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度精选短篇小说卷——神算(三)
目录
神算 / 少一
辅警牛二和他的狗剩 / 肖昉
姑娘鲜花 / 吴全礼
美狄亚的敌人们 / 漆雕醒
老周的前世今生 / 杨新才
祥子的私房 / 刘政权
死案 / 王爽
换骨记 / 张弛
俗套 / 张遂涛
心战 / 彭祖贻
把命交给你 / 纪富强
警官王快乐 / 李迪
精严寺街5号 / 但及
密不透风 / 付旭东
血胆玛瑙手镯 / 韩金凯
永夜 / 聂耶
姑娘鲜花
“周哥,我姐死了!”
鲜朵哆嗦着发青的嘴唇,眼泪如决堤的江河从红肿的眼里往外翻滚,枯乏乏的脸上没有一点青春少女的活力,连说话都打着摆子直不起腰来。整个人就和秋天被掰掉棒子的玉米秸秆一样,干涩涩的,一碰就会唰啦啦地响,用脚轻轻一磕就会倒下。蓬乱的头发奓奓着,看样子不知用手抓挠了多久,恰似一个人在漫漫荒野找不到回家的路,那种没着没落无依无靠的惶恐,用眼泪写满了一脸。
局里年终考核小组到城关派出所进行量化指标考核,周江峰顺溜地回答出了主考人提问的三户居民的家庭情况,就过了知民率这一关。值班的师弟虎子第三次在门缝里对他指天画地的,看表情是有事,弄得他心里翻上翻下的:管片里要在正考核的当口发生啥案子,那就砸锅了,考得再好都白搭。七八个主考人坐成一排,被考的民警独独地坐在对面,如同他们抛出的鱼钩,其他待考的民警和所领导班子都坐在旁边观看,各怀心思。周江峰不怕考核的内容,只是对这种考核的方式有些不适,单打独斗,犹如手握盾牌利剑置身斗兽场。
“师兄呀,我穷比画了半天,你怎么才出来呢?快去看看吧,你片里死人了。家里人在值班室等你,快去,我招架不住了。”见他从会议室出来,师弟虎子就急急地过来把他拉向东边的值班室。
鲜朵说完这句话,长出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对面满头雾水的周江峰,笨拙地捏起右手里已抽了半截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一股浓烟好像不是从她嘴里喷出来的,而是从烟囱里冒出来的,弥漫在他们之间。她的话和这团烟纠缠在周江峰的脑子里,他从这团烟里费劲地打捞着,却总是无法将鲜朵的姐姐鲜花和死亡结合成一个整体,完完整整地摆放在眼前。这怎么可能呢?如同鲜朵把“死亡”这个词变成了一团乱麻,粗野地填进了他的喉咙。他下意识地摸着嘴,却掏不出一句话,似乎所有的言辞都变成了一汪水,水又变成了冰,放在了他的心上。
带领考核组下来的赵副局长端着水杯踱进了值班室,看着眼前的这几个人。
所长在会议室门口喊:“江峰,江峰,你喝水去了,还是品茶呢?快过来!”
“喊你呢,喊你呢!”赵副局长看着无动于衷的周江峰抬高了声调说。有意挑起的眼角和他从嘴里捏出来的话音一样,没衬出他的威严反而有些下作,其实没人把他放在眼里,哪怕是他的一点影子。那种令人厌倦的气息,应该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吧,反正没人学得像。
周江峰从“死”的迷茫中醒了过来,快速地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兜,不管面值大小一股脑儿塞进鲜朵的手里,顺手将她手里的烟夺过来扔在地上踩灭,说:“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你这钱是公家的,还是个人的?”赵副局长见周江峰没有回应的意思,就拿出这句废话想再摆布一下。周江峰拧着头说:“公家的钱也装不到我的兜里来。”抛下那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目光,他径直去了会议室。考核前,所长专门就他对待赵副局长的态度提了个醒,再有多大的怨气都放到今天以后。他不是不能忍,也忍了几次了,只是鲜花的死改变了他惯常的思维,回答一下也算是给领导一个台阶。可是,死亡是一条绝路,一步踏上去就是不归路,这个台阶拉空了他的心,尽管有现成的材料,他也已经没有心思给领导搭台阶了。一句话就让赵副局长踏空了脚,委实没有料到他的狠劲,只能看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呆愣在值班室的门口。杯子新续的热水袅袅着几缕热气,如同还没有尽显妖娆就被人猛地掐去了身子,瞬间就没了踪迹。
赵副局长转过身子,将手里的那杯热茶狠狠地泼进走廊的花盆里。那株本来就被寒气逼迫得有些零落的柳叶桃,小拇指粗的枝条被烫醒了一般摇了摇。虎子的心也跟着抖了抖,那是他费了好多口水从别人手里要过来的。简直就是刽子手!刚刚在心里为师兄的回答叫好,谁知人家转头就间接地报复上了。这种人也能当官?谁他妈瞎了眼!
“死人了?又不是案子的当事人。等考核完了再去!真是分不清轻重!考核组等着呢,快进去。”所长就像抱窝的母鸡仰着涨红的脸。周江峰梗了梗脖子,两只脚前后拧了拧,转身就走了。
“你给我回来,回来!”
