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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度纪实文学卷——追捕始于新婚之夜(二)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郭 群

目录

追捕始于新婚之夜 / 李迪

燃烧之后的爱情 / 郭群

善与恶的较量十九年 / 李动

中俄国际列车大劫案全揭秘

——公安部“清网行动”系列报道之一 / 安轩

嘉宾与逃犯

——追捕走进电视相亲节目的凶手 / 张楚

忠诚挚爱青春如歌

——追记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消防支队武川县消防中队攻坚班班长张旭 / 康立文

跨越太平洋的追捕

——中美警方联合摧毁全球最大中文色情网站纪实 / 闻朔

守护你,到你静静离去 / 沈雪

石玉之恋 / 一合

平民警官马长林 / 郑天枝

汪雪艳——废墟之上的中国形象 / 仇恒泉

 

燃烧之后的爱情

让我们后退几步,站在时间的岸边,认识一下曾经的李伦吧!

一米九二的挺拔个头,几乎是人群中的钻天白杨;一头乌发,茂密飘逸,灵性舞动;浓眉大眼双眼皮儿,更显得炯炯有神气宇轩昂;玲珑高挺的鼻梁圆润精致;白里透红的面颊在谈笑风生、一笑一颦之间,随时随地都会柔情百转,浮现出一对迷人的酒窝……加上一身橄榄绿戎装,走上大街,他真的就是一道靓丽风景,难免让青春少女频频回头。

可惜那是过去——生活中有多少可惜啊!

那么现在呢?

现在,他依然有“回头率”。只要这同一个李伦出现在人们的视域,不论男女老少,都会情不自禁、不约而同地频频回头。只是,他们“注目”的内容以及由此激发的反应已经天差地远了。那是惊诧、愕然、疑惑!善良的同情、浅薄的鄙视、匆忙的躲避、可恶的嘲讽……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面目可怖的“怪人”!

这个人,一天到晚戴着一副颜色浓重的墨镜,像要把自己深深掩藏在世界的阴暗之中。而他的脸上,则疤痕累累,纵横交织,嘴巴歪斜,鼻子和耳朵几乎乌有……

李伦。依然是李伦,同一个李伦,相貌已经和过去判若两人了。

一晃,已是十二个年头,三千七百多个漫长而艰难的日子,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是怎样咬紧牙关,一天天熬过来的。

十二年前的那个春天——那个每年一度举国“学习雷锋”的纪念日,是怎样铭心刻骨,成为他终生的烙印、永不磨灭的记忆!从惊天动地、出生入死的一刻,到皮焦肉绽、浴火重生之后绵延无尽的灼痛,又该有多少摧肝裂胆的体验?

如今,已经是西安市消防支队长安消防科教导员的他,一如常人,上班下班,恪尽职守,应对着各种各样冷眼的探寻,奇异目光的扫视。

女儿一天天长大懂事。“我这副模样,将来,会不会吓着咱们的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进入21世纪的第一个春天,也是他和王晓丽相濡以沫,心心相印,相互搀扶,一起走过的第三个春天。就是说,那正是年轻的他们——眼看就要做爸爸、妈妈的时候!

事实上,英雄李伦和漂亮姑娘王晓丽的爱情,一直都是媒体追逐的热点,社会珍视的谈资。有关方面的领导、李伦的战友和王晓丽的同事,得知他们即将成为父母,都纷纷前来探望和慰问。一些报刊的记者也接踵而至,表示关怀和祝福。他们双方的父母和亲朋好友,全都尽其所能,给以关爱和呵护。李伦的爸爸年过六旬,尽管身体有病,还是按捺不住要当爷爷的喜悦,特意从郊区户县赶来,每天专门负责上街采买水果蔬菜,充当“后勤总务”。

然而,李伦和王晓丽却显得异样平静,如他们温馨的小家和他们的幸福本身。对于李伦来说,可以认为说是战胜磨难、闯过生死大关之后的身体休憩和精神休养;而在王晓丽,则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本色的品德。和她的美丽相比,她的质朴和善良更为动人。她像月光下一泓明净的春水,是一个有着报春玉兰般宁馨的女人。尽管预产期在即,行动不太方便,可她还是坚持上班。回到家里,照样洗衣做饭,一如既往关照着在家养伤的李伦。

在他们的小家里,你能感受到一对情投意合的小夫妻那种相爱笃深的平和谐美,而绝难发现,这个小家在诞生之前,还经历过惊心动魄的灾难袭击。年龄和个头都比丈夫小出许多的王晓丽,十多年来,一直跟他们相识之初那样,唤着李伦的小名——“小三”。那份真切和亲昵,让你无论如何无法想象,她实际上面对的,是一个与她当初倾心相爱的帅小伙面目全非、迥然不同的男人。

随着预产期一天天的迫临,腹中生命越来越频繁有力地躁动,王晓丽在充分享受着初为人母那份甜蜜期许的同时,心中也曾泛起一阵阵不平静的涟漪。翻着李伦过去那些相貌堂堂、英俊不凡的相片,她真担心,未来的孩子会问,到底哪一个“李伦”是自己的爸爸?原来高大伟岸、一表人才的“爸爸”,何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的,他们该有多少话,讲给将要问世的孩子?

 

在第一个春天,

他们的爱情从一见钟情的倾慕开始……

所谓“烈火见真金”,正是这样一位火样情怀的英雄,和他那个娟秀动人而且拥有一颗金子般心灵的爱人之间的爱情写照……

李伦和王晓丽,他们好像是注定要走到一起来的,因为在1998年农历正月初四那天晚上,都是从西安市回到户县老家陪伴父母过年,也都在不很情愿的情况下,不约而同,被他们各自的几位要好同学,拉拉扯扯,簇拥到了县城的一家舞厅。

节日的气氛和年轻人热烈的情绪,回荡在偌大的舞厅。彩灯迷离闪烁,伴着欢快的乐曲,男主人公风度翩翩,旋入舞池。毫无疑问,他今晚注定要成为整个舞场令人瞩目的“焦点”。瞧,一米九二的个子,本来就强人一头,又加之浓眉俊眼,仪表堂堂,热情开朗,谈吐风趣,就愈加惹眼,尤其是让女孩子青睐了。

他正是李伦。

1971年4月,他出生在陕西省户县。1990年高中毕业被特招入伍。因为身高和体育方面的特长,在省公安消防系统的多次比赛中,屡屡获奖,颇有名气。不久,便被单位破格保送到西安体育学院深造,专修篮球。1995毕业那年,他婉言谢绝了许多单位的高薪聘用,决然回到了他所热爱的消防部队。由于表现突出,第二年,就被任命为西安市消防支队第九中队副中队长。

李伦热情奔放,一曲接着一曲起舞,想喘口气似乎也不能了。因为舞场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反常现象,不是李伦“主动出击”邀请姑娘,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姑娘请他,众星捧月般围着他转。就在他忙于应酬也急于脱身之际,蓦然回首,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舞厅一隅。那里,恬然静坐着一个女孩儿,她端庄秀美,微微含笑,而且,不知为何,一直矜持有礼,婉拒着一个个男士的热忱邀请。

李伦的心,禁不住触电似的一震,一种奇异的感觉奔袭而来。乐曲回荡,一曲甫定,趁着曲目转换之际,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径直向那个女孩儿走过去,“铤而走险”,发出了彬彬有礼的邀请:“我,能请你跳一次舞吗?”

话一出口,他才想到有点儿唐突,进而忐忑不安,担心自己也像前面那些遭到拒绝的男伴一样,从而大失面子。女孩儿仰起清亮的眸子望了望他——那是多么纯净无瑕的目光啊!女孩儿接着文静地一笑,居然柔柔曼曼地站起来,娉娉婷婷地抬起了手……

谢天谢地,李伦怦然心动,一股莫名的暖流充盈胸次。他们相拥,随着乐曲曼妙起舞。李伦忘情地望着怀里的女孩儿,突然发现,女孩儿不仅有宁静秀丽的容貌,还有一种清纯脱俗的气质。

“我叫李伦,是市消防支队的。”李伦情不自禁,自报家门。

“我叫王晓丽,在未央区社会保险事业管理处工作。”

“喔,那我们离得不远!”

脚步在缓缓地移动,谈话也在渐渐地契合深入。

“消防队挺危险吧?”

“你说得不错,但只说对了一半。应该说,消防队挺重要的,至于危险,那是偶然的事,大多数情况,以防为主嘛。”

“瞧你的个头,可真是高,应该去打篮球才对。”

“恭喜你,这一回你全说对了。体育是我的强项,不是自吹,咱得过省全运会跳远冠军哩。至于篮球,那曾是我的专业。要不信,啥时比赛,我邀你去,咱露一手给你看看如何?”

“咱们还不认识哩,你怎么就邀请我?”

“从现在起……不就认识了吗?”

王晓丽明显地感到,李伦说这句话时,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纤纤小手,她的心,不由自主突突地一阵紧跳,猛然抬头,目光便触电似的撞上了李伦友善晶亮的目光。

“你可是真会说话。”

王晓丽端庄秀美,但也不失热情活泼。上大学时,就曾有不少男生条件不错,或暗示爱意,或大胆追求,但都被她婉言回绝,原因,就是没有这种心旌摇荡的特殊感觉。

情人间的倾慕,最瞒不过的就是眼睛。王晓丽的眼神,已经不自觉地泄露了她对李伦的好感。所谓眉目传情、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望着娇柔的王晓丽,李伦自然喜从心起,立即不失时机,发起攻势。他说:“真是凑巧得很,咱俩都在西安上班,又都家在户县,今天认识了就算有缘分吧?怎样,交个朋友如何?能不能留个联系的电话?”

王晓丽心里说,他可真是个军人,雷厉风行,不给一点儿回旋的余地。“瞧你,一口气说出三个问题,叫我回答哪一个呢?”

