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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神探(十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张蓉

     目录

英雄 / 刘军

晚钟 / 赵德发

不相识的约会 / 葛波

某日清晨 / 李嘉林

法医的哭泣 / 海风

狼血 / 王建幸

血色黄昏 / 潘吉

纳兰的毒药 / 陈曦

看守所 / 张弛

凶器 / 陈昌平

致爱丽丝 / 张蓉

编外神探 / 李永旭

越狱 / 程浩程琳

夜市 / 聂鑫森

潜逃者 / 宗利华

太阳晃了谁的眼 / 杨红

陷阱 / 朱和风

阁楼 / 阿乙

忘忧草 / 鞠成刚

 

 

致爱丽丝

左眉骨剧烈地痛,喉咙像吞进岩浆一样灼热,背部却像浸在冰水里般寒冽……美莲呢,美莲,快给老爸倒杯水,美莲。他知道自己的声音终究没有出来,却有水骤然劈头盖脸倾泻下来,他张开嘴,迎接这从天而降的甘霖,寒凉的水进到喉间,更加剧了喉部的灼痛,左眉骨受过伤的地方又一次剧烈地痛。他睁开眼,一只脚踩在他左脸上,肮脏的鞋底,四周是散乱地林立着的腿。

“哈哈,林大队长终于醒了,怎么样,林大队长最近好像比较烦,比较烦,比较烦……”这人的最后两句是用某个流行歌曲的曲调唱出来的,引来周围一片哄笑。他没有答话,头脑却猛地清醒了过来。这人他从来没见过,但他知道他是谁。烧成灰也知道。

见他不作答,对方抬起脚,蹲下身子,辛辣的味道扑了过来。那人看着他,用猎人看掉进陷阱里的野兽的眼光,唇间一支巨大的雪茄。两个人的目光僵持了数秒钟后,那人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徐徐吐出口浊烟,接着说道:“放心好了,林大队长,公安局开除了你,我吴老六收留你,你开个价。”

公安局开除了我……公安局开除了我……对,我已经不是警察了。现在,这个人成不成灰跟我没关系。林大宇心里痛极了。

在关禁闭的那两天时间里,纪委的人一直问他经过,他真的说不清楚,后来纪委领导出场,他虽然努力回忆,但还是说不清楚。他好酒,这个分局上下都知道。每有大案,勘查完现场,听完各路侦查员的情况汇报,他总会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电话线拔掉,手机关掉,觉在里面睡,饭送进去……在这几天里,走过他门前的人个个轻手轻脚,局长也不例外。大家都在等着他那句著名的话:“把酒拿来!”一旦听到这句话,所有人便都松下一口气,只等他指派谁谁到哪里去查什么,谁谁到哪里去抓人。当然,真正“把酒拿来”还得等上几天,人到案后,局长自然会摆庆功宴的。成也酒,败也酒。虽然他始终讲不清楚经过,但开车子撞到马路中间的隔离栏以及酒精测试结果的事实却铁一样钉在那里。

签字前,纪委领导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仰着头想了很长时间,然后用很低的声音说:“能不能再给几天时间,六七天应该就够了,有件事还没了结。”纪委领导问什么事,他说,“一个跟了多年的案子,前面掌握的情报,交易就在这几天,我戴罪……做事,不要求组织顾念其中的功过,这个案子结了……我再……离开……心里也就再没有遗憾了。”

纪委领导沉默了一会儿,答应去请示局领导。去了很久才回来。请示的结果是线索移交,马上办手续。“爱莫能助……”纪委领导摊开双手。他理解,禁令是高压线,任谁都碰不得。违反了禁令即将要开除的人,没有谁敢拍板再让他去办案子。

随他去。随他去。喝酒不晓得喝几天了,晨昏也辨不清,但他知道从签好字回到家他就没清醒过,女儿父母接,老婆半年前申请了公司的香港外派,走了。他出事,她不会不知道,却没有一个电话。怪不得她,花一样玉一样一个女孩子,嫁给他没过几天好日子,还这么多年苦下来。反而要感谢她,为他生了那么好一个女儿。美莲,老爸对不起你……

虎落平阳。先前听到我名字就躲得远远的吴老六也敢把脚踩在我头上。闭上眼睛,咽了咽口水,吞下这口气。踩就踩吧,除了失败已经一无所有的男人,什么也不是……若是有酒,这些屈辱算得了什么……酒真好,喝下去后身体便会暖起来,轻起来,烧起来,飘起来……必须想的事情可以不想,必须面对的现实可以不面对……《世说新语》中,刘伶喝酒时,命仆人荷锸相从,说“死便埋我”。我无他的福分,我无人可以吩咐……死便死了,死便死了……只是那个小人儿,美莲,美莲……恍惚中,他叫出了声。