见考核组和全所的人被硬生生地晾在了会议室,所长气急败坏的喊声,箭一样地射向周江峰。可他连头都没回一下,身影已隐在了大门外。
周江峰是被所里推举出来应对局里考核的最佳人选,考核成绩的好坏关系着所里一年工作的成败。
周江峰从警校毕业分配到山南区分局刑侦大队,近一年的时间几乎都在干些完美案卷,或看看嫌疑人这些踩边船的事。新警嘛,就和虎崽儿一样,得先看虎爸虎妈怎么捕食,偶尔也会让你搭几爪子,还是以学为主。队长的确把他带到了现场,也给了他搭爪子的机会,不过很快就给他的刑侦生涯下了终审判决:此人不宜活跃于第一线。拿刑警队的那些哥们儿的话说,他长了一颗女人的心,脆弱又多情。该同情的,他抹眼泪,不该同情的,他也要抹眼泪。简直是不分是非好歹不分敌我,怎么能干好嫉恶如仇的刑侦工作呢?一个看上去高高大大的大男人,眼窝却比碟子还浅,说哭就哭比演员的情绪来得还快。刑警整天面对的就是生死,随时战斗在生死的边界,心宽能行船,心硬能走马。抓捕杀人犯皮三时,看到皮三家就像老头戴破的毡帽,扔了也无关紧要。皮三对这个家来说,至多就是一面敲不出多大动静的破鼓,他老娘还是舍不得扔掉,怎么都不肯放手让警察带走。队长催促几次让他把皮三的老娘拉开,他连个老太太都拉不开不说,还跟着老太太一起抹眼泪。什么立场?队长说,那么多情,就到派出所去吧。
城关派出所就成了他从警生涯的第二个落脚点。流流眼泪怎么了,警察就不能流眼泪了?他想不通。政委看到了他的女式流泪法,本想站在他这边劝队长再考虑考虑,结果被他的眼泪冲得连话也站不住脚,还怎么帮?去吧,派出所也不是谁想去就去得了的。走出刑警队的大门时,他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队长和同事们脸上的笑,重重地打在他的后背上。
城关派出所在山南区城东边,还不算太偏远,但不是最好的地段,辖区里居住的多是煤矿工人,杂七杂八的事多。这个所的民警最不爱干的就是管片,所里除了三个所领导,一个管户籍的,两个查处治安案件的,其他民警只能去管片。派出所辖区有近五千户居民,两个不算太大的煤矿,其他的企业也不太多。四个管片民警,按街道大致分了分,难管的片和相对好管的片,不能劈开来分,谁抓着哪片就管哪片。周江峰接手的就是一个最难管的片,他调来时管这片的民警刚调走。所长说,没办法,谁让你赶上了呢,就是块烫手的山芋也得接不是。至于有多难管,对周江峰来说没有一个具体的数字可判断,谁也不会告诉他难到啥程度。所长和教导员没有表情,其他片的民警有笑的,还有吹口哨的。
鲜花家就在这个片上。他刚来第一天就碰上鲜花妈到所里告状,说邻居胡瞎子往她家门口泼脏水。跟着鲜花妈在这片自建房里拐来拐去,他看着这些粘成一片的自建房,好似一碗杂米粥。要不是鲜花妈在前面带路,他说啥都找不见。看着好像是一条巷子,走到顶头一道墙挡在了面前,看似不通的巷子,拐个弯就过去了。每条巷子的路都光溜溜的,如同泥瓦匠抹过了一样,那些坑坑洼洼像埋进巷里深浅大小不一的碟子。进了这一片,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钻进了一团乱麻里的老鼠,分不清东西南北。鲜花妈似乎将这团麻捋得很熟稔,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自己的家。这些纷乱的巷子把周江峰搞得有些晕,他尽力把走过的路往心里画,等转到鲜花家门口,画出的线路还是迷宫般地乱。本来清亮亮的心起了糨子雾,看来要搞清这些巷子的来龙去脉,也不是几日之功的事。
胡瞎子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拎着一个塑料洗衣大盆站在门口等着,独目鱼似的用那只睁开着的眼看着,那架势就像鲜花妈是他盆里的水,有多少都能泼得出去。
“更三环,你找来人我就怕你呀?我在自家门口泼水,我愿意,你管得太宽了。怕淹,你有本事搬到公房里去,屋里有下水,想让人淹都没人淹你。嘁,我怕你?”胡瞎子说着还把一只空着的手拤在腰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那只瘪瘪的空眼眶里,疲塌松弛的眼皮随着他的语气高低蠕动着。
“小周,你看看他,故意把洗衣服的脏水泼在我家门口,我们连门都没法出了,太欺负人了。”鲜花妈指着流淌了半巷子的水,恨不能一扬手将这些脏水都泼到胡瞎子的身上。洗衣粉、碱胰子水一摊摊地向前推进,一层层地叠摞在巷子里。
胡瞎子家和鲜花家大门挨着大门,都是两间不太大的房子,大门挨得近,门板用矿上废弃的那种运煤的皮带溜子钉了半截护着。要不是那窄窄的墙隔着,就像是一个大门的两扇,推开就是一家人。胡瞎子的这个家要不是他师傅,也就是鲜花父亲的鼎力相助,说啥都盖不起来。搭房差一根主梁,没钱买又借不上。鲜花父亲刚好从拆迁的老乡家买了一根不错的松梁,本想在院子里搭间房,结果没经住胡瞎子的一瓶好酒的诱惑,又是自己的徒弟,晕晕乎乎地就答应了。也是出于对师傅的感激,胡瞎子就把大门和鲜花家的大门并排建在一块儿,就像肩并肩站着的哥俩。胡瞎子是这么说的,鲜花父亲觉得也是。每到冬天从巷子口往家里运煤是件很麻烦的事,胡瞎子不用招呼也会过来很卖力地帮着他家运煤。胡瞎子的煤,也离不开鲜花家帮忙。
“太晦气了,等我缓缓劲,我把大门往开挪挪。”说着话,胡瞎子的手都快指到巷子顶头厕所那边去了。
