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神探（十二）
目录
英雄 / 刘军
晚钟 / 赵德发
不相识的约会 / 葛波
某日清晨 / 李嘉林
法医的哭泣 / 海风
狼血 / 王建幸
血色黄昏 / 潘吉
纳兰的毒药 / 陈曦
看守所 / 张弛
凶器 / 陈昌平
致爱丽丝 / 张蓉
编外神探 / 李永旭
越狱 / 程浩程琳
夜市 / 聂鑫森
潜逃者 / 宗利华
太阳晃了谁的眼 / 杨红
陷阱 / 朱和风
阁楼 / 阿乙
忘忧草 / 鞠成刚
编外神探
师傅是管联防队的老民警，反扒专家。第一天开会，师傅把杨子叫到办公室，对杨子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跟他们排夜班上卡巡逻去了，跟我学“拿活儿”吧。然而杨子不是警察。那么，杨子究竟怎样成了著名的编外神探呢？
一
虽然寒冬腊月冷风刺骨，挨过这个凌晨离天亮就不远了。天一亮，太阳就出来了。太阳一出来，大地就暖和了。大地一暖和，城市就有了人气儿。一有人气儿，就什么都有希望了。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就是为了那一点点希望。人有希望，才有人气儿。有人气儿，就有活泛劲儿。师傅临上卡前跟杨子这般说道。你就好好干吧，这绝对是一门儿手艺，争取机会转正。
师傅出去后，杨子一直兴奋得睡不着，他遐想自己成为真正警察时的形象……突然，“轰”的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撕破夜静，这是从河边方向传过来的。河对岸就是火车站，火车站经常有流窜犯……莫非？……正当杨子胡思乱想的时候，派出所的警铃突然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那响声真让人心发毛。出啥大事儿啦，那么大动静！
等杨子穿好衣服跑出院子，所有值班的民警都已经提上手枪，朝河边老铁桥发疯似的飞速跑去。杨子手提警棍也紧随民警的身后，边跑边问出啥事儿啦？民警急促地告诉他说，师傅他们上卡盘查时出事了，嫌疑人的包爆炸了！
事后得知，一个黑影儿提着一个沉重的旅行包从车站方向顺着老铁桥匆匆走过来。一过桥头，师傅和三名联防队员突然围上来：干什么的？那人回答刚下火车，走亲戚的。师傅命令道，请把你的包打开让我们检查一下。那人迟疑了一下，蹲下身子……就这样，师傅和三个联防队员以及那个嫌疑人顿时被炸翻在地。
等他们跑到现场，火药味和着血腥味在寂静的夜空弥漫。犯罪嫌疑人当场死亡。师傅和三个联防队员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杨子抱起师傅，师傅那双眼睛似乎有话要跟他说，最后很吃力地对他反复说着，杨子，我给你争取了，你也争取啊……努力……师傅看到杨子领会他的意思后，就闭上了眼睛。到了医院，两名联防队员也相继牺牲。
另一名联防队员小刘被炸成重伤，肚肠被炸断，脑骨损伤，经过几个月的抢救治疗，小刘脱离了危险期，康复了，成了英雄，到处演讲……再后来，他被特招进了公安局当了警察，这是后话。
本来那天不应该是师傅去堵卡巡逻的，师傅也不是夜巡的年龄了。正好那天巡逻上卡的民警被临时抽去协助其他民警搞案子抓人去了，警力不够，师傅自告奋勇临时替班。师傅的牺牲，无疑给了杨子一个沉重打击。他伤心地哭了好几天。
师徒关系犹如父子，杨子得益于师傅的悉心传授。当然，杨子本身也虚心好学。师傅说他已经出师了，有机会可以推荐他进公安局当一名真正的警察。师傅说，你小子悟性高，活儿拿得地道，很适合便衣警察的工作。每次听到师傅表扬，杨子总是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师傅床头被子上常年摆放的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警服。问师傅，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您穿警服，您干吗老摆着不穿呀？师傅笑笑说，傻小子，我要是穿了警服还能抓小偷吗？说得也是啊，干反扒这行是不能穿警服的。师傅自豪地说，这身衣服摆在这儿，我的心就有了归属感。
杨子和师傅的缘分，顺应天时地利，始于那一年的倒春寒。也是一个刺骨钻心的日子，保卫科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跟他说现在单位不太景气，没什么活干，人待时间长了难免颓废惹是生非。你倒不如到派出所做联防工作，趁着年轻协助政府给社会做点事儿。他也没什么怨言，欣然答应了。派出所的联防工作就是协助警察维护社会治安，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干就干呗。
师傅是管联防队的老民警，是有名的反扒专家，电视台采访过，报纸登过。他也看过，用现在人的话说，地球人都知道。第一天开会，师傅就盯上杨子了。散会后，他把杨子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例行公事般和他拉了一会儿家常，八九不离十了。他对杨子说，从今天开始，你不用跟他们排夜班上卡巡逻去了，跟我学“拿活儿”吧。
师、师傅，嘛叫“拿活儿”？
哦，忘告诉你了，就是跟我学反扒反盗窃，抓扒手，抓小偷儿。然后，师傅做了个偷东西的怪动作。杨子会心地笑了。抓坏蛋你怕吗？不、不怕，其实，我没抓过……我也不知道……呵呵，没关系，抓多了你就不害怕了，不但不害怕，你还会上瘾的。杨子下意识地看看手里捏着的烟头，紧嘬两口扔到地上用脚碾碎，说，就像抽烟一样？师傅说，对，没错儿。少抽点儿烟，看你手都熏黄了，跟抹了碘酒似的。
二
从今儿开始，你要跟我学眼力。师傅很严肃地跟杨子说。杨子应了一声，跟在师傅身后。师傅总是把联防队工作安排好了才出门。出门前他都要在派出所大厅里照着警容镜用手捯捯头发。师傅的头发不多，有点儿谢顶。天凉时，他就戴一顶毡帽，很有老派儿气质。师傅从不戴墨镜，他说坏蛋才戴墨镜呢。因为要想看出哪个是小偷坏蛋，哪个是好人，一看眼睛便知道。所以，坏蛋怕人看他的眼睛。
