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度短篇小说卷——编外神探(五)
目录
英雄 / 刘军
晚钟 / 赵德发
不相识的约会 / 葛波
某日清晨 / 李嘉林
法医的哭泣 / 海风
狼血 / 王建幸
血色黄昏 / 潘吉
纳兰的毒药 / 陈曦
看守所 / 张弛
凶器 / 陈昌平
致爱丽丝 / 张蓉
编外神探 / 李永旭
越狱 / 程浩程琳
夜市 / 聂鑫森
潜逃者 / 宗利华
太阳晃了谁的眼 / 杨红
陷阱 / 朱和风
阁楼 / 阿乙
忘忧草 / 鞠成刚
法医的哭泣
一次和几个老刑警聊天,无意中问道:“你们干刑警这么多年,有没有害怕的时候?”
“害怕啊,不害怕那是假的。”这异口同声的回答,让人颇觉意外。
老张是局里老资格的法医,他先给我讲了一个法医害怕的事。其实也就是老张自己的故事。
俗话说得好,人死如虎,虎死如兔。怕死人是正常的,天生不怕死人的,可能有,老张说他没有遇到过。
那还是老张是小张的时候——
树上解下来那具上吊的尸体,把我吓得毛发倒立
作为工农兵大学生的我分到了市公安局,进了刑警大队,成了一名法医。当时“四人帮”刚刚打倒,百废待兴,公安工作刚刚进入轨道,从事法医工作的人才奇缺,一个偌大的市局,就两个法医。
我真不知道在我来之前,我师傅老张,他一个人是怎样开展工作的。
对我真正的考验,是我给老张当了半年徒弟之后的一次现场。在这之前,我跟老张出过一些现场,大多是耳朵听得多、手动得少。师傅总是对我说:“你,过了这个坎就行了,这个机会会有的。看得出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法医,将来一定比我还干得欢。”
他似乎很有预见地说:“你担任市局法医这把刀的时候,与法医有关的案子会成倍增长。”
后来的现状果然如此。
给我的机会是说来就来。
记得那是一个秋末的下午,连续几天的阴雨,下得人腻腻的。正在办公室里翻着一本法医书籍的我,就听到老张紧张的声音:“小张,快,出现场。”
那时候的条件还很艰苦,两部北京吉普车是队上的主力队员。
带着工具箱,奔到楼下时,两部吉普车已经发动,住在一楼的重案队的侦查员,正在拉门上车,满满当当地挤了两车人。吉普车拉着警笛出了市局大门,一路奔驰,上了盘山的公路。在泥泞的盘山公路上,吉普车开得慢了许多,终于停在了一个山洼里。
雨不知几时停了下来,天上浮出了云朵,大家都为之精神一振。
好在现场离公路不远,前夜出现场时,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扭伤的腰还在隐隐作痛。
一棵槐树的下面,吊着一个人,舌头吐得长长的,让人恐怖。
我只觉得一阵反胃,有强烈呕吐的欲望。但我强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这种条件反射。在这种场合,作为一名法医,吐出来是很丢面子的。
搞刑侦工作,有着严格的分工,互不掺行。
一看这种情况,知道先有资格上的就是师傅和我了。
树下有一个踢到一边的木墩子,不知道是哪个死鬼从哪里给弄来的。
首先要干的就是把尸体放下来。
我拿上一把剪刀,站到树下,就往上爬。没想到那个扭伤了的腰,在这个时候不争气地痛起来,痛得我哎哟一声叫出声来。
老张一见,笑着说:“小张,来,今天咱师徒俩换一下,你来接这个死鬼,我上树。”
我只是疑惑地看了一眼老张:“你上树?不怕闪着?”