“你把你家大门挪到厕所里才好呢,夏天你泼脏水,我没说话,冬天你还泼,冻成冰坨坨把我孩子滑倒摔个好歹,找你呀?我老头在世时,你怎么不敢泼?你欺负我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鲜花妈两个嘴叉子堆起了两堆白沫子,如同唱戏的丑角刻意画上去的,脸上的表情和气愤的心情就是两张皮,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鲜花的父亲是矿上的工人。在不见阳光的矿井里,采煤工视白酒为阳光,升井后的第一件事是到澡堂洗刷掉乌云般的煤垢,第二件事是在端起饭碗前先喝口酒,把寒气从嘴里一直赶进胃里,经酒化出的热气慢慢从胃里把整个人都焐热了,再边喝边吃。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连命似的酒,每家都有一两个大肚皮玻璃瓶子放在显眼处,如同家里不可或缺的摆设。没条件买瓶装的,就打些便宜的散酒,水缸可以有空的时候,酒瓶是不能空的。鲜花的父亲脾气暴躁,喝酒就要喝尽兴,喝到半道就把持不住自己,谁要是招惹了他,他就记在心里,清醒时不找对方的事,喝了酒就去吵去骂。邻居们知道他那个德行,谁也不愿意招惹他,免得他站在门口不分白天黑夜把你家祖宗八代骂个遍。就在周江峰到城关派出所的两个月前,鲜花的父亲喝醉酒在路边扭秧歌,被一辆拉煤的车碰死了。责任在他,司机没有赔多少钱,又因为不是工亡,矿上也没有给几个钱。那些钱还让鲜花的小叔给拿走了,说是给她找人安排工作要用。靠不上父亲每月那点工资了,连每月一次改善生活的肉食也续接不上了,灶台旁边的菜篮子经常是空的。以前,至少有几个土豆或半棵白菜躺在里面,做起饭来手不觉得紧。吃一顿买一顿的日子,开始得太突然了,鲜花妈每次习惯性地把手伸进篮子里,捻着手指头在篮子里旋一下,才想到老伴真的不在世上了。有时,她也会咧咧嘴哭上几声,哭哭也就过去了。
鲜花从卫校毕业大半年了,分配就像树上结着的果子,你着急要摘,可它就是不熟。妹妹上高中,弟弟也在读初中,连一张卷子都要钱,少了还不行。她追问了小叔几次,小叔总拿话搪塞她,其实钱早就被他赌博输光了。没有办法,鲜花就到街上找活干,可像她这般大的,好多都待业在家,工作实在不好找。哪怕是在饭馆端盘子洗碗能挣个二三百块钱的,她也去干。别人有父亲养着,她只能被工作挑三拣四,好歹得让这个家活起来。父亲肩上的担子猛地撂给了鲜花,母亲是那种给一座山也不觉得有压力的人,这个家只能由她来扛。
前排的居民也过来埋怨胡瞎子泼脏水浸了他们家的后墙,周江峰训了胡瞎子几句。胡瞎子辩解说,他们挖了一条下水道,有的住户不用水箅子,啥都往里倒,每到冬天就堵了,端出去倒又没力气,只好顺手泼在巷子里。不大一会儿,周围的邻居犹如得到了通知,三三两两地聚拢了过来。胡瞎子泼水的事还没有尘埃落定,他们听说周江峰是新来的片警,抢着说:自家前年丢的那套炉圈子还没有给找回来,窗户上的玻璃被喝醉了酒的邻居打破了还没给赔。他们争来抢去为谁先说吵了起来,胡瞎子趁乱拎着盆进了屋。周江峰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群不同年龄的女人吵吵起来,他觉得身子被她们的声音抬到了半空中,又被重重地扔进她们所说的那些琐碎的事情里,让他彻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把这个片掂量了两下,觉得还真是有些分量。
回到所里,几个老民警说,更三环家里鸡毛蒜皮的事都找片警,谁管那一片谁就成了更三环的儿子。更三环是个半脑子人,你和她说不清。她老头鲜大良被车轧死了,连个给你搭把手的人都没了。他在时,好多事由他担着。这倒好,鲜大良没了,他家的门就开到了派出所。有事没事,更三环一天最少来派出所两三趟。不用每次都去,那还不累死你。打发她几句让她就走了,也没啥关系,你不是只管她一家。不过,她的确挺可怜的。别人家至少大小还有个彩电看看,她家就一个老式的小黑白电视。别看更三环脑子慢,家里却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三个孩子学习都不错。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老大在一个饭馆给人家端盘子,还差点让那个老板给糟蹋了,不是我们那天晚上检查碰巧从那儿过,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就完了。家里要是有办法,也就上班了,孩子等了大半年还没动静。更三环以为我们派出所还管分配工作,给她指条道还不知道去找谁。摊上这样的妈比没有强不了多少……
周江峰只是听。他进了鲜花家的屋,有些不相信还有这样光秃秃的家,三张床,两个柜子,柜子上面摆着书本,还不如条件好一些的农村人屋里红火。鲜花圆盘脸,衣着朴素干净,眼神里的那种隐隐的自卑就放在脸上,个子不是太矮,可她看着就有点直不起腰的感觉,打了声招呼继续看着她妹妹鲜朵写作业。鲜朵的脸上没有鲜花那种说不出的沉重和淡淡的愁苦,洋溢着少女的活泼气息。听了同事们的一番话,鲜花家的衣食状况就在他眼前更加具体了起来,似乎连她家一日三餐吃啥饭无须想象都能知道。他想着就把眼泪给想出来了,别人还没把他当儿子,他已经就是别人的儿子了。
“你小子不是救世主,像更三环家那样的,等你在片里多转转就知道了。煤矿工人,一人挣钱拉家带口,日子富裕的不多。”看他那副表情,几个老民警都笑了,“涉世不深啊,慢慢体会吧!”