跟在师傅身后的还有一个徒弟，是治安民警小王。小王已经跟师傅干了两年了，看得出来，他很老练，和师傅的交流不用多说话，只是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便解决问题。杨子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三个人在大街上转了几圈，突然，师傅朝一面橱窗走去，站住不动了，朝里面张望。小王心领神会，凑过去，师傅朝橱窗里努努下巴，小声说，来活儿了，那个穿风衣的。小王也朝里面看，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杨子没看懂他俩的举动，傻乎乎地也朝橱窗里瞧。
他们站了一会儿，三个人拉开距离跟那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走进一家百货商店。师傅小声告诉杨子，一会儿有活儿干，你跟着我们就是了，别的不用你管，需要的时候看我暗号行事。杨子紧张地应着，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小王后面。他们在大厅里转了几圈，走走停停。
离师傅大约十几米的地方有一个柜台围满了人，大多数是女同志，估计是买促销化妆品的。那个穿风衣的男人趁机钻进去了。这时，师傅不紧不慢地也跟着挤进去。杨子正纳闷儿，师傅也跟着凑那热闹干啥？没过一会儿，师傅搂着那个穿风衣的脖子笑嘻嘻地从人群中挤出来。俩人亲密得像老朋友。师傅给杨子使了个“得活儿”的眼色，杨子贴身过来很笨拙地用手划拉一下风衣男人的腰身，这是师傅事先教给他的，防止小偷身上有家伙，以防不测。杨子这才看清，风衣在那人身上极不协调，显得肥大些。师傅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紧紧攥着右手袖口，把那人的手憋在袖口里面。这种亲密无间一直坚持到派出所里。当师傅把攥袖口的手松开，袖口里突兀地溜出一个精美的钱夹，几张大团结从钱夹里滑出来。那人一下子瘫在椅子上，汗珠从额头流下来。师傅很和蔼地对他说，说吧，人赃俱在，不许抵赖！不一会儿，小王把那个丢钱夹的女士领来了。
杨子看蒙了，师傅和小王配合默契，天衣无缝。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师傅笑嘻嘻地就把小偷抓了，抓坏蛋也能这样抓呀？这在电影电视里从没看到过的。电视里演的便衣抓人都是呼啦啦把坏蛋按倒在地，然后戴上手铐，推上车的。他百思不得其解，没看懂。
师傅拍拍他的肩膀说，坏人都善于伪装，一回生二回熟嘛。刚开始看不懂，时间长了就会懂的。要像看书一样，多看几遍，看多了就读懂了。杨子第一次体会到拿活儿能像读书一样，能读出里面的深奥道理，也感觉到拿活儿瞬息变化的惊心刺激。
师傅，我跟您学了。
嗯，先做人后做事，你要用心跟师傅学。
哦！……
三
听说师傅在联防队员里新挑了一个徒弟，所长老大不高兴，有民警你不带，却带个联防队员做徒弟，你内外不分呀！
师傅理直气壮，都是为了社会治安，还分什么内外！
所长说，你要选徒弟也得先在民警内部选呀。
师傅说，我不是带着小王了吗？再说，民警里面除了小王以外，别人我也没看上。
所长说，这个小杨我还看不上呢！小毛孩子，学哪门子反扒呀，你这不是耽误人吗！
师傅说，是你带徒弟还是我带徒弟？小毛孩子怎么啦，小毛孩子他有这个先天条件，有悟性，我喜欢，我就要了。
所长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我的师傅啊(所长曾经是师傅的徒弟)，我是不想让您把这身绝活传给外人嘛！万一这小子六根不净，把您传的绝活用在对付我们警察身上……
师傅截断他的话说：我说大所长啊，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净说外行话呀，学反扒怎么会学出小偷来啦！你、这……你也太无聊了吧！你不是在骂我吧？
我就跟您无聊这出儿了，怎么着吧！今儿个您必须再选两个民警跟您学。
我带那么多徒弟干什么？两个足够用了。
不够用！我们地界东面是火车站，南面是码头，西面是百货商场，北面是金融一条街。是全市最招贼的地方，四面八方的小偷都汇集于此，不多培养点儿反扒能手怎么行呢！
用兵之道在于精，不在于多，多弄几个半不拉子便衣有什么用？抓老了不是，抓嫩了也不是，到头来光给你所长惹麻烦了，你还嫌事儿不多呀……
所长喃喃地说，我就是希望我们的队伍里多出这方面的人才。
师傅说，没办法，你看现在你手下这帮警察有几个像小王这样的？不是你想要就能要得的，你不也是半途而废了吗？
所长无言以对。心里却不服，我那是不想干。
可不是嘛，你老想着当官儿了。
所长无可奈何，好好好，随便您了师傅。不过，我还是不舒服，反扒绝活传给外人总觉得不大合适。
别忘了，想当初我的师傅可不完全都是警察啊！
所长哑口无言。
四
师傅的师傅有两个，一个是旧社会过来的惯偷，用他的话说，现在新社会了，靠自己的诚实劳动可以自食其力。可是，三只手的毛病改不了了，刚出来没几天一上街手就痒痒，不偷点儿东西回来夜里睡不着觉，他外号“飞贼”。
另一个是旧社会过来的留用警察，他是个反扒高手，外号“飞手”。一天，老所长把师傅叫到办公室，告诉他说，“飞手”想收你为徒弟。师傅开始有点儿犹豫，他不想跟这个既受尊敬又不敢接近，而且性格还有点儿古怪的旧警察。老所长用信任的口吻对他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你放心大胆地跟他学吧，一定要把真本领学到手，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民主专政服务。为人民服务呀！
从那以后，师傅天天跟随“飞手”师傅去抓小偷。那时师傅年轻，思想进步，除了跟旧警察师傅学本领外，其他很少跟师傅交流。旧警察师傅心里很自卑，老老实实做事，恭恭敬敬做人，大气儿不敢喘，处事小心翼翼。他知道，如果他稍微有不当言行，就会像其他旧社会过来的留用警察一样，被清理出阶级队伍。像他这样兢兢业业的旧警察现在很少了。师傅跟他学徒的时候，他已经快退休了。“飞手”感恩共产党的留用信任之恩，想在退休之前把自己的绝活儿传给他。