老张没理我的疑惑,从我手里拿过剪刀,动作麻利地噌噌上了树。我只得赶快拿了一只大的塑料袋,套住那吊着的尸体。
我专门选了个方向,为的就是那死鬼落下来的时候,能背朝着他。
抱着那两条硬绷绷的腿,我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在发软、发抖,我努力地控制住自己,可就是不听使唤。
就在我脸红脖子粗、流着汗水命令自己坚持、坚持时,老张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剪着那条绳子。
抱着那死鬼,听着这声音的那份难受,就像那剪刀嘎吱嘎吱地剪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样。
更要命的还在后头。
不知是那条绳子结实,还是老张在树上不好用劲,树下抱着那硬邦邦死人的我,听着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刺耳惊心。
已是大汗淋漓的我,咬着牙忍受着这惊魂锥骨的折磨,脑海几乎空白一片。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该不会是一万年吧,盼着这比挨刀还难受的时刻快点儿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抱着腿、低着头的我,只觉手头一重又一松,待睁开眼时,吓得我“妈呀”一声大叫,手里那死鬼的双腿,不知怎的就变成了那个死鬼的人头,肮脏的头发湿漉漉的,抓在手里面,特让人膈应,这倒还不算啥,让我七魂惊走、三魄落地的是那个吊死鬼不知怎的就转过身来,直直地面朝着我——长长的舌头、鼓突突的眼睛、白得瘆人的脸,还有那令人无法忍受的熏人气味,面对着面,眼对着眼……阴森恐怖,真正如同白天遇见鬼了一般,让人心惊胆战。我直擦着冒着冷汗的鼻尖。
一声尖叫从我嗓子里吼出之后,同时双手本能地向外一用劲,身子便像弹弓一样向后射去。
在场的侦查员都全神贯注地紧盯着树上树下师徒俩的一举一动,看到我和那个死鬼简直是在相拥的一幕,心里都不由得为之一紧,有的“哎呀”一声已经喊出了口。
我和那个裹着塑料尸袋的死鬼,几乎是同时倒地。只是方向不同,我过于恐惧,用劲太猛,撞到了树上,一时痛得我龇牙咧嘴,差点儿没痛晕过去。那个死鬼也是“嗵”的一声摔在地上,也像在喊痛一样。
站在四周的刑警赶紧上去扶起我,替我搓揉摔痛的头背,恐惧、惊吓、莫名的委屈、莫名的愤怒加上确实的疼痛,让我止不住眼泪横流,顾不得弟兄们围着我说着什么,埋头哭了个痛快。
哭,确实能让人痛快。
只有从树上下来的师傅没有理我,独自去照顾那个死鬼。师傅从他的工具箱中先摸出了一瓶廉价的瓶装酒,往自己的口里灌了两口,又往手上口罩上撒了几滴,把白大褂、手套往身上、手上一套,便开始工作。
师傅在一边仔细地收整那个死鬼僵硬的口舌眼鼻,多年的现场工作经验,练就了他在处理这些非正常死亡尸体上独有的绝活。果不然,在师傅那只手的侍弄之下,那死鬼阴森可怖的眼、脸、舌头慢慢地恢复原状,变得安详起来,一个时辰之后,师傅立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脸的轻松,那神态绝对是一位雕刻艺术家在看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时,师傅伸出手左摸一下,右捏一下,直到满意。
“人吗,活得都不容易,不是没法子,谁愿意走这一步?”
“侍弄得像模像样的,家里人看着心里也好受些。说个迷信的话,这样阎王殿的门也好过些,也算是积个阴德吧。”
我到市局刑警大队法医室报到之后,遇到的就是这样对待每一具尸体都十分细致认真的师傅,这让我打心眼儿里肃然起敬,一种人对人从灵魂深处的尊重,恐怕就是师傅的这种表现吧。
把死者面部整容好之后,师傅又用一块白布盖住死者的脸,在脑后打了个结,嘴里嘟嘟囔囔像念经一样说了几句之后,才开始查验尸体、检查死者的遗物。
一阵猛哭之后的我,慢慢地缓过劲来,见师傅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心里过意不去,挣扎着立起身来,赶过去帮忙。
验尸之后,结论很快做出:自杀。
死者上衣口袋里的一份遗书,从另一个方面支持着这个结论。
死者四十多岁,是一家工厂的会计。因和厂里一位女工感情上有了瓜葛,挪用、贪污了一些公款,资助那位家里贫困的女工,事发之后,无力补齐,厂方处罚,检察机关调查,妻子反目,儿女怨怒,种种压力使他无法招架,亦觉无颜见人,便走到这里,一死了之,以求解脱。
后来调查的结论就是如此。