鲜花毕业时,正赶上最后一批国家分配工作。不过,分与不分那也要看当地的具体情况。鲜花学的是卫生防疫,相关的单位没有编制,往别的单位分人家就以不对口为名不想接收。最后,总算是把她分到了商业部门,接收的条件是要缴五千元的押金,不缴就不接收。鲜花找小叔要钱,她小叔说,为给她找人分配工作早就花完了。鲜花妈只好找娘家姊妹想办法。
“我借给你,就你那个条件,啥时能给我还上?”鲜花妈问哥哥借钱,没借上。
“姐,我不是不借给你,我儿子结婚差钱还愁得不行。我本来还想问你借几个呢。”鲜花妈问妹妹借钱,还是没借上。
从城里跑到农村,借遍了亲戚还是凑不齐押金。鲜花妈到矿上找工会,哭哭喊喊了大半天,也只是提前拿到了几个月的不到一千元的遗属补贴费。工会是工人的工会,男人不在了,工会就是别人的工会了。她拿着这些钱比比自己的姊妹,觉得工会还算有点良心,擦掉眼泪就像擦掉了她的烦恼。鲜花在回家的路上还在抽抽搭搭地哭着,她还嫌女儿烦,撇开女儿鲜花往前面走了。
“妈是没办法了,鲜花你自己想办法吧。该跑的路,我都跑了。”更三环觉得自己当妈的做到这个地步就够了,实在是没办法,再也不管不问了。
鲜花上卫校时知道父亲挣的钱少,别人一顿饭花三块钱,她只能花一块。食堂的那个打饭的胖师傅,每次见她打那么一点饭,就吵吵说没法给她打。胖师傅的嗓门高,常引得周围的同学朝她看,她只能每次等食堂快没人了再去。碰到那个年龄大的阿姨,阿姨常多给她打一些。鲜花用攒的一点钱买了一团毛线,给那个阿姨织了一条围巾,阿姨怎么都不要。她不想哭,可还是哭了。阿姨接过围巾说:“穷不丢人,只要你有志气,日子是人过的。”
两年的时间,鲜花就在半饥饿的状态下熬过来了。设想着有了工作,家里的日子会很快好起来,哪里能想到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着落,父亲就没了。本来就见不到多少阳光的家,彻底没有了晴天,鲜花抱着一瓶酒在父亲的坟旁坐了一夜,她把一瓶酒全部倒进肚子,想着不会再见到太阳了,那样比活着还好受些。弟弟妹妹疯找了一夜,把她从死的希望里拉了回来,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去看看,我家鲜花不吃不喝,脸瘦成条条了。劝她吃点饭吧。我都愁死了。”鲜花妈坐在周江峰的对面,额头上的皱纹如同犁过的一片田,穿着女儿的一条洗白了的紫色裤子,像个孩子似的咧着嘴哭。周江峰从鲜花妈的脸上一直看不到痛苦的影子,反而那个空落落的家时常令他心酸,不由自主地就在脑海里放映出风雨交加的夜晚鲜花一家孤苦无依的情景。那种心酸就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只要他看到或想到鲜花家就会被狠狠地割一下。
周江峰把更三环家周围的那些邻居都训斥过,只要更三环说谁欺负她,周江峰就带着更三环到谁家说事,你要是不嫌烦,我天天带着她来。他这样一镇,还真有些效果,更三环高兴得像个孩子。周围邻居见更三环的后台太硬,也只能有多远就离多远。更三环到派出所的次数少了,所长问他使的什么魔法,他只是笑了笑。
好像也没过多少日子,鲜花的脸像缩了水的苹果。凭嘴劝没用,得想个法子,他顺脚到了居委会找仇大妈商量。
“大妈,我也没好使的招,我们一起到鲜花分配的那个单位,找找负责的说说鲜花家的情况,你看行吗?”他从接手这一片后,也是靠仇大妈带着他天天在片区走访,三个多月就熟悉得差不多了。他有为难事,仇大妈就是他可以依靠的一棵树,总会伸枝展叶地护佑着。仇大妈经历的事多,办法也多。
“中,你说找,咱们就去找找。怪可怜的,你不好说的话,大妈说。”仇大妈在居委会的那些大妈中号称“仇大胆”,多大领导下来,她都不怯。实事求是地说话,又不乱说,怕啥!一脸的老谋深算,哪个居委会的主任都赶不上她。起初听办事处的陈主任这样说,他还有些不信,但很快就相信了。
“你们是她什么人?”听了仇大妈的介绍和事由,那个管事的抬头看了看,别的不说就问道。