其实，师傅不愿意干反扒，他要像那些穿警服的战友一样，下片儿和群众打成一片。“飞手”的一句话把他定住了，他对师傅说，说句老实话，我也很想穿着咱们新社会的警服大摇大摆地工作，让老百姓看着多神气，不想天天在犄角旮旯里转悠。可是，咱干便衣的就不同了，制服穿惯了，隐蔽性就不强了。走在街上，那些盗贼高手一眼就看出你是警察，逃之夭夭了。所以啊，怎么办呢？我们只要心中穿着警服就行了。你要是非想着它呀，那你就像我这样把你的警服叠好放在床上，天天都能看到，心里不就踏实了吗？
从那以后，师傅学着“飞手”师傅的习惯，一年四季把警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再把警帽放在衣服上，那枚警徽闪闪发光，天天都能看到。
像往常一样，师傅跟“飞手”在商场里转悠，在一个围满顾客的柜台前，“飞手”给师傅使了个眼色，自己独自钻进人群。不一会儿，从人群里面“领”着一个小个子跌跌撞撞钻了出来。“飞手”咧着嘴笑呵呵的，哈哈，好久不见了老哥们儿，身手不凡哪！他俩一直手挽着手，小个子痛苦地龇牙咧嘴但不敢作声，还要强装笑脸应和。
啊啊，是是，您老也不减当年哪！没想到今儿个又栽您手里了。他浑身哆嗦着，他就是“飞贼”。师傅快速地贴过来，用手划拉着搜身。“飞贼”说，不用不用，他从来不带那玩意儿。
离开人群在商场里拐了两个弯，走进商场保卫科办公室。一进门，他俩几乎是同时变了脸，收起刚才的笑容。“飞手”的脸色阴沉得吓人。“飞贼”顿时吓得“咕咚”跪在地上。顾不得袖口里滑出的钱夹和粮票，一个劲儿地作揖。长官大爷，饶我这回吧，饶我这回吧，我真的不想再进去了！真的不想再进去了！
我看你也是狗改不了吃屎了。“飞手”一边用手戳他脑门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检查钱包里的东西，时不时还伸手在“飞贼”身上划拉着，摸摸捏捏，示意师傅再仔细洗洗，结果从裤裆里又搜出两个钱包来。
“飞贼”在“飞手”面前整整跪了一天，他痛哭流涕，决心痛改前非。“飞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现在都解放那么多年了，是新社会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老这么进来进去不是个事儿，应该自食其力，为政府做点儿事了。“飞贼”说，“老哥，如果您不嫌弃，看在我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的份儿上，就让我跟您干吧，我帮您维护地面儿。”
“飞手”下意识地看看师傅，他和“飞贼”虽然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但走的不是一条路。如今“飞贼”要加入到这个队伍里，心理上还真有点儿不安，生怕被人误会是非不分。“飞贼”心领神会，立即转身朝师傅拱手说，政府宽恕我这一回吧，我愿意为政府效犬马之劳。师傅突然被他俩搞得不知所措，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说，这、这，我也做不了主，我们回去跟领导研究研究吧。“飞手”也说，先跟我们回所里，我们向领导汇报一下，请示请示，争取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所长兴高采烈地同意了。我们的政策是宽大处理，改过自新，把坏事变成好事，把坏人变成好人，为什么不可以呢！……
从那以后，“飞手”和“飞贼”联手拿活儿，两人配合默契堪称绝配。“飞贼”一个眼神儿，“飞手”心领神会；“飞手”一个暗示，“飞贼”形影相随。那些“白钱儿”高手、“挑皮”高手、“摸门儿”高手、“走游”高手都被拿住了。每天犹如行云流水般，变幻莫测的惊奇时刻都在发生，令师傅惊叹不已。原来这反扒道儿上竟有别样风云和美景，令人美不胜收，令人赞叹不已，也令人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师傅从他俩不凡身手上读出了“拿活儿”的艺术，心存敬佩之心细心观摩学习。他称这两位不同道上来的人，做着同一道上的事的人为“师傅”。学到了很多“拿活儿”的绝活儿。
时光荏苒，“飞手”师傅退休了，“飞贼”师傅也隐退了。然而，宝刀不老，两人携手并肩戴着红箍天天围着车场维护秩序和治安，他俩有时也吵架，有时也一起喝酒，享受老年人的乐趣。
五
当杨子学到七成熟的时候，师傅告诉他，你可以单挑了。杨子有点儿不自信，我感觉还不行，还得再跟您学学。师傅说，哪儿有不断奶的孩子？你明天和一个民警带两个联防队员到百货商场试试身手。
杨子一上手，一天就抓了四起挑皮子的。除了一个抓老了点外，其余都抓得是火候，不老不嫩。师傅高兴地说，放开手脚干吧，你行。
三人配合做了一段时间后，没多长时间，他便和师傅、小王各自分工负责，各管一片了。过去三个人管四个地界，这回是各管一摊，围着这四块地界轮流转。几乎一个时辰抓一个，像走马灯似的。有时一次抓四五个合伙作案的。
他们三人的成绩虽然没有明确排序，很明显，还是排出了顺序。师傅第一，杨子第二，小王第三。小王有点儿不服气，但越不服气，手越拙；手越拙，就越不顺，不是抓老就是抓嫩，一个漂亮案子被自己搞黄了。一个正规警察“拿活儿”愣是拿不过初出茅庐的联防队员，他感到很郁闷。但不影响大局，治安形势大有好转。
扒手们知道这地界出了两个年轻的拿活儿能手，按照行里规矩，都远离此地，不找麻烦。不是那善于挑战的老手，一般是不敢来这里做活儿的。
老手来了正好。师傅说，跟老狐狸斗智斗勇才真正锻炼人呢。
杨子问师傅，怎么样才能读懂并识别出老手、高手呢？
师傅微笑着说，不是有一首流行的歌儿吗，读你一万遍从不厌倦……师傅还说，由于你的身份不是警察，没有执法权，所以，你必须在读懂上下工夫，在你的精确指导下让民警去抓。这叫精确打击。
哦，明白了，师傅。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理，辖区的活儿越来越少了。
由于小王工作出色，被调到区分局刑警队专职全区反扒工作去了。小王心里清楚，他走鸿运也是借了师傅和杨子的力。