就在我们一行人提着那个尸袋,下到公路边,通过对讲机给大队报告这边的情况时,局里又告诉我们一个紧急情况:在火车站附近一垃圾台上发现碎尸,局长命令这里的侦缉人员火速赶往碎尸现场。
“小张,你把这具尸体送大队的停尸房。”
案情如火情,接到局长命令的带队队长表情严肃地做了安排:小张留下,想办法将这具尸体送大队的停尸房,其他的同志跟我立即赶往火车站。
战友们一股风地上了那两辆北京吉普。
帮师傅提着工具箱的我,表情怪异地站在吉普车的跟前,送师傅上车。
师傅的眼里满是同情和无奈:“不行了,你守着这儿,等我忙完那边我就赶过来。”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就在我点头摇头之间,两辆吉普车一溜烟地没了踪影。
四周顿时静了下来,死一般的静,静得让人无法忍受。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被抽了筋一般,全身瘫软。
现在的老张说:“当时的我一个人坐在山里的公路边上,什么离奇古怪的想法都有,甚至想到一走了之,逃开这个恐怖之地。”
阳光不知几时明亮了许多,一只不知名的山鸟,在树枝上啾啾地叫着,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胆小和懦弱。
那温暖的阳光晒在自己身上,暖暖的,渗透到了身体,渗透到了魂魄,猛然间我觉得,一股力量让自己霍地站了起来:是儿娃子,就把这件事干了,干好!让师傅脸上也光彩一把。
就是这股力量让我咬着牙,先把那个尸袋安置好,用大石头压住尸袋的边子,又找来一些树枝、野草遮盖好,以防出现什么意外。然后迈动脚步开始下山。
这条盘山公路上,像这样的天气,是很少有车辆来往的,只能碰运气了。
好在大队的停尸房,就在这座山麓的一个坝子上,估计走得快的话,两个小时能赶到那里。
应该说我运气不错,在半路上,一辆农用车从身后开来,我像捞到救命稻草一般,喊叫着,让开车的农民师傅带我一程。
许是看出来我是个老实人有急事,他便停车把我带上。
半个小时后,农用车到了大队停尸房的院门口时,崎岖盘旋的山道,一路的颠簸,差点儿没把自己的骨头颠散架,下车之时,当然是千谢万谢地感谢那位好心的农民兄弟。
看停尸房的刘老爷子和他的故事
看门的刘老爷子正煮着一锅茶。一见我进来,忙热情地招呼着:“小张,又发案了,你师傅呢?”
干渴难耐的我嗯嗯哼哼地应着,眼睛紧盯着那翻滚着的茶水:“刘大爷,给口水喝。”
“好……好……这就给你倒。”
老爷子嘴里应和着,手上忙活起来。倒出热茶,兑了一些凉开水,这样不浓不淡的,茶瘾不大的我喝起来刚好。
许是老爷子看到我是渴坏了,给我弄了满满的一大缸子。双手捧过缸子的我,嘴里的谢谢还没说完,头已经扎进了缸子,咕咚咚地灌了起来。
有一句没一句听着老爷子在旁边的唠叨:哎……当刑警的,风里来,雨里去,饥一顿,饱一顿的,不注意就闹下个病来,年轻的时候还能扛住,上了点儿岁数,日子就难熬了……娃娃,悠着点儿,日子还长着呢……
我一边含含糊糊地应着,一边将那一大缸子的茶水喝了个精光,顿时觉得精神为之一振。人只有在他最需要什么的时候,才觉出什么的宝贵。
记忆之中,这是我喝的最香甜的一缸茶水。
“刘大爷,那架子车呢,我用一下,到山上去拉个人。”
“拉个人?活的吗?死的?”老爷子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死的。”我看着老爷子肯定地说,“死的。”
老爷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我师傅他们去了火车站,那里刚发生了一个案子。”
老爷子这下完全相信了我:“死的,一定是个死的。这架子车什么时候拉过活的。”
老爷子说这话时,眼里明显含着赞许,穿衣戴帽封火,从墙上取下一捆绳子,把一个草绿色的军用挎包往身上一背,边往外走边关门:“老张这个人啊有德行,能带出好徒弟来,能带出好徒弟来啊……”
老爷子自顾自地说着,想着自己此前不久的种种表现,我羞得满脸通红,幸好老爷子往前走着,没有回头,不然我一定无地自容了。
这辆架子车是当时大队运送无主尸体、疑难案件尸体的专车。
老爷子把它保养得很好,为它专门搭了一座简易的车库,保持一种随时出战的状态。
老爷子先松开了两只狼犬的铁链,高大、精神的两只狼犬跟老爷子好一番亲热,见老爷子忙着呢,很懂事地跑到一边撒欢儿去了。
拉出车,老爷子把绳子往车把子上一套:“拉上——”
我拉着车出了大门,老爷子跟着出了大门,在大门口,我跟老爷子说:“刘大爷,等着我,我拉上就来。”
“走——”老爷子眯着眼睛说了句。
我就往前走了。
再回头看时,老爷子在后边跟着。
“刘大爷,你这是干啥去?”
