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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度纪实文学卷——追捕始于新婚之夜(一)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李迪

目录

追捕始于新婚之夜 / 李迪

燃烧之后的爱情 / 郭群

善与恶的较量十九年 / 李动

中俄国际列车大劫案全揭秘

——公安部“清网行动”系列报道之一 / 安轩

嘉宾与逃犯

——追捕走进电视相亲节目的凶手 / 张楚

忠诚挚爱青春如歌

——追记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消防支队武川县消防中队攻坚班班长张旭 / 康立文

跨越太平洋的追捕

——中美警方联合摧毁全球最大中文色情网站纪实 / 闻朔

守护你,到你静静离去 / 沈雪

石玉之恋 / 一合

平民警官马长林 / 郑天枝

汪雪艳——废墟之上的中国形象 / 仇恒泉

 

追捕始于新婚之夜

古人曾作诗概括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有好事者在每句后面戏添二字,我看到的版本如下:“久旱逢甘雨一滴,他乡遇故知债主,金榜题名时抓丁。”第三句“洞房花烛夜”,后面添的是什么?按下不表,留作悬念。

然而,2004年12月15日这天夜晚,在沈阳这座省会城市的一个霓虹闪烁的角落,新郎任贵丁却实实在在地经历了“洞房花烛夜”的乐极生悲。喜酒喝干,祝福满满,参加婚宴的宾客醉醺醺地离开饭店,喜上眉梢的任贵丁送客出门,转身刚要回房,暗处突然拥上几条汉子,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叫什么名字?

任贵丁下意识地说出名字,双臂已被反剪。

公安局的!

干吗抓我?

你自己知道!走!

话音未落,一个黑布头套就隔绝了婚庆的霓虹。背后有人一推,任贵丁跌跌撞撞地上路了。他瞎走着,糊里糊涂,没想自己,想着新娘,担心她受不了这意外打击,心里痴情地喊着,红红啊,红红……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这意外打击是新娘一手造成的。

新娘不叫什么红红,叫梁艳,吉林人,三十九岁。娇小柔弱,莺声燕语,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一个月前的一天,梁艳从沈阳来丹东会网友。网友家住凤城,从视频上看是个值得一见的帅哥。凤城离丹东还有几十里,梁艳出了车站,看看天色将晚,就近找了家宾馆。入住后,打扮妥当,下楼出门,一辆出租车轻盈地驶到面前。捷达,九成新。

小姐,您去哪儿?

开车的男人四十来岁,操着本地口音,笑成一脸的大菊花。

去凤城多少钱?

用不了多少钱,不够您吃顿饭的!

好,我先给你二百元,拉我在丹东转一转,我头一回来!

二百元!转一转?十转也用不了啊!“大菊花”更灿烂了,嘴咧成瓢。想不到今天晚上碰上个大小姐,来了大买卖。

行了,上车吧您!

“大菊花”拉着大小姐到处转,来到鸭绿江边一座豪华的烧烤店,梁艳说,我饿了,咱们在这儿吃个饭吧,我请你。

“大菊花”一听,美得差点儿把车开上树。这家店他天天见,从来没进去过。两人坐下来,梁艳说你点吧,我没来过丹东,不知道什么好吃。“大菊花”心想,大小姐钱多人傻,不吃白不吃!就点了一桌子好菜,哪样贵点哪样,不但点了菜,还要了酒。

梁艳说,你开车少喝点儿!

你放心吧,我闭着眼也能把你送回去。

天下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什么德行?

贪吃好色呗!

哈哈哈,我就不,我只贪吃不好色。“大菊花”说着夹了个海参放进嘴里,香,香!

梁艳笑道,别把话说早了,饱暖思淫欲。

不错,问题是我还没饱暖啊!

梁艳不再回话,咯咯笑着。笑得“大菊花”心里直痒痒。饭后,他把梁艳拉到了宾馆。

梁艳下了车,“大菊花”说,我也上去坐一会儿行不?

梁艳一脸暧昧,饱暖解决了?

“大菊花”一听有戏,跟着上了楼。财色双收,百年不遇!进了房间,梁艳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大菊花”,自己也打开一瓶。“大菊花”接过来,咕咚咚,一饮而尽。喝完了,迷糊了,一手扶着床,一手还够梁艳呢。来,睡……睡还没说清楚,身子就摆成个大字,以形体艺术诠释了睡的内涵。

矿泉水里事先下了药,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眼看着“大菊花”开败了,梁艳不动声色,拿起房间的电话,拨通网友手机,喂,喂,我到丹东了,你快过来吧!