小王一走，师傅便有点儿茫然。每天看到杨子和战友们走出派出所大门，心里总有点儿歉疚感。杨子一年抓到的小偷比全所民警抓的小偷还多，然而，立功受奖的却是民警。杨子没有一点儿怨言。而且，对于抓小偷的工作，他却乐此不疲，每天都是傻颠颠儿地空手去，乐颠颠儿地满载而归。所里专门安排一个警组民警备班接杨子的活儿。当一打数字落在民警的功劳簿上以后，杨子就被民警们请到饭馆里风光一把。
师傅自豪自己的徒弟很出息，又为徒弟的前途牵挂。如果杨子是警察的话，他也会像小王一样到区里风光的。
一天，师傅问杨子，你想不想当警察？杨子眼睛顿时一亮，想，做梦都想，只是一直不敢，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那我有机会一定给你争取一个名额，推荐特招你进公安局当警察。
师傅，能成吗？
怎么不能？警察队伍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还年轻，不要着急，先好好干，机会会有的。
嗯，我懂，师傅，您放心吧。他说着，又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师傅被子上那套警服。
师傅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杨子感觉自己就是一名警察。干活更加卖力，拿的活儿更多了，把全所民警忙得不亦乐乎。更让师傅高兴的是，杨子拿到的活儿有不少是惯偷和老偷中的高手。
师傅把杨子的情况和想法向所长作了汇报，希望能有机会给杨子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所长没搭理这回事。师傅写了一封推荐信给分局局长，也石沉大海。不过，机会总是有的，前几批特招的新民警就是从基层单位的联防队员里选拔上来的。虽然名额不多，也算是有盼头了。
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师傅突然离去，杨子陷入困境中，倒霉事儿也接踵而来。
当警察的梦想看来实现不了了。不当就不当吧，大不了回单位当个保卫科干部，搞搞内部安全管理也挺好。然而，这一年单位宣布倒闭，职工全部一脚踢。没有了工资收入，怎么养家糊口啊！这些年，他们在派出所干联防属于外派，工资照发。现在单位没有了，政策变了，自己总不能在派出所里赖一辈子吧。他正茫然不知所措，所长找他谈话，单位不开工资，其他人也都留不住了，所里养不了那么多人，我们是作战单位，不能替社会背负担。唯独你可以留下，现在所里还有点儿钱给你开工资。
杨子心里总算踏实些，虽然一个月收入不及过去挣得多，总比没有工作强啊！先凑合过吧。所长说，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带两个民警徒弟出来。他欣然答应下来。
那两个民警徒弟学得半生不熟时，都闹着不想学了，嫌拿活儿累。一个非要下片儿管户口，一个非要到治安组搞案子。反扒组又闹人荒了。
好在杨子接了师傅的班，能独立胜任．他不但能读出扒手，就连入户溜门撬锁盗窃的盗贼也读得精准，能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读出盗贼做没做活儿。他已经不满足于商场和人流中，白天空巢的居民区也成了他锁定盗贼的目标场所。绝活儿发挥得淋漓尽致。
肥水不流外人田，绝活儿就得传内不传外。所长又叫他选带徒弟。杨子不大情愿，与其让我带徒弟，还不如让我一个人干得痛快，带徒弟太麻烦，这活儿是个好汉子不愿意干，赖汉子干不了的行当，再说所里没发现中意的。所长来脾气了，你也太牛×了吧，带也得带，不带也得带。不是我不愿意带，是您手下的人没那个定力，学拿活儿是要真功夫的，没那个定力真的学不出来。
你不带徒弟那就没工资给你了，只能给你点儿生活费。
日子就这么熬着，杨子倔劲儿也上来了，坚决不带徒弟。理由只有一个，他没物色到中意的民警。所长拿他没办法，心理上不舒服，也恨手下的弟兄们没一个给他作脸的。
没多久，所里的联防队员全部辞退了。又没过多久，一群穿制服的协警被编入所里。杨子看在眼里，馋在心上，心里不滋味儿，自己的命咋就那么苦呢？
所长郑重其事告知杨子，你不能再在所里干反扒反盗工作了，万一哪天你被人捅了，没人给你的人身安全埋单。什么？你不怕？你不怕，我们还怕呢！再说了，这可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们得为你负责，为社会负责。
杨子也知趣儿，我不给政府找麻烦，回家了。心里难过了好些日子。好在老婆贤惠，体谅他，整天拿他当大男孩儿养着。这活儿挺危险的，不干就不干吧，反正抓坏蛋的活儿轮也轮不到你呀！不是有警察、有协勤了吗？不行咱到外面打工去……
他不愿意到外面找工作做，但在家也待不住，每天坚持出去溜达，他已经习惯于这种状态，一上马路就来精神。他突然感觉到，现在马路上的贼比以前多了。
那些贼在他眼里是分三六九等的。一部分是以盗窃为生的真正意义上的盗贼；一部分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另一部分是搂草打兔子，顺手牵羊的，这部分人大多是从众心理，看到那么多人偷而没人管也没人敢管，于是，就趁火打劫占点儿便宜。这部分人虽然很可恶，但不是主要打击对象。打击对象应该是第一种人。
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过客，使他浮想联翩，也使他感慨万千，机遇不会读懂人，人却要读懂机遇把握机遇。在他看来，作为一个“拿活儿”的行家，既要读懂盗贼，也要读懂自己，还要读懂社会，这样才能更准确、更有把握下手拿活儿。
七
他不知不觉来到外管界一个超市门口，几个穿制服的男女协警正围在一个树荫下举着茶杯说笑。十米外的存车处，几个小偷正忙得不亦乐乎，连续推出两辆自行车，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这时，一个年长的小偷又跑回来，正要撬开一辆自行车，那几个协警冲过来揪住他说，没完啦你，偷两辆卖钱够吃就得了，你还想把整个存车处搬走啊！那个小偷恶狠狠地瞪他们，管那么多闲事。男协警骂道，妈的，你还敢跟我们瞪眼，走，上派出所去！小偷见势不妙，撒腿跑开了。有一个想追，被拉住，说，别追了，他们有刀子，犯不着。
