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短篇小说卷——结案风波(十一)
目录
结案风波 / 晓剑
无罪辩护 / 孙红旗
凝聚力 / 宗利华
新闻发言人 / 张策
空位 / 冉利敏
老民警遇到新问题 / 张秀莹
英雄论 / 易凡
人命关天 / 孙明华
总有一种力量令你前行 / 唐六勇
老警 / 吴全礼
还债 / 邢根民
最初的约定 / 宋丽娜
红营盘 / 刘昆鹏
商水河之恋 / 郝昕
直觉 / 平萍
还 债
一
黑暗中,周润龙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蛋家的大门,巡视着大门外的一切动静。
寒冬腊月,老天刚下过一场五十年不遇的暴雪,一连十多天的鹅毛雪片把渭北高原装扮得银光闪闪,塬上的积雪最厚的达一尺多。在这除夕的夜晚,雪停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冷冰冰的带着呼哨的西北风,吹在人脸上、手上,如同刀子切割一般疼。这时,交通民警周润龙和王小兵已在零下十六摄氏度的冰雪地里静候了两个多小时了,还没听到黑蛋家的大门有响声。
年轻的王小兵有点儿熬不住了,冻得直在雪地里跺脚,皮靴子磕在雪地上,“嗒嗒”直响,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周润龙让他轻点儿声,别暴露了目标。王小兵说看样子黑蛋可能已觉察出什么了,在故意躲着我们,不然不可能年三十晚上也不回家。周润龙说再忍耐一会儿,估计最迟春晚结束了他会回家的。
其实,周润龙也是心里没底,但他还是相信线人提供的情报不会有假,他更相信黑蛋会在春节期间偷偷回家的,这是出门在外的人最想家的时候,黑蛋再无情,也不会放下家中的老爹和年幼的女儿不管。周润龙事先从线人那里得知,黑蛋有个独生女儿,今年才五岁。黑蛋出事跑了之后,老婆也闹起离婚,丢下女儿和六十多岁的老父亲,一个人跑到南方打工去了,一年都杳无音讯。
这狗熊黑蛋死到哪里去了,害得人大年三十还要在这冰天雪地里挨冻。王小兵心里一阵埋怨。其实,提起这黑蛋,周润龙也恨得直咬牙。去年的腊月十三,黑蛋开了个无牌无证的三轮车从县城蔬菜批发市场卖完菜往回赶,出了县城时天色已擦黑。因为刚下过一场大雪,通往他的家赵庄村的一条县道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这条县道又多半是弯弯曲曲的坡道。由于三轮车刹车不灵,在下一个坡道时,黑蛋的三轮车将路边一个骑自行车的老汉撞倒在地。老汉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当时就昏迷过去了。黑蛋却趁着四下没人、天色又暗,开着三轮车偷偷跑了。他这一跑,就是一年。
出车祸时,周润龙和王小兵在大队值班,接到县公安局110报警后,他俩就迅速出了警,仔细勘察了事故现场。在现场他们发现了倒在路边的自行车手把上留有蓝色的漆皮,路上有一道三轮车碾压过的车痕,他们由此初步断定,肇事逃逸车辆是一辆农用三轮车,而且方向是朝赵庄村而去的。
后来,他们连夜追查,终于在赵庄村赵黑蛋家里排查出肇事三轮车,三轮车车厢右侧还残留着斑斑血迹。但是,黑蛋却无影无踪了。
黑蛋外逃一年之久,这起肇事逃逸案至今还未结案。死者家属多次到交警大队闹事,后来大队领导出面解决,当场表示要尽快抓到肇事者,给死者家属一个说法,并当面要周润龙表了态,这才把闹事风波暂时平息了。谁知,半个月过去了,肇事者仍没着落,死者家属硬是把尸体在家放了半个月,声称交警队不抓住肇事者,他们就不埋人。后来,周润龙和事故科科长三番五次做思想工作,才劝得家属在腊月二十八埋了人。
