料写得很接地气，也写得很朴实，完全没有拔高和虚构。正因为这样，诸葛靖才被很多看过报纸、听过演讲的人记住。连市长在视察公安局的时候，还特意问了诸葛靖的情况，并对局长说，对于急需传递正能量、弘扬正气的社会来说，绝对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所以，大家都觉得单纯给诸葛靖荣誉确实不够。就这样，市公安局在一次向社会公开招收警察的时候，把诸葛靖特招进了公安局。
特招进了公安局，并没有乱了诸葛靖的心智。因为诸葛靖心里很清楚，自己虽然有着众多的荣誉，但这些荣誉就像浮尘，总有烟消云散的一天。因此，能让自己踏实的，只有多干活，实实在在地做好每一件事。于是，诸葛靖把办公室放在了大街上，每天都在巡逻、值班、处警中度过。只是让诸葛靖想不明白的是，做协警的时候，似乎所有未婚的女孩子都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可当他成了正式警察和英雄人物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儿。因此，诸葛靖三十岁的时候遇上梁静，对诸葛靖甚至诸葛靖爸妈来说，都有种天上掉馅饼的幸福。
结婚后的诸葛靖在梁静眼里，变得越来越平凡。她有一次曾嬉笑着对我说，我一直以为英雄都是完美的，没想到英雄也会打呼噜、咬牙齿，有时候还会不洗脸、不刷牙就上床睡觉。我嗤了一声，说，你以为英雄是神啊，别忘记，你的英雄老公可是我捧起来的。梁静赶紧说，好好，我不说了，再说下去是不是我得专门送个红包谢谢你。我笑着说，你知道就好。不到半分钟，她又说，我真的有些怀疑，他的这些缺点是与生俱来的，还是被我们这些看着英雄就觉得神圣得高不可攀的人宠出来的。我说，男人的这些臭毛病应当是天生的，要不我们怎么叫他们臭男人呢。
诸葛安阳没出生前，诸葛靖每天的加班，五天一次的值班，梁静虽然觉得委屈，可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全身心地支持他。可随着儿子的出生，梁静的心就变了，她想让诸葛靖擦地板，做饭菜，管儿子，换煤气罐，背米袋子。但诸葛靖依然和以前一样，值班时，两天不回家，不值班时，不到九点不回家。这种生活方式让梁静抓狂。但诸葛靖对着满脸怒火的梁静，也愤怒地喊道，我要上班，要巡逻，要值班，要出警，哪有时间做这些应该属于你们女人的琐事。这是他们两个结婚以来的第一次交战。这次交战以两败俱伤告终。而我，从此以后成为梁静和诸葛靖的情绪垃圾桶。
对梁静，我早已习惯做她的情绪垃圾桶，而对诸葛靖，不，应该说是对男人，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这样也好，给我写小说多了不少的素材。那天诸葛靖和梁静大吵一场后，诸葛靖给我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他说，我就不明白梁静为什么要反对我拼命工作，男人不拼命工作能成功吗？再说，成功男人的身后必定有一个贤惠女人在支持，梁静怎么就做不了这个贤惠女人？还有，既然你做不了贤惠女人，那么每年“优秀警嫂”的荣誉你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领取？尽管公安局在评比优秀警嫂的时候没有征求过你的意见，也没有让你写过先进事迹，可是也没见你把到手的荣誉退回去啊。再有，警察可能面临的危险她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不仅不反对，反而感觉很自豪。等到结婚了，有孩子了，每天晚上的枕边絮语不再是情意绵绵的悄悄话，而是经常说她很怕，怕新闻里说的警察死掉的事落到自己头上。说到这里，诸葛靖停顿了许久才说，说实话，梁静说这样的话，开始的时候我很感动，可是说多了，我开始讨厌，其实，也不能说是讨厌，而是惧怕，惧怕她说的事真的落到自己头上。他让我劝劝梁静，让她以后别说这样的话。梁静在我这里当然满口答应，可是，一到诸葛靖面前，她立马忘得一干二净。终于有一天，诸葛靖趁着儿子在外婆家，梁静又老太太念经样絮叨数落的时候，抓住梁静的头发，打了一顿。
尽管诸葛靖在出手的时候，时时提醒自己适可而止，但手上的拳头完全不听大脑的指挥，梁静还是被打了个全身乌青。好在诸葛靖的拳头都打在梁静无法展示给人看的地方，穿着衣服，梁静依旧是一个没有一丝伤痕的女人。说实话，那天梁静连夜跑到我这里，脱光衣服让我看她的满身伤痕，我气得大声喊道，离婚，和他离婚。梁静当时只是哭着没有说话。我看着把头埋在枕头里抽泣的梁静，激愤的心也渐渐开始冷静下来。我拿出手机，给诸葛靖打电话，我告诉他，作为外人，我不应该参与你们的家务事，可作为梁静的好朋友，我不得不说两句。诸葛靖一声不吭地让我骂了个痛快，然后小心翼翼地对我说，你帮我劝劝梁静，我错了。