杨子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年头太讲求现实了。坏人很猖狂，好人做不得。他走开了。
突然身后有人喊他“杨子”，循声望去，一个穿着协警制服的中年人，是原单位老同事，他下岗后，在街道报考4050协警。老同事纳闷儿，咦，你怎么没报考协警呀？嗨，别提了，年龄差点儿。可惜了你的这手绝活儿。要不你到我们所干吧，我跟我们李所长关系不错，给你推荐一下。现在外面小偷太多了，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杨子正没事儿干，憋得慌，就答应了，好啊，这是你们的地盘儿吗？哦，小偷确实太多了，我能帮好忙的。
老同事把他推荐到李所长面前，李所长紧紧握住他的手：久闻大名，救星来了。当晚请他吃了一顿狗不理。第二天，他就上手拿活儿了。不出一个星期，把骚扰一方的盗窃团伙一网打尽。
破案后，所长高兴，请他吃了一顿烤鸭。一个月过去了，他把这片的小偷几乎抓绝迹了。
所长请他吃了顿“上海年代”。过了三个月，所长请他吃“老边饺子”……再后来，所长每隔两天请他吃一顿“兰州拉面”……最后，杨子实在吃不下去了，找到老同事问个究竟，你们所长怎么老请我吃饭呀？老同事吞吞吐吐，很难为情，欲言又止。老哥哥，您给我个痛快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可受不了。
老同事这才慢吞吞地告诉他说，你傻呀，这年头哪儿有白干活的，你都干三个月了，小偷都被你读没了，你老婆难道就没问你要过一分钱？
哦！他恍然大悟，真想抽自己的嘴巴。老婆绝对是目前少有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她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从来没有因为他挣钱少或失业挣不到钱而责怪过他。虽说老婆从不逼他挣一分钱，可作为一个大男人，这年头不给家里挣钱也就罢了，还在家吃软饭，让老婆为自己提心吊胆，的确不是个爷们儿。但他又想不出一个退路，或是一个好的去处。
老同事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一手绝活儿，这年头到哪儿不都是干吗？什么叫体现价值，那都是对等的呀！
那、那既然他开不出工资，李所长为吗不放我呀？
你真傻，你给他们警察白干活儿，他当然不愿意放你啦，恨不得养着你呢，但他又没钱，养不起你，你没看他现在对你的待遇越来越低了吗？他都是自己掏腰包的，那是不好意思明说罢了。
嗨，要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早走的好，别让人家轰我走，你说呢。
那是，现在这片儿几乎没人敢来偷盗了，你可以走人了。
呵呵，谢谢老哥指点。他上楼找李所长请辞，李所长尴尬地客气了几句。临走，李所长很庄重地送了他一块手表，上面镶有“神探”字样。所长说，我知道你人虽不是警察，但心里始终向往着我们公安，给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作个纪念，瓜子儿不饱是仁(人)心，表表心意。杨子顿时热泪盈眶，百感交集。这块表是李所长自己掏腰包定做的，杨子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李所长，今后工作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言语，我们是朋友。
是，是朋友，谢谢你的支持和帮助。
八
杨子回家了，真正感觉到了失业的滋味儿，吃着老婆做的饭，花着老婆挣的钱，心里愧疚啊！
他想去企业单位保卫部门，人家问他有什么特长，他说会“拿活儿”抓偷东西的。人家说我们单位现在到处安装有监控探头，用不着抓，根本没小偷。即使有的话，小偷也不敢在这里偷东西。
他想重操旧业，依着过去当电工的手艺，做点儿电器修理的工作。可是，电器修理行业遍地都是，而这种工作大都被外来人口占据着。他也没那习惯天天听命于老板的吆喝，看着老板的脸色行事。那样做人太累了。
一连换了几个地方，他要么因为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性格被老板婉转辞退；要么就是嫌那五六百元的待遇炒老板。
没工作就没工作吧，好在我的工资够咱吃的了，今天没事儿陪我去逛街买东西吧，打结婚到现在你可没陪我逛过街了。是啊，打结婚以后就在派出所里忙活，老婆经常埋怨说，我看你比警察还忙。我忙为了啥呀，一来跟师傅学拿活儿上了道儿了，有瘾；二来上了瘾就改不了，就非想当这个警察不可。我忙不也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转正机会吗？哪承想现在形势变了，没这个机会了，但瘾改不了了。
老婆正在挑选水果，问他想吃什么水果，买多少合适。以前买东西都是老婆自己出去买，自己拿主意，买回来什么他就吃什么，从来不问，也从来不商量。用老婆的话说，你就是邻家的小宠物，给什么吃什么，好养活。可今天不同寻常，好人好景好风光，难得两口子手挽手一起逛街，刚刚找回点儿初恋时的感觉。女人心花怒放了，心花怒放的女人更没主见似的，左问右问，没人答声，左顾右盼，咦，人呢？急忙打手机，也不接。她匆忙买完东西顺着来路往回走，刚到家门口，手机响了。杨子告诉她说，刚才看到一个偷车高手，就跟上了，在他行窃的时候，配合警察抓住他了。现在派出所里录笔录，完事儿一会儿就回去。
老婆哭笑不得。哎，这警察没当成，抓坏蛋的瘾却不小。哪天出了事儿人家算烈士，你这算啥呀！你这“二警察”，真够“二”的……
呸呸呸！丧气！咋这样咒你老公呢。那怎么办呢，我一看见那些盗贼作案心里就想抓他们，不抓住他们我就心里发痒，就像猫见了老鼠一样。我看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年头哪儿还有猫捉老鼠呀！坏人都是被好人宠出来的……
九