网友高兴得直放屁,搭了个顺风车,很快来到宾馆。一看床上的形体艺术,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

梁艳咯咯地笑着,看你这点儿胆!这是我朋友,我就是坐他的车来的。他喝多了,开不了车,跟他合伙拉活儿的还等车用呢。你帮着把车开回沈阳去,咱俩一路兜风一路聊。

网友二话没说,接过梁艳递来的车钥匙,到楼下把捷达打着了火。一路上两人卿卿我我,梁艳给他灌足了迷魂汤。刚到沈阳,网友家就来了电话,说他妈病了,让他赶紧回去。梁艳说拜拜,后会有期!这个电话算是救了网友,不然,用不了半个小时,他也要玩儿形体艺术了。

当然,打这以后,他亲爱的“红红”就从网上蒸发了,让他相思风雨中。

第二天,梁艳找到热恋中的对象任贵丁,说我有个开出租的朋友不想开了,想把车卖了。你打听打听有人要吗。捷达,九成新,只要卖了我们就有利可图。正筹钱准备办喜事的任贵丁一听就乐了,正好有个哥们儿托他买车。可是人家要自己开,不跑出租。梁艳说那好办,见见新就行。两个人就把出租车的标志给蹭下来,重新烤了漆,换了行驶证。车顺利地成交了,梁艳给了任贵丁一万元,剩下的自己全笑纳了。

麻醉抢劫是要案,刑警队接到“大菊花”报警后,捷达车就被挂了号。车卖出去没一个月,买车的倒霉蛋就落网了。还没走出三步远,他就竹筒倒豆子把买车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底儿掉。因为“大菊花”报案时心虚,说是一个男人干的,任贵丁当然成为警方的目标。

刑警队动手这天,是2004年12月15日,正赶上任贵丁跟梁艳办喜事。出于人性化考虑,队员一直在现场盯着没动,直到晚上客人走了,这才瓮中捉鳖。遗憾的是没想到新娘才是主犯。

当束手被擒的任贵丁心里念叨新娘时,他的俏佳人早已闻风而逃。逃到火车站,身上还穿着新娘装。发车铃一响,火车从沈阳开到了北京。

梁艳来到北京,一扎就是两年。靠什么过日子?

她有个小学女同学在北京租了个公共电话亭,业余时间在同仁医院倒卖专家号。梁艳下车就投奔了她,挤住在她的小屋里。住了两天,跟同学说你帮我找个活儿吧。同学说你跟我倒号吧,除了当“鸡”就这活儿来钱快。梁艳说咱卖艺不卖身,遂在同学传帮带下学起了倒号。这行当技术含量不高,梁艳两天就整明白了。晚上她熬夜排队,第二天一早挂上专家号,然后交给同学。同学转手加钱卖给外地来京看病的人,得利后两人平分。

眼没病的有号,眼有病的没号。加多少钱对方也得要啊!

就这样,干了两年号贩子,梁艳挣了钱。想到孩子在妈那儿养着,怕受委屈,想回去看看。

怎么,她还有孩子?

是的,她有个孩子。说起来话长,先按下不表。

梁艳一是想孩子,二是觉得在北京待长了不踏实,还是走为上。为了走得稳妥,她要完成三大战役:一是去大连做整容术,大变活人;二是用梁丽的名字做个足以乱真的身份证;三是再弄一笔钱,留给妈养孩子用。

有钱能使鬼推磨,前两项顺利完成。头一项,花了钱,受了罪,变了样儿;第二项,在电线杆上贴的密密麻麻的小广告里找到做身份证的,打电话过去说要做一个身份证,对方要二百元钱。梁艳说钱不是问题,证要真的!对方说假一赔十。梁艳说又不是扑克牌,要十个干吗?结果做好以后去网吧一试,真好使。这年头,从吃的到用的,哪儿还有真的呢?梁艳嘀咕着,又试着住了几家旅店,都很好使。她不由得佩服起这些做假证的,真是猫有猫道,狗有狗道。