为了抓住黑蛋,周润龙没少下工夫,各种办法都想尽了,可就是打听不到黑蛋的下落。后来,他在赵庄村布了眼线,今天下午他就接到线人打来的电话,说村里有人在村头看见黑蛋回来了,线人到黑蛋家里去探情况,却没见到黑蛋的人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但估计今晚黑蛋会回家的。
周润龙心里明白,今晚是除夕夜,黑蛋肯定会回到家里和家人团圆的。他和王小兵是天黑后进的赵庄村,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俩先没有到黑蛋家去,而是让线人先到黑蛋家探情况。根据线人探的情况,黑蛋还没回家。于是,周润龙决定和王小兵采取蹲守的办法,在黑蛋家门口守株待兔。
蹲坑可是件苦差事,特别是在这零下十六摄氏度的黄土高原上,寒风呼呼地刮,脚下的冰和雪散发出阵阵寒气,直往裤管里钻。从警校毕业一年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王小兵就忍受不了这份折磨,嘴里一边骂着赵黑蛋,脚一边在地上不停地跺。周润龙劝他再忍耐一会儿,不然一切努力就会前功尽弃。
村子里不知谁家的电视传出了春晚的歌舞声,那载歌载舞的欢闹声告诉他俩春晚已到了高潮。周润龙依稀听见了主持人朱军在数倒计时,新年的钟声马上就要敲响了。他估计,春晚一结束,狡猾的狐狸就会露出尾巴。
这时,村庄里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期间夹杂着小孩儿的欢叫声。宁静、沉寂的村庄一下子热闹起来,年味儿一下子浓烈了起来。
就在村庄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气氛中时,周润龙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接着看到一个黑影慌慌忙忙朝黑蛋家走去,一双大头鞋踏着冰雪“咔嚓”直响。
有情况!周润龙用右臂碰了一下打瞌睡的王小兵,暗示小王准备采取行动。
二
周润龙和王小兵悄悄走近黑蛋家门口。黑蛋家的门是两扇老式厚重的木板门,不像现在农村楼板房的门那么宽大,那两扇门苍老得如同出土的古董。周润龙轻轻推了一下,两扇门之间露出两指宽的一条缝,里面用铁链扣着。周润龙将脸贴近大门,一只眼透过门缝往里凑,看见院子里的小屋亮着电灯,小屋门还开了一半,屋里传出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确认黑蛋已回家后,周润龙这时特别谨慎起来,凭多年的抓捕经验,他很清楚这会儿既不能敲门,也不能叫门,不然黑蛋听见会有惊觉的。他退出大门口,借着积雪微弱的反光,仔细地察看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他发现大门旁是一道两米来高的土墙,翻墙进去是不太难的。于是,他朝王小兵使了个眼色,自己半蹲在墙跟前,让王小兵双脚踩上他的双肩,然后他慢慢站起,这样王小兵借着他的人梯就一下子爬到了墙上,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王小兵就跳到了墙内。然后,周润龙就听到王小兵轻轻解开扣门的铁链,又轻轻地开了门,之后,两人就迅速朝亮着灯光的小屋走去。
一进门,周润龙就看见一个瘦高的年轻汉子正给土炕上一个瘦弱的女孩儿盖被子,女孩儿已睡着了,黄瘦的小脸蛋紧贴在年轻汉子的胸膛,一只小手还紧紧抓着一个小布熊。
黑蛋!周润龙突然叫了一声。
年轻汉子应声扭过头来,周润龙这才看清白炽灯泡下年轻汉子的面容。他脸型很清瘦,额头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显得很苍老,下巴和嘴边的胡楂很旺、很乱,像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就在年轻汉子扭过头的瞬间,周润龙已猜测出眼前这个人应该就是他要抓的肇事嫌疑人。周润龙问:你就是赵黑蛋?