“呵呵,不必提醒,我知道林大队长有个心肝宝贝名叫美莲,我已经派人去幼儿园接她了,你放心,马上你们父女就可以相见欢了。”那人沙沙地干笑着,歪着头看他。

什么?派人去接美莲了?不,不能,死也不能。一个鲤鱼打挺,他倏地跳将起来,趋身逼近说话那人,咬着牙对他说:“不准你动美莲!吴老六,在道上混,靠的是规矩和义气。你贩毒,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知道吗?我林大宇从前是警察,我们是对头,我曾发誓要亲手把铐子铐到你手腕上。但是,我现在平头百姓无业游民一个,我们是对头的前提消失了,我看你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哈哈,我当然知道你已经不是八面威风的林大队长了,在我眼里,林大队长,还有那个新上任的王大队长,都算个毛儿啊!我认的是你,林——大——哥。今天,在这里,只有兄弟。更何况,我总不能不讲义气,把关照了我这么多年的林大哥扔在一边不管,对吧?以后你就知道了,我其实不是有些人传说中的穷凶极恶、恶贯满盈的吴老六。”说着,吴老六贴过脸来,嘴里辛辣的雪茄味又一次喷到他脸上。“你开个价,香的辣的,保你。”

林大宇趔趄着后退了几步,边上那些小喽啰便围了上来。走是走不掉的。他明白。吴老六找他,无非是一件事,借他的手除掉他的对手烟囱哥,独占整个毒品市场。吴老六和烟囱哥都是脑袋拴在裤腰上干活儿的主儿,林大宇在做侦查员的时候就听过这二位的名字,但这二位那个时候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不仅不再亲自做零包的小买卖,连“中层干部”都有了,而他们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这位吴老六经营一家大型浴场,烟囱哥则有个很大的物流公司。背地里,两个人垄断了本市的毒品来源,吴老六占五,烟囱哥占四,吴老六的货基本上都是甘肃货,而烟囱哥的货多来自四川。两个人藏得很深,打了多少次,多数抓的都是底下那些贩零包的,也打到过管区域分销的“中层干部”,但这些“中层干部”都被老大洗过脑:交代,死路一条。不交代,即使牢底坐穿,老爹老娘老婆孩子有人好吃好喝养着。所以,这么些年,竟没有伤着他们的筋骨,直到半年前。

半年前,林大宇用了点儿计谋,虚虚实实抓了烟囱哥几个专门进川带货的干将。所谓虚虚实实,就是他派出去带货的人——烟囱哥基本每个月都会派人进川带货——有的抓,有的不抓,抓了的两个丝毫不透露风声出去,单独关在一个地方,连分局内网上的工作情况也不发,更不用提向分局宣传科提供材料给报纸社会新闻版写豆腐块儿消息了。那两个家伙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给烟囱哥造成他们带货潜逃或者弃他投了其他主子的印象,逼他现身。虽说派出去的人丢了的少,办成事回来的多,但连失干将,烟囱哥还是坐不住了,派了个贴身马仔进川带回包味精试探,结果警察丝毫没有动作。那伙笨蛋,吃空饷的。烟囱哥暗想,看来,是出了内鬼。烟囱哥打算亲自和上家碰一次,一是接货,二是答谢,但关键还是商定下一步的合作计划。大家伙终于要现身了。得到这个情报,林大宇觉得爽极了,一拍台子,那著名的四个字便响遍了缉毒队的整个楼面:“把酒拿来!”队里在的人那天都去了,吃好饭就已经酩酊大醉了,稀里糊涂又去泡吧,结果……

队里几个小姑娘一直叽叽喳喳在说《宫》,他不知道这乱七八糟的穿越剧有什么好。可如今,他无比渴望地幻想,假如真能穿越,哪怕只穿越回去几天也好,一切都还来得及,他不用跌入深渊一样绝望,不用骗女儿说在破案子,不用骗父母说没时间去看他们,不用在清醒时承受地狱一般的煎熬……

还好是王大个子王君安接替他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大王一定不弱于他,除了偶尔有点儿冒失,脾气急。再磨几年就好了。大王也该上了,要不是自己挡着。在公安做,很残酷,人多位置少,过了年纪,再不上就上不来了。两个人多年的搭档,冲的时候,大王永远和他争着踢那临门一脚。一次事情来得急,五六个人手上所有的装备就只有一副铐子,他们俩把铐子从大家手里争过来,又竭力地把铐子让给对方。铐子在谁手上,势必要冲在最前面。但若同时冲在最前面,有铐子则如同有武器。有武器进可攻,退可防。有他俩一正一副带着,每次冲的时候,他们队里从没有人临阵要上厕所或者系鞋带,大家都铆着劲儿往前冲。这次大王没拗过他,最后是他拿的铐子,左眉骨上那道疤便是那次行动的纪念。多年战友成兄弟。兄弟……哈哈……兄弟。像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林大宇凄然一笑。他对吴老六说:“香的辣的就算了,我一个无业游民担不起,一个无业游民的女儿也不值得你吴大老板动手。”

