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度散文诗歌卷——我的警察兄弟（十二）
黑骏马
十年前，我在大山深处的一个派出所实习。这天上午，领导派我到辖区的一个山村去调查一宗盗窃案件。治保主任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刚从部队复员回来，还没有成家，正是午饭的时候了，他邀我去他哥哥家里吃中午饭。
刚一进屋，我就被一个小男孩吸引住了。这小男孩大约三四岁，头发又黑又浓，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他穿着一套仿制的小警服，臂章上标有“小警察”三字，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顶小小的大盖帽，两只胖墩墩的小手抱着一匹黑色的小木马。这匹小木马黑黝黝的，油光发亮，眼睛似乎闪着金光。我于是便伸过手去，想去摸一摸这黑色的小木马。
“别碰——我的——黑骏马！”小家伙见我想去摸他的小黑马，迅速弯下腰，将小黑马紧紧护在怀里。我想，小小年纪，应该不会是“同行”生嫉妒吧？
他叔叔朝我笑笑说：“他呀，这匹小黑马就是他的心肝宝贝，晚上还搂着它睡觉呢。去年冬天，我们在垦山造林的时候，挖出了许多老树蔸，我看到其中一根树蔸的外形极像一匹正在奔腾的骏马，我曾经在内蒙古当兵，对马有一种特别的情感。我将这根树蔸拿回家，锯掉上面的树杈，凿去一些旁根，稍稍加工后，上了黑漆，就送给他玩儿。这小家伙乐坏了，问我这马叫什么名字，我就说，叫黑骏马吧。”
山里的孩子极少有现代化的玩具，也许，这匹黑骏马就是他的整个精神世界，我会心地笑了笑。
这时，小男孩搭上凳子，到墙上取下我的警帽，然后将我的警帽拿去和他的比了比，可能觉得我的警帽要比他的漂亮，就将我的警帽扣到他的小脑袋上，抱着他的黑骏马，在屋子里嘻嘻哈哈地蹦着跳着，那童稚的笑声盛满了整个屋子。我受到小男孩的感染，童心复萌，便满屋子去追他，去抢他的黑骏马。
小家伙嘴里“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往桌子底下钻，跟我捉迷藏。
“你——给我——讲——故事，我——就——给你看——黑骏马。”突然，躲在桌子底下的小男孩眨着眼睛奶声奶气地对我说。
“行，叔叔给你讲警察抓坏蛋的故事，你出来吧。”我对小男孩说。
小男孩欢快地跑到我的面前，但他坚持一定要我先讲故事，然后才把黑骏马给我看。
我给他讲了一个警察独自一人追缉三名劫匪的故事，他听得入了神。故事讲完后，小男孩对我说：“叔叔，那个——警察叔叔——要是——骑上——我的黑骏马，就——不用——跑这么远，就能——很快——捉到坏蛋了。”
“是吗？你的黑骏马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我叔叔——说，我的——黑骏马——可以跑——得很快的呢，等我们——这里的——路修——好了，我就一定要骑上我的——黑骏马，到很远——的地方去。”
这童稚的声音有如三月里的一股春风扑面而来，时令虽然是寒冬，但我却闻到了春的气息。
“行！宝贝你一定行！到时候，你的黑骏马一定会带你去许多好玩儿的地方。那里有许多漂亮的房子和小汽车，有许多你没有见过的漂亮玩具，还有许多和你一样漂亮的小朋友。”
我一边和小男孩说着，一边欣赏着这匹漂亮的黑骏马。这匹上了黑漆的小木马由于小男孩的长期抚摸，周身乌光锃亮；它的两只金黄色的眼珠是用“六四”式手枪子弹的底壳镶嵌上去的，亮晶晶的；马首昂扬，似在嘶鸣，四肢肌肉凸起，做奔腾之状。整匹马的造型有一种矫捷的神韵。
“好漂亮的黑骏马啊！”我轻轻赞叹着，爱不释手。
这时，小男孩跑过来，不由分说，从我的手上夺过他的黑骏马，朝我扮了个鬼脸，自顾自地玩儿去了。
一次，趁到县城出差的机会，我去商场逛了逛。当我看到那些新奇的儿童玩具时，我的眼前便立即浮现出那小男孩的身影，于是，我买了一辆红色的玩具小汽车。下乡的时候，我又去了小男孩的家里。小男孩一见到我手里拿着的红色小汽车，眼里便露出了渴望的目光。我说：“我用我的红汽车来换你的黑骏马，行吗？”
小男孩盯着我的小汽车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坚决而又果断地说：“不行，我的——黑骏马——比你的——小汽车——威武——漂亮——多了，我叔叔说，我的黑骏马——能跑得——很快呢，等我们的路修好了，我要骑上——我的黑骏马，到——许多好玩儿——的地方——去。”
望着小男孩天真烂漫的样子，我笑得好开心。我想，我们人类的祖先，不就是在这样的原始幻想中走出丛林，走向文明的吗？
这天凌晨，派出所接到报案：虎歇坪村的治保主任，也就是那个小男孩的叔叔，为了制止犯罪分子盗伐林场的树木，被犯罪分子杀害了。接到报案后，我们立即骑上自行车出发，由于山路崎岖，一路上几乎一半是车骑人，一半是人载车，等赶到现场时，已经是上午9点多钟了。
从现场看，这里曾发生过激烈的搏斗。我知道，凭他的身手，一两个小毛贼绝不是他的对手。犯罪分子是依仗人多势众，又从背后下了毒手，夺去了英雄的生命，致命伤在后脑勺上，是用斧头劈开的。
我的心情异常沉重，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青年啊。如果给他机会，也许他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艺术家，他还没有结婚呢。他曾对我说过悄悄话，说对象是村里学校的老师，他还说结婚时要请我来喝喜酒的。如今，他就这样走了，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还没来得及品尝这人世间的一切。
我来到小男孩的家里，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家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小男孩呢？”我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他。我看见他背靠着房门口的门框站着，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羊羔，怀里还抱着那匹黑骏马。他的头向右歪着，我走过去，看见他的小脸蛋贴在黑骏马的背上，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马头上，染湿了马头。这样看上去，黑骏马的眼睛也是泪汪汪的。
我想去抱抱他，以消除他的恐惧感，抚慰他那颗受到伤害的幼小心灵。这件事对他来说太残酷了，他太小了，他不应有悲伤的眼泪，展现在他面前的应该是阳光、鲜花、欢声、笑语。此时此刻，我真恨自己是这么的不称职。
这时，小男孩也看见了我，他离开门框，朝我走来。我弯下腰，将他拥在我的臂弯里，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珠。小男孩用他鲜嫩的小嘴唇吻了吻黑骏马那金色的眼珠，然后，他双手将黑骏马递给我，说：“叔叔——我要将黑骏马——送给你，我的——黑骏马——跑得很快——很快，你快骑上——黑骏马——去抓——坏蛋——吧。”
我看到，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坚定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不能拒绝他。他送给我的，不只是一匹木雕的黑骏马，还有一颗金子般的童心啊。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将他和他的黑骏马紧紧搂在怀里。我对小男孩说：“好，叔叔一定骑上你的黑骏马，去追捕那些作恶的坏蛋。放心吧，他们一个也跑不掉的。”
这宗案子很快就被侦破了，杀害英雄的犯罪分子最终都去了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十年了，那个小男孩也变成少年了，他该早忘记那匹小黑马了吧。然而，每当我看到这匹小黑马，就仿佛听到了马的嘶喊，使我忘不了那个悲怆的故事……
（原载“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2016年7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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