对方点了点头。
周润龙掏出警官证亮在他眼前,说,我们是县交警大队的,找你问个情况。
黑蛋脸色突然一下变白了,撇下小女孩儿跳下炕,拔腿就想往外跑。周润龙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卡住他的去路,小王,铐住他!王小兵利索地从腰间取出铐子,“咔嚓”给黑蛋的双手上了铐。
这时,蹲在墙角火炉旁的老汉看到这一幕,先是一惊,接着就刷地掉下了眼泪。老人哭丧着脸,拉着黑蛋的衣袖,对王小兵说,你们都不能让人好好过个年吗?我娃就是该坐牢,也该和家里人聚一晚上啊?你们这大年三十给人上铐子,是不想让我们家老小过年了?老人边说边擦眼泪,仿佛那双眼是一个泪泉,眼泪不住地往外冒。
黑蛋一看老爹哭着向警察求情,一下子暴躁起来,他高高举起戴手铐的双手朝周润龙脸上砸去,周润龙警觉地躲闪了一下,黑蛋砸了空,就整个身子连推带扛把周润龙推到一边,高声喊叫,你们凭啥逮人?你们凭啥随便给我戴铐子?王八蛋!简直是土匪!你们今晚不卸下铐子,老子就不出家门!
王小兵觉得黑蛋那一砸一推让他和周润龙丢了脸面,黑蛋再这么一大声吵闹,他一下子被激怒了,他咬着牙厉声说,我看你小子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王小兵不顾老人的劝阻,从老人身边绕过去,一把抓住黑蛋那乱蓬蓬的头发,猛地往外一拉。黑蛋疼得“哎呀”惨叫一声。老人一看警察打起人来了,吓得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
周润龙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子,他虽然很同情老人,但毕竟黑蛋戴罪外逃,而且态度如此恶劣,让他心里也气愤难忍。王小兵刚才那样为自己解围,虽然下手狠了一点儿,但他也不想阻止,万一黑蛋这小子趁机逃跑了,那麻烦就更大了。
外边,王小兵把黑蛋连拉带拽地拖出了院子,屋里,老人的哭声让周润龙心里颤抖。他想给老人解释几句,可老人这时候哪能听得进去?他只好把老人搀扶起来,让老人坐在椅子上。当他转过身准备走出小屋时,他忽然看到炕上刚才还睡着的小女孩儿已被惊醒了。那小女孩儿用被子紧裹着身子,蜷缩在炕角,身上的被子在剧烈地颤抖,被子上露出的一张小脸布满恐惧,双眼怯怯地看着屋里的一切,目光中流露出哀伤,黑乌乌的眼眶里已是泪汪汪的。小女孩儿可能想哭,却不敢哭,一双脏兮兮的小手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泪珠。
周润龙不忍心,也不敢再看小女孩儿了,那双目光像一把利剑,深深地刺在他心里。
他走出小屋,看到黑蛋已经被王小兵拉得倒在地下了,赶忙喝令王小兵住手。这时,他听见屋里传来小女孩儿哇的一声啼哭。
三
抓住肇事逃逸嫌疑人,对周润龙来说本来是件大快人心的事,一年来,他因为黑蛋受了不少辱骂和批评。自去年那起肇事逃逸案发生后,他就没舒心地喘过一口气,死者的弟弟、儿子差不多每周都要到交警大队找他,不是要赔偿费,就是要求尽快抓住肇事者。起先,周润龙还能给他们耐心解释和安慰,说,你们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快抓住肇事者的,请你们先把老人的丧事办了,后边的事再慢慢协调。可是,一次次的承诺变空后,死者家属开始不相信周润龙的话了,也不找他了,而是直接找事故科科长,最后干脆直接找大队长,甚至反映到县公安局,那叔侄俩简直成了交警大队和公安局的上访告状的常客。
对群众的反映,大队领导和县局领导也不能不管。于是,周润龙和王小兵便成了领导的出气筒,那叔侄俩一找领导,周润龙就要挨领导一顿训,指令一个又一个,限时抓到肇事者,不得拖延!