“值得,当然值得。在老六我这里,你林大哥和小林妹妹都值大价钱的。”吴老六嘬了嘬牙花子。

说话间,两柱车灯由远渐近。林大宇看见后座两个男子中间坐着的美莲,抱着兔耳朵书包,乖乖地坐在那里。齐眉的童花头,明亮的眼眸,饱满的双腮,瓷娃娃一样。

车子停下来,美莲下车奔向他,一下子抱住他的双腿:“老爸,幼儿园小朋友都走光了,你才让叔叔来接我,叔叔说你很忙。你忙完了吗?我们回家吧。”

美莲还不知道他的事情,他无法对她说他已经不是警察了。而且,虽然他已经不是警察了,她还得为他原来的事情受到……牵连。破案抓人那些破事,从他在开除书上签下字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想再去关心了。纪律是纪律,他认,可堆在胸中的那坚硬巨大的块垒,如何才能消化得掉?现在,树欲静而风不止,吴老六那只疯狗咬上来了。自己无所谓,死了残了都没什么。但美莲,他失败人生的枯枝上发出的唯一的嫩芽……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二战电影,名叫《美丽人生》,那位父亲可以把集中营的生活给儿子说成是在玩一场游戏,遵守游戏规则的人最终能获得一辆真正的坦克回家。美莲一直想要一架钢琴,可不可以……他蹲下身子,搂住美莲的头,说:“宝宝,这两天我们就不回家了,也不用去幼儿园,爷爷奶奶那边老爸打过电话了,老爸单位领导让老爸配合拍一部必须拍的电影,警察和坏人的电影,你也被选为演员了,要演一个爱弹钢琴的小女孩儿。大家都要好好表演,谁演得最好,谁就得到那架钢琴……”

美莲黑色的眼眸亮起了水一样的光泽:“是吗?老爸,好棒呦,美莲会听话的,美莲喜欢钢琴。”

美莲被带去吃饭,林大宇和吴老六谈妥了。吴老六的条件是让林大宇继续充当警察,吴老六的兄弟冒充缉毒队员,在烟囱哥和上家碰面时抓住他们。林大宇的条件是:“一不能让美莲知道事情真相;二是买架钢琴,给美莲请一个钢琴教师;三,无论如何,在事情结束后,送一个完完整整的美莲回去;四,行动的时候,你也一起去。”

林大宇和女儿是被蒙着眼睛带进这个地方的。从周围建筑物的位置和气味判断,这个地方应该是吴老六的大浴场。大浴场下面三层是营业场所,四楼和五楼是办公室,他们在的地方应该是六楼或者七楼。

得感谢吴老六,林大宇觉得身上那些已经死掉的东西慢慢活了过来。除了酒精和家人,自己还另有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如果是这样,真的是一次绝好的端掉两个贩毒集团的机会,一千年都碰不到。但靠他一个人肯定不行,何况,美莲还在吴老六手里。怎么能把消息带给大王呢?

吴老六的喽啰寸步不离,饭是送进来的,一次性饭盒,吃完就进垃圾筐,夹带纸条出去根本就不可能,再说,根本就没有纸和笔,就算用纸盒里的纸巾,笔呢?

吴老六办事果然利索,钢琴买回来了,钢琴老师也请进来了。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至少这个女孩子可以自由进出,想办法让她把消息带出去!

吃中饭的时候,吴老六进来了,右手食指和中指间依旧夹着支粗大的雪茄,踱步到林大宇跟前,拖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悠然中抽了口指间的雪茄,对他说:“林大队长,哦不对,林大哥,我吴某人办事向来都是迅雷不及掩耳盗铃。那个教钢琴的小姑娘等会儿你就看得到,音乐学院的学生,我跟她谈好了,四天,四天寸步不离这个地方,交出手机,不能上网,教美莲弹钢琴,四天一万元,圆满完成任务后,走的时候外加两只苹果,最潮的那种,小青年最喜欢的爱风爱派什么的。小女孩儿答应了。接下来,是不是该讨论一下我们的具体步骤了?”