让一个从没结过婚的女人去劝一个已婚女人，这和外行劝内行有什么区别。所以，我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说。梁静在我这里待了四五天，诸葛靖在他们派出所所长的陪同下，专门登门道歉来了。所长帮诸葛靖说了很多好话，也做了很多承诺，梁静终于跟着诸葛靖回了家。后来我才知道，这次冲突之后，诸葛靖虽然有了悔改表现，但这表现没能坚持多久，因为梁静把他当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我问梁静，你和诸葛靖好了没？她淡淡一笑，好了。我笑道，没冷战？梁静哼了一声，不值得。我说，床头吵架床尾和，是怎么表达的。梁静转过头，没回话。我赶紧刹车。后来梁静才慢慢告诉我，那次梁静虽然被劝回了家，可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和诸葛靖说话，后来诸葛靖听从同事的意见，想用亲热的方式来解决矛盾。谁知，她做得比诸葛靖更绝，还没等诸葛靖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就哗啦啦一下把自己褪了个精光，然后闭上眼睛，张开腿，搞得诸葛靖毫无兴致。慢慢地，诸葛靖也适应了梁静的举动，梁静也熟稔了这样的动作。为了让梁静不再死人般的一动不动，诸葛靖迷上在梁静身上掐几下，让她因为疼痛而扭动身子的游戏。这样的婚姻，诸葛靖很灰心，只是他提不出离婚两字，但也不让梁静提出的离婚要求能成功。慢慢地，诸葛靖把家当成了旅馆，把梁静当成了工具。而梁静也用沉默接受了诸葛靖的改变。她不想再挽回，也不想再改变，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儿子，再无其他。
梁静和梁晓峰时常见面。当然，有时候我也有参与。我知道，梁静和梁晓峰的关系只是看着暧昧，其实依然纯洁。我知道，梁晓峰对梁静，只是哥哥对妹妹的爱。因为梁晓峰已经向我求过两次婚了，只是我还没下定决心。当然，这事我从没和梁静说过。所以，当诸葛靖告诉我梁静和梁晓峰有私情，梁晓峰给梁静送生日蛋糕这事，我立马想到这是梁静自己做的套，后来一问，果然如此。那天诸葛靖和往常一样主动加班回到家，发现餐桌上放着一个蛋糕，一束玫瑰。他好奇地拿起玫瑰花，发现底下有一张折叠成心形的粉色纸条，打开一看，上面的词句有些暧昧。诸葛靖看了下落款，是梁晓峰。诸葛靖心里不禁一阵怒火，拿着纸条，往梁静面前一扔，还有这么好的男人记得你的生日，居然找上门来了。梁静没有说话，捡起纸条小心叠好，放入口袋。这让诸葛靖更加生气，他勒住梁静的脖子，在她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疼痛像火炭一样，把梁静烤得跳了起来。诸葛靖以为梁静会和以前一样不声不响，可是没想到她今天居然和诸葛靖磕上了。很少骂粗话的梁静突然对诸葛靖开骂了，还大声喊着，离婚，离婚。诸葛靖虽然也毫不含糊地抓住梁静的头发打了她，可后来，还是找了个地方偷偷地哭了一场，边哭，边反思自己的言行。于是，每次回家前，诸葛靖都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心情开朗起来，想着等下打开家门后对在家的梁静热情地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有一句也好。可等诸葛靖打开门，面对坐在沙发上看书或者看电视一声不吭的梁静，刚刚想好的情话立马被关在了门外。
这次，因为一枚三等功奖章的事，诸葛靖又把梁静的胸部拧出了乌青。梁静再次提出了离婚，而且说得相当决绝。她要我再次收留她。我说，那儿子怎么办？梁静说，儿子在外婆家，反正二老也喜欢外孙陪着，没事。我叹口气，说，也好，你和诸葛靖都好好冷静冷静，没有走到尽头，最好不要分手。梁静哭着摇摇头，不过了，坚决不过了，如果不离婚，我怕我会疯掉。
诸葛靖知道梁静除了我这里没地方去，所以，给我发了条“麻烦你了”的短信后，也就杳无音信。只是苦了梁晓峰，他好几次都说要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公开，可都被我拒绝了，我是怕，怕梁静知道了受不了。