然而,抓住黑蛋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周润龙办了十年的事故案子,还从未碰到过这么难抓的人。黑蛋和他爹是赵庄村的外来户,亲戚很少,老家河南那边也多年不来往了。黑蛋只上过初中就务农了,结婚后和媳妇关系也不好,原因是黑蛋家穷,父亲又长年有病,黑蛋也不是勤快人,整天爱喝酒、打麻将,地里活常常推给媳妇。媳妇一个人既忙外又忙内,既要照顾有病的公公,又要照看年幼的女儿,时间一长就和黑蛋吵嘴,每次吵嘴后都要挨黑蛋一顿暴打。媳妇几次回娘家不想和黑蛋过了,非要和黑蛋离婚不可,可女人心软,一看到年幼的女儿可怜,就又只好自个儿回家了。这次黑蛋出事跑了之后,媳妇实在难以忍受生活的艰辛,就揣着从娘家借的几百元到广东打工去了,这一去也没再回来。
村里人说,黑蛋一定是跟着媳妇外出打工了,周润龙打遍了村里所有打工人的电话,也没打听到黑蛋的下落。就这样,一直熬到春节,才通过布暗线的方式得到黑蛋回家的消息。
连夜突审完黑蛋,把人送进看守所之后,周润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大队值班室,他一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多了。他伸出双臂,张开嘴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就一头倒在了床上。他刚闭上双眼,就听见外面响起一阵阵新年的鞭炮声。
黑暗中,一双利剑一样的目光透过黑夜,又一次直刺入周润龙的心,让他感到一阵阵心颤。其实,让他心颤的还有那纤弱的发抖的身影和他身后的一声爆发的哭声。
迷迷糊糊中,周润龙被那双目光、那个身影、那声啼哭惊醒了,他猛地坐起身子,眼前一会儿是冰冷的手铐,一会儿是王小兵拉扯黑蛋的头发,一会儿是老汉悲哀的哭泣,一会儿是小女孩儿惊恐的目光。他揉了揉眼睛,一下子睡意全无。
窗外,天空中升起一簇美丽的焰火,把床头照得一片红红绿绿,也把周润龙那张国字形脸庞和那双浓密的眉毛勾画得分外清晰。
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内疚感,一种从未有过的内疚感。他渐渐意识到,在今晚的抓捕行动中,他俩无意中伤害了两个人,那老人悲哀的哭泣声、女孩儿恐惧的目光都令他有一种负罪感。他开始后悔了,当时他俩不该那样粗暴地抓人、打人,不该当着老人和小女孩儿的面给他们的亲人上铐子,不该给一老一幼的心灵上留下深深的伤痕……可他又觉得这不该是自己的错,他办了十多年的案子,抓了无数次人,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他是警察,是在执行公务,身不由己啊!这样一想,他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情,像娘们儿一样。
周润龙确实很困,很想睡,可他见鬼似的就是睡不着,他的心被两个人牢牢地牵扯着、撕裂着。他坐起身抽了支烟,脑海里还是念念不忘那个老人和女孩儿。在这万家团聚的日子,他们此时该如何呢?他不禁为两个人担忧起来。也许,老人还跪在地上哭泣求情,顾不上炕上号啕大哭的孙女。也许,老人已止住了哭泣,正压制着一阵阵心中的伤痛,他不是不想哭,而是不能哭、不敢哭,怕孙女看见更伤心。也许,老人和孙女已经入睡了,都凌晨三点多了,他们肯定睡了,可他们也许在梦里还想着亲人,想着能和亲人团聚过年……
想到这里,周润龙又产生了一个念头,他要还上这笔心灵的债,不然他心里会永不安宁的。
四
第二天一大早,周润龙交过班,换上便装,从家里骑着摩托车向赵庄村驶去,车后用尼龙绳捆着一个沉甸甸的硬纸箱。土塬上的路面冰雪依然坚硬,赵庄村在一片白白的残雪和一片红红的对联中,享受着春节的喜庆气氛。
周润龙来到黑蛋家门前,犹豫了片刻之后,敲响了黑蛋家那扇大门,可半天没人开门。他转身想走,想了想又返回身,稍等了片刻,加重了敲门的力度,“啪啪啪”,声音特响,可屋里依然没人应声。
周润龙没勇气再敲那厚重的门了,也许老人和女孩儿从心里是不会原谅他了,也许,老人已不愿见到任何人了。周润龙这时想起了线人,也许让线人给他和老人牵个线是比较合适的。于是,连忙拨通了线人的电话,让他赶快过来,他说他担心黑蛋家会出什么事。
线人其实就是村里的村委会主任兼治保主任,四十多岁,工作很热情负责,在村里人缘很好,他在赵庄村说句话还没有人不听。他一听周润龙的话,也紧张了一阵,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黑蛋家。村长拍了几下门,大声叫,赵大伯,开开门!赵大伯,快开门!