林大宇的脑袋重重地嗡了一下,看样子,钢琴教师也被他们软禁在这里了,怎么办?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他很快镇定下来,然后微笑着说:“没问题,这个我有经验,你们到时候听我指挥便可……不过,我要附加一个条件,行动之前,每天至少看一次美莲。”

吴老六悠悠地抽了口雪茄,用食指弹着桌面说:“林大哥提出的条件,我都答应,但是,我相信你不希望我给令尊令堂大人也在你的电影里安排角色吧?”

一夜辗转。只有三天时间了。办法在哪里?没有纸,没有笔,没有电话,没有网络……钢琴,只有钢琴。林大宇对钢琴一知半解,小时候在母亲的威逼下弹过一阵子,最终只弹会了一支曲子,便是《致爱丽丝》。躺在床上,林大宇脑子里一遍一遍弹奏着这首钢琴曲,直到清晨时分,才浅浅睡去。睡梦中,是谁在弹《致爱丽丝》?是它,真的是《致爱丽丝》。他从梦中醒来,支起耳朵。曲子弹得稚拙、生涩。一定是美莲,是那个钢琴教师在教美莲弹钢琴。

不知父亲已不是警察,和父亲同被囚禁在这个地方,生死未卜,却以为在拍电影,快乐地学弹温柔亲切的《致爱丽丝》……美莲,老爸不但不能给你富足的生活,连最起码的安全都没有保障……泪要流出,却被他硬生生忍住了,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得想办法。

稚拙的《致爱丽丝》继续弹奏。朴素。单纯。柔和。活泼。音乐真是奇妙,几个高高低低的音,经过作曲家的排列组合,便可以传情达意,便可以感动人、抚慰人。还有那些发明这些记号的人,也非常了不起,就几个蝌蚪一样的符号,或者干脆用数字替代……什么,数字?这些数字能不能用起来?林大宇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他没心思再听美莲的弹奏,而是把那些音在脑子里翻译成简谱,翻译成数字,又把数字幻写在天花板上,寻找可能的那一组……有了……有了……

早饭过后,吴老六的喽啰带他去美莲的房间,整个走廊里都是《致爱丽丝》,越靠近,声音越响。是一间与他待的同样格局的客房,门口坐着两个面无表情的迷彩服年轻男子,里面两张小床,靠窗的地方放着一架钢琴,美莲坐在琴凳上,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站在美莲后面,细长上挑的凤眼,微微笑着,露出银色的牙箍,马尾辫,白色的衬衣,破着洞口的牛仔裤。

他朝女孩子友好地笑笑,说:“辛苦你了,请问贵姓?”

女孩子说:“吕,一次去法国,在戴高乐机场,海关官员追问我是否真的姓LV,呵呵。全名吕青湘,青海的青,湖南的那个湘。辛苦倒没什么,不过有点儿奇怪,美莲说你们在拍电影,还说你是警察,但怎么没看见你们的机器,也没看见导演什么的?”

林大宇说:“我们在拍一部特殊的电影。”

女孩子问:“那我可以知道电影的名字吗?”

林大宇嘴角朝上牵了牵,权且可以看作是笑,他想了想说:“暂时保密。”

美莲很神秘的样子插嘴说:“是呀,老爸很多事情都保密的。”

这时,女孩子突然咦了一声,说:“林先生,我好像看到过你,你是不是去音乐学院附中演讲过?十大杰出青年哦,你眉头的那个刀痕,我知道的,我们好多同学都是你的粉丝……”

林大宇苦涩地笑笑,刚要开口,身后吴老六的喽啰说话了:“该走了,林大队长。”

林大宇没说话,而是随意地走到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滑过,弹出一串音符,是女孩子正在教美莲弹的那首《致爱丽丝》,而后,他左手翘起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右手则翘起除拇指外的另外四个手指,深深地看了眼吕青湘,但愿她能听懂他在弹什么,并且注意到这两个手势。

林大宇走后,吕青湘愣在原地。他那样子,根本不是在拍电影,一定有问题。她知道林大宇是警察,至少在她读音乐学院附中的时候已经是很厉害的一个缉毒警察了。他和他女儿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有人看守?为什么那个请她教这个孩子钢琴的人提出那些稀奇古怪的条件?

昨天,有人打她电话时,她知道随意留在Q群里的那个求职启事起作用了。那人提出封闭式授课,教一个小女孩儿钢琴,四天一万元,但条件是四天不准出门。一万元,绝对是意外之财,有了这笔钱,不就真的可以买个与自己的姓同样拼法的品牌的包包了吗?但是,一定有什么问题。林警官那个左三右四的手势,还有他看自己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美莲很乖,问她:“姐姐,你也是演员吗?”