“走——”
我觉得不对,想想明白了过来,老爷子是要陪我一块儿去。
要是别的人陪我去干这活,我是求之不得。可老爷子去,我于心不忍,老人家是上了年岁的人,路途不近,万一有个闪失,可担当不起。
“别……别……别……刘大爷,你老人家千万不能去,路太远了……”我确实有些急了,说的话都是结结巴巴的。
“走——”
老人低着头,直往前走,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更急了:“刘大爷,要一块儿走,行——我拉着你走。”
“拉着我走?”老爷子听到这话站住了,看着我不说话,眼里倒是含着笑意。
“呃……不……刘……刘大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哎……”一急之下说漏了口,想改都不知怎么去改。
我害怕的是我的失口,惹了祸,伤害了老人,一般的老人对这些方面是很忌讳的。
“好啦,没啥,娃,你的好心我领了,人都会有这一天,只是迟与早罢了。有一天轮到我老刘了,能让你小张拉着,也就是我老汉的福分。”
眼前的这位老爷子对此很是释然的心态,让我那提紧的心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于是,我俩这一老一少,拉着这辆架子车,踏着还有些暖意的阳光,沿着盘山公路,向山上艰难走去。
两个人说着走着,那本来十分难走的山路显得好走多了。
我吃惊地发现,这个一副乡下人模样的老爷子,对生与死的领悟超出一般人许多。
我还知道了,老爷子孤独一人,守着这些凄苦无助的亡魂,这些在一般人眼里阴森恐怖非正常死亡的尸体,纯属志愿。每月两百元钱的补偿,对于拿着一份不薄退休金的老爷子,确实显得可有可无。
老爷子说他守在这儿是为了还一个愿。
老爷子说“文化大革命”前他也是公安局的一名法医,不过是在另外的一座城市,砸烂公检法的时候,他成了牛鬼蛇神,被关进了牛棚,后又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送去劳动改造。
一切都又重新开始时,老爷子从一家工厂的工会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休。
有了时间之后的老爷子,让那个缭绕在心中多年挥之不去的法医之梦搅扰得心绪难宁。于是带着试试看的想法,他去找在牛棚结识下的难友——现在的大队领导。
当法医是不可能了,能不能做点儿与法医沾边儿的事?
事也凑巧,大队法医的停尸间刚建起来,不过是在郊外的半山腰上,条件确实很艰苦,连吃的水都得从山下拉。
行行行,就干这个。老爷子像是怕让谁抢走了似的连忙应承了下来。
老爷子的子女们毕业之后,都留在了南方,老伴让生活富裕的子女接走了,而说啥也要留下来的老爷子就留在这座城市,成了这些破碎肉体灵魂的守护者。
老爷子在城里有一套很体面的房子,住到这山上之后,他就很少回去,后来索性借给了大队结了婚无处安身的大刘,在大刘的一再坚持下,才肯收点儿象征性的房费。
老爷子把分内分外的事都干得尽心尽力,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侍奉着他的殿堂、他的神像。
大队上上下下都很尊重他,来这儿的人不分老少,都称他“老爷子”。
大队领导出于安全考虑,也是想给老爷子找个伴儿,特意让老爷子到警犬队挑了两条淘汰下来的小犬,抱回来精心喂养。长大之后的淘汰犬,让警犬队的弟兄们见了都心动得不行:这两条犬太威猛了。
老爷子说,什么事情都怕上心,一上心就是个不得了。
大队补助的那两百块,全喂了两条宝贝一样的狗还不够。
老爷子愿意,老爷子高兴。
一个真正的法医,用板车拉着尸体,走在盘山公路上
到了停放尸体的地点,老爷子和我早已是大汗淋漓。山风一吹,冷飕飕的。
“别停,接着干,停下会受凉的。”老爷子叮嘱道。
拨开树枝杂草,我藏下的尸袋完好无损,只是有几只苍蝇围在那里嗡嗡地飞着。
老爷子从军用挎包里摸出一个盐水瓶来,拔开塞子,先往地上连续喷了三下,然后双手捧着,嘴里念念有词,一脸的严肃、庄重。
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虽听不到老爷子在说些什么,但知道老爷子是在安魂,是在祷告。
我不由得想到了师傅,想到了对生命的尊重,哪怕是一个死去了的生命,甚至是一个有罪的生命。
立在旁边的我,心里不禁再次肃然起敬。
生之沉重,死之沉重,生命的分量在心底陡然增加了许多。
