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度散文诗歌卷——我的警察兄弟(二十九)
大河湾
(一)
上了年岁的人,总是感觉睡不足,奇怪的是,每天睡得很早,第二天天还不亮就会醒来。老牛头也不例外,他觉得这样也好,可以借着清晨的光景,赶在太阳没爬到山头之前,到地里干一阵子农活。
老牛头住在半山腰,有一亩多地在大河湾的边上,黄河在那里拐了弯儿,现在被人称作“天下第一湾”。他站在窑洞口,打眼一看,那片地就在脚下,顺着山路往那里走,不远也不近,也就一袋烟的工夫。老牛头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对这片地情有独钟,许是因为它挨着黄河,不缺水。他把气力都下在了这片地上,即便是碰上发大水的年景,冲了庄稼,他也不觉得亏。街坊邻居都说他古怪,但他就是管不住自己。
这不,天刚蒙蒙亮,老牛头就披上了衣服,从荷包里捏出烟丝,摁在烟袋锅里,点上。烟火一明一灭,在光影交替中,老牛头的脸显得更加沧桑。他已经八十挂零了,但他从来不服老。他用嘴衔着旱烟袋,走出窑洞,轻车熟路地找到农具,显得很利索。
老牛头最烦别人说他老,他耳聪目明,干起农活比年轻人还带劲儿,怎么就老了呢?想当年,红军在这儿的时候,自己是远近闻名的积极分子。可现在的年轻人,全都进城打工,把庄稼地给荒了,罪过。这也不要紧,问题是,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还要跟自己打官司。
一想到这个,老牛头就放慢了步子。
这得是去年的事儿了。邻居从城里回来秋收,把自己的两垄玉米也给收了,老牛头一看就急了,这比阎锡山手下的喽啰还可恨,明着抢。别小瞧几十斤粮食,那可是他起早贪黑的收成,说是自己的命根子也毫不夸张。老牛头找到对方,说他们比军阀还军阀,没承想,人家也不是省油的灯,说哪穗玉米上写着你老牛头的名字啊?老牛头抡起锄头就朝对方脑袋上砸过去,如果不是那家伙躲得及时,脑瓜兴许就开瓢了。
事儿闹到了派出所,所长王保峰和副所长马文军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他们帮忙协调,出了几套方案,老牛头都不满意。自家的地长和宽各多少步,当年的土地承包证上写得清清楚楚,可气的是,对方把在城里上学的儿子喊回家,那娃娃一米八几的个头,迈一步顶他一步半。老牛头可不肯吃这个哑巴亏,分地的时候,生产队长的身高也就刚够一米七,这么丈量土地,明摆着是欺负人。老牛头火冒三丈,冲派出所的人撒气,说红军东征的时候,自己没少给红军出力,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要受欺负。也该着要出事儿,跟副所长马文军一块儿来的协警多了句嘴,说老牛头你可真是老糊涂了,你今年才八十多,红军东征是1936年,那时候你还光着屁股呢……话说了半截,被马文军用眼神制止了。真是丧天理啊,你个汗毛都没长齐的后生,敢对我指手画脚,还说我老糊涂。最关键的是,你堂堂派出所的副所长不说句公道话,还给自己的手下使眼神儿。老牛头认定派出所的人有猫腻,有意偏袒对方。他低下头,朝着协警身上拱过去,协警一躲,他摔了个大跟头。
有好事儿的邻居给他出主意,让他躺在炕上装病,他说扯淡,我老牛头明人不做暗事,不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说是那么说的,虽然土地纠纷的问题解决了,但打那以后,他就开始盯着派出所的人。
(二)
这天早晨,因为比以往走得慢,老牛头在路上又给自己续了一袋烟。到了那片地,他也没像往常一样,紧接着下地干活儿。他坐在地堰上,把烟袋锅朝身边的石头上猛磕几下,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黄河。
老牛头很拗,认准了的事儿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就是想找到派出所的毛病,当然,他盯得最紧的就是副所长马文军。
说实话,在那之前,老牛头对马文军或者说整个派出所的人印象都不错。自打前山乡一成立,马文军就在这儿上班了,到今年已经有十个年头了。
平日里,街坊邻居有事儿没事儿都会给派出所的人打电话,他们知道,多数时候所长、副所长和两名协警都在乡下跑,他们会问他们哪天到村里,让自家到山里串门的亲戚搭他们的便车,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让派出所的人给他们捎东西,大到一台电视,小到一斤红糖。托他们办事儿,乡亲们放心。
过去,老牛头也让他们帮忙,但结下了冤仇,他就不再正眼看他们了。更何况,现在早就不是“点灯靠油、通讯靠吼、交通靠走”的年代了,老牛头有时会觉得那些村民没骨气,自己能办的事情干吗要指望别人?当然,凭他的水平是总结不出那“三靠”的,都是小孙子跟他说的。
小孙子在农村信用社上班,家里边出了公家人,算是老牛家的骄傲。但很长一段时间里,老牛头也不愿意搭理他,这事儿非常简单,小孙子总是为马文军说话。