第三项,要为孩子弄笔钱,这是重中之重。她相中河南郑州,上了火车。都说河南人不好对付,俺就来个入虎穴得虎仔。

入夜,车到郑州。梁艳安顿停当,梳洗打扮一番,来到一家华丽的涉外饭店,按示意图指引走进了酒吧。

幽暗的灯光,神秘的氛围。圆形小舞台上正有两个穿透视装的菲律宾女歌手,弹着吉他在唱英文歌。

梁艳点了一杯最贵的洋酒,一个人坐在皮沙发上,悠然地听着根本听不懂的洋歌,耐心地等待着前来埋单的男人。她信心满满,不慌不忙。她相信,别说她了,就是一个单身爷们儿坐在这儿品洋酒,都会有女人来为他埋单。

果然,当歌手唱到第三支曲子时,一个埋单的男人就挺着肚子走过来。

来人五十出头,是做建材生意的。金鱼眼,秃脑门儿。上来就搭讪,小姐,一个人喝闷酒多寂寞啊,让我陪陪你?

梁艳最恨这种男人,家里有老婆孩子,还出来找这些事!

梁艳却嫣然一笑。

“金鱼眼”晕得云里雾里,大屁股一抬就坐下了。

两人各怀鬼胎,却越说越投机,真是三生有幸,相见恨晚。没多一会儿,“金鱼眼”就喊埋单。他说他楼上有房间,就带梁艳上楼了。

进了房间,喝上咖啡,才侃了几句,“金鱼眼”就要灯下抱美人。手才伸出去,眼皮就不给力了。

梁艳的手脚多快啊,趁往咖啡里加糖时,多加了一味东西。

这东西很拿人,谁用谁知道。

这不,“金鱼眼”用了,还没怎么着,就灯下抱枕头了。

梁艳不慌不忙,从随身带的坤包里拿出绳子,把“金鱼眼”捆成嘉兴大肉粽,又用胶带纸封住他的嘴。然后,从他手腕上撸下金表,又从他随手放在床上的包里翻出了现金、手机、金卡。清点现金,小两万。金卡里有多少?很费猜想。没工夫等这猪睡到自然醒,梁艳拉开抽屉,取出饭店备的针线包,拔出针来,瞅准猪腿,一针下去——

啊啊啊!醒了。

睁开金鱼眼,吓得如筛糠。

梁艳说,我给你透透气,你敢叫唤,把你大卸八块!说完,扯开封嘴的胶带纸。

“金鱼眼”使劲儿喘了三口气,你是谁?

少废话!这张卡密码是多少?说了我让你活着出去!

“金鱼眼”要钱不要命,这卡不是我的,我不知道。

当我是小孩儿啊!梁艳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条绳子,没头没脸,狠抽“金鱼眼”。“金鱼眼”还是不说。梁艳气极了,抄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朝他脑袋上砸去,嘭的一声,见了血。

“金鱼眼”身子疼得变成了三道弯。

梁艳不管,举起烟灰缸再砸。

“金鱼眼”一边躲闪一边说,卡真不是我的!

梁艳说,嘴硬啊!拿起牙签扎“金鱼眼”的指甲缝。

这一招管用,才扎了一个指甲,“金鱼眼”就撑不住了,浑身哆嗦着说出了密码。

梁艳下楼在取款机上试了三次,都不对,最后卡被吃了。她火冒三丈,上楼回房,抄起烟灰缸就砸“金鱼眼”的脑袋。嘭嘭嘭,口子像小孩儿嘴一样向外翻,血突突地冒。

你都结婚了,都有孩子了,还出来干这个!你知道一个女人生孩子多么不容易,多么遭罪!你跟她结了婚就要爱她一辈子!