杨子正无所事事，师兄小王突然找上门来。小王现在是刑警队队长了。小王现在变成王队了。王队请他喝酒，想请他出来到刑警队帮个忙。有四个人结伙作案，很猖狂，碍着没什么证据，不好下手抓人。结果，活生生在眼皮底下作了案跑掉了。想请他出来读一下，看看这四个人的破绽到底在哪个节点上。
杨子说，咱是师兄弟没说的，但、但是亲兄弟也、也要明算账……他鼓足了勇气想把话说出来，
王队早有准备，马上打断他的话说，好处嘛没说的，我已经跟局里打了报告了，月薪三千试用。
杨子没说话，举杯和他重重地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第二天，王队长开车把他接到刑警队，介绍给一个姓牛的探长，你先跟牛探去看看，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自己开车到别的现场去了。
牛探长把杨子领到一辆破旧大发跟前，钻进车，一一介绍了车里坐着的三个战友。车里的几个年轻便衣刑警，每人一副墨镜，显得很酷。杨子顿时脸色沉下来，回头朝牛探长很不客气地说，请哥儿几个把墨镜都摘了，我看着别扭。牛探长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靠，莫名其妙！但念这位高人是王队长请来的，所以，也就没说什么，示意车里的人把墨镜都摘掉。几个刑警哥们儿面面相觑，不屑一顾的样子。
牛探长开车，杨子坐在副驾驶上。牛探长说，那四个小子已经撬了十多家了，我们压力大呀。不能再出事儿了，有劳杨师傅多多帮忙啊！杨子客气地说，没关系，应该的。
车开到指定区域转悠，杨子突然对牛探长说，慢！前面那四个人正在寻活儿，跟他们。牛探长一脸惊讶，牛×啊！好眼力！就是人行道上那四个小子，就是这四个小子，从这儿下车跟上他们。杨子马上制止，不用，把车速放慢。
牛探长说，不下去跟上他们怎么发现问题呀？
没关系，我有办法。他们现在正在寻找目标呢，听我指令就可以了。
牛探长迟疑地看看他，又转头看看几个兄弟，那几个刑警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一种疑惑和轻蔑。
那四个小子穿着很休闲，看上去像是逛街的，懒懒散散地走进一个公寓小区内．杨子说，我们不用跟了，就在门口等他们吧，别灭火。
没过15分钟，那四个人前后匆匆走出小区大门口，杨子眼睛立刻放出兴奋之光，目不转睛，做完活儿了，快把车堵在大门口逼他们往存车处跑，那是死道儿，虏他们！
牛探长迟疑了一下，有根吗？将信将疑，慢吞吞地将车开到大门口，四个刑警犹犹豫豫拉开车门走过去。晚了，那四个小子一看这几个人的气势就不对劲儿，撒开腿四散奔逃。
杨子一拍大腿，怎么搞的！刑警们也没追，眼看着他们跑得无影无踪。牛探长回身说，杨师傅，我们真的搞不懂，他们作没作案您是怎么读出来的？抓错人我们可吃罪不起呀！
杨子生气地说，我叫你们抓就抓呀，错了我负责。
得，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就只当今天练兵了。杨子冷笑一声，恐怕今天回去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了。牛探长异样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说，您真牛×！
杨子将身体往后仰了仰，叹了口气说，不是我牛×，到派出所看看报案登记就知道了。
果然，晚上那个小区的派出所接到三起居民报案：家里被撬盗，损失现金三万元。其中一家所有的金银细软被盗，牛探长傻了，心说这人还真够神的啊！
王队长那个气呀，劈头盖脸把牛探长他们臭骂了一顿。妈的，你以为你们了不起啦，牛×啥？牛探长很委屈，也很诚实，我们还真没把他放眼里，怕他没根。
告诉你，我们哥儿俩跟师傅学反扒的时候，你们还在幼儿园呢。你们都谦虚点儿，他可是得我师傅真传的高手，而且还有自己独到的精确打击绝活儿。我请他来一是帮助我们工作，二来也是想让你们跟他好好学学。别有眼无珠，请神不拜！
好好，领教了领教了！
当天晚上牛探长请客，年轻刑警们一一向杨师傅敬酒……
杨子笑呵呵地对王队长说，哥儿几个挺可爱的，我喜欢他们……继而对牛探长说，没关系，今天失手都算我身上，明天一定让你们得活儿！
十
第二天上午，牛探长他们在杨子的精确判读下，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将那四个小子按倒在一个小区门口。当场从身上搜出作案工具和来路不明的钱物，以及凶器若干。
还没等到失主报案就将盗贼抓获破案了。这是牛探长从警以来没有过的事情。
晚上，失主陆续来报案了，经过刑侦技术勘验，现场的痕迹证实了那几个盗贼所为。作恶多端的盗窃团伙终于落网。
牛探长他们对杨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以后，他们不再对杨子的眼力持怀疑态度，也改变了以往跟踪拿活儿的老套路。杨子不用下车，他们也不用下车，只要杨子对可疑的人判读出来路即可大功告成。这种精确打击的方式既省力又省工，比案发后分析监控录像、追踪线索破案来得还快，刑警们当然乐此不疲。
他们正在路上巡视，杨子突然指着人行道的一个人说，这个人刚做完活儿，把他虏过来。挨到车跟前，两个刑警毫不犹豫地跳出车用一种温和的动作很自然地把他揽进了车内。那人鬼使神差般上了车，惊魂未定。牛探长亮出证件，让他老实点儿。那人很识相，立即从身上掏出刚偷的钱包和手机。
拉到刑警队，取完笔录、找到失主、整好材料，正要办拘留手续，那人哭丧着脸一个劲儿求饶，放我一马吧，各位爷爷，我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不得已而为之啊！……
牛探长骂道，看你满嘴之乎者也，却干狗盗之事！
没办法、没办法呀……
杨子用商量的口吻对牛探长说，这人是初犯，教育教育放了他吧。“活儿”有的是，咱拿活儿拿的是境界，不只是抓几个盗贼……
啊？哦！好好，对对，言之有理！牛探长激动得快要跳起来了，高人啊！我们真的请了一位神仙来啦，哈哈……
啊？神仙，神仙，谢谢神仙！……那人连忙拱手作揖。
去去去，没你事儿了，快走吧，以后老实点儿！
四个月过去了，这个辖区的治安大有好转。牛探长带着杨子和弟兄们开始转战另一个街区。杨子名声远扬。有的分局派人专程带着丰厚的钞票来聘请他，实际想挖他过去，都被他谢绝。他说，我过去给你们读几档活儿可以，但我还是王队长的人儿。