“那还不容易嘛,愿交朋友,就给电话呗;不愿意,我只能说遗憾,当然,还有点儿伤感……”

王晓丽赶紧说出了自己的传呼号,可不凑巧,他们两个都没带纸笔。王晓丽就开玩笑说:“那就考验考验你,记住了就呼我;忘记了,就拉倒……”

李伦更是诡秘,他自鸣得意地调侃:“这你放心,我宁肯忘了我自己是谁,也绝不会忘记你的。”

说罢,两个人都会心地笑了。

 

那一部《泰坦尼克号》终未看成,

而他们却成了另一次爱情加灾难的主角……

爱神,就这样悄然降临在他们的身边。

那天晚上,李伦从舞会归来,一路上都在心里面默记着王晓丽的传呼号,根本就不需要再抄在通讯录上了,那号码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心底。那一夜,小伙子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他就借口问王晓丽何时回西安上班,迫不及待地给晓丽打了个传呼。

意外的是晓丽并没感到意外,更没感到吃惊。因为那天晚上,她也是很久才进入梦乡。在梦里,李伦高大的身影和英气逼人的笑容,活灵活现,不时地在她的眼前闪现晃动……

李伦在消防队工作,部队管理很严,平时很少有空外出。王晓丽的工作也忙,所以双休日之外,每周五天的上班时间他们难得相见。然而,两颗年轻火热的心,已经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差不多每天,李伦都要给王晓丽打传呼或者是电话;而王晓丽,如果有哪天没有接到李伦的电话或传呼,就会觉得,生活像缺少了些什么。

经过日甚一日的亲密接触,李伦发现,王晓丽不仅文静美丽,为人真诚,心地善良,而且执著专心,对人、对事、对工作,都有一种很强的责任感。这正是他最钟情的所在。

英俊挺拔的李伦,引人注目,自然少不了追求他的姑娘。但那些甚至比王晓丽更加漂亮的姑娘,他却很难动心。上过大学,又经常在外面参加体育比赛的他,阅历广泛,心有主见。他知道光人漂亮不行,如今毕竟是商品时代,许多姑娘的恋爱观也等同于金钱观。今天傍大腕,明天追大款,娶个“花瓶”摆在家里,经常免不了出差的他,还怕后院起火呢。而王晓丽,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绝不会失察。单凭她的似水柔情,如诗如画的美丽与恬静,他已经认定,她正是自己期冀和向往的生命的另“一半”了。

细心的她发现,李伦不仅高大伟岸、心胸宽广,而且正直可靠,粗中有细。她喜欢他的幽默风趣,滔滔不绝。喜欢小鸟依人般依偎着他,像听故事那样,听他纵论天下,畅叙各种见闻与见解。和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的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心中则更觉得踏实、轻松和愉快。

李伦和王晓丽,尽管认识不久,但由于情投意合,他们的关系也一如渐入暮春的气候不断攀升、进展很快。

转眼到了1998年3月4日,听说李伦谈了女朋友,他的爸爸和姐姐,专程从户县赶到了西安。李伦约了王晓丽和爸爸及姐姐见面,并在一起吃了饭。

那天饭后,李伦送王晓丽回家,路过一家照相馆,李伦指着橱窗里陈设的新人结婚纪念照片,半开玩笑地对王晓丽说,咱们今天干脆先照个结婚相吧,否则,过一天就老一天。王晓丽知道他平时爱开玩笑,自然没有认真考虑,便对他说,你急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今天才见了你爸和你姐,改日,也让我爸爸、妈妈见一见你,等确定了以后,合影的机会,还不多的是吗?

但是,谁也不会想到,这竟成了他们终生的遗憾。而王晓丽的父母、亲友,也无缘目睹李伦本真英俊潇洒的面目。因为,就在第二天,古城西安发生了震惊全国的“3·5”特大爆炸……

那天下午4时30分,位于西安西郊的市煤气公司管理所,一个容积四百立方米,储量达一百七十多吨的气罐,突然出现了严重的泄漏现象。就在消防人员赶来抢险排除之时,又发生了罐体连续闪爆事件,危及了周围数平方公里以内工厂、机关、居民的安全。

消息惊动了中央领导及省、市机关。

当西安市有关方面全力出动,抢险灭火的时候,王晓丽却对西郊发生的事故懵然不知。她像往常一样,在下班的时候,依然等待着李伦打电话来。从5点一直等到7点,李伦往日那原本非常准时的电话,却第一次出现了“空当”。

等到6点多钟,王晓丽还不见李伦打来电话,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打了个电话过去,询问李伦。但接电话的战士只简单地回答了她,说李伦不在。她只好放下电话,悻悻地离开了办公室,心里不由得有点儿埋怨李伦。因为前几天,李伦就已经和她约好,要一起去看那部轰动全球的爱情与灾难大片《泰坦尼克号》。王晓丽有心买好了这天晚上7点半的电影票,可是眼看着快到7点,却不见李伦的踪影,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陶醉在爱情深梦里的她,似乎这一天感觉有些迟钝,也许是距离西郊较远,她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听到有关爆炸的任何消息,甚至想都没有想到,李伦会是因公耽误了约会和看电影。相反,她却在猜测男人的心,觉得爱情真是无法把握,明明说好了去看电影,她好心提前买好了票,怎么会忘了赴约?即使有事不能前来,也应该给她说一声才对。她觉得这不像李伦处事的风格。一定是有什么事,不便于告诉她,或来不及对她说吧!

然而,越是这样考虑,王晓丽越是心急如焚,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无望地等到手表上的指针跳过7时30分,那场电影终于没能看成,而她则不间断地拨着李伦单位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然而,电话总是占线,偶然打通,仍然是那个战士“李队长不在”的简单回答。

那一夜,王晓丽几乎是守着电话度过的。

第二天上班,听一个家住西郊的同事说,那里发生了大爆炸,当场就死了许多人,主要是消防队战士。王晓丽的脑袋“嗡”的一声,不由得一阵轰响,如同真正听到了那个惊天动地可怕的大爆炸声,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攫住了她。她的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扑向电话,再一次给李伦的中队打电话。

可对方回答她说,“李伦出火警还没回来”。

没等下班,王晓丽就急急忙忙赶到了西稍门消防第九中队。李伦过去曾带她到队上来过,但这天走进中队,却不同往日生龙活虎的景象,只见那平时没有关闭过的大门,空落落地挂着一把大锁。院子里既没有战士们训练,也没有人来往走动,一切似乎都沉默、沉寂得让她感到恐惧。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下坠,不由得暗暗念叨着李伦的小名:小三,难道小三,真的……不,不,这不可能……

可是,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李伦的人生,确实在这一天经受了严峻的生死考验。

3月5日下午4时,他和战友们奉命赶到出事的现场,途中接到指挥中心的报告,说是西郊液化气泄漏。由于中队防护器材不足,深知其中危险的李伦,便毫不犹豫,将自己带的空气呼吸器和防火面具,递给了身边的战士。面对严重泄漏的液化气,他置个人安危于不顾,带领两名水枪手,立即冲进去稀释掩护。

一队消防战士冲了上去,因为煤气中毒,不一会儿,又一个个被拖了出来。接着,又有一队消防战士冲了上去,李伦和晏红安队长等人站在墙头,和险情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堵漏和稀释的工作,正在紧张进行。这时,战士何科选过来说,“李队长,你没戴呼吸器,让我换你吧。”可他头也不回地说,“我能坚持住,你去换朱兆飞吧!”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巨响,弥漫在空气中的液化气闪爆了,李伦和他的战友,在闪爆中跌下了墙头,陷入了一片火海……

 

在火与血的洗礼中,

英雄的意志和他们的爱情都经受了空前的考验

1998年3月5日下午6时45分,这是古城西安一个载入史册的凝固时刻,也是李伦铭记终生的日子。

大爆炸强大的冲击波,将李伦从墙上掀进火海,他瞬时成了一团可怕的火球。头上、身上、眼睛、鼻子,甚至感到肚子里面都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李伦本能地喊着、叫着,在地上连滚带爬,发疯地挣扎着。生死关头,李伦的意识却异常清醒,他心里说,完了,这一下,我非烧死不可了!

他事后对记者说,随着这个念头,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爸爸妈妈,他们就他一个儿子,拉扯到大多不易啊!特别是那个屯垦守边几十年,从而是他心目中的偶像和英雄的爸爸,三天前,还由于高血压和心脏病而住进了医院,他如何能放得下心呢?

李伦拼命地在地上滚爬。依稀之中,他看见了一处偏门,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当即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省了。是当地的老乡,帮助扑灭了他身上的大火,并将他送到了距离出事现场最近的军工医院……

在那场震惊全国罕见的大灾难中,有十四个人壮烈殉职,二十八人受伤。李伦的中队当时在现场有九个人,仅仅只有三人侥幸存活,爬了出来。而李伦,则是三个人中受伤最重的一个。胸部以上,几乎全部烧伤,两耳残缺,颜面毁坏,双手几乎残废,全身烧伤面积达60%。

当李伦躺在医院,三天三夜昏迷不醒的时候,王晓丽则失魂落魄,到处打听着他的下落。

3月7日下午,她赶到九中队后,径直找到了指导员,急不可耐地询问李伦的情况。指导员有心想瞒,莫名其妙地叫她先回户县家去,说李伦要好几天才能回来。最后,在她反复追问之下,看着隐瞒已经无济于事,只好尽量地宽慰她说,李伦受了点儿轻伤,已经住院。王晓丽当即就问在哪个医院,她要马上去看。指导员没有办法,只好告诉她说,医院已经全部封闭,谁也不能进去。

王晓丽听到这里,不寒而栗,“哇”的一声哭了:“不,不!你们肯定骗我,既然他是轻伤,为啥还要被封闭在里面?”

正在这时,李伦远在广东工作的妹妹,打来长途电话,因为她看到了香港凤凰卫视的报道,得知西安发生了特大煤气爆炸事故。她为哥哥担心,询问李伦是否平安?

指导员闪烁其词,故作镇静,刚刚搪塞过去,又一阵电话铃响。他拿起话筒,却是李伦的爸爸从户县医院打过来的。指导员踌躇不决,正不知如何应对,没想到站在一旁饮泪啜泣的王晓丽,却突然抢过话筒,极力平静地对李伦的爸爸说:“伯父,你别担心,李伦没有多大的事,我刚还见他来着……”

放下电话,她连连摇头。她一边哭着一边告诉指导员,她怕李伦的爸爸一时挺不住,才只好这样撒谎。话没说完,她突然又问,你们是不是怕我受不了,也在给我撒谎?

说着,并不等指导员回答,她转身就跑出了九中队。她忽然觉得身不由己,脑子昏昏沉沉,像被擂了一闷棍。出了门,挤上4路公交车赶到钟楼,然后跳下车赶往西华门坐601。刚坐上不久,还没开到北大街,车却抛锚了。她只好跟大家一起下车,换乘另一辆601,好不容易坐上车,那辆车一出北门,偏偏与一辆迎面开来的面包车撞在了一起!