梁艳边砸边叫,眼看人被砸成血葫芦了,担心闹出人命,这才收了手。她用胶带封住“金鱼眼”的嘴,拿好东西,关上房门,随手把“请即打扫”的提示牌挂在门柄上。

梁艳离开饭店,直奔火车站,随便上了一列马上就要出发的火车,离开了郑州。

车是到威海的,她就坐到终点站。下车后,在海边租了一间公寓住下来。一连几天,风平浪静。心想,现在正是学校放暑假的日子,就打算偷偷地跑回家去看看孩子。

夜深了,月光如水,屋里屋外笼罩在银灰色的梦中。

梁艳睡不着,想家,想孩子,也想起自己是孩子的时候——

东北的山里有很多野菜,闹饥荒的年月穷人靠它救命。野菜里有一种开小黄花的苦菜,苦得人舌头发直。当梁艳像苦菜花一样初放鹅黄的时候,她的命比苦菜还苦:一生下来就没有名分。学建筑的爸爸婚姻不幸,家里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拆散了他的初恋,包办了他的终身。婚后,爸爸虽然成家有了孩子,但仍旧没割断对初恋情人的思念。两人暗中来往,初恋情人就成了梁艳的生母。为了至死不渝的爱,还是单身的女人偷偷地生下了她,偷偷地养起了她。但是,老天没给这苦命的娘儿俩一条活路,梁艳两岁的时候,生母因病而终。爸爸没办法养活梁艳,又舍不得把她送人,终于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把可怜的骨瘦如柴的她抱回了家。可想而知,迎接梁艳的会是什么。怒目相向,拳脚相加,手里抓到什么就用什么砸她的脑袋。爸爸的老婆把对丈夫的一切愤恨都发泄到梁艳的身上。有时不解恨,还把她捆起来,用三角带没命地抽。梁艳从记事时就在打骂中度日,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当她把“金鱼眼”捆起来,用绳子抽、用烟灰缸砸的时候,眼前不时闪现出自己小时候被绑起来遭抽打的惨景。越想,下手越狠。也活该“金鱼眼”色迷心窍自讨暴打。后来,梁艳的爸爸因为感情不和,还是跟老婆分居了。梁艳就跟着不是妈的妈过,跟着姐姐和妹妹过。爸爸常偷着来看她,给她买好吃的,给她零用钱。风里雨里,水里火里,梁艳总算长大了,上了小学。可是,家里没有温暖,也没有钱。小学毕业后,她没有继续念书,混入社会,有了第一次犯罪。

那是2001年夏天的事。当时,梁艳跟几个混社会的男女朋友在长春一起吃饭,大家都喝醉了。一个叫老江湖的对梁艳说你帮我看一下包,我上个厕所。对钱的渴望,让梁艳动了歪念。她想,反正“老江湖”的钱也不是好道来的,拿起包就跑,一直跑回了家。包里有八千元,这钱,让她兴奋也让她心跳。过了一个多月,相安无事,她鬼使神差又来长春玩儿。正在车站前吃麻辣烫,突然后背有人一拍,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老江湖”!“老江湖”的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好啊,你偷了我的钱,居然又在这儿出现了!梁艳说你放我一马,我以后还你八万元。“老江湖”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在长春也是有头有脸的,一个当大哥的让你这么个小丫头给办了,说出来叫人家笑话!于是,他报了警。警察赶到,把梁艳抓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跟公安打交道,自己干的就承认,警察没费什么事。因为初犯,数额也不大,法院判了她两年。

梁艳进了监狱,也改造了,也学坏了。知道了最龌龊的事,也懂得了麻醉抢劫。两年后,她刑满释放,来监狱接她的姐姐说,我跟你说个事,你要挺住。梁艳忙问什么事。姐姐说,咱爸已经去世了,食道癌!梁艳一听,眼泪就下来了。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为什么入狱两年爸爸没来探过监。她最理解爸爸,也最爱爸爸,她觉得自己犯罪对爸爸的打击太大,太对不起爸爸。姐姐告诉她,你进去没多久,爸爸就病了,查出是癌,他不让对你说。他都吃不下东西了,可为了能见你一面,他一直没有闭眼,直到断了气。梁艳大声哭着,从大门跪着进了家。她为爸爸穿了重孝。别人穿百天,她穿了一年。她常一个人去看爸爸,在坟头摆两瓶酒,她一瓶,爸爸一瓶。喝一口,跟爸爸说一句话。她觉得,爸爸不是死人,他能听进去。

梁艳回家后,姐姐和妹妹都劝她,往后别再犯事了,不是好道来的钱,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只能害了自己害了家人,还是找个工作好好过日子吧。更让梁艳感动的是,妈妈搂着她说,艳艳,生你的妈没了,现在你爸也没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女儿,我就是你的亲妈。妈以前打你不对,你别放在心上。梁艳听了这话,抱着她的腿哭起来,妈啊,妈……

梁艳理解了这个不是自己亲妈的女人。她已经六十多岁了,牙都掉了,头发全白了。她心脏不好,有严重的哮喘病,有时候还咳血。梁艳觉得她很可怜。尽管过去她打骂过自己,自己也恨过她,但是现在,梁艳觉得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男人背叛了她,但她还是把他的骨肉收下了,带大了,并且最终当成自己的孩子,不抛弃,不放弃。