吕青湘点点头:“我是,但我刚来,剧情还不大了解,美莲能讲给姐姐听吗?”

美莲说:“我也不知道,老爸很多事情都要保密的。但你肯定是演我的钢琴老师的,爸爸一定还是演警察。嘘,姐姐,门口那个叔叔,一定是演坏人的。”

吕青湘鼻子有点儿酸,她接着问:“你有没有觉得爸爸最近有什么不同吗?”

美莲想了想,奶声奶气却又伤感地说:“妈妈去香港很长时间了,美莲想妈妈,爸爸说要带我去看妈妈,看米奇和米妮,嗯,这个星期,爸爸总是喝酒,晚上还哭,很大的声音说梦话……”

没错,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吕青湘想。她走到钢琴前,弹起林大宇刚刚弹过的几个音,是《致爱丽丝》里的一个小节,对,是第二组音,他怎么没有从头弹起,而是弹这一段?他要表达什么意思?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林大宇又进到她和美莲的这间小屋。一夜之间,他下巴的胡须黑魆魆长了一茬儿,脸色也憔悴了许多,但他的眼睛依然亮着,尤其在碰到吕青湘的目光后,嘴里在说着不相干的话,眼里却是探询的表情。他蹲下去抱美莲,美莲哇哇大叫,说不要爸爸抱,爸爸胡子扎,爸爸坏。放下美莲后,他依然走到钢琴前,很随意的样子,弹出的依然是《致爱丽丝》的那个小节,之后靠着钢琴的掩护,他又伸出了手指,同样的数字,左三右四,然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天哪,他要说的到底是什么?

吕青湘坐在琴凳上,弹奏那几个音符。对了,小时候老师教这首曲子时说过,这首钢琴曲是贝多芬送给一个他心爱的女孩子的,女孩子名叫特蕾泽·玛尔法蒂,是他的学生。难道林大宇也有什么学生,让她找他的这位学生说“左三右四”?但是,他为什么两次只弹第二个小节呢?对了,老师还说过,有很多人给《致爱丽丝》填过词,与第二个小节配起来的是哪两句?飞吧,飞吧,我的歌曲,向你飞去,向你飞去……还有一个版本是,让我怎么去形容你,我心爱的人儿,当我望入你的眼睛,我看见了有鸟儿在飞翔……天哪!林大宇究竟要我做什么?

美莲这里有没有什么线索?吕青湘给美莲洗澡,摸着孩子藕节一样白嫩的手臂,她问:“美莲为什么喜欢《致爱丽丝》?”

美莲双手捧起水,再看水从手指中漏下,说:“爸爸喜欢,美莲也喜欢。”

“那你知道爸爸为什么喜欢吗?”吕青湘接着问。也许有个人喜欢,林大宇要她带“左三右四”的口信给这个人。美莲在浴缸里玩性正酣,不再理会她的问题。水花飞溅中,吕青湘更觉不解、迷茫和焦急。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男人的惨叫声和求饶声,美莲湿漉漉地扑进她怀里。这里一定是个不祥的所在,或者干脆是魔窟,林大宇和美莲一定因为某种原因不幸陷入这个魔窟。搂住美莲小小的柔软的身躯,听着她剧烈的心跳,吕青湘下决心一定要解开谜底,帮助林大宇,帮助怀里这个小小的可人。

第三天,待林大宇进了她们的房间后,两个人都怜惜而焦渴地看着对方。林大宇下巴上的胡须更长了,越发衬出面部的憔悴,而他的双眼赤红,仿佛要迸出血来。他缓慢地走向美莲,抱住孩子,坐在琴凳上,把住孩子的手,又弹出已经弹过两次的那个小节,短暂的停顿后,再弹,还是那节。末了,他捏住美莲的小手,同样做出左三右四的动作。

之后他放下美莲,眼睛直视着她说:“美莲,要乖,听小吕姐姐的话,今天就要拍大结局了。拍好了我们回家,爸爸带你去香港看妈妈,看米奇和他的女朋友米妮。”离开美莲,他走向吕青湘,用力地握住她的手说,“小吕老师,大结局拍好后,我要好好谢谢你。”

林大宇的手里有样柔软的东西,她用拇指压住,待到林大宇和跟着他的人离开后,她忙背着身子摊开,是团手纸。打开,大概可以分成四组,丝丝缕缕的,看不出什么意思。担心门口的迷彩服年轻男子突然进来,她只拿出一团,其余的放进口袋里。摊在床单上仔细辨认,一个像是工字,工人的工。还有一个也是工字,另外两个,一个是阿拉伯数字零,一个是英文的M或者W。天哪!什么意思?