一种不祥的阴云悄然涌上她的心头。她没有再乘车,从北门步行了四站路回到单位。

这天晚上,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眠的她,彻夜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王晓丽急匆匆赶到医院。由于怕伤员感染,家属一律不得进入病房。她只能隔窗相望,敏感的她听见里面有人痛苦地喊了一声,她本能地觉得,那正是李伦在喊,她的心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

就这样,她每天守候在病房窗前,希望能够得到李伦的信息,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可惜处在抢救阶段的李伦,被严格隔离在无菌病室里,禁止任何人探视。尽管王晓丽苦苦哀求,想见一面,医护人员却是严格把关,毫不通融。

她们告诉王晓丽,李伦从头到脚,浑身都缠着纱布,进去也看不见什么。王晓丽一听,知道他伤势严重,不由自主扑倒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哀哀恸哭起来……

这时,一位年龄较大的女大夫,看见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大概是出于理解、怜悯和同情,悄悄拉过她,转到李伦病房另一侧的窗前,让她透过窗子,看了一眼里面那个魂牵梦萦的人。

只那一眼,王晓丽的心就碎了,因为她看到的李伦,居然是一团纱布和几根从纱布中间伸出来的导管,而一动不动的李伦给她的感觉,竟好像失去了生命。

她眼前一黑,差点儿栽倒在地。

天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晓丽半天缓过神来,扶着窗台,一时不知是真是梦。她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确认,躺在里面的李伦,就是她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的那个高大伟岸的男友!

3月9日,李伦被转到医疗条件相对较好的市中心医院,他既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更没有完全脱离危险,处于半昏迷状态。他不时地出现梦呓现象。英雄的生命,处在死神阴影的笼罩之下。在这种情况下,医生已经不能不实话实说,将李伦的伤势和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和盘托给了王晓丽。

他们告诉她,李伦的外貌是无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的。他两手烧伤严重,韧带已经坏死,指头僵硬不能弯曲,有几个指头完全残废,右手除大拇指外,其他四指第一关节都烧没了,很可能会终生丧失劳动能力,生活恐怕也难以自理。最担心的是大脑可能受到伤害,根据伤势情况,如果危及生命,还可能要被截肢,甚至可能成为植物人……

王晓丽听得一阵阵发冷,忍不住直打寒噤。

半个月过去了,李伦终于醒来,他嘴里含混不清咕哝着什么。王晓丽凑上前去,不由得大吃一惊。脸上揭去纱布的李伦,宛若一块煤做的雕塑——黑糊糊的脑袋,肿得像个篮球。满是黑痂的脸上,夹杂着鲜红的嫩肉。头发和眉毛,几乎全部烧光。原来眉清目秀的眼睛不见了,像是一对突起的黑核桃上夹着一条细缝,偶然有一点儿白色闪动的地方,竟是眼睛。上下眼帘,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有混浊的黄水流淌出来;过去秀挺的鼻子不见了,现在只有一个黑糊糊炭块似的黑疤;嘴唇烧得严重外翻,使两排整齐的白牙翻露出来。

王晓丽惊呆了,她的心一阵阵紧缩,过去的那个英俊潇洒、活泼可爱的李伦,已经荡然无存。

在此期间,王晓丽的几个好友得知了李伦的情况,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劝她不要再和李伦来往。他们的理由是充分的,也无可指责。他们说,你们认识不久,也没正式订婚,现在趁机离开李伦,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王晓丽听了他们的话,居然显出意想不到的平静。她说,他现在正需要我,只要他活着,我就不能看着他在身体受到严重损伤的情况下,心灵也受伤害,我会永远照顾好他,照顾一辈子的。

事实上,王晓丽事先想象得更加严重,她甚至已经作好李伦缺少一条胳膊或腿的打算。侥幸他的肢体还算健全,她觉得已经很幸运了,尤其是和李伦那些牺牲的战友相比,她觉得已经很幸福了。

正因为这样,她一如既往,每天有空就往医院里跑。给李伦送饭、喂饭,给他挠痒痒。她过去在家从来不吃剩饭,现在李伦的剩饭,几乎就是她的用餐。烧伤恢复中,最让李伦难受的就是皮肤发痒,他自己不能乱动,别人帮忙,轻了无济于事,重了又怕伤着了他。白天还好说,他可以叫喊、乞求别人帮忙;一到晚上,他只好咬紧牙关忍受,以至于彻夜难眠。只有王晓丽守护着他,整夜为他轻轻抓挠,每天晚上,只能在他的床头打个小盹,休息一两个小时……

后来,还没来得及和李伦谋面的王晓丽的父母,也闻讯赶到了西安,见到了面目全非的李伦之后,母亲心事重重,把女儿从病房叫了出来,郑重其事地说,婚姻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要慎重考虑和李伦的关系。

这一次,王晓丽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她也郑重其事地对父母说,我爱过去的李伦,更敬重现在的李伦,因为他的伤,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和群众安全,他的心比他的外表更值得珍爱。在他遭此大难的时候,我怎能忍心离开他呢?

说到这里,她自己再一次哽咽,忍不住热泪长流了……

此情此景,让她的父母也肝肠寸断,涕泪交加的同时也深深感动。王晓丽的父亲,曾经是宁西林业局党委副书记,在婚姻问题上一直尊重女儿的意见。他安慰女儿说:如果你已经拿定了主意,作出了选择,我们也会像你一样爱李伦的。他今后,也就是我们的儿子……

对于王晓丽和李伦遭受磨难的爱情,李伦的父母态度则很明智。他父亲原是新疆某生产建设兵团团长,母亲是一名教师,两人都已退休。在李伦受伤一个多月之后,二位老人便郑重其事地找晓丽谈了一次心,他们说:“你开始来看李伦,我们是很感激的,现在他已经渡过危险期了,你完全可以不来了。即便你们之间的事不成,我们也不会对你有任何看法的,我们也会认你做干女儿,因为,你实在是个好姑娘!”

晓丽听后,平静地笑了笑说:“你们不要担心,我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孩儿,既然作了选择,就不会改变的!”

李伦的父亲说:“即便是你同意,你家里的人也不一定会同意,你还是郑重地征求一下你父母的意见吧!”

王晓丽说:“你放心,这我知道。”

时间过得很快,李伦的父母原想,或许过一段时间,晓丽听到反对的声音多了,她就会改变态度。谁知她一如既往,每天下班就跑到医院护理李伦。过去,每到星期天她总要回户县,她的父亲在车站等着接她。自从李伦住院后,节假日就再没回去过了。她的心,已经全部放在了李伦身上。

李伦的同病房,住着一位被硫酸毁容的小伙子,这位小伙子的恋人见到他毁了容,来过一次,就一去不复返了。面对晓丽这样的好姑娘,李伦的父母被深深感动了。看着晓丽和李伦的情感不但没有被烈火造成的后果烧毁,相反,两人的感情却在一天天地加深,两位老人心情非常矛盾。他们既怕晓丽离开李伦,又担心她今后的生活,想让她离开李伦。因为越是觉得晓丽可爱,就越觉得让她一辈子守着李伦太不公平。她的生活,将面临两难选择:一是守着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过一辈子;二是虽有男友,却不能同他一块儿走上大街。她一生的生活负担该有多重?为此,李伦的父亲再次找晓丽推心置腹,深谈了一次。

“晓丽,你不要担心离开李伦谁会对你有什么看法,李伦过去谈过朋友,有的谈了几年最后还是散了。你和李伦认识只不过一个多月,你担心什么呢?”

晓丽却反问道:“叔叔,你看我缺什么?是缺吃饭的地方还是缺住的地方?或者是缺工作?你说我为什么要到医院来?”

李伦的父母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用李伦父亲的话来说,就是“如果说李伦是救火中的英雄,那么王晓丽就是英雄背后的无名英雄”!

有一次,李伦父亲见隔壁病房李伦战友病床前有个姑娘,一口一个“咱爸、咱妈”,无意中对晓丽说,“也不知道那姑娘和他是什么关系,一口一个‘咱爸、咱妈’。”聪明的晓丽听了后说:“如果你愿意,从今天起,我就把你叫爸爸!”说着,就亲热地叫了一声“爸爸”!

接着晓丽又说,“如果你们同意,我们在病房结婚也行,我会照顾他一辈子的!”

李伦的父母和晓丽父母商量,觉得晓丽和李伦感情很深,在病房照顾生活,确有不便之处。但要结婚,当下还不是合适的时机,光领个结婚证也没有什么意义,只能等待今后适当的机会了。

这期间,李伦的超常坚强,也使晓丽受到极大的鼓舞。每次换药,要撕掉紧贴伤口上的纱布,那下面一片血肉模糊,无法言语的剧痛,李伦一次次咬牙,都挺住了。有时,为了不使来看他的战友过分担忧和伤感,他还躺在床上唱“天鹅湖……”

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她——因为,她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英雄!

 

倾心之爱在磨难中升华,

他们终于迎来喜结连理的第二个春天……

世界上有多少爱着的人们,大概也就有多少爱的方式。英雄李伦在严重烧伤的情况下,是用坚决的“不爱”来表现他刻骨的情爱的。

在伤痛中昏迷了数日,醒过来的李伦,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询问护士长的第一句话是:晏队长他们怎样?我的战友们怎样?求求你帮帮我,我要去看他们……医护人员听着,无不内心撼动,个个泪流满面。

当李伦得知自己的七名战友已经牺牲,一时间泣不成声。他哽咽着,请求医生,一定要去参加追悼会。他说:“我不能走,就麻烦你们抬着我去,要知道,他们可是我的好兄弟、好战友啊!”

医生、护士们听了,无法自控,一个个跑到病房外边,失声痛哭起来。

那是一段严峻的日子,是英雄李伦生命中最严酷的冬季。他一连作了大小二十四次手术,每一次都是抗拒死亡的艰苦挑战。不用说,他咬紧牙关,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也随时准备着某一次突然从手术台上走不下来。因为,确实有好几位战友,就是这样在手术台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这样的时刻,李伦别无所求,至于爱情,只能选择断然拒绝。尽管,他从一清醒过来,便知道爱情就在他的身边,如同清新的空气和温煦的春风,萦绕和抚慰着他。他记得那天,被切开的喉咙还插着皮管,可他却难能可贵地有了一点儿饥渴之感。就在这时,他很快喝到了平时他最喜欢喝的鲜迪酸牛奶。正是在那一刻,他知道王晓丽就守在他的身边。因为,她知道他的这个爱好,也只有她能够这样心领神会,为他及时地做到这些。

就这样,李伦被动地接受着王晓丽细心的照料。他知道自己离不开晓丽,舍不得晓丽,当然也需要晓丽;可心里却又实在不忍心拖累晓丽。一百多天就这样过去了,他的伤势得到了奇迹般的恢复。头很快消肿了,气管缝合了,创伤面积也逐渐缩小愈合了。李伦被转到了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开始进行恢复性治疗和整容手术,他也由特级护理转为一般护理。只是,李伦依然无法自理。因为他的双手肌肉均被烧伤,手掌也蜷曲成了一团,连坐起来都要人扶助。

头一天上午,李伦就遇上了尴尬事情。他想小便,却难住了晓丽和李伦的妈妈。一个年事已高,实在搬不动身材高大的儿子;一个清纯姑娘,的确又感到不便。然而最后,还是王晓丽过来伺候了李伦。尽管她一直在安慰李伦,但终究也和李伦一样,窘得面红耳赤。因为在此之前,这对恋人虽然彼此心仪,但毕竟相识时间还短,尚在“初级阶段”,即使如今年轻人很随常的拥抱、亲吻,他们之间也不曾有过。何况,不管是触摸男人的身体,还是当着一位姑娘的面小解,对他们都是开天辟地、令人脸红心跳、破天荒的第一次。

正是那一次,李伦对晓丽姑娘,情不自禁有了深深的愧疚。

8月的一天,可以下床蹒跚行走的李伦,听说他的战友晏红安、樊均益二位中队长恢复得不错,执意要去看望他们。可是,当他来到他们的病房以后,顿时就惊呆了!他几乎不认识和他曾经朝夕相处的两个中队长了。他们的手臂肌肉萎缩,面目几近狰狞,实在惨不忍睹!