老爷子扑哧——扑哧——又喷了三股酒,算是礼毕。
“来,你也说上两句。”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老爷子的酒瓶已经塞到了我手上。
知道推辞不得,我便学着老爷子的样,如此这般认真用心地做了一番。
各灌了三口酒后,老爷子和我费劲地将那个尸袋抬到了架子车上,用绳子捆好,开始下山。
我在前面掌把,老爷子拉着车后的一根绳子。平路还可以,遇到下坡路时,为了控制速度,就不得不在后面使劲地攥住。我虽然于心不忍,可也无可奈何。
山路颠簸,跑一段路就得把尸袋重新捆扎一遍。老爷子都是抢着做,我劝他休息一会儿,他总是笑眯眯地说:“做一次就少一次了……”
山道弯弯,夕阳西下,一辆架子车,两个法医,两个警察队伍中的法医,拉着一具尸体,艰难地前进着。
成群的苍蝇、蚊子追逐着我们这辆拉着尸体的架子车,像在为我们送行,更像在为我们护航。
那一刻,所有的恐惧、懦弱,如同秋风卷起的落叶,纷纷离去。
一个真正的法医,从我的肉体中已破壳而出。
习习秋风,残阳落日,粼粼车声,滚过寂静山道,让我从心底里觉出一种古代出征将士归途之中的悲壮感。
每一次出现场,不也是一次出征吗?
最后一抹残阳隐去,夜幕降临之时,我们出征的“战车”隆隆开进那座独特的小院。
老爷子顾不得喘上一口气,打开停尸房的门,先在那个特设神案前的香炉中燃起了三炷香,祷告了一番,才出来和我抬着那个尸袋,放到一冷柜里。摆放停当,关好柜门,嘴里念叨着:“好好歇着吧,别操心。啥事这些警察都给罩着呢。”
老爷子的神案上供着的是那个捉鬼的钟馗。两旁贴有一副对联,上联是:黑白世界,哪能没有因果?下联是:古往今来,谁说不报善恶?横批是:乾坤自有正义。
在那个神案前玩味良久,我不觉点头。
老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写的,瞎胡诌。”
“大队领导开始见了不让设,批评了。我说设在这儿,我自己看着,给这些没家没主的魂们烧炷香,让他们安静点儿,算是个安慰吧。多大的领导没了,追悼会总得开一个吧。都是一样的理儿。再说,我这儿也没有其他的外人来,不会有不良影响的。”
大队领导默然。
出得停尸间的门,天色已是漆黑。
如果不是老爷子挺身出手相助,我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儿呢。
我打心底里感激老爷子,是老人帮我做完了当时差点儿把我吓倒压垮的难事,更是借着老人的力量,我完成了从一个胆小鬼向一个真正法医的蜕变。
从此,我开始了警察队伍中一名法医的真正生涯。
每每想及老爷子、想起师傅,心中就生出一种感激。漫漫人生路,关键之时,能遇到高人的点拨,使人猛醒,从此那个世界便豁然开朗,你的路也就会越走越宽。这是一种造化,亦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点悟的力量。
我遇到了他们,是一种造化,更是一种幸运。
几年之后,老爷子在他的岗位上宁静故去,依他在那天说的那句话,是我用车把老爷子送到火葬场的,这是我找领导抢到手的。当然,不是大队那辆运尸的专车,而是大队的一辆客货两用车。全大队的人都去了,还有局领导、分局的一些同行以及一些社会上的人,都来送老爷子一程。
像送自己的一位战友、一位亲人。
那两条通人性的狼犬,一直追前撵后的,狺狺地哀叫着,不吃不喝,没几天,就皮包骨头,相继死去。一缕忠魂,紧追他的主人去了。
老爷子故去,我再没有遇着这样真诚的亡魂守护人。
小院里也再没能养出那么壮实精神的犬来。
来往这里的弟兄们,东张西望的,总在寻找着什么,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日子转眼即逝,师傅已光荣退休多年了,我早已成了今天的老张。大队的法医已再不是两人而是一大帮子的人,只是案子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越来越无人性,大家越发忙乱,越发没个好情绪,像这座重度污染城市的天空一样,总是阴沉沉的,难得见上一次蓝天。
师傅多少年之前的话,不幸言中。
(原载《守望如歌》2012年4月敦煌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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