梁艳听了家人的劝,安顿下来,找了个工作。时间不长,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叫刘安平。人看上去斯斯文文,谈吐不俗,对梁艳也很好。梁艳心想,如果能跟他成家,今后就好好过日子。她觉得,在外人看来自己心很硬,其实不然,自己挺容易被感动,也挺容易满足。自己梦寐以求的就是有个小房子,有个爱自己的男人,将来再有个孩子,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行。有了这些,就足够了。

梁艳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一心一意地对待刘安平。

可是,没过多久,她发现刘安平除了跟自己好,还有别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竟然是她的小学同学王佳!

梁艳问他怎么回事,刘安平含含糊糊。

梁艳觉得刘安平不可信,坚决地说,咱们分手吧。

分手后,梁艳发现自己有了孩子。

怎么办?要,还是不要?

想来想去,这也是一条小生命,不忍心打掉。后来,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女儿。梁艳抱着孩子哭起来,可怜的孩子,你咋跟妈一样苦命啊!我觉得你是条小生命,舍不得,生下了你,我这是害了你啊!当初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就不该把我生下来。现在又轮到你了,我苦命的孩子,你比我的命还苦!我生下来还有爸爸妈妈,你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一生下来就没有名分。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是害了你啊……

孩子一岁多的时候,梁艳打电话找到刘安平,问他在哪儿。刘安平说在青岛。梁艳说我带女儿来看你。刘安平吓坏了,不用问,他也知道这个女儿是他的。梁艳说看把你吓的,你还是个男人吗?连见都不敢见了?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刘安平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他正在青岛度蜜月,妻子就是王佳。梁艳带着女儿来到青岛,见到了他们。她看到新娘已经有了身孕,看样子四个多月了。她问王佳,你幸福吗?他对你好吗?王佳说他对我很好,我很幸福。梁艳狠了狠心没往下说。她想,如果说了,王佳刚建立的家就破碎了。刘安平装得跟没事人似的,还问梁艳你过得怎么样。梁艳说我过得很好,丈夫孩子都很好。说这话的时候,她真想大哭一场。

但是,她忍住了。

梁艳走了,刘安平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从青岛回来后,全家都问梁艳,你见到姓刘的了吗?梁艳说见到了。你跟他说孩子的事了吗?梁艳说没有。全家都急了,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梁艳没有回答,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打这以后,她恨上了花心的男人。

“大菊花”“金鱼眼”,正是她最恨的男人!

女儿一天天大了,懂事了。总是问,妈妈,爸爸呢?梁艳总是说,爸爸在外地。女儿又总是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梁艳又总是说,他为咱们挣够了钱就回来。

女儿是梁艳的眼珠子。可梁艳的妈妈却说,还是让孩子跟我吧,在你身边我怕带坏了。

妈妈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情感的挫折击溃了梁艳,打散了她的心。她再次离开家,再次坠入犯罪深渊——

抢了“大菊花”,抢了“金鱼眼”,犯下大罪,成了在逃犯罪嫌疑人。

她逃到了威海。月光如水,夜静无声。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悔恨。想孩子。想家。

她决定偷跑回去看看孩子,同时把钱带给妈妈。

第二天中午,她正在收拾行李,忽听有人敲门。

谁呀?

我是你楼下的邻居。你家漏水了,都漏到我家了。你开开门,看看是哪里漏了。

梁艳刚一打开门,就冲进一帮警察,用枪抵住她的头。

叫什么?

梁丽。

到底叫什么?

……

跟我们走!

这一天,是2006年7月5日。

警察直接把梁艳押回郑州。路上,她偷偷把金戒指吞进肚子里,疼得弯了腰,以为警察会放了她。可是,警察没放,而是带她去医院检查。一查,戒指已经进入了小肠。警察很恼火,把她从医院带回来,喝豆油,吞韭菜,折腾得死去活来,到底把戒指拉了出来。梁艳以为抢“金鱼眼”是流窜到郑州干的,抓她肯定是冲捷达车来的。可是,在接下来的讯问中,警察弯来绕去,最后还是落在了“金鱼眼”的身上。哦,没捷达的事儿。梁艳心想,隐瞒一件算一件,就把“金鱼眼”的事痛快地招了。警察再怎么问,她都咬死说没干过别的。