他一时哑然,怎么也不敢想象,伤势比他们要严重许多的自己,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尊容?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病房,顿时沮丧到了极点。他想看看自己的面目,可病房里所有能够照见影子的玻璃全被搬走。与其如此,还不如死!他对妈妈说:“这个样子,我还活什么呀?让晓丽别再来了,我不想见她……”

李伦不吃不喝,拒绝治疗。而一看到晓丽,就大喊大叫着骂她,恶狠狠地训她,要她滚开,不让她再来病房看他。有情男儿,竟然选择了这种残酷无情的方式,希望斩断他们之间的缠绵情丝。岂不知,这种行为也是一把双刃利剑,一方面让自己的心呻吟流血,一方面又让王晓丽痛不欲生,难以舍弃。

王晓丽当然知道,李伦这样逼自己离开,不用说是为了她好,但也说明李伦失去了直面现实的勇气,在这时候,她更不能离开他。她一如既往,还是每天一下班就往医院里跑,给李伦喂水喂饭,倒屎倒尿,一切都做得无微不至。在她的心里,对李伦的信赖和敬重与日俱增。

她相信,李伦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但绝不是一个肤浅的人。因为李伦爱开玩笑,记得有一次,她的一位女友对她说,这种“油腔滑调”的男人最靠不住,于是那天从商店出来,她便掉头而去,再也不理李伦了。李伦当时莫名其妙,快步追赶上来,好一阵自省检讨,才使她“回心转意”。不久,李伦带她上了一次中队,她听见战士们喊他“李队长”,才知道李伦原来还是个军官。她由此发现,李伦其实挺有内涵,在如今浮躁的商品时代,能遇到这种大气若定具有内涵的男人,还真是一种幸运。

随后,王晓丽有意无意,还听到了许多有关李伦的事情。李伦在体院学习的时候,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不仅是训练尖子、模范学生,还是一个雷锋式的好军人,经常在黑板报上得到表扬。有一个队友叫张国营,训练中不慎将右手指关节击裂,李伦主动去医院陪伴,送饭洗衣,还用自己的津贴买来营养品,一直照顾他到出院。1994年,学校号召向贫困山区失学孩子捐款,他第一个带头捐出了二百多元。学校的篮球场是土场子,每天训练完毕,李伦都不声不响,用水喷洒一遍。这件事,他也整整坚持了四年。

李伦代表省、市公安消防系统,先后参加过一百多场次比赛,赢得了多项荣誉。他相继荣立二等功和三等功各一次,被公安部、陕西省委分别授予“抢险灭火勇士”“陕西省新长征突击手”“陕西省优秀共青团员”,并荣获二级英模奖章。热爱体育的李伦,更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体院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西安郊县条件最艰苦的蓝田,李伦不仅毫无怨言,而且千方百计开展训练改革,亲自动手改建训练塔,修建煤池,年终考核时获得多项第一,总成绩名列支队榜首。

1996年,李伦作为优秀干部调到了第九中队,他依然一心扑在工作上。1997年春节,母亲打电话,要他请假回家过年。李伦多年没有和父母在一起欢度春节,作为唯一的儿子,他何尝不想回家团聚呢?然而,他还是好言说服了母亲。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李伦不仅没有回家,而且未能参加部队的聚餐。像以往一样,在这时候,他主动替换了站岗的战士,一站就是整整四个小时。而几个包子,则代替了他的年夜饭。

1998年3月5日上午,李伦带领战士进行长跑和特种器材训练。中午没顾上休息,下午上班又接着与大家一起训练队列和军体,中间休息时,他还到厨房帮炊事员包包子。正开饭时,中队接到命令,他立即放下饭碗,与其他干部带领战士,迅速出动,火速赶到了现场……

1998年3月1日,也是“3·5”大爆炸事故的前四天,李伦的父亲因病住院,他给指导员请假,回家看望了父亲。李伦从小崇拜父亲,过去父亲远在新疆,他几乎每月都要写一封汇报信。如今看到父亲生病住院,不能在身边尽孝,心里非常难过。晚上8点,看到父亲的病情有所稳定好转,他又悄悄离开病房,乘车准时返回了中队。

李伦曾经给王晓丽说过这事。也让王晓丽进一步认识了他心地的正直善良,从而也更认准了李伦本人。

如今,尽管他失去了以往俊美的外表,却使她看到了李伦最有价值的另一面。他越拒绝她的爱情,她越是难舍。因此,面对李伦的暴躁和恼怒,王晓丽表现出了女人的万般柔情和宽容大度。

李伦情绪的恶化,使支队领导和他的父母甚为担忧,他们赶到病房,和风细雨地鼓励他树立信心,配合治疗,战胜厄运。李伦的父亲更是语重心长,他要求儿子善待晓丽姑娘,不要粗暴无理。他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在这种时候,你提出和晓丽终止恋爱,是正确的。但是,你得好言相劝,平静地分手,千万不能伤害她,因为,你已经看到,晓丽确实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好姑娘。

就在那天晚上,李伦正式坦言相告,甚至是苦苦哀求晓丽,忘记他,以后也不要再来看他。可是,话没说完,王晓丽已经泪流满面,她决然表示“我就不离开,只要你活一天,我就要陪伴你一天”。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第二天,她甚至专程回到户县,再次把父母请到了西安,让未来的岳父母劝慰李伦,彻底打消他的念头。

李伦和王晓丽的恋爱,正像巴尔扎克所说,真所谓“第二次的脱胎换骨”。两颗年轻的心,在彼此的吸引和碰撞中,既产生甜蜜的情趣,也不乏痛苦的回味。

有一天,李伦的心情极坏,他躺在床上,故态复萌,竟将绵绵柔柔、正在给他按摩双脚的王晓丽,一脚踢倒在地!他怒吼道:“叫你给我滚,你为什么不滚,我是恶魔、丑八怪,有什么值得你爱?”

王晓丽愣在了地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眼泪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但她最终忍住,没有再哭。因为只有她理解面前这个男人。王晓丽默默地站了起来,噙着热泪,走到李伦床前,俯下身去,在他那伤痕痕累累的脸颊上,第一次印下了一个少女纯洁无瑕、也是超黄金的无价初吻。

凡胎肉体的英雄,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说:“晓丽,你为啥不恨我呢?难道,你要我……害你一辈子吗?”

话没说完,王晓丽却轻轻地将她的嘴,压在了李伦那变得畸形的嘴上……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李伦多次说过,对于他,王晓丽的那个亲吻,无比圣洁,简直就是所谓的“天使之吻”。

而王晓丽,为了彻底安慰李伦,不让他再胡思乱想,执意于1998年5月1日,在没有音乐和鲜花的洁净的病房里,和李伦举行了一个简朴的订婚仪式。

1999年年底,李伦在四医大的治疗告一段落,只等待体质恢复以后,再做几次整形手术。值此之际,又是王晓丽主动提出结婚。李伦坚决反对。他说:“我这个鬼样子,怎么能做新郎?待植好双耳、修整好鼻子,整过面容后再说。”但王晓丽考虑的是,结婚之后,她就可以名正言顺,更方便地请假照顾他。最后,在王晓丽的一再坚持下,李伦终于答应。

2000年1月27日,新春佳节即将来临之际,也是他们爱情的第二个春天,婚礼在西安市建国饭店隆重举行。省、市有关领导、新闻媒体的记者和各界群众代表及其亲朋好友,近千人自发前来为他们祝福。西安市民送来了用李伦受伤前的那张照片电脑合成的结婚照,也送上了西安市民对他的感激。古城西安各家媒体争相报道他们的爱情故事。

他们共同合作,完成了一首《爱的歌曲》,正如同里尔克所写的那样——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

……

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我们被拉在什么样的乐器上?

什么样的琴手把我们握在手里?

 

在季节深处动人的风景中,

一群人抒写着春天的爱情诗……

爱情,有位哲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现实而又极富哲理的话:如今,这可是最容易出口的字眼!但如今,这也是最不容易做到的事……

的确,在感情被金钱操纵、被权力驯化得日益沙化和僵冷的今天,“爱”因为被虚与委蛇,偷袭、剽窃、践踏蹂躏,从而备受磨难摧残,已然沦落成一个被唱得烂俗的字眼!可是,人类偏又离不开爱,正像江河大地乃至空气,虽然已经被我们自己严重污染,可我们仍然须臾离不开它们一样。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寻觅世上的稀奇珍宝,来到绿色军营,在探访李伦和他的知心爱人王晓丽——那棵青葱碧绿的“爱情树”时,却不期然发现,实际上,我们已经走进一片景色动人的爱情树林。

他叫刘鹏,“3·5”大爆炸中严重受伤的一个普通战士,他又会讲给我们一些什么故事呢?

“1998年3月5日,学雷锋的那天,下午4点左右,听见喊全体出动,我们就迅速赶往火场了。当时,我是副驾驶员,按照规定,是正驾开车去现场,灭火后副驾开回来。我到了火场,有人问我,你是几中队的?我说四中队,他问咋没提空呼机呢,让你们进去替换七中队哩。我没说什么,那时,我们中队只有两部空呼机,我去的时候已经被别的同志拿走,我就这样冲进去了。刚一进去,一些身体不好的人就中毒了,可能是我身体素质比较好吧,虽然有些难受,但还能坚持住。走近现场一看,泄漏的气体像雾一样弥漫笼罩,扑面而来,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种阵势,旁边有战友说,那就是液化气,你没闻到?我说没有。那战友还笑着说,那是你身体棒……”

刘鹏的四中队,属于第二批增援力量,他们是去替换第一批赶到现场救火的七中队的,那时还没发生爆炸。指导员杜芳东指挥他们冲进去的最初一刻,他看到在第一道门那里,站着他们的旗手:举绿色的旗子是出水,红旗则是停水。

刘鹏望了一眼,跟着战友们就往进冲!