屋里仍无回音。
村长推动两扇门,把一只手从门缝里伸进去,很轻松地拨开了扣门的铁链子。打开了大门,两人急匆匆来到小屋前,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关,屋里光线十分弱,土炕上一扇小窗也紧紧闭着,晨光从两扇门的空隙射进去,才给炕沿上增加了一点儿亮度。周润龙隐隐约约看到,炕上一床破旧的棉被里盖着一老一幼,老人把小女孩儿紧紧搂在怀里。屋里与院子里几乎一样冰冷,炕下一个蜂窝煤炉子早已灭了。听到有人进屋,老人在炕上有了动静,他用颤抖的声音问,谁呀?
村长说,赵大伯,是交警队的人来看你了。
周润龙觉得心一阵阵急跳,脸上也像火烤一样发烫,他觉得自己有点儿没脸再见这一老一幼,不愿再看到被自己伤害过的人。他只瞥了老人一眼,这一瞥又让他心里一震,老人两眼通红,眼眶深深塌陷,脸颊一夜之间消瘦了许多,两腮明显凹陷成两个小窝,头发和胡须也似乎更白了。周润龙用颤抖的声音说,大伯,我是来看你年咋过的?还缺啥不缺?话语里透着柔情。
老人身子一抖,轻轻放下怀里的小女孩儿,转过身打开炕头那扇小窗口,炕上顿时亮了许多。从窗户射进来的晨曦中,周润龙注意到小女孩儿的两个小脸蛋上还留有两道清晰的泪痕,记录着昨夜她心灵上的伤痕。
周润龙环视了一下小屋,一个冰凉的炉子,一张堆放着脏乱的调味瓶子的饭桌,一个老式板柜……
老人披上一件油腻的黑大褂,脸上的白胡楂几乎和头上的短发一样长,一双无神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老人穿上棉靴子,想给客人倒茶,可热水瓶是空的。再一看炉子,是灭的,一时慌乱的不知所措。
不用忙活了,大伯,我们又不是客人。村长说,周警官来,可不是公事,是专门给你和孙女送点儿年货来的。
周润龙走出小屋,从摩托车后架上解开绳子,将那个大硬纸箱抱进了屋里。他把硬纸箱放在大板柜上,轻轻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小袋大米、一桶食用油、一块卤好的猪肉和一袋子馒头。他不敢正视老人,他害怕看到老人通红的双眼,害怕老人的双眼会透出一股怨恨。他低着头一边放东西一边说,大伯,过年了,我担心你和孙女没啥年货,从家里给你带些吃的,等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老人连忙说,不用不用,我咋能让你带东西来,我和娃凑合着就行了。老人的话语中显然没有怨恨,这让周润龙的心稍稍宽松了一点儿。
周润龙后悔没带些热饭热菜来,他出门时妻子已把饺子下锅了,几样汤菜也热好了。他是瞒着妻子准备了这箱东西,趁妻子在厨房做饭时偷偷溜出家门的。现在,他才知道老人和孙女还没生炉子,带的东西再好也不能马上吃。
看到周润龙带来这么多东西,而且都是他和孙女想买却没钱买的年货,老人心里一阵温暖。他感激地说,谢谢周警官,我老汉真是遇到菩萨了。
菩萨?我能与菩萨相比?周润龙心里在自嘲,同时被老人的朴实和宽容而感动。他忍不住握住老人的手,说,大伯,昨晚让你和孙女受惊吓了,实在对不起。
老人有点儿受宠若惊,忙赔笑脸,周警官,你们那是公事,咱没啥说的,要怪只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他犯了法,你们想咋办就咋办吧,只是可怜了孙女,连和她爸爸团聚一晚都不能。人,你们已抓去了,只盼他能好好认罪,早一天出来,早一天回家。
周润龙把老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临走时,周润龙叮嘱村长给赵大伯家送几块煤球来,过几天他再过来。老人嘴里说着不用不用,眼里却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目光。
五
黑蛋大年三十被送进看守所,和那些罪犯同住在一起,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他恨死那两个交警了,害得他连年都过不安宁,连和女儿待一个晚上的机会也没有了,要知道,他外逃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哪一天哪一夜不在想女儿,不在牵挂年迈体弱的老父亲啊!自老婆外出之后,他们可是他心中唯一的亲人啊!可那两个可恨的交警怎么这么不近人情,竟然大年三十来到家里抓人打人,他们可真够狠的啊!