因麻醉抢劫,梁艳被判刑六年,送进郑州女子监狱服刑。

六年刑期,让她绝望。她不想活了。在服装厂劳动期间,她割腕自杀了六次,都被抢救过来,胳膊上全是针缝的大口子,看着都吓人。四十岁的朱队长用母爱般的温暖,融化了她心中的坚冰,唤醒了她对生的希望。她想女儿,想妈妈,想姐姐和妹妹。她一直对女儿说,自己在外地打工。有一天,妹妹跑到郑州来看她,给她送来衣服,里面夹着女儿的一封信——

 

妈妈,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你能回来看我吗?妈妈,你不用拼命打工挣钱,咱们家还有钱。你不用担心我,我吃穿都很好。姑姑不咳嗽了。妈妈,我会帮你照顾好姥姥的。你要做一个守信用的人,等我上初中,你一定要回来啊!

 

看着女儿的信,梁艳哭成了泪人。朱队长拉着她的手说,别哭了,好好劳动,立功赎罪,争取减刑。减了刑,就能早日回家团聚。梁艳点点头。为了减刑,为了女儿,为了回家,她发狠劳动,拼命加班,每天盯着缝纫机,眼都直了。有时一口气加两天两夜的班,累得趴在机器上睡着了。寒来暑往,日月如梭,转眼进入2010年,梁艳的劳动表现得到一致认可,朱队长为她报了二等功,获得减刑一年半的奖励。到了年底,她就可以走出监狱回家了。

回家!这在一般人看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对失去自由的人来说,却是最渴望最揪心最神圣的。

所有的付出,都是为了回家。

付出的所有,都是为了回家。

可是,就在这一年的10月,就在梁艳还差两个月就能回家的时候,一天,她正在厂里干活,朱队长走了过来,你把手里的缝纫机关了吧,丹东公安局来人找你谈话了。

梁艳一听,就知道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哇的一声哭了。

朱队长搂住她,你哭什么啊?

梁艳边哭边说,队长,你对我这么好,我到死都不会忘。我对不起你!我有一件没有交代的事……

唉,你啊你,到底是什么事啊?

队长,你什么也别问了,其实我是一个逃犯。

朱队长再次叹了口气。她把梁艳送到工厂门口,只见丹东牌子的警车就停在门口,两个警察拎着铐子迎上来。

梁艳扑通一下给朱队长跪下了,我对不起你啊,队长!我好几次都想对你坦白了,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该死!你是我的恩人,我对不起你……

朱队长急忙扶她起来,别哭了,别哭了!你去了以后,要跟办案人员好好配合。如果你还能回来服刑,我还会好好待你……

梁艳一听,哭得更厉害了。

拎着铐子的警察走到跟前,他们没有催梁艳,就站在一旁等着,看她哭得差不多了,这才上前。问过姓名后,咔嚓一声,铐上了。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为车……

这一回梁艳猜着了,丹东警察来找她,正是为了捷达车。

六年前始于新婚之夜的追捕,因为主犯漏网,刑警们一直没撒手。六年后,能从郑州女子监狱发现梁艳,谁能说得清他们下了多大工夫?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梁艳因抢劫在郑州入狱,刑罚执行完毕前又发现抢劫捷达车之漏罪,而这一罪行是在丹东犯下的,所以她被押回案发地,关进了丹东看守所。

这一天,是2010年10月30日。

副所长王晶发现梁艳一胳膊全是刀伤,就把她带到办公室,让她坐下,轻抚着她的胳膊,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别问,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就是想死!

王晶相信梁艳说的是真话。

还有两个月就能回家的希望突然破灭,多少个日日夜夜为减刑而苦战的成果付之东流,服刑中发现漏罪必然会从重处罚,也就是说,为了自己所犯的罪,监狱生活将从头开始——

梁艳无法承受。

她不想再回监狱了。

她知道监狱是什么滋味。她知道什么叫劳改。她害怕那里的生活。她在监狱才待了四年,整个人就成了机器。两只眼都不会转弯了,直勾勾的,让人家看着都害怕。为什么?因为她一天到晚都盯着机器,盯着机器上的线。为了超额完成任务,为了加分立功!

这样的日子,好不容易熬出来,一切又要从头开始。梁艳不敢想,一想起来都会被吓死。

她承受不了。她想一死了之。

一个死过六次的人,还怕第七次吗?