那天出警,他戴了手套,但没来得及带上毛巾,因为当时想得比较简单,以为只是赶去“倒罐”,倒完就会完成任务,也没想到煤气泄漏得那么厉害。泄漏的煤气遇水成冰,因为太冷,他戴的手套被冻得硬梆梆的,很不方便他抱水枪。为了防止水枪滑脱,刘鹏干脆把手套脱下,扔在了一边(这是他随后双手烧伤特别厉害的直接原因)。他和战友就那样赤手抱着水枪,使劲往用来堵压的棉被上打水,希望用棉被堵住泄漏的洞。

当时,他们站在一个八百立方的罐体底下,只听气体“嗞嗞”地往外喷射,眼看泄漏越来越大,刘鹏和战友牛相成,还有刘渭强,一步步向前靠近,而他已开始眩晕,隐隐感到头脑发胀,正想跟旁边的刘渭强互相递换,调一下位置,这时跑过来九中队的冯骥,来换他们。刘鹏对他说:“你们中队多好,有空呼,我们没有那么多,看来没空呼还真的不行,所以才叫你们来换我们的吧?”

冯骥说:“没事,就让我们来干,你们快下去吧!”

刘鹏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和冯骥最后的几句对话!

他被换下来,转身正要往外面撤,忽然看见了支队贺军胜副政委,他也在一旁亲自用水枪稀释驱散液化气体,就跑过去要求换他。贺副政委摇了摇头说:“我是指挥员,怎么能出去?这里危险,你们赶紧往外面撤!”(贺军胜烈士是那次爆炸遇难者中职务最高、年龄最大的一位)

刘鹏遵命,刚刚离开,没走几步,就听见“砰”的一声爆炸,火焰“呼”地一下朝他扑来,将他喷了个仰面朝天。顿时他全身燃烧,成了一团可怕的火球。那时,他脑子里非常清醒地闪出了唯一的一个念头:“完了,这下我肯定死了。”

他这样想着,几乎已经绝望,开始等待死神降临,可同时也在本能地挣扎。当他用力睁开眼睛时,忽然看见了旁边的冬青树,正呼呼地冒着火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活着,还没有死,居然庆幸,有了一份由衷的喜悦:“啊,我还活着、活着……”

他高兴地叫着,一面继续挣扎着爬了起来,然后就拼命地往外面跑。他估计战友牛相成就在身后,一边跑还一边喊叫着牛相成,可是没人答应。他一口气跑到路边一辆救护车跟前,却发现没有司机——由于爆炸引起巨大恐慌,现场有好几个救护车司机弃车逃走。这时,不远处另外有一辆救护车正往出开,他和迎面跑过来的指导员杜芳东,拦住车就往上爬。那时,他领子上还有火苗在烧,是车上一个煤气公司的工人,往手心吐了几口唾沫,帮他将火给捏灭的。而他那会儿脑子还清醒着,看见车前边有人的头发被烧焦了,他还在笑话人家。

到了医院,刘鹏感觉嗓子火辣辣的烧灼,跑到洗拖把的池子跟前就要喝水,一个医生看见,赶紧呵斥不让他喝,随手就把他拉进了病房,按在了床上。接着,医生用剪刀剪开他的裤子,又剪他的衣服。那天,他穿了两件毛衣,里边是件新的,他直喊叫:“别剪我的新毛衣!”

医生说,现在还能顾上这些,马上要做手术。他是在“咔嚓、咔嚓”的剪刀声中,昏过去的。多亏那天他穿了两件毛衣,外面的毛衣被烧着了,里面的没烧,保护了他身上没被烧伤。但脸、手和大腿全烧伤了,伤得很重!

刘鹏昏迷了三天,才清醒过来,看见他两只手全缠着纱布,旁边煤气公司的人笑他,说像个拳击运动员。他睁开眼,能看见同室的战友脸上受伤,却不知道自己的脸怎么样。护士宽慰他说:“他们比你伤重,你比你战友的伤轻。”他有点儿不信,从病房里一位阿姨眼镜片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被纱布裹着,只露出了眼睛,才证实自己其实伤得不轻,心里一时沮丧之极。

医生发现他的情绪低落,就开导说:“现在医疗条件先进,烧伤能治好的,你不要担心。”刘鹏来自甘肃农村,性格质朴直爽。他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我是军人,入伍时宣过誓的,比起牺牲的战友,这点儿烧伤又算什么?慢慢地,就想开了。最让他难过的是冯骥的牺牲。他和冯骥是同学也是老乡,他们两家只隔着一条沟,站在门口能看见对方家的院子和大门。当年,他没考上高中,选择了当兵。而冯骥比他学习好,虽然考上了高中,但因家里太穷,没有去上,是为了考军校才和他一起入伍的。冯骥平时非常节俭,什么东西也舍不得买,攒下钱就寄回家。

冯骥虽然在第九中队,但刘鹏一有空就去他那里玩儿,每次去都看到冯骥在抓紧学习,很用功的样子。后来他才知道,“3·5”那天下午,冯骥本该是要去指挥学校报到,参加考军校的集中培训,因为天色已晚,准备次日再去。没想到四点钟就上了火场,这一上就再也没能回来……

让刘鹏悔恨不已的是,那天冯骥若不换他,或者是晚一点儿换,冯骥就不会牺牲。是冯骥从他手中接过了水枪,是冯骥替他去牺牲的。正因为这样,刘鹏伤愈第一年回家,就去看了冯骥的父母,老人们见到他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儿子,心情分外难过。后来,他不常回家,也有一个原因,就是怕引起他们的痛苦,只好请求自己的父母,常去安抚和看望冯骥的父母。

刘鹏说,也许是心灵感应吧,他去灭火的那天下午,自己的父母正在地里干活,突然感到心慌意乱,就让他大哥打电话问他。他当时撒谎说好着呢,自己正在外面学车。后来家里知道他受了伤,母亲就哭着要来看他。医生怕他脸部感染,叮咛说千万不能流泪。刘鹏很听话、也很坚强,当他看见了远道赶来的母亲时,还勉强笑着说,我没有啥,你能看见我活着多好。他还对父母说,冯骥已牺牲了,你们回去见了他父母,先不要说,免得他们一时受不了。

后来,不知村上的人怎么把话给说漏了,说咱村上两个娃娃当兵,一个牺牲了,一个负伤了。冯骥父母知道后,悲痛欲绝,几天不吃不喝,眼睁睁看着人瘦得脱了个壳。

在医院时,刘鹏就听人说,他的战友牛相成烧伤最重,烧伤面积达96%,只剩下脚心、肚皮一点儿地方完好。受伤后第一次见牛相成,是他们去临潼疗养院疗伤,他上车以后站在门口,看见车上有一个人,没有脖子,简直不像个人,比电视上的鬼神还要恐怖,他吓得半天不敢上车,试探地问这是谁呀?

有人说,他就是牛相成。可刘鹏怎么也不敢认。他们在华清池的温泉里浸泡时,他看见牛相成身上的皮肤干得像鱼鳞,一块一块地往下直掉。牛相成的手不能穿衣服,也不能系皮带,全靠战友们帮忙。当时躺在地上,听见牛相成喊他的名字,可他嗓子也疼得发不出声,没法子答应。他的这个战友,在重症监护室,就待了四个多月,多次报病危,据说他给自己把遗像都准备好了,真是把不该受的罪都受了。

刘鹏感慨,牛相成能被救活,也真是医疗史上的奇迹呀!

刘鹏自己的烧伤面积为46%,深度,他的手因为包扎时没处理好,指头之间没有保护层,又不常换药,打开纱布,关节已经僵死,手指之间的新肉粘连,长得像个鸭掌,不能见水,很怕感染。本来要切割的,主治医生颇有经验,让他用他们研制的中药水浸泡,慢慢地剥离,才保住了现在手上的几个关节。

当然,刘鹏说,如果当时手的处理方法正确,可能会少受点儿罪的。这个“如果”有点儿遗憾——“当然”也是假设,人生中有多少这样悔之晚矣的“如果”呢!“如果”他当时不摘掉手套,“如果”煤气站经常性检查过细,能防微杜渐,“如果”没有那次爆炸事故……

刘鹏是个实在人,对他来说,最担心的是面容毁坏找不到媳妇,他在四医大做脸部整容植皮手术,先后做了二十三次。这期间所受的疼痛无法言说,常人也无法体会!他脸上的植皮,全要从自个儿身上完好的地方采取,一次手术等于两三处伤痛。

医生告诉过他,如果把皮取下来,移植效果不好,皮肤不供血,长好后皮肤是黑死的。为此教授征询他的意见,说是有一种植皮法,植皮后先不割断胸前连着的皮肤,让毛细血管供血,等长好后再割断,这样手术效果很好,但人很受罪,问他会不会害怕?

不怕!

刘鹏想,只要脸能恢复得好看一些,受啥罪也值了。他勇敢地说,男人嘛,这点儿疼算啥,趁着年轻,赶快做吧!

他没说出来的“活思想”是,人活脸、树活皮啊,我这个模样,将来还怎么找对象,又有哪一个姑娘能看上我呢?

所以,他坚定不移地对教授说:“能行,我受得住!”

这种方法,得先用液态扩张器埋在胸前皮肤下面,把皮肤撑大,然后再取皮移植到脸上,脸和胸部的皮必须连着,不能割断,所以不能抬头。这样一来,他不能看电视,什么都不能干,必须一直低着头。低得时间长了,脖子酸疼难受,他就只好躺着。

这期间,有一次听说要开英模报告会,他本不想去,但听说他母亲来了,想在会场见他。他只好躺在出租车后排座位上,去了会场。

平常人实在难以想象,整整三个月,近一百天,刘鹏没有抬头,全是躺在床上熬过来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柯察金也不过如此吧!我们的刘鹏,真是块好钢啊!

开始,刘鹏的两次手术,用的是全麻,快醒的时候,他感觉像是在太空一样,迷迷糊糊地飘悠,他怕这样对大脑有所损伤,就要求不再全麻,改用局麻。局麻进针时忒疼,麻药消散后就更疼。他感觉自己的脸被疼痛玩弄,折磨得像水泥板一样僵硬。有一次植皮感染,新皮没有长住,又重新再植。取皮的时候,尽管医生小心翼翼,刀子还是划过了界线,疼得他直抽冷气,猛地一下,就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头几次做手术,是母亲来陪他的。有一次做了整整八个小时,他妈在外面都急得哭了,不停地问护士咋还不出来?