黑蛋想到这里,突然产生了一点儿疑惑。他回来的事交警队怎么知道得这么快?他回赵庄没碰到谁啊,为了不引起村里人注意,他白天可是躲在村外的破砖窑里的,连回家也是在晚上十二点以后才回的家,他也没给家里打电话,怎么就让警察发觉了呢?这两个警察难道有千里眼?有警犬那样灵敏的嗅觉?难道会算计?自己这么小心谨慎,还是被他们得到了消息,看来,他俩为了抓他可真是费尽了心思。一年时间都过去了,他们仍不放过他,成心和他赵黑蛋过不去,等他出去了,非找他们算账不可,让他们知道他黑蛋的熊胆!
那一夜黑蛋一点儿也不困,心里乱得如同一团麻,一会儿恨死两个交警,一会儿又想爹和女儿,一会儿又骂老婆,要不是那天老婆突然跑回了娘家,他不会急急忙忙开着三轮车往回赶,也不会撞死那个老汉,更不会躲藏这一年多了,像只怕见人的耗子,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后半夜,黑蛋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蜷缩在角落的整个身子像筛子一样抖动个不停,头也一阵阵剧烈疼了起来,同时感到一阵阵昏沉。他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十八层地狱,等着阎王爷给他宣判死亡的命令。不知不觉中,他紧闭上双眼,鼻孔里拉起长长的警报,惹得旁边一个犯人狠狠地踢了他几脚。
黑蛋腰部被踢疼了,他睁开眼,正要破口骂人,却发现一个戴着大盖帽的警察站在了自己眼前。那警察朝踢他的那个犯人狠狠瞪了一眼,那犯人一下子规矩多了。
开饭时,黑蛋无精打采地缩在号子里的一个角落,虽然很饿,却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看到一样被圈在里面的犯人,吃的饭却不一样。当一个警察把饭给他端到眼前时,他一看是稀饭和馒头,就不想吃,嚷嚷着要吃带肉带鸡蛋的早餐。那个大个子警察说,给你家里打个电话,让家里给你交六百元伙食费来,你也可以吃小灶。
后来,别人才告诉他,在这里,家里有钱的就能吃小灶,没钱的只能吃一般的饭。黑蛋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自言自语说,坐监也分贫富啊!真是人穷了连活的路都没有了。哼,我家里这会儿老爹还病着,女儿还饿着,哪里还有钱开小灶?
警察还是听到了他的嘟囔,说,那你就放乖点儿,你以为到这里是享福来咧?
老子死在这里也不用你管!黑蛋扭着脖子,不服气地顶了一句。
赵黑蛋,你规矩点儿!