“我不是说了嘛,这是鲜花家那片的管片民警,我们仨是居委会的。不是啥亲戚,就是我们的居民。鲜花家的情况特殊。我也是我们那片的人大代表。”仇大妈进门就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很正式地说。
“居民?人大代表?所有的居民家里有事你们都管?你们的能耐不小,可惜我没有这么大能力,也没有这个权力对她一个人降低或取消这个条件。商业——”
“就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仇大妈打断了他的话头,直奔主题。
把提前商量好的招数都用了一遍,人家就是油盐不进,咬着那个“骨头”就是不松口。周江峰还想再争取一下,仇大妈挥手就往外走。只好走下一步棋,到区上管学生分配的人事部门反映反映。磨了半个上午话,周江峰带着仇大妈几个到街上吃了点饭。他们下午找到区人事部门,看大门的老头说,这几天都开会,让他们过几天再来。
“江峰,你管好片里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就行了,鲜花家的事管管也没啥。学生分配的事,那是你能管得了的?你能耐不小啊,带着居委会的老太太去人事部门吵吵。老太太都是些家庭妇女,你是民警,怎么分不清轻重呢?要是让区上的领导告到局里,你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自作主张,连招呼也不给我打。”所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他没有告诉所里的任何人,所长怎么会知道?
“我觉得这没啥,又不是带着老太太们去上访,至于吗?”
“说得倒是轻松,你们和上访有啥区别?对分配工作不满意,这么明确的目的放在面前,谁会认为不是上访?还执迷不悟!就此一回,你给我长长记性!”所长满脸懊恼地拍在了桌子上,赶鸡似的哄他出去,“当初我怎么就要了你呢?多情不说,还多事!”
周江峰一听所长这么说,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扭头就说:“我怎么多事了?我这叫多事吗?”
就因为他这句话,所里整整开了一下午会。户籍室里来办事的群众围了不少,一会儿来一个,在会议室窗外晃一下。所长让值班的民警先把群众劝回去。就他带领居委会老太太上访一事,除了个别人没有发言,其余人都发表了看法。认识肤浅,没有政治敏锐性,思想觉悟低下,缺乏集体荣誉感……意见特别地统一。周江峰听了同事们的这些看法,心想,这么多人都认为自己做得不对,自己肯定是有问题。方式不对,还是出发点错误?他没有反驳,也轮不上他发言。所长没有给他申述理由的时间,也不可能让他解释什么,前提是你周江峰的行为是错误的。教导员建议让他写一份深刻的检查,在明天的晨会上做检讨,不能因为他的个人行为,给全所造成如此大的不良影响。必须进行反省!才来没几个月就敢捅这么大的娄子,还了得!
做检讨的事,周江峰没有给仇大妈她们说,只是说最近事多,过段日子再去找。拖了两个月后,鲜花告诉他,那个商业局下面的各大商场要破产重组,她的人事档案又退回到人事局去了。这是个坏消息,也是个好消息。可是又等了两个多月,分配还是没有结果。鲜花被她妈像拖袋子一样拖拉到派出所,周江峰已经前后说过好几次让她们再等等,鲜花不言不语地站在她妈的身后,她妈扯了半天就是扯不到前面。周江峰心里有些内疚,自己又不是管分配的,完全可以几句话把她们打发回去,可是那种内疚的心理把他放到了一个无法躲避的死胡同里,被逼到绝路的不是鲜花,反而好像是他自己。也只能再冒冒险了,他换上便装就悄悄带着仇大妈几个找到了区人事部门。
“像她这种情况的,还有不少分配不下去。赶到这个节骨眼上,也没办法。只能再等等看,没编制就是分下去,也没法给她开工资。”那个管分配的副局长说得也很无奈,“再等等吧,我们尽量争取。”
“领导,鲜花家的确太困难了,一家四口人靠那点遗属费生活,不怕你笑话,一个月连个肉星星都见不上。”仇大妈示意周江峰不要说话,“要不是困难到这个地步,你想,我们也不会来给领导添麻烦,您说是不?”