今天要拍大结局了。那么说,今天要发生什么大事情了!林大宇一定想了很多办法,要告诉她一个异常紧急的信息,怎么才能解开这个谜底?美莲,你帮帮我。

吕青湘看着孩子。美莲坐在琴凳上,随意敲打着琴键,突然,她的小胖手指着钢琴的键盘说:“小吕姐姐,我们班蔡语嫣小朋友家的口琴可奇怪了,她妈妈把1234567写在小小的黄色贴纸上,粘在口琴边,她吹的时候眼睛正好可以看到。”说着,美莲做了一个垂下眼帘的动作,长长的睫毛覆在面庞上,糯米娃娃一样。她禁不住上前抱住她,虽然她还未婚,甚至来不及谈场正儿八经的恋爱,但眼前这个可爱的孩子,已经激起了她内心的温柔。

抱住她小小的身躯,才回过神来回想她说的话。什么?她说什么?她把哆来米发索拉梯说成是1234567。放下孩子,她奔向钢琴,弹起林大宇弹过的那个小节,再从心里把这段小节的音符翻成简谱,是一组数字,是136打头的一组数字,正好十一位,再翻开林大宇塞进她手心里的撕成丝丝缕缕的手纸,那工人的工字,竖起来不就是英文大写的H吗?阿拉伯数字的零,是O或者是D。继续推理,另外一个数字可以是M,也可以是W。经过几次排列,吕青湘最终选定了一种组合,D·H·H·M。他急了,再一次提示我,是电话号码。左三右四是什么?不管了,不管它什么意思,我怎么才能打这个电话号码告诉对方左三右四呢?

得想办法出去一趟。

吃中饭的时候,先端进来几样冷盘,白切鸡、海蜇头、马兰头香干、糟毛豆,外加一壶白酒两只酒杯。喽啰倒好酒,门开了,吴老六踱步进来,手里拿只烟斗,坐在林大宇对面。

林大宇问:“是壮行酒吗?”

吴老六说:“不,林大哥,是结义酒。人家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我们俩林吴两结义。我完全相信林大队长的实力,即使虎落平阳。令尊令堂大人兄弟我绝对不去打扰,这个你放心,有美莲为你加油鼓劲,足够了。所以我愿意跟你结这个义。今天的事,是成是败,全仗你林大哥。等今天晚上,我们再喝庆功酒。来,先喝了这杯。”说着,端起两个酒杯,一杯递给林大宇。

林大宇捏住酒杯,直捏得指关节发白。他举起来,凑在鼻子下面,深深地嗅着,然后松开杯子,让它自由落体。他对吴老六说:“好酒呀。这个义是肯定结的,但酒还是等到庆功的时候再喝吧。”说罢,筷子夹起白切鸡,蘸上浓赤的酱油,兀自大嚼起来。

吴老六有些尴尬,但他很快哈哈笑了起来,说:“大哥所言极是,酒等庆功的时候再喝。好,今天的行动,你是指挥员,枪兄弟们拿着,你指到哪里,兄弟们就打到哪里。弄到的那些家伙,愿意投诚的,我吴老六当然求之不得;不愿意的,一个交通事故便可解决掉。”

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林大宇埋头咀嚼着不知什么味道的吃食,心里却万分焦急,不知道吕青湘解出谜底了没?如果解出来,她能不能把消息送出去?

“啊——啊——”正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尖叫,像是吕青湘的叫声,还有美莲尖锐的哭声。林大宇要冲出去,吴老六拦住了他,叮嘱喽啰“照顾”好林大队长,然后风一样跑了出去。

美莲怎么了?吕青湘怎么了?林大宇一瞬间浑身冒汗。虽说只见了几次面,但他苏醒过来的第六感觉告诉他吕青湘是可靠的,可是她真的能理解自己要传送出去的信息吗?即使能理解,她用什么方法把信息送出去?或者,现在她和美莲的叫声是行动的开始?

林大宇伸长了耳朵听。忽高忽低的争辩声,走廊里有匆匆跑过的声音,美莲压抑的哭声,吕青湘温软的劝慰声……

突然,门开了,是吴老六。他鼻子里冲出一股笑,对林大宇说:“一个意外,那个笨蛋钢琴教师不小心把开水浇在你女儿腿上,我让小兄弟带她们去附近的一个诊所敷药,不会有事的。你休息会儿,一个小时后我们出发。”

没有其他借口了。出去买东西,他们会代买。只有身上有伤,偶然形成的伤,才不至于被他们怀疑。开水?对,开水。是把开水倒在自己身上还是美莲身上,吕青湘犹豫了很长时间。倒在自己身上,行动不便,更遑论在“拍摄大结局”时照顾美莲;倒在美莲身上,那白嫩得如同幼藕的身体,又让她下不去手。在倒之前,她的手在壶壁上试了好几遍,不烫的话,烫不出伤痕,他们一定不让出去。烫的话,孩子烫惨了怎么办?如果浇,浇在哪里?脸,手臂,背,不行,都不行。最后,她一狠心,端水泼在美莲腿上,然后和美莲一起大叫起来。

他们去的是一家私人诊所,两个喽啰寸步不离。私人诊所隔壁是家冰激凌店,她悄声在美莲耳边问了句:“冰激凌要吃吗?”