对于绝望的人来说,死不可怕,死是快乐的。

但是,在这里,在丹东看守所,梁艳遇到了要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

王晶说,梁艳,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死,因为你看不到希望。但是,你有希望,希望永远在向你招手。你的家人给你希望,你的孩子给你希望,看守所给你希望。我们每个管教都会像帮助过你的朱队长一样,把你当成自己的姐妹。犯法只说明你的过去。你认识了,你有决心改,你的明天就有希望!

梁艳没说话。连看也没看王晶一眼。

自从进了看守所,她就一个人靠墙坐着,跟谁也不说话。人坐在那里,灵魂不知道在哪里,眼睛不知道看哪里。是窗外还是墙面?目光是散乱的,眼神没有焦点。她觉得,这个世界谁跟她都没关系,谁都是假惺惺的,都没有真情。

王晶心里有准备。她笑了笑说,梁艳,我知道,你是从郑州监狱直接过来的,从里到外穿的都是囚服,跟大家的着装不一样。光是这身衣服,就让你感到没有希望。对不?

梁艳对空气说,这身衣服我一穿上就永远脱不下来了!

谁说的?王晶站起来,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套漂亮的外衣,递到梁艳面前,咱们都是女人,都爱美。你看,我给你买了一套衣服,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梁艳愣住了。她一进门,就看到了桌子上的这套新衣服,不论是款式还是花色,都是她最喜欢的。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这衣服居然是王晶给她买的。她的心一下子乱了。

没等梁艳回过神来,王晶又像变魔术一样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两套新内衣,你看,这是曲楠管教给你买的!

曲楠是从警校毕业时间不长的漂亮的警花,负责梁艳所在的监室。她活泼可爱,能唱会跳,自己还像个孩子却能体贴入微地照管好一屋子案情各异、年龄几乎都比她大的在押人员。梁艳来到监室才两三天,就已经强烈地感到监室的老老少少对曲楠的爱戴和依恋。现在,面对里外三新的衣服,梁艳寒冷的心里吹进一丝暖风。

她说,这么好的衣服,我不配。

王晶大声说,谁说你不配?你怎么就不配?来,你现在就换上。待会儿再进去的时候,重新换个人。让大家都瞧瞧,咱们的梁艳一切重新开始!

梁艳突然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梁艳成了王晶和曲楠最关心的人。她高兴的事她们也高兴,她心疼的事她们也心疼。

曲楠说,梁艳,你笑的时候眼睛很好看,你要多笑啊!

当梁艳心理压力实在太大时,她跟曲楠说,我真想抽一口烟。她知道看守所不许抽烟,也只是说说算了。曲楠听了一笑,说你出来做楼道卫生吧。她把梁艳带到办公室,跟男管教要了一支烟,递给她。梁艳接过烟,两手直发抖。

她对曲楠说,曲管教,你每天来上班的时候,我都会站在门前向外望,看到你笑了,我一天都会开心。

曲楠说,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我每天都笑着来上班。

曲楠刚说完,梁艳就转过身掉泪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想家了?

不是,是你对我太好了。像我这样的人,你还会为了我笑……

一天中午,王晶和曲楠一同来到监室,人还没进来,王晶就亮开了大嗓门,梁艳,梁艳,你快来看!

梁艳急忙迎上去,只见她们手里都拿着东西,有衣服,还有日用品。原来,王晶和曲楠费尽周折联系上梁艳的家人,梁艳的姐姐和妹妹都来了,带来了衣物,还带来了她女儿的照片。

王晶说,你看,你的家人,你的姐妹,给你带来多少东西啊!她们都想你,她们都念你,她们都没有放弃你!你要活着,为了你的妈妈,为了你的孩子,为了你的姐妹,你要活着,要对得起她们!

梁艳再也忍不住了,抓住亲人送来的衣物,放声大哭——

天啊,天!我为什么要犯罪啊?为什么不一次把罪说清啊?现在什么都晚了。我要重新被判刑,少说也得十年,我没有希望,我根本受不了!再说,我出去也是给孩子添累赘,那时候孩子都长大了,她还要我这个妈干什么?她从小就没爸,再让她身边的人知道她有个蹲监狱的妈,对她是多大的耻辱啊!我活着出去,还不如死了。可是,你们,王所长,曲管教,你们对我太好了!我报答不了。我能做的,就是不死在看守所,不害你们……

 

(原载于《啄木鸟》公安文学专号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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