诸葛靖想改变自己，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有病。虽然这个念头的出现让他吓了一大跳，但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去了第七医院。接待诸葛靖的是精神科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医生。优雅的气质让人一看就有种见到姐姐般的亲切。她给诸葛靖泡了杯茶，然后和诸葛靖面对面坐在办公室窗口，隔着一盆搁在茶几上向窗口攀缘的绿萝，细细听诸葛靖讲述他的过去和现在。诸葛靖整整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自己的经历和心情完完全全地宣泄了出去。她耐心地听完诸葛靖的宣泄后，抽了几张纸巾递给诸葛靖，然后很认真地和诸葛靖说，你有病，精神上有病。诸葛靖听了她的话，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是还是吃了一惊，我怎么会有精神病？她微笑着把茶杯递给诸葛靖，说，你不要把我说的精神病和你臆想中的神经病等同起来。其实，这精神病指的是精神上的疾病，报纸上不是说吗，十个人当中至少有七八个人精神上有病。而你就是这七八个里面的其中一个，不过，也别怕，只要吃点儿药，调节好心态，很快能好。说完这话，她给诸葛靖开了一瓶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药丸，让诸葛靖每天早上吃上几颗。从医院出来，诸葛靖在车里坐了整整三个多小时，把他的人生经历在脑子里搅拌机搅拌混凝土一样翻了一遍又一遍。越翻心越静，心越静，思路也就越是清晰。他明白，自己这样不着家的工作，其实不是为了荣誉，不是为了给别人树形象，而是出于对公安工作的热爱。因为热爱，他把工作作为事业在奋斗。也正因为如此，当初受伤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自己害怕的不是伤痛，而是离开工作岗位。想通了这点，他也就明白了今后该如何生活、如何工作，至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了。
那天傍晚，诸葛靖到我家的时候，我刚和梁静、梁晓峰在吃饭。梁静看看他，再看看梁晓峰，不禁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起身，对诸葛靖说，你来了，坐吧。说完，把他让到沙发上，然后对梁静说，去，给诸葛靖泡杯茶。梁静白了我一眼，顺从地泡了杯红茶过来，放在诸葛靖面前。诸葛靖站起身，哈着腰说了声，谢谢。我和梁静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脸的惊诧。
等我们吃好晚饭，梁静刚要进厨房洗碗，梁晓峰连忙说，你坐，我去洗。我拉了下梁静的手，让她在诸葛靖对面坐下。诸葛靖看着侧旁坐在对面的梁静，站起身，对着梁静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边鞠躬边说，梁静，以前都是我的错，对不起，请你原谅。说完，他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纸和一支水笔放在沙发的茶几上，这是我想了好几天写的离婚协议书，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修改的，如果没有要修改的，你就在上面签上名字，我们找个时间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但有一点我还是要说明，我是爱你的，一直都很爱很爱。
梁静拿起离婚协议书看了许久，脸色渐渐发白。诸葛靖则低着头，一副认罪服法的模样。我伸出手，想从梁静手上拿过离婚协议书，梁静突然矮下身，一下子坐在地板上，捏在手上的“离婚协议书”被她团成一团，捂在满是泪水的脸上。
窗外，一轮圆月，挂在东边的天际，水一样的月光，漫过窗台，把诸葛靖和梁静，慢慢湮没。
（原载《奔流》201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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