美莲大声说:“美莲疼,要吃冰激凌。”

吕青湘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请其中一个喽啰去买冰激凌,而另外一个喽啰坐在候诊室的椅子上抽起了香烟。

时不可失。她悄声借医生的手机,蹲下去拨那个她破译出来的号码。“嘟……嘟……您拨叫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她焦心地摁掉,再拨,还是同样的情形。恨死了,怎么这个时候占线?外面已经有人进来的脚步声了,她连忙把手机还给医生,医生正给美莲处理伤口,示意她把手机放在台子上。美莲懂事地咬着牙,小声地哼唧。

是买冰激凌的家伙回来了,他伸头进来,把冰激凌递给美莲,然后警惕地看看医生和吕青湘,而后站在屏风外面。美莲馋猫一样打开包装纸,刚要往嘴里塞的时候手却掉转了方向,递到吕青湘的嘴边:“啊呜,姐姐先吃一口。”吕青湘张开嘴,小小地咬了一口,冰激凌甜美地在喉咙里滑落融化的瞬间,她的鼻子一酸,赶紧转过头去,紧张地盯着医生的手机。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亮了,接着是振动,振动之后是铃声。医生两只手戴着橡胶手套,示意她帮他接一下。拿过手机,真的是那个自己破译出来的号码打进来的。摁下接听键,是个浑厚的男声:“谁刚刚打的电话?”

吕青湘紧张地答道:“这里是黄医生诊所,黄医生正在忙,左三右四,他给一个叫林美莲的小女孩儿包扎伤口……左三右四……您找黄医生的话,等他给林美莲包扎好伤口后,再给您回过去。”

接电话的正是大王王君安。电话里女孩子紧张的声音让他警觉,林美莲,不是林大宇的孩子吗,她怎么了?说话的人两次提到孩子的名字,是在提醒他什么,而且连贯的话中夹杂了两句不相干的话,都是左三右四,什么意思?她一定是无法说出要说的话,她一定是在别人的控制之下,再想下去,她和林美莲在一起,那她的被控制一定和林大宇有关。

他马上开车赶到林大宇家。门紧锁,信箱里的报纸最早是四天前的,还有几张账单,电力公司的,自来水公司的。这些账单的支付现在当然没有问题,但后面的呢?失去了收入来源,他拿什么来支付?林大宇有看报纸的习惯,以后他还有这个闲钱订吗……王君安甩掉这些念头,思绪回到眼前。有四天没拿信箱里的报纸,那证明他至少有四天不在家了。

林大宇离开警察队伍的事实,他一直无法直面。本以为坐上缉毒大队长这把交椅,这种感觉可以慢慢淡化,但真的坐在那个位置上后,这种感觉反而越来越浓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林大宇有四天不在,他是不是被什么人控制了?打电话的女孩子一定是受林大宇之托,带来这个“左三右四”的口信。是什么意思?

跟某个案子有关吗?他掉头回局里。他们是一间大办公室,左三右四。左边第三个柜子里的第四个夹子?翻出来,里面是分局发的专项教育材料,肯定不对。那么,是3月4日?他翻林大宇的工作笔记,不对,3月4日笔记里的那个案子人都抓到刑都判了。他台子上的便笺?不对,上面记的是给女儿打防疫针的备忘。备忘,对,哪里还会记录备忘?他一拍脑袋,对,手机,林大宇的很多东西都记在手机里。

再回去,撞开林大宇的家门,翻箱倒柜,找出他的手机。手机很破了,但它是林大宇连洗澡都恨不得带在身边的宝贝,随便什么时候,响两三声他就会接起来。而现在,连电都没了。插上充电器,手机醒了过来,翻进去,3月4日的备忘里,赫然写着一行字:烟囱哥,9月9日16时,西华路颜家门煤码头。

今天,今天就是9月9日,现在距离下午四点只有二十五分钟了。王君安立刻打开电台,刺啦刺啦的信号声之后,对着电台,他连续呼叫两次:“马上去西华路颜家门煤码头,重复一遍,所有人,带武器马上去颜家门煤码头!”