“刘局,局长让您带着人事科的下去调研,车在下面等着呢。”
人家要出去调研,仇大妈也就不再说啥了。
他们几个站在走廊里,不知道怎么办了。看来是没希望了,几个人议论起鲜花家的情况,唉声叹气的。从附近的一间办公室走出来一位中年妇女,问他们有啥事,把他们几个叫进办公室。周江峰抬头瞥了一眼,门牌上写着“副局长”三个字。
“你们说的这个情况的确特殊,不过,现在的分配真的很难。这样吧,你们把那个孩子带过来,我看看。”听了鲜花家的困难,那个中年女人的眼角里涌出了眼泪。仇大妈把周江峰的眼泪讲了出来,一个大男人都流泪了,女人还能忍得住?仇大妈讲得的确凄惨,虽然有些夸大了,可夸大的幅度还是在可能存在的限度之内的。
“我干人事工作也十几年了,第一次碰到不是为自己的孩子分配来找的,我会尽力的。”有她这句话,他们几个眼里都泪光闪闪,是因为这句话触动了他们内心的柔软。是感动还是想到了鲜花家的日子?好像都有。他们从人事部门走到街上,挺长的一段路好似变成了一步路。虽说已是初春的天气,寒意浓重,他们几个都如沐春风。周江峰的眼里看到了繁花似锦的美好春色,禁不住哼出歌来。他们说笑着错过了车站都没人知道,干脆就徒步返回。“这个仗打得有些艰难吧,不过还是胜利了。那个女干部说话多中听,我就说嘛,人心都是肉长的。”仇大妈一副大将的气度,六十多岁的人走起路来,他们几个得紧赶着追。
周江峰带着鲜花到了人事局,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人事局刚提拔不久的局长,办公室的牌子还没有换。还不到一个月,鲜花就分配到了城关的卫生防疫所。鲜花妈不顾周江峰的再三叮嘱,还是把这个消息传播给了每一个邻居,这些邻居又传给了他们的邻居,水波一样向周围扩去。鲜花就像拔出的树苗又栽到了土里,立刻就活泛了起来。鲜花家那总是冬天的气氛,也有了四季的变化。
到了年终考核,全所的人都忙着整理各种考核需要的档案材料,装订完善案卷。那天下午,鲜花抱着一个大西瓜来到派出所,大冬天的抱着西瓜太显眼了。周江峰从居委会回来,所里的民警都围过来。
“江峰,可以呀,美女给你送西瓜来了。可惜,你回来得迟了,人家说了,‘这是送给我周哥的。’”同事们阴阳怪气地喊着,让他赶快把西瓜切了,正好整档案整得上火呢。
不用他们多说,周江峰就猜出是鲜花送来的。鲜花有了工作,家里的日子相对宽裕了许多。鲜花妈的脑子慢,大小事由鲜花做主。鲜花的脸上有了笑容,妹妹和弟弟比以前活泼了许多,进门就能感觉到那种鲜活的生活气息,家里有了笑声,再简陋的陈设都能渗透出家的温馨。当时,鲜花听到工作分配的消息,蹲在地上大哭不止,要不是他们拉着,她都要跪下来给那位女局长磕头了,可见她心里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在场的人看着都落泪不止。那位女局长还找了一包衣服,让鲜花带给她妈穿。周江峰正想着,听见所长在楼上喊他上去。
“你手里的档案和案卷都整完了?今年的考核比往年要严格,你做好心理准备。能不能考好就看你了,其他的都是老民警,不用教都知道怎么应对。你这个新手,我还真有点担心。”顿了顿,所长接着说,“更三环的女儿鲜花给你送西瓜了,这是咋说的?”
“档案整完了,案卷还有三个。您放心,我保证不拖大家的后腿。”
“还有呢?我第二个问题还没见着答案呢。”
“那啥,我刚回来就听他们吵吵说西瓜的事,我还没调查清楚咋回事呢。”
“别给我装。别人能装像,就你不能,啥都写在脸上了。我可告诉你,你带着居委会的老太太把鲜花的工作跑成了,你不要得意。上次所务会上你的检查是怎么说的,大家还没有忘记,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再给所里惹麻烦,你忘了?你知道更三环家的那些邻居们咋说的吗?”
“咋说的?”