老牛头本来是让孙子帮忙在外边打听马文军的过错的,可这兔崽子胳膊肘往外拐,跟他说的全是马文军的好处。老牛头不信这个邪,他从电视上看到了,这两年抓了好多占公家便宜的人。他认定马文军也会犯错误,也会出事儿。
还别说,马文军真出事儿了。
小孙子说,有天夜里,马文军抓了个带毒品的人,连夜赶到县城给毒品做鉴定,路上,遇到了车祸,马文军赔了对方十五万。老牛头说活该,丧良心的事儿干多了,自然会遭到报应。小孙子听罢,气得一跺脚,撂下句“老糊涂”,就扭头走了。
真是气人呐,连自己的孙子都说自己老糊涂,还到哪儿说理去?我老牛头身子骨硬朗,脑瓜子里明白着呢,整个前山乡七十三个小村子,就连距离最远,离自家八十多里路的那个村子,我都去过,还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年轻的时候,我能一口气游到对岸,到陕西的地界上给红军送信。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忘了本了。
想到这里,老牛头长叹一口气,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三)
老牛头站起来,又坐下,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地里,不想干活儿。
说实话,现在他已经不再跟马文军怄气了,确切地说,是在昨天后半晌,他才作的这个决定。
昨天上午,对面山上冒起了浓烟,老牛头以为是加油站着火了,他抓起水桶就往那儿赶。他是个热心肠,看到谁家里有个灾难,都会伸出手帮一把,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派出所的那些人跟他一样。
老牛头赶到现场时,马文军早就在那里了,是一辆大货车的车头着火了。火已经被马文军和协警灭得差不多了,他干脆把水桶往地上一撂,蹲在不远处看热闹。
手机响了好几次,马文军都没接电话,直到火全被灭了,他才躲在一边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火气可真大啊,老牛头都能听到个大概——
咱这日子没法过了,说好了今天你送老人去看病,你说你啊,两个老人一个脑梗、一个瘫痪,我拉扯着两个孩子,容易吗?你别不吱声,我嫁给你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老人看病欠了一屁股债,你又出个车祸,赔人家那么多,就你,一个月四千多,再加上我这五六百的工资,咱猴年马月才能还上?别人家的孩子吃香的喝辣的,咱那两个孩子跟着遭了多少罪。我告诉你马文军,别成天家忙啊忙,这地球离了谁都能转……
老牛头有一阵恍惚,马文军对着手机说了些什么,他没听到,只是听到电话那头又哭上了,说你马文军不负责任,又逞能救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老牛头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老糊涂了,他忘了自己怎么回的家,就像现在,他忘了到地里是要干活儿。
他回头瞅了一眼地里的庄稼,觉得那些庄稼都活了,跟人似的在说话,埋怨他不懂事理。他现在不想理会那些庄稼,他想找人说说话,找谁呢,对,就去派出所找马文军。
老牛头站起身来,把烟袋锅和荷包塞进兜里,冲面前的黄河吼了一嗓子,他觉得自己的声音盖过了隆隆的水声。他把家伙什儿收拾妥当,哼着信天游,往家里走。
此时,他主意已定,回到家之后,就把院子里的山杏摘下来,捎给马文军,如果他不收,我就赖在那里不走,让他管我吃喝拉撒。还有,再过两天,重孙子就要过满月了,我得请他喝喜酒,街坊邻居们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请派出所的人去一趟,那样显得有面子。不过,得事先跟马文军说好,到我家炕头喝喜酒,可不许包红包,每次到村民家喝喜酒都是一百块钱的礼钱,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老牛头猛然觉得自己特别傻,有意思的是,马文军他们比自己还要傻。
(四)
老牛头赶到派出所时,马文军不在,小孙子正好在那儿,他说老马一大早下乡了。他觉得有些遗憾,小孙子说没啥遗憾的,老马和王所长天天都值班,想找他们,容易。
想想也是,满肚子的话今天说不出去,就在重孙子满月酒的宴席上说,我要让乡亲们都知道,老牛头不是老糊涂,我要给马文军道歉,还要告诉所有人,红军东征那会儿没我什么事儿,我只是觉得红军好,过去说的那些都是根据老人们讲的故事编的。现在好了,不用再编故事了,派出所的人跟红军一样亲。
老牛头咧开嘴笑了,他把头扭向山底下的大河湾,黄河从那里拐了个弯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跟着拐了个弯儿,一眨眼就不见了。
(原载《法制日报》2016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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