直到下楼时,还没听到吕青湘和美莲回来。虽是9月,林大宇却打了个冷战,他整了整外衣,被吴老六的喽啰夹在中间,走向一辆别克商务车。

车门悄然打开,吴老六坐在驾驶座上。副驾驶座上已经坐了个人,腰间鼓鼓囊囊的,后排先上去三个人,看样子每个人身上都有家伙,林大宇被两个人夹在中间坐在中间一排。

点火。发动。驶出。还是没有看见吕青湘和美莲回来。看来,只有孤军作战了。无望中,林大宇闭上双眼,捏紧了拳头。没有退路了。美莲,好孩子,你要替老爸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爷爷奶奶。

颜家门煤码头在黄浦江边,世博会的时候已经废弃,现在用一人多高的蓝色钢板围着,等着拆迁。周围热闹异常,内里却空无人声,场地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开着黄花的野草。

王君安带人赶到时,发现进口有新的车辙,果然有人在里面。他让大家分头去查,自己爬上一座两层小楼,准备上楼顶观察。谁知刚踩上一楼二楼之间一个悬在外面的空调,就见房间里面十来个人围在一起,外面一圈把里面几个包围的样子,林大宇在里面。就在他要闪身躲起来的时候,林大宇看见了他。这刹那间的一个眼神,他看到了惊喜和默契。

他马上顺着落水管下去,安排前后左右的合围,然后带了两个最精干机灵的侦查员顺着楼梯上去。门踹开时,里面的人惊愕万分,几个人哗啦哗啦子弹上膛,另几个被手铐铐在一起的家伙在拼力挣扎。

“都不许动,下面有一个排的武警,谁动都没有好处!”林大宇朗声说道。谁知他的话还未落音,枪响了,打到他肩后的门楣上。枪一响,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从门里往出逃的,跳窗的,满屋子乱跑的……林大宇瞬时抽手拔出离他最近的那个喽啰腰间的手枪,朝天放了两枪,大叫:“想活命的都给我站住!”一边说,他身子一边朝王君安的方向移动。本能地,他知道,那个方向安全。移过去,便可与大王相互接应,避免腹背受敌。

正在这时,耳边响起炸裂的声音,他飞身过去,挡在王君安前面。胸前顿时一团火烧了起来。眩晕。撕裂。剧痛。坠落。

留下增援的警力收拾残局,王君安抱起林大宇狂奔。颠簸中,林大宇隔着厚厚的帘幕,仿佛听到有人说:“你不用为我挡子弹,让我去死……我该死……是我,是我在你醉倒后把你放进驾驶室,帮你发动了车子……你太过耀眼,在你身边,任何人都黯然失色……对不起,我等不得了,我再不上来,便永远上不来了……你别睡过去,美莲在等你,别睡,求求你……你得醒着……得活着……得找我算账……”

把林大宇送进医院急救室后,王君安立刻去分局纪委自首。待林大宇醒过来知道这件事情后,大叫数声,便把自己关在病房里,谁也不见。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战友……兄弟……这也太残酷了……如果他不来,我肯定早已命丧黄泉。如果他不说出真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是他毁了我,也是他救了我。是他在救我时我又救了他……是他掩盖了真相,也是他揭开了真相。几天前还梦想着能够穿越回去,现在真的都可以从头再来了……

吕青湘和美莲叫开病房的门。搂住美莲小小的身躯,看着刚刚结识几天却在最危急的时候恤他、懂他、助他的吕青湘,林大宇瞬间觉得自己有了决心。现在,自己的一个决定,可能走上安宁、友爱之路,亦可能走上堕落、仇恨之途。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得有人扛着。我已经扛过,我扛得住。

在纪委的同志来做笔录时,他断然否认了王君安的说法。因为只有王君安一人的陈述,没有其他任何证据,纪委无法继续调查。也就是说,王君安得以继续做缉毒大队长。从那以后,王君安闷葫芦一样拼了命干活。他晓得,他是替林大宇和他两个人做的。

数年之后,郊区一幢挂着“致爱丽丝琴童培训中心”铭牌的白色洋房里,底楼大厅散放着数架钢琴。二楼一间宽大的浴室,阳光照进来,混着氤氲的水汽。吕青湘帮林大宇搓背,在他奇痒的一处,吕青湘仔细用指甲抠出黑黑的很小很薄的一块。林大宇转身接过,是霰弹的弹片,那次“拍电影大结局”时的纪念。两人痴痴中对视,然后拥吻在一起。这时,不知何处传来稚拙的《致爱丽丝》,格外柔和、亲切。

 

(原载《啄木鸟》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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