后来,刘鹏就不叫她知道,他妈打电话问他做手术了吗,他就说没有。母亲问他为什么不做,他撒谎说自己嫌疼。他是不想让当妈的为他担心、为他伤心。事实上,确实就有他两个受伤的战友,刚推进手术室,因为嫌疼,还没打麻药就“临阵逃脱”跑出来了。

我们现在看到的刘鹏,眼睛上的眉毛,是从头皮上取下来移植的,其中一个眉毛还植反了:本来拱部朝上弯曲,结果医生给搞反了。还好,虽然不怎么好看——总没有像黄宏演的小品那样,让宋丹丹把眉毛画在了眼睛下面。刘鹏的鼻子也和李伦一样,是移植的,想想,这要忍受多大的疼痛!好在他脸上的两块皮肤,还移植得比较成功。每次他到四医大去,给他植皮的教授总要摸着他的脸说:“看你这植皮长得多好!有人嫌疼,做完后坚持不住,几天后又把皮割断了,他们就没有你这种效果。”

刘鹏的战友刘渭强,眼部烧伤很重,只做过一次手术,说差点儿疼死,就再不做了。刘渭强的父亲,目睹儿子活活受罪,不忍心再看下去,竟然跺着脚说,这样反复地受罪,还真不如当时干脆烧过去算了,免得让娃现在受这么大的疼啊!刘鹏却批评刘渭强说:“就你一个人疼吗,好像别人都不疼似的。”

其实,比疼痛更难忍受的是伤快好时的痒。因为害怕感染,不敢抠也不能抠,那个痒啊,真是痒得奇特、痒得钻心、痒得能让人发疯。他们九中队的中队长晏红安,要论工作抢险,处处都是一员带头冲锋的虎将,可就是这样一个英雄,创面愈合时的那份奇痒,难受得让他直哭啊!护士用木榔头帮他敲打,敲得血都流出来了……

尽管,他们几个受伤的战友见面时常常会说,咱们几个,可把罪受扎(尽)了。但是,也许是爱美之心在鼓舞吧,刘鹏还是一忍再忍,将天大的疼痛都咬碎了。他的胸部,本来是没有受伤,可是为了植皮,在好皮肤上取皮,如今已经是遍体鳞伤,疤痕累累了……

刘鹏的副中队长叫王勃,待他像亲兄弟,他受伤后多次来看望他,每次来都买一大堆水果,地上放得满满的。刘鹏摇头,哥呀,我能吃多少呢。有时,他看刘鹏情绪不好,就劝他说,兄弟,已经这样了,想开一点儿就是好日子。

王勃结婚时,特意将刘鹏叫去,坐在主宾席上,他对客人们介绍说:“这是我们的灭火英雄,也是我的好兄弟。”人们热烈鼓掌,掌声雷动,可是刘鹏却深深地低垂着头,他是不想让人们看到他烧伤的模样,同时心里也沉甸甸地揣着一个问号——

我这一辈子,还有姑娘能看上我吗?

 

英雄邂逅美女,

谁敢说这不是善良和崇高的造化与报偿……

还说刘鹏。

他的面部植皮完成以后,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许多缝合的疤痕。听说省内有一家医院,可以用激光技术消除疤痕,刘鹏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私下跑到这家医院,想打听一下,看看自己的脸能不能再“修理”得更好一些。

是啊,眼看就二十四岁了,也该找对象了。早在“3·5”之前,父母就曾经多次提醒,也四处托人给他物色姑娘。不料发生这一场事故,他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不抓紧治好,连自己都觉得走不出门、见不得人,还有谁能看上他呢?

那天,刘鹏特意没穿军装,他怕那样更招人眼,给别人一个落难“伤兵”的印象。到了医院,他又不好意思打听,一个人悄悄地混于进进出出的就诊患者之中,默默地寻找整容手术科。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看到里面人头攒动,又踯躅不前,没勇气进去。就在这时,一个苗条俊秀的护士,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护士其实已经走了过去,却突然像想到了什么,又掉过头来。刘鹏赶紧低下了头,他希望那护士瞥他一眼之后赶紧走开,不然,他就会觉得无地自容要逃跑了。孰料,那护士不仅没有马上离去,相反却转过身来,径直朝他走来。

“你是要看病吗,找哪个科室?”姑娘满面春风地问道。刘鹏以为是问别人,左顾右盼,见他近旁再没有人,才知道人家是在问他。

“唔,是……不……”刘鹏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说话时,目光飘忽游移,四处乱瞅,就是不敢直视眼前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

年轻漂亮的护士落落大方,莞尔一笑,水汪汪的两只大眼,很有点儿不依不饶地盯着他。

“你要看什么病,我来帮你好吗?”

刘鹏有些羞羞答答,支吾了半晌,才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姑娘直言不讳,当即告诉说,他不适合做那种激光手术,因为他的创面较大,效果很难保证。也许,她一眼就看透了刘鹏的心思,随即便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判断。

“你肯定是‘3·5’救火英雄,我看过你们的事迹,你是为了群众安全烧伤的,大家都很尊敬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事吗?我叫崔芳宁,以后直接来找我,给我打手机也行。”

刘鹏的心里热乎乎的,他显然被感动了。一时间像个乖巧的小孩儿,言听计从,不仅报上了自己的大名,还顺从地将手机号码留给了小崔。

尽管如此,面对这么漂亮通达的年轻姑娘,他想都没敢想和人家有什么密切交往。他清楚自己的形象不堪目睹,或者说简直就是丑陋,人家姑娘不过是看他伤得可怜,同情他罢了。正因为这样,他没有主动给小崔打过一次电话,反倒是崔芳宁,隔三岔五给他打电话,询问和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就这样,一回生、二回熟,小崔主动约他吃饭,陪他散步,也渐渐发现刘鹏其实是一个感情细腻,非常精心周到的人。比如,外出过马路,他总是把她让在自己的身后,防止过往车辆碰撞;在哪儿坐下,也都是他,抢先用受伤的手,别别扭扭地拿出一张纸,为她擦拭座位。久而久之,他们已经心心相印。后来,崔芳宁就干脆将自己租住的房子钥匙,连同信任,一并交给了他。

刘鹏当然受宠若惊,他打心里喜欢小崔,觉得比起她秀丽的容貌,那份毫不掺假的单纯、善良,更让他为之感动。而他越是爱她,又越是自惭形秽,感到自己配不上她。

那是2004年夏天,有一天,他终于鼓足勇气问小崔:“你真的能看上我吗?”

小崔不假思索,随口就说:“这还有假吗?我从小就喜欢军人。”

“可是,我现在这副模样,自己白天都不愿出门,你难道不嫌弃我?”

小崔说:“那是你自己过分自卑,也是你不了解我。当然这也难怪,现在的女孩儿,绝大部分都过分注重外表,什么身高呀、长相呀,偏偏忽视了相亲相爱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人品。我看上的,就是你能为国家和社会勇敢地作出牺牲,你们这样的人,不用说,肯定也会对家庭和亲人负责。青春韶华很快就会过去,白头到老可需要真挚的感情呢!”

刘鹏后来也得知,崔芳宁在上大学和工作之后,不乏追求她的男孩儿。他担心的是,就算她本人愿意和他相处,她的家人,父母亲友,未必能通得过。果然,小崔给黄陵的父母一说刘鹏的情况,他们就连连摇头,一致劝她说:“刘鹏是个半残废的人,日子长了,你今后怎么和他生活?”

这些倒是实情,刘鹏当时受伤,因为面部烧伤严重,嘴烂得张不开,没法吃饭,只能用吸管喝点儿“娃哈哈”之类的流食。手术后很长时间,无法吃馒头等食物,一张嘴就流血,致使胆囊萎缩,肠胃受损,吃不动饭。尤其是皮肤和正常人不一样,遇冷遇热都不行,脸上皮肤不排汗,天热的时候很难受,植皮的疤痕遇到天阴下雨,就感到疼痛。他的手指全部坏死僵硬,没有指甲,哪里痒也没法抠,地上掉个钢笔都捡不起来。他的口袋里,一直装着创可贴,因为碰伤了手没感觉,不知道疼。有次拖地,拖过去后看到地上的血迹,才知道手碰烂了。烂了的伤口,好得特别慢,天稍稍一冷,就得赶紧戴上手套。

然而,崔芳宁却坚定不移地说:“正是因为他将来生活困难,需要人照顾,我才决心跟他。”何况,她知道刘鹏办事细心,善解人意,处处为别人着想,也尽自己的努力在照顾她。小崔的父母最终让步,允许她将刘鹏带回家去。

那一天,正好她给哥哥买了一台电脑,就和刘鹏一起送回了黄陵。一到家,刘鹏就不声不响,硬是用一双伤残的手,把电脑组装了起来,这让小崔的父母不由得刮目相看。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未来的女婿。

2005年,这一对不同寻常的年轻人,终于冲破世俗藩篱、种种偏见,幸福地结合在了一起。第二年,他们的爱情便结出了果实——宝贝女儿出生了。

婚后的日子是平静的,也很美满,但同时又很清贫。崔芳宁曾经在四医大和省中医院上班,为了更好地照顾刘鹏和孩子,特意在就近一家社区卫生服务站找了份工作,收入当然很有限。刘鹏的工资不高,每月也就两千多元,要租房,要送孩子入托、入学,还想买房,养家糊口已显捉襟见肘。刘鹏的父母都是甘肃乡下的农民,父亲已经六十五岁,母亲有青光眼,看东西模糊,也没钱看。

按正常情况,他早该晋升四级士官,可至今一直还拿着二级的钱。晋级时,领导曾找他和几位同样情况的战友谈话,说如果不想留队,就给晋级然后复员回家;想留队的话,就不能晋级。听说这是上级主管部门的精神,刘鹏和他的那些战友只能听之任之,委曲求全。他们选择了继续留队,所以就一直没有再晋升上去。包括他的伤残评级,至今也未落实。

眨眼间,十多年过去,领导走马灯似的,已经换了几任,可他们那几个受伤的战友,跟他一样,说起待遇仍然无可奈何、一筹莫展。因为伤残,他们干不了别的事,回中队上班,最多是值班守一下电话,自己好像都觉得是部队的一个负担。

平时在家,做饭、洗衣服、接孩子这些事,他压根儿做不了,全部是靠妻子小崔一人承当。有时难免忧虑重重,压力很大。妻子小崔就宽慰他,她说穷就穷过,钱少了就节约一些,少花一些,而且她还可以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让刘鹏不要过分忧虑。

刘鹏常常满怀感激和愧疚,说自己欠妻子太多。小崔却不同意他这样自卑自责。“一家人过日子,谁又欠谁呢,那样不太生分了吗!”