黑蛋一扭头,看到周润龙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站到了眼前。周润龙的目光炯炯有神,黑蛋对这双严厉的目光感到了心怯,但他还是不服气地瞪了周润龙一眼,嘴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周润龙跟旁边的警察使了眼色,那警察又让黑蛋回到监室里去,便和周润龙离开了。
周润龙是从黑蛋家出来之后,直接来到看守所的。他是为黑蛋而来的。虽然黑蛋已抓住了,可案子不到头,他也无心过年。他知道,年一过领导又会问起这个案子的,受害者家属也一定会来大队索赔的。今天是大年初一,他班也值完了,本可以在家嗑瓜子、看电视,但他觉得与其那样闲着无聊,还不如找黑蛋问问情况,趁热打铁,快刀斩乱麻,将这个案子搞出一点儿眉目。
看守所民警告诉周润龙,黑蛋患了重感冒,本想给他开小灶,可是这小子就是不老实,嘴里还净出狂言。刚才黑蛋的话周润龙听得一清二楚,他是有点儿恨黑蛋的猖狂,可一想起他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处境,就又有点儿同情起他来。
周润龙已从黑蛋的老爹那里得知,黑蛋在外躲了一年,没给家里挣回一分钱,连自己平时都吃不饱肚子,要不是巷里左邻右舍时常照顾,家里穷得连锅也揭不开了。他把这情况告诉了看守所民警,并说要指望黑蛋家里人给他送伙食费,看来是不可能的。
那个民警听周润龙这么一说,双手一摊,也一脸为难,所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经费困难,要都想照顾好还有难处。
周润龙懂得同事的意思,那意味着家里不出点儿钱,黑蛋就吃不上小灶。可黑蛋是病人啊,伙食不改善,身子怎么顶得住?想想黑蛋刚才那股狂劲儿,周润龙对他既同情又气恨,活该,谁让你黑蛋撞死人偷偷跑了呢?你以为你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你以为警察都是饭桶,真拿你没办法?
这时,腰间的手机响了,是老婆叫他回家吃饺子,女儿还在电话里说吃完饺子要和爸爸一起逛超市买东西,周润龙这才想起昨晚值班前答应过女儿的话。他摸了摸警服衣兜里的钱,便一口答应了女儿的要求,说爸爸马上回来陪你吃饺子。
周润龙转身刚要回家,忽然听见监室里一阵混乱。民警忙跑过去看了一下,又很快返回到周润龙跟前急促地说,那小子突然昏过去了。
周润龙赶忙转身跑了过去,看到几个犯人抬着黑蛋的胳膊和腿出了监室,黑蛋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极弱。
周润龙这才凑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黑蛋,只见他嘴唇干裂而煞白,消瘦的两腮像猴子,蓬乱的头发像杂草,短硬的胡楂像钢刷,给人的第一感觉好像吸毒的烟民。看到眼前这瘦弱的黑蛋,周润龙的心有点儿软了。他能体谅一个出逃在外的人的艰难辛苦,也能体会到黑蛋的老爹在除夕夜依依不舍的心情,如果老人知道儿子在大年初一昏倒在看守所,不知会怎样伤心痛苦。
周润龙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不忍心也不愿意看到身处困境的人再遭受饥饿的折磨。他悄悄把那个警察叫到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钱递给他说,给黑蛋改善改善伙食吧!