“咋说的?我问你呢。你啥时候成了更三环的女婿?那些居民把闲话都传到所里来了!你还不觉得。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要老往更三环家跑,你就是不听。影响造出去了,你怎么找对象?要是有人愿意接手你那片,我早就让你挪地方了。你说说,人家鲜花还是个姑娘,这影响多不好。”
其实,周江峰早就听更三环家那一片居民在传,说他想和鲜花搞对象,才帮鲜花跑工作的。不然,谁有那工夫管别人家的闲事。就更三环那样的家,谁都不想沾包,穷透了!看到他从更三环家出来,就有邻居故意找更三环问:“鲜花妈,你女婿今儿来又给你带啥礼物了?啥时定日子下聘礼呀?”鲜花妈张口就说:“就是我女婿,气死你们,眼红死!”她这样一说,那话就传得更有鼻子有眼了。还真没想到,这些话传到了所长的耳朵里。
所里准备考核的工作都停了下来,全所民警集中起来帮周江峰提高认识。所长让教导员先给他讲讲什么是大局意识,什么是集体观念。教导员讲完了理论讲事例,几乎都以他的行为作为反面教材。所长肯定了教导员的观点,让所里的民警发言。除了个别民警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大部分民警都不发言。准备要开一天的会,民警发言不踊跃,有的民警提出要不抓紧时间档案怕整理不完了,也就匆匆结束了。不过,所长决定给予周江峰口头警告一次,取消他本年度评先选优的资格。
局里的考核组宣布了一项临时增加的考核内容,针对为民服务这一块要单独计分,有一件算一分,最高不超过五分。几个所在考核的分值上,往往关乎名次的就在一分半分的较量上。对比较偏僻一些的所来说,这项工作相对要薄弱一些。为民服务是要给群众解决实际问题的,没经济实力,也没法去解决。所长和教导员说了一大堆,考核组揪着标准一个都不认可,两个人就急得上火,让大家赶快集思广益。有人就把周江峰帮助鲜花分配工作的事说了出来。考核组按照考核标准加了两分,有的民警看着周江峰,周江峰只是低头整理着手里的考核案卷。所长和教导员讪讪地对视了一下,有的民警偷偷捂着嘴笑。
在鲜花家,周江峰碰见那个小伙子几次,他总觉得那个小伙子有些怪,像个混混似的。这个叫曲海洲的小伙子,是鲜花的高中同学。在上学时,有几个男女同学经常找鲜花的碴儿,收资料费、课本费时就奚落鲜花是“赤脚(迟缴)大仙”,刚开始曲海洲也没有想着为鲜花出头,和他一起玩的几个男生故意激他,说连同桌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子汉,他就有意或无意地帮鲜花说话。几次三番,两个人走得近了些。曲海洲那时还真没有和鲜花搞对象的意思,他不喜欢鲜花这个类型的。
高中毕业后,鲜花考上了卫校,曲海洲没考上,到矿上成了一名采煤工。曲海洲刚开始还多少给鲜花一点资助,后来学会了喝酒赌博,自顾不暇,还伸手向鲜花要钱。鲜花毕业后,工作没有着落,也时不时地到曲海洲家。进了曲家,她什么都干,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曲海洲的父母最初坚决反对儿子和鲜花处对象。等鲜花的工作落实了,夫妻俩立马换了一张脸皮,招呼吃招呼喝的,什么活都不让鲜花沾手。这天上地下的,鲜花也不在乎。曲海洲有了经济后盾,喝酒抽烟赌博的劲头空前高涨。鲜花家的情况就那样,没法给他多少钱,时间长了,要不上钱他就对鲜花动手动脚。
“你劝劝鲜花,她听你的。姓曲的就是个龟贼,我早看透了。我说她,这个傻子就是不听。”鲜花妈先前就为这事找过周江峰,那时鲜花的工作还没有安排好。他问过鲜花,鲜花还说她妈多事。听说曲海洲打鲜花,鲜花死活不承认,你还能说啥。鲜朵也偷偷告诉过他鲜花挨打的事,还说鲜花有时回家很晚。
“我本来就不想找她,她死缠烂打不放手,我还怕她把肝炎传给我呢,不信你问她。”周江峰到曲海洲的单位去找他。见他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周江峰差点把拳头挥了过去。“她那个傻妈,苍蝇一样,烦都烦死了!我巴不得她赶快离开我,屁钱没有。”
“鲜花,你得肝炎了吗?”周江峰觉得无论如何要劝鲜花离开曲海洲,嫁给他也不会有啥好结果。关键是人家不想娶,你又何必呢。
“周哥,我知道他不怎么样。可我没有办法了,实在是没有办法!”鲜花低着头就这句话,“我的肝炎不严重,也不传染,我吃着药呢。他爸妈就不相信,曲海洲问我要钱,就我家那个情况,也没法给他。不给钱,他就说不结婚。”
鲜花说,她没有办法了,就如同此时站在悬崖边上,不跳都没有理由。决绝到这个地步了,还怎么阻拦?居民们的传言,所长的叮咛,更三环再来所里找周江峰劝鲜花离开曲海洲,他也只能是劝劝更三环不要那么固执了。他下片时几乎碰不到鲜花,鲜花妈见到他就拉着不放手,说鲜花被曲家那小子又骂了,鲜花死脑筋不听话……他想,要是再阻拦,那就真显得自己有啥想法似的。后来,他下片时就尽量绕开鲜花家。
鲜花怎么能死呢?
灵堂里,鲜花身上穿的还是半新不旧的那几件衣服,一张粗糙的黄表纸蒙在脸上,三个花圈孤零零地立在墙边,就像姊妹三人站在冷冽的寒风中,翘首等待着该回家来的父亲。更三环围着女儿鲜花转来转去,女儿就躺在眼前,她却已经望得见摸不着了,木然的眼睛里只是那一圈塑料花,她就像张着喑哑无声的嘴,扭着头寻找走失了孩子的母驼,眼里成股的泪滴落到胸口。她抄着不知道是该伸展还是蜷起来的胳膊,间或挤出丝丝缕缕的哭泣声。那张从来没有看到过痛苦的脸,似乎一下子把所有的痛苦都释放了出来,那种苍老的痛苦改变了她的容貌和发色,整个人如同一只封了一层寒霜的破烂了面容的旧布鞋。鲜朵和弟弟趴在鲜花的供桌前哭成了一团,冷清的供桌让周江峰想到了她家简陋的饭桌上那些简单的饭食。那炷香头上清瘦瑟缩的烟缕,被穿梭的风掳来掠去,鲜花似乎就是那缕似断似连的烟。鲜花单位来的两个人紧裹着大衣悄声地聊着自家的闲事,好似在街面闲逛碰到一块儿的熟人。躺在冰冷的灵堂里的鲜花又知道些什么呢?