这时候，王队长得到局长指示，这个人太有用了，你们一定把他按住，不能让他走掉，马上签协议给他涨钱上保险。
杨子的薪金一下子涨到八千元。他如数将钱交到老婆手里，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挣来的。老婆既兴奋又惊讶，哟，公安局对你不薄啊！
那当然，我也是半个警察嘛。再说，这是我付出应得的，我还为社会做贡献了呢！
呵呵，瞧你牛的！当不了警察却找到当警察的感觉啦？……
那是，没有比找到自己的感觉更美的事了！杨子终于有了一种归属感。
过了一段时间，王队长问牛探长，你们跟杨师傅学得怎么样啦？牛探长说很开眼很开心，别的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王队长一脸不高兴，你们光吃现成饭呀，结果把自己的那点儿东西都忘了？牛探长笑笑，您还别说，杨师傅读得比电脑还准，要是没杨师傅，咱这地界还不定什么时候安宁呢。
放屁！哪天杨师傅不在这儿干了，都死机了，我看你们喝西北风去呀！
啊哦！明白了队长。牛探长如梦初醒。
牛探长正儿八经向杨子请教如何判断读懂隐藏在人流中的窃贼。杨子说，哦，这可是绝活儿，得慢慢来，不能着急。
有什么秘诀吗？
有啊，三个字：读懂你！
怎么读？
有首歌儿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读你一万遍从不厌倦……”
没、没有，杨师傅，不过听着耳熟，这是哪个年代的歌儿啊？
哦，那个年代回不去了，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用电脑吗？
不用，用人脑就行！
……
十一
在现代社会，人在工作和生活中如果离开了电脑，简直是在慢性自杀，破案尤其如此。刑警们热衷于抱着电脑分析案情，没有电脑，那是寸步难行。电脑的好处有时候能像火车提速。但在杨子看来，不管你现在科技如何发展，总归是要用人来管理这个社会，维护社会治安。好人一生平安，那只是人们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单方面企盼。有好人的地方必定也有坏人出现；有人群的社会，就有罪恶，也就需要警察。有人就有小偷，有小偷就要有警察，相辅相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抓小偷不光是讲究技术，还要讲究智慧和勇气，最终是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什么是境界？警察的境界和军事境界是一样的，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有几个回合过来，这地界就没人敢来冒犯你了，因为他们知道这地方有专门拿活儿的便衣，敢来的无异于找死。
杨师傅不愧是高手啊！这抓小偷还有这么多学问。牛探长赞不绝口。
这都是你们警察师傅教给我的呀，我现在要把这些绝活儿还给你们，你们可要好好学。是是是，我们一定好好认真学习。牛探长谦卑地说，态度恭恭敬敬。
这天，上级下来紧急通知，要求刑警们每人带上电脑一台进行集中业务技术培训。半个月回来后，牛探长他们满脸春风得意的表情，太振奋了，太振奋了。杨子不解地问，啥事儿呀那么高兴？牛探长突然感觉到自己说走了嘴，但碍着杨子是雇来的“协警”，又不好不说，哦哦，是内部的事儿，市里和区里拨了一批巨款准备实施“平安工程”建设。也就是说，半年后，各个主要街道，重要部位和活动场所都要安装电子眼，我们街区的社会治安秩序全方位受到全天候监控。你就瞧好吧，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和谐景象将在我们区率先建立。
呵呵，那将离共产主义不远啦！
牛探长听出这话有点儿讽刺意味，偷觑了一眼，没吱声儿。
可能吗？花几千万元哪，政府有那么多钱吗？嗨，您瞧您，瞎操心了。那倒是，我操那心干吗，甭管安装什么高科技，都需要咱去拿活儿。
牛探长没接茬儿。
以后的半年，杨子沉浸在享受高薪聘请的自豪感当中。甭管自己的角色是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他已经把自己的绝活儿技能不视为一种职业门坎儿，而是充分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为这个街区治安服务。无形之中，也把自己融入到这个职业里边。自己虽然不是警察，但心中始终感觉自己就是警察，而且是履行着警察职责的名副其实的警察。
是警察就要抓小偷，他和牛探长他们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偶尔抓住几个“挑皮子”的，也都是些初出茅庐的新手，老手们早就远离此地。道儿上的贼都知道，杨子在这儿，不好下手了。这也是牛探长他们练手的好机会。
杨子的脸色就像清晨的霞光，充满信心和希望。
刚吃过早点，刑警队里呼啦啦来了一帮神秘人物，他们手提着电脑包、资料包、仪器包等，很神秘地在会议室里闷了一整天。第二天，王队长把反扒组的人员和杨子都招到会议室里，一字排开落座。对面坐着那帮人。经介绍，才知道，这帮人原来是刑侦研究所的，他们是来开发一种叫作“反盗窃智能识别系统”。早在他们培训之前，王队长向他们介绍了杨子的拿活儿绝技，他们很感兴趣。他们说，如果能把杨子的绝技开发出来，配合“平安工程”建设，在公共场所安装上这种识别系统，用于社会治安，那将来不但节省了时间，节省了警力，还为社会公共安全作出贡献呢。今天他们是专程来采集杨子绝活儿的。这也是“平安工程”建设最后一道技术工序。
杨子配合默契，把自己的每一个拿活儿细节，动作和盗贼的有关规律性动作细节和特点都详详细细地介绍给他们。
他们原计划用三天时间搞完这个项目信息采集开发录入，但经杨子毫无保留地传神演示介绍，不得不延期，用了半个月时间才完成信息采集和录入。
这可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开发项目，前景太好了。刑侦研究所的负责人紧紧握着王队长的手说。