这样一说,刘鹏的心情又开朗了,加上女儿伶俐可爱,一天天长大讨人喜欢,让他受伤的身心得以慰藉和舒展。有时,不善言辞的他,也会情不自禁告诉别人:“也许,我也是天下最富有、最幸福的人,因为,我有个金子般心肠的媳妇。”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如果说消防兵的天职就意味着付出,那么他们背后的亲友,尤其是他们的妻子,毋庸置疑,也付出了无私的赠与,给他们,也给整个社会。

“3·5”抢险灭火受伤的消防官兵中,有两位受伤的勇士,事发之前就成了家,有了妻子和孩子,那就是四中队政治指导员杜芳东和九中队中队长晏红安。

杜芳东的烧伤,跟李伦和刘鹏一样,面部眉毛以下全部毁容,需要多次植皮整容,只是双手烧伤稍轻,勉强可以自己拿筷子吃饭。他的妻子叫李月琴,是西安市莲湖路小学教导主任。她和杜芳东是1994年结的婚,当时女儿已经四岁。回首往事,一提起十多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爆炸,李月琴就忍不住长叹一声——

“那段时间,我都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像在梦里一样。我实在不想回忆那些痛苦的日子呀!”

杜芳东受伤后的第八天,李月琴才隔着窗户,见到了令她提心吊胆、日夜为其揪心的丈夫。等她走进病房、零距离见他,则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这一个月,究竟有多长,好像积聚了人生全部的日子,好像她走了一次没有尽头的长征。她毕竟是个女人,出事后最正常不过的表现就是流泪,一个人使劲地流啊!任何人的宽心和安慰,都无济于事。她思想上一下接受不了,尽管自己知道,这需要一个过程。她内心自然也明白,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丈夫就是干这个事的,有了火灾,有了险情,他们消防兵不去灭火,谁去?

然而,她真的没有想到,不幸和灾难,“真的”会降临在自己爱人的头上。经过漫长的阵痛,她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严酷的现实。

她说,找当兵的,就意味着付出。当兵的付出,咱也得跟着付出啊!

正是“3·5”事件,让李月琴加深了对军人的认识,同时也使她重新认识了丈夫杜芳东。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好夫妻,结婚后从未红过一次脸,更未吵过一次架,一家人十分和睦。丈夫事业心特强,特别是1997年底到1998年初,他主持中队工作那段时间,几乎很少回家,经常值夜班。在此之前,结婚四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受伤后这一年多。

丈夫是好样的,他很坚强,先后做过六次大手术,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可是问起他来,他总是说不要紧,我能挺得住。

不过,伤后第一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面貌,他也一时难以接受,显得非常颓丧和自卑。每次到医院去换药,都不愿一个人坐出租车去。李月琴责无旁贷,陪他前往。

白天,他不愿出家门,李月琴就晚上陪他出去散步。为了让他慢慢建立起自信,适应这种生活,她不断地鼓励他、安慰他。终于有一天,他独自坐出租车去了医院。换药回来,竟像个小孩儿,高兴地对李月琴说:“我能自己去换药了!”

李月琴不失时机,立即给他以激励,让他进一步鼓起生活的勇气。“你是为民救火烧伤的英雄,穿上军装,抬头挺胸走出去,人们会尊敬你的!”

杜芳东受伤以后,他的父母都从乡下来了,一直在家里帮着李月琴做饭,二位老人也不断给他们以安慰和支持。李月琴心里虽然难过,但在杜芳东和二位老人面前,仍然表现得阳光开朗,尽量使他们看不出她的痛苦。特别是头一年,李月琴虽然感到很累,但也许是精神支撑,连感冒也没有得过。他们的日子是平凡的,也正是这平常的生活,让他们彼此真正领略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况味。

他们互相搀扶,不用说,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同时也互相感激对方的陪伴,携手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日子。

当然,还有他们的孩子。

李月琴说,最让我感动的是我的孩子。丈夫受伤时,她三岁半不到四岁,第一次看见她爸爸受伤后的面容,杜芳东小心翼翼地探询:“你看爸爸丑不丑?”

孩子说:“爸爸不丑,还是原来的爸爸!爸爸再变,我也认识……”

一言未了,夫妻俩都忍不住哭了。有时,为了试探孩子,杜芳东背过身对她说,“你看爸爸真的变了没有?”

她说:“爸爸没变,爸爸是最好的爸爸!”

当然,李月琴也忘不了领导和群众对他们的关怀。她说:“丈夫受伤以后,我经常请假,学校领导从来都是尽量支持。我感谢人民群众为我们捐款,我们学校每人都捐了款,包括学生。也感谢消防支队、教育局领导的理解支持,还要特别感谢上海消防局和医务人员,因为我陪丈夫在上海手术期间,受到了他们的多方面关照。社会方方面面对我们支持太大,这些都是我们终生最难忘的。”

是的,在我们的社会,不会也不该让我们的英雄感到孤独。晏红安和他的妻子杨晓伟,就是应该被人们永远记住的又一对患难夫妻。

原先是西安市消防支队特勤中队队长的晏红安,也曾是全省消防总队有名的业务尖子。“3·5”灭火中,他面部受伤,右手伤势更重,大腿也受了伤。他妻子杨晓伟,是一个精密股份公司的职工。那年,他们的女儿才五岁半。

杨晓伟说:“作为军人的妻子,我知道他的工作具有风险,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可怕。他烧伤的这些年中,我很少想别的事情,只是一心想着怎样把他照顾好,把孩子带好。受伤后,他张不开口,每天只能吃流食,直吃得反胃再不想吃那些东西。有时,一次饭要热好几回才能吃完。稍好一点儿后,我给他做了一碗米饭,一次只能喂几粒米,一碗饭常常要喂两个多小时……”

杨晓伟的单位和同事也特别照顾她,让她在家里专门照顾了丈夫一年。心存感激的她说,我是个平凡人,只想有个幸福的家。但现在不能靠别人,只能靠自己。在那些严峻的日子里,孩子也给了他们极大的慰藉。

女儿第一次去见爸爸,是隔着窗户看的。她只能看见脑袋包着绷带的几个伤员,也不知哪一个是她爸爸,她就站在窗台上一直笑着喊叫爸爸,后来把她抱了下来,她才忍不住哭了起来。

有一天,杨晓伟又带她去医院,她想进病房看她爸爸,护士不让进去,她一直等了几个小时,直到下班人都走了,才被破例放进了病房。她爸爸问她:“还认不认识爸爸?”她说认识,她爸爸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懂事的她急忙帮着去擦,还说她想天天陪伴爸爸。她爸爸说,医生不让你进。她说那我就天天在窗外陪你……

孩子奶声奶气,稚嫩的话语常常是疗愈心灵的最好药剂,也是他们的希望和支撑。那些日子每到晚上,杨晓伟总睡不着觉,半夜里一个人偷偷流泪。有一次被女儿发现,她醒过来看见,眨了眨眼,竟对她说:“妈妈你不要伤心,爸爸受了伤,还有我呢,我长大了,会挣钱养活你们!”

一个五岁多的孩子,竟能够安慰大人!杨晓伟不知道该是感激还是伤心。孩子到姥姥家,别的孩子都在玩儿,她少年老成,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着总不吭气。姥姥问她为什么不玩儿,她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说,爸爸现在受了伤,以后要靠我自己……

灾难使孩子都过早地趋于成熟了。难怪说“多难兴邦”!

英雄晏红安,曾多次告诉前来看望他和采访他的记者,说,通过这次灾难和受伤,才真正感到了妻子的伟大。杨晓伟从小体弱多病,啥活也不会干,饭也很少做,平时都是靠他。他受伤后,风里雨里,做饭送饭,所有家务全都落在了女人柔弱的肩上。他说:“她为我吃了不少苦,很多事让人十分感动。”

有一次,晏红安坐出租车回家,也遇上了李伦、刘鹏等人遇到过的情景。他上了出租车,司机见他一脸伤疤,就问他是不是“3·5”大火中受伤的消防队员?他说就是。结果车开到后,司机怎么都不肯收钱。

晏红安感谢他们,感谢很多给他们关怀、理解和尊重的人,包括他心爱的女儿。他曾说,“如果说是妻子鼓励我迈开了走出家门的第一步,那么,是女儿给了我安慰与自豪感。”有时候,他自己觉得脸上有伤,不好意思抛头露面,但女儿一点儿都不在乎,而且出门做什么事总喜欢让他陪着,这让他觉得,自己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每次外出,特别是送女儿上学或参加家长会,只要别人问起他脸上的伤疤,总是女儿抢先回答:“我爸爸是个抢险英雄,我为有这样的爸爸而骄傲。”

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通达懂事,这让他精神上很是满足。

最难人间风雨情!一场事故,他们夫妻之间,也变得更善解人意,更加珍惜彼此的感情了。妻子无怨无悔,承担了一切家务。2002年5月,晏红安又重新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负责辖区消防安全监督管理检查。这位昔日的中队长、业务尖子,并没有因为自己是英雄,有残疾,就放慢工作的脚步。他每天早上8点准时上班,晚上7点才回到家,遇到星期天和节假日,也常常不休息。

英雄也是凡人,凡人都有忧愁。有时说到了“钱”这个生活中不可回避的“阿堵物”,晏红安同样也会忧心忡忡。他和妻子的工资都不高,而杨晓伟的单位还面临40%的裁员,他担心部队到时要他转业,如果转到民政上工资会更有限。想想孩子上学以及将来还要买房,就不由得紧皱眉头。每当此刻,总是妻子杨晓伟来宽慰他,给他以面对生活的信心。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

樊均益,三十二岁,原在西安市雁塔区消防中队防火科,在“3·5”抢险中,他的头、脸、身、背及两手多处烧伤,虽说伤势不像其他人那么严重,但也先后做了五次手术。有一次手术,因失血过多,差点儿死在手术台上。

樊均益的家,是那种典型的中国传统之家,祖孙三代同居一处,父亲从事公安工作三十多年,现已退休。母亲原是西安市电信局职工,也退休在家。妻子徐雅文没有工作,自己开了一家美容店,女儿已经快满十岁。不过,当初徐雅文与樊均益恋爱时才十九岁,他们的情况跟李伦和王晓丽十分相似,认识不到两个月,就突然祸从天降,因为救火,樊均益被严重烧伤。

秀外慧中的徐雅文说,樊均益受伤后,我没有顾上想很多,一心为了安慰和照顾他。一些亲友觉得我“死心眼”,有的直接对我说“要讲点儿实际”,他们认为,我和樊均益相处时间短暂,划不来为了他搭上自己的一生。

毫无疑问,徐雅文对于这些善意的规劝充耳不闻,直到后来结婚的时候,娘家人还不理解。然而她依然“我行我素”,因为她在自己的坚守中有了新的发现和感动。她坚持认为,樊均益真诚、豪爽、朴实,她被他内在的品质、英雄的本色所吸引。是樊均益的人格魅力感动、鼓励她,最终把他们感天动地的恋爱,坚定不移地“进行到底”了……

娘家人看她态度坚决,不久也被感动,就不再反对。慢慢地,两亲家的关系也复归常态,渐渐地处得十分融洽。后来,他们有了孩子,生活的内容也一下子阳光和丰富起来,每天婆婆帮着带女儿,徐雅文忙着打理她的店面。两年之后,樊均益的伤痛渐渐愈合,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他父亲患脑溢血后遗症,身体也逐渐恢复到能够自理的程度,一家人和和美美,生活过得平静而又充实。

樊均益性格内向腼腆,是一个谦和达观之人,提起当年的“3·5”抢险,他连连摇头否认自己是什么“所谓英雄”。他说,作为一名消防人员,责任是天职,既然在自己的辖区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谁都会上,也是必须上的!