鲜花家的亲戚把曲海洲和他父母都推进了灵堂。曲海洲一出现,鲜朵和弟弟就扑了上去,被曲海洲的两条胳膊顺势一挥就摔倒在地。曲海洲还没有反应过来,鲜花妈的双手已经到了他的脸上,他脸上被抓挠出三道拱着血珠的痕迹,如同从他眼里流出的血泪。鲜花的小叔和姨妈们将曲海洲举起的手反剪,将他摁倒在供桌前。他挣扎了半天头被捺得更低了。尽管他一再以躯体的挣扎反抗来表达自己的无所谓,可他强掩惶恐的眼睛还是渗透出了惊惧的心境,扭头看他父母的表情里布满求救的讯息。曲海洲父母脸上只有一点点愧色,像上了薄薄一层赭红色,看着儿子被推了过去,腿还没有从身子上迈出去,就被几个人挡住了。
鲜花的工作安排好了以后,曲海洲的父母心里窃喜,就自己儿子那副不成器的样子,能娶上鲜花这样有工作的媳妇,那是很上算的。他们觉得,鲜花家条件差,她也不会提出让他们接受不了的结婚标准,于是,催促着儿子赶快和鲜花把婚结了,以防鲜花变卦。谁知,鲜花快毕业时得了肝炎,家里也没钱治,参加工作后就赶快吃药治疗。她包里的药被曲海洲找钱时翻了出来,他看了药瓶上的说明就骂鲜花,有肝炎不说,明摆着要害他。鲜花给他解释说,自己是病毒携带者,不会传染。曲海洲不相信,回家又告诉了父母。他父母一听鲜花有病,也就有点迟疑了。好好的一块蛋糕生了霉斑,留也不是,不留还有些舍不得。他们还听人说有肝炎不能生孩子,就让儿子和鲜花断了来往。鲜花给他们解释,他们不信,连门也不让鲜花进了。
曲海洲整天躲避着鲜花,她在路上拦截了他几次,曲海洲烦了,干脆请假外出了一段时间。周江峰和仇大妈她们轮番去劝,可说破天,鲜花就是一句话:没办法!问死也不说什么原因。曲海洲本想着要靠鲜花的工资方便自己吃喝玩乐,可他耍尽手腕鲜花还是不听他的,钱拿不到手里他就以不结婚要挟鲜花。鲜花不可能不管家里的日子,还说,就是结了婚也要管弟弟妹妹上学,曲海洲就更不愿意了。
曲海洲的假期到了,不得不回来上班。
“你到底是结还是不结?我最后问你一遍。”鲜花悄悄买了一瓶敌敌畏,再次追到曲海洲家。她从包里掏出瓶子,打开盖子,将瓶口对着嘴问道。
“不结,你再问多少遍也没用!”曲海洲看到鲜花拿的是一瓶敌敌畏,就伸手抢过来摔到了地上。
鲜朵无意中发现了鲜花包里的敌敌畏瓶子,看她脸上的表情也不对劲,问了又问,鲜花就说,是给别人代买的。晚饭后,鲜花背着包出门,也不说去哪里。鲜朵写了一会儿作业,心里突然一惊,赶紧出门去追鲜花。凭直觉她一路追到曲海洲家,看到鲜花坐在曲海洲家门口的地上哭,地上是破碎的瓶子和洒了一地的敌敌畏。鲜朵扯着嗓子骂了半天曲海洲,然后拉着鲜花往回走。
“姐,你要不管这个家了,我也喝药陪你一块儿去死。”姐妹俩坐在巷子口,说说哭哭。在鲜朵的哭泣和哀求下,鲜花答应不会再喝药。
她们没有让母亲更三环知道这事,假如更三环知道这事,说啥都会到派出所去找周江峰的。或许,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结果。
曲海洲家就住在派出所的后面,隔着一条大沙河沟的那片居民区里。值班的同事说,整晚都能听到从那一片传来的时断时续的哭泣声,细听又好像是刮风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前段时间出现过不止一次,周江峰值班时也听到过,可是,出警时从那一片过来过去,也没发现有啥异常情况。管那片的民警下片时问居民,居民们都说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年龄大的人说,那一片最早是坟场,有点奇怪的声音也没啥稀奇的。要在平时,一晚上至少要出三四次警,说不准就会拐过去看看。那晚就怪了,值班室的电话只响过一次,但接起来里面没人说话,只听见喘气声,随后又挂了。再没有接到其他报警电话。值班还不敢睡得太沉,就听见那声音了。唉,要知道是鲜花在哭,说什么都会去看看。听到这些话,周江峰没有流泪。同事们猜测着鲜花自杀的各种可能。所长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的脸,拍了拍他的后背,就上楼去了。
周江峰到刑侦队送卷宗时,法医小郑告诉他说,他片上的那个叫鲜花的姑娘死时已经怀孕至少两个月了。
(原载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2015年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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