年底，刑侦研究所的负责人带着那帮人又来到刑警队，兴高采烈地跟王队长说。经过反复试验，这个“反盗窃智能识别系统”已经开发成功，准备在你们管辖的区域率先安装使用。
“反盗窃智能识别系统”，顾名思义，是一款以机器代替人识别那些准备作案或者正在作案的盗窃嫌疑人行为过程的系统。也就是说，当嫌疑人正在实施盗窃作案时，“反盗窃智能识别系统”立即发出报警信号。并能利用远红外线技术自动跟踪200米以内的作案人员，指令民警前去抓捕。
经过一段时间实用，民警们足不出户，利用“反盗窃智能识别系统”抓获了几个倒霉的扒手，显示出高科技手段的力量。
王队长利用这种高科技手段办完最后一起案件后，把杨子叫到办公室，老弟，哥哥有件对不起你的事儿要跟你说呀。啥事儿呀，说得这么恐怖，这是从何说起呀？
前段时间我们搞“平安工程”建设和开发“反盗窃智能识别系统”，把所有的相关经费都用进去了。上边来指令，由于经费问题，你不能在这儿干了……
杨子没有着急没有生气，反倒呵呵笑了一声，打那次他们那帮人来开发我的活儿，我就有预感了。没关系，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呃呃，这、这不关我的事儿呀，别多想！其实，王队长此时心里比杨子还难受，因为人是他请来的，逐客令也是他下的。这时，杨子反倒拍拍王队长的肩膀说，咱哥儿俩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哥们儿，也算是一个战壕里滚过的，我不怪你。你是正规军，我是什么呀？什么也不是。杨子，你是好人！谢谢，这就够了，我走，放心吧，饿不死我！……
杨子走出刑警队的大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儿，时而还听到零星的爆竹声。大街上，车流人流来去匆匆，显示出城市里的人气和活泛气儿。他这才意识到，要过年了。
年根儿底下，道儿上的人听说拿活儿的杨子走了，不在这地界儿干了，那些远离此地的盗贼又陆陆续续回来了……
反盗监控室里报警声此起彼伏，牛探长他们忙得像机器人一样……
此时此刻，杨子走在大街上悠闲洒脱，脸上突然泛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惆怅，又觉得好笑笑，他想，机器都快变成人了。
“祝你平安，哦，祝你平安……”大街上响彻着嘹亮的流行歌曲。
十二
“抓小偷！”一群愤怒的人群在身后追着。
杨子抱头狂奔，一心想甩掉这个耻辱的字眼儿。这一躲闪不及的耻辱一旦被沾上就不那么容易甩掉，没影儿的事还弄得一身臊呢。他这才后悔自己多管了闲事．唉，真是不听老婆话，吃亏在眼前啊！自从离开刑警队以后，老婆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别再出去干这事儿了。他不听，他说，快过年了，正是贼肥的时候，我只是去看看。结果，这一看，手心就发痒控制不住，抓住一个行窃的小偷。这个小偷曾经被杨子抓住过，知道杨子的名号，顿时吓得半死，当他看出只有杨子一个人在场时，趁杨子没抓牢，挣脱开跑掉了，杨子紧追不舍，边追边喊抓小偷儿！后面一群人跟着追。
就在刚才……当他们跑到一条死胡同里时，小偷突然停住脚步不跑了，在绝望中向他急促地求饶：大哥，给我一次机会吧，一定改……重新做人，求求您……喘吁中存有一线希望。
你这人渣，不教训教训你变不了好人！此时此刻，杨子已经把自己置身于便衣警察的角色中。
我、我本来就不是坏人，真的，是逼得没办法……头一回，真的是头一回，求求您啦大哥……大爷。几乎要下跪带着哭腔说。
逼的，好好做人也会逼成坏人？
是呀，做人真难哪……没办法，放我一马吧！
少废话；老实跟我上派出所去。杨子边说边伸手抓他……突然，“轰”地一下，整个头部感觉一阵晕眩，眼前重重地出现一团闪光，冷不防脸上挨小偷本能的一拳头，杨子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
还没站稳，追赶的人群已经拐进死胡同围上来。小偷趁机大喊一声：“抓小偷，他就是小偷！”所有人的大脑似乎都来不及思考，几乎异口同声：他就是小偷！——看他就不是好人，揍他，使劲儿揍他。好人不挨打。
骤然发生的转折，令杨子措手不及，也来不及反应，他顾不得许多，一头扎出人群撒开腿逃命。后面的人群喊叫着拼命地瞎追。
他最终没逃开人们瞎子般愤怒的拳脚。
往死里打，可恶的小偷。
我不是小偷……别打啦……哎哟哟我真倒霉！……
解释也挡不住围攻的拳脚，他想说自己其实是抓小偷的，是正义的，可是现在谁会相信他呢？正义是在打人的多数一方，在这纷乱的时候他一个少数人的正义很难得到承认。这是难变的逻辑。大多数人的正义却是盲目的。
他被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的拳脚打得口鼻淌血，抱头躬身像所有被打的坏蛋一样，从胡同里滚到马路上，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喊冤无人理，孤立无援。
小偷也在喊打的人群里，时而随着人们的喊打，向杨子伸出罪恶的拳脚。他得意：嘿嘿，不到几秒钟就从一个坏人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而不付任何代价。此时，他还在庆幸另一种逻辑，怪呀，人被逼到绝路上坏人能逼出好人、好人也能逼出坏人，(坏人变成好人往往要付出代价)……嘿嘿……可怜他做个坏蛋也如此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让他受委屈啦……小偷趁机溜掉了。
人们把杨子架了起来，杨子嘴里还不停地呻吟着申辩着。寒冬腊月冷风刺骨，不一会儿，脸上的血迹凝固了，像冰一样冷到心窝。
走，上派出所去。你说你不是小偷，我们吃饱撑的，打你抓你干什么？
杨子筋疲力尽，狼狈不堪，深邃锐利的眼睛被打得青肿，血污变型的脸庞早已失去端正和潇洒的本来面目。
（原载《北京文学》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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