说起现在的生活,他很知足。除了他感情深笃的妻子,他最感恩的,还要说到他的母亲。

“3·5”抢险之前,他还没有结婚,家里负担也比较重。父亲患病长期卧床不起,他还有一个八十三岁的老奶奶,因患青光眼而接近失明。特别是他在抢险中受伤之后,母亲的肩上,一下子承担起了两个男人的不幸,那种艰难是可想而知的。

樊均益是家中老大,两个妹妹一个远在大连工作,一个正在学校读书。没受伤时,家里换煤气、买面等重活全是他干。他受伤后,全家生活的重担,就都落在了母亲一人身上。母亲一边在医院里照料儿子,还要在家里照顾生活难以自理的丈夫和年事已高的婆婆。尤其是儿子受伤的消息,她不敢对丈夫讲,怕他受刺激发生意外,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白天,她一大早起来,给家里人做饭,然后推着丈夫到中医医院去治疗。中午,赶紧把饭做好,又抽空跑到西京医院给儿子送饭。一天紧张得像打仗一样。有时晚上回来迟了,丈夫问她干什么去了,她只好说谎说是去玩了。在儿子面前,她不能做出伤心的样子;在丈夫面前,她同样要装得高高兴兴、若无其事。那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演员。只有夜深人静,她一个人睡不着时才能暗自流泪。她没有找部队和政府,诉说自己的困难,是因为觉得,遭受这么大的灾难,部队和政府也会有很多难处,自己能克服的事绝不能麻烦别人。她就是这样一位朴素而胸怀宽广的母亲。就这样,她瞒着丈夫,一瞒就是半年,直到8月份电视里播放了消防队员受伤的事,丈夫才获知真情。

作为儿子,樊均益正是在母亲的帮助和鼓励下,走出了生命的“修复期”。

这位年近七旬的平凡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对别人说:“家里的情况还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丈夫的病情好了一点儿。两个男人倒下去了,我就既做女人也做男人,我多做一点儿没有什么,担心的是孩子。他毕竟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怕就怕两只手什么也干不成。”

樊均益两手都被烧伤,先是手指挛缩在一起,伸不直,从指甲缝向里面打钢针往直扎,扎了三个月效果仍不明显,至今手指还是直的,弯不回来。母亲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好在经历了那场磨难,樊均益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他对工作更加兢兢业业,对家庭、对父母更富有责任心和孝敬心,也更懂得了世间什么才最为宝贵!

如果说,樊均益和徐雅文是另一对李伦和王晓丽,那么,党小军和杨博婷,就是另一对刘鹏和崔芳宁了!不同的仅仅是,作为一名护士,杨博婷是在护理英雄党小军时认识并了解了他,经过长达五年的相知相爱,他们终于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二十六岁的党小军,原是西安市消防支队七中队的消防班长,现在临潼区消防中队消防科工作,已被转为士官。在“3·5”抢险中面部、手部留下伤痕残疾。

党小军性格比较内向,不善言谈,他的事情全由妻子杨博婷代述……

杨博婷说:“‘3·5’抢险英雄在临潼陆军第一疗养院恢复治疗期间,我当时正好是疗养院里的护士,对英雄们的壮举由衷崇拜。正是在给他们的护理中,我发现党小军十分落寞,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僻静角落,情绪特别低沉。我就抽空走过去,主动跟他交谈。经过一段相处和耐心询问,才得知党小军家在甘肃农村,受伤以来,身边一直没有亲人陪伴,内心孤苦、深感无助。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义务,同时也是一种需要,需要走进党小军的内心世界,了解他的烦恼,倾听他的苦闷,鼓励他振作起来,勇敢地面对现实。”

就这样,党小军在姑娘纯真爱情的感召下,很快完成了艰难的心理转变。一来二去,杨博婷进而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小伙,于是,自己也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

党小军一直有个愿望,希望自己能上军校,后来因种种原因,报考军校的愿望未能实现,他为此曾很伤感。后来,在杨博婷的鼓励下,他选择了自修电脑知识技术,经过一番努力,现已获得了初级证书。姑娘的安慰和鼓励,特别是发自内心的真情,也开启了党小军感情的闸门,一天不见杨博婷,他已经感到“如隔三秋”了。

2003年1月18日,两个相爱的年轻人,终于如愿以偿,结为连理。现在,党小军已经上班,妻子杨博婷待岗在家,一方面自学“充电”,准备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一方面尽量多干家务活,不让党小军插手。党小军也很心疼体贴妻子,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做,小两口相亲相爱……

 

“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毫无疑问,我们这些故事的主人公,他们真正得到了爱情。他们做得那么平静坦然,不动声色;又做得那么感天动地,惊心动魄!

李伦、刘鹏、杜芳东、晏红安、樊均益、党小军,以及我们尚未写到的朱兆飞、刘伟强、冯小龙和牛相成,他们的名字,因为和“3·5”爆炸抢险连在一起,对于四百多万西安人和三千多万陕西人来说,早已不再陌生,也永远不会淡漠。他们的英雄事迹以及他们那些撼动人心的爱情故事,作为道德典范和人生美谈,也几乎家喻户晓。

我们还是回来,再说李伦和他妻子王晓丽的故事。

曾经有这样的情景,使李伦和王晓丽至今难以忘怀。

1999年夏天,李伦出院后,王晓丽执意要陪他活动筋骨,外出走走。李伦自惭形秽,不愿出门。但王晓丽坚持让他做些有益于健康的活动,他们一起上街采购东西,一起散步。李伦还自己设计,动手装修自己的房子,为他们即将诞生的孩子准备必需品。其实,跟他的战友们一样,这常常也是李伦夫妻收获感动的时候。有好多次,他们打的回家,司机都认出了李伦,下车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收他们的车费。他们说,能够给英雄夫妇开一次车,是很荣幸的事。

在采访李伦的日子里,这个历经磨难的救火英雄,曾经告诉作者,他确实感到过自己不幸。但是,当他见过了那次事故中牺牲的战友的亲属,他才觉得,自己还不算最大的不幸者。比起那些烈士,他还是幸运的。他毕竟活着,而活着,毕竟是美好的。

这也是“3·5”抢险英雄共同的感受。

古都西安的人们,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英烈们的。重情重义的李伦当然更不会忘记。每年春天,每到“3·5”这天,在举国上下都在重温平凡而又伟大的雷锋精神的时候,西安人又会多了一个追忆和缅怀“3·5”英烈的内容。而这一天,李伦都要在王晓丽的陪伴下,静悄悄地走进烈士陵园,默默地哀悼他那些亲爱的战友。

当初,在肆虐的大火之中,他和他的战友们用血肉之躯,捍卫着橄榄绿对国徽的忠诚;如今,他却更愿意在平淡之中,恪守着那份忠诚,那份对战友、对父母,对爱情和生活的深情。

说起现在的生活,妻子王晓丽一脸恬静满足。她说,李伦性格开朗,多年历练,心理状况已经调适得很好。每次上街,面对异样的目光,他早已习以为常;我挽着他的胳膊也很自如、很亲热,从没觉得他是个残疾人。每到星期天或节假日,我们不是去钓鱼,就是请父母吃饭,或者逛街,有时候开着车出去兜风,生活得很愉快充实。

爱情,并不在遥不可及和缥缈虚无的所谓幸福王国,而是实实在在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每一天和每一件琐屑平凡的小事之中。

2001年4月,有了女儿以后,他们生活的节奏一下子加快,同时也更加快活起来,小宝贝成了全家生活的中心,也成了他们殷切的希望。

李伦与王晓丽是2000年元月结婚的,发生事故的时候,他们仅相识一个月。但忠贞的爱情使他们一路走得潇洒。李伦是个特别细心周到的男人,他感激妻子对自己的一片痴情,每年的情人节,他都要给妻子送上一大束玫瑰花,意思是全心全意爱妻子、爱家。妻子也很体谅李伦的心境,每当李伦因病痛烦躁不安、莫名发火的时候,她总是默默地忍受,给以安慰、爱抚,两个人琴瑟和鸣,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非常默契。

随着身体的康复,李伦先后被安排到新城消防中队防火科和长安区消防大队任教导员。组织上对他并没有特别的要求,但性格倔强、上进心强的李伦,绝不甘居人后。当他得知南新街物贸大楼防火通道长期被一菜市场挤占,而没人愿意腾出时,就拿自己做活的教材。他指着自己的脸对那些商户们说,你们看看,什么叫防火的重要性?

最后,防火通道终于打通,为企业挽回损失上千万元。

在新城区的几年中,人们经常看到他一年四季戴着手套,不论刮风下雨,进进出出奔忙于辖区单位、店铺,扎扎实实、挨家挨户检查消防安全,不厌其烦地督促落实消防设备和措施。

去年,李伦调任长安区消防科任教导员,他四处奔走,为中队基建筹措资金三百多万元,又亲自把关采买建筑材料,加盖了一层楼房,为战士们增添了暖气、电视、电脑等设备,改建和扩建了训练场和篮球场。一忙起来,竟是十天半月顾不上回家。他经常不无感慨地说,我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消防战士,一个有幸在一场战斗中活下来的普通人,今天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为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完成他们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事情。

用妻子王晓丽的话说,工作在他心里,永远是第一位的,尽管他很爱我和孩子,爱我们的家……

转眼,已是2010年的春天,也是李伦和王晓丽爱情历程的十二个春天。

3月5日,他们又走进了西安南郊的烈士陵园。在每一个烈士墓碑前面献上一束鲜花,插上一支点燃的香烟,然后又将一杯杯酒祭洒在烈士的墓前。

李伦在王晓丽的搀扶下,默默地伫立着,轻声地呼唤着那些远去战友的名字:贺军胜、别渭涛、李海宁、冯冀、杨小宏、马军武、刘军元……

念完这些熟悉的名字,眼含热泪的李伦,情从心来,忽然脱口说道:“兄弟们,我李伦侥幸活下来了,报告你们个好消息,我现在很幸福,女儿都已经上四年级了,学习很好,也很听话。请你们在九泉之下,为我们一家祝福,为全西安人的太平日子祝福吧……”

说完这些话,心潮起伏的李伦,情不自禁,将身边的妻子揽进怀里。

李伦说,他那时候感觉自己拥抱着的是自己的全部世界和未来……

 

(原载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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