周润龙走出看守所,眼前还浮现着黑蛋脸色苍白的样子。他揉了揉双眼,发动两轮摩托,朝家驶去。
六
收假后的第一天早晨,周润龙刚上班,就被几个男男女女围在交警大队门口,几个人七嘴八舌一齐对他攻击。
周警官,听说那个黑蛋抓住了,咋不通知我们一声啊?一位中年妇女凑近周润龙问。
周警官,当初你可是答应我们的,只要人逮住了,就给我们要钱的,现在我们可是一分钱都没见到,你们交警队说话算不算数?一个中年汉子质问道。
姓周的,今天你不给我们钱,你就别想上班。说这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穿着一身部队的迷彩服,气势汹汹地逼到周润龙的跟前,说话的口气很强硬。周润龙认出他是死者的儿子。
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还不到上班时间,大队院子里的民警还没来几个,周润龙一时脱不开身。这时,王小兵骑着摩托车来了,他一看这阵势,撑好摩托车,一把拨开人群,护着周润龙,用食指指着吵闹的人群说,你们再这样乱吵乱闹,这事我们还不管了,你们直接找法院打官司去!他拉着周润龙朝大队院子走,有人上前阻止,王小兵抡起手臂一阵横扫。
眼看要爆发一场混战了,周润龙赶忙拉住王小兵抡起的手臂,另一只手示意大家静一静,然后大声说道,大家有话好好说,这样乱吵有啥用?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我们交警队没有给你们要钱的权力和职责,我们只能调解,促成你们双方达成协议。就是对方同意赔钱,那也得有个过程,再说,对方现在也没钱,我们正在想办法协调,希望你们也能理解我们的难处。
其实,周润龙心里很明白,这些农民根本不懂事故处理程序,也不了解交警的职责,以为交警接手了案子就能包办一切,抓人是交警的事,要钱也是交警的事,达不到要求他们就乱骂一通,甚至把死人抬到交警大队门前,亲属披麻戴孝在交警队门口哭哭啼啼,无理纠缠办案民警。虽然他也窝了一肚子火,可这会儿他不能发泄,大家正在气头上,话说不好会惹更大乱子的。
好不容易把肇事者抓住了,本想他们会对办案民警感激一番,没想到他们不但不领这份情,还来到交警队纠缠闹事。王小兵心里不耐烦了,埋怨周润龙说,这伙人已不是一两次这样瞎闹了,你给他们讲这么多道理有啥用?有能耐,让他们直接找黑蛋要钱去!
人群中又出现一阵骚动,各种声音嘈杂在一起,让周润龙的双耳一阵乱鸣。他尽量克制自己,同时制止着王小兵的言行。他心里清楚,这些人这样吵闹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人家的亲人被车撞死了,既没得到赔情,又没得到赔钱,搁在谁身上都会发火的,再说,他们毕竟是农民,咋能懂得那么多的法律条款?看来,解铃还得系铃人,道理讲得再多,都不如给受害者家属要点儿赔偿金。
周围还有人叽叽咕咕,周润龙这时心里已有了底。他点了刚才质问他的那中年男子和死者的儿子作为代表,叫他俩到办公室慢慢说事。中年男子和年轻小伙点头同意了,他俩一番劝说之后,那群人才陆陆续续地散开了。
周润龙把中年男子和年轻小伙让进办公室,坐在两人对面,坦诚地告诉他们,赵黑蛋人虽然已被拘留了,但家里确实一分钱也拿不出来,民事赔偿很困难,让他们多考虑考虑,看怎样协调处理好。然后,他向他俩表示,肇事者赵黑蛋触犯了刑法,一定会得到刑事处罚。
中年男子对周润龙的话半信半疑,赵警官,我总觉得你有点儿偏袒那个赵黑蛋,处处替他们说话,照你这意思,他家拿不出钱,我家老人就白白被撞死不成?他赵黑蛋再穷也不能一分钱不赔!赔不多还不能少赔点儿?
周润龙一看中年男子依然比较固执,想了想说,这样吧,如果你们不信,我就带你们去他家里看看,你到时再做决定吧!中年男子和年轻小伙点头表示同意了。
七
老人看到周润龙带着两个男人来到家里,支撑着带病的身体,从炕上爬了起来,披上了那件油黑的棉布大衣,下炕给来的客人倒水。除了一把破旧的椅子,屋里连个凳子都没有,几个人只好坐到脏兮兮的炕沿上。
大伯,不用倒水了,我们只是来看看。周润龙连忙止住老人的举动,让老人坐到火炉边的椅子上,然后对旁边的中年男子和小伙子说,这是黑蛋的父亲,炕上的那个小女孩儿是他女儿。小女孩儿刚才正一个人在炕上玩儿一个小布熊,看到家里来人了,就停下来,两只乌黑闪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来人。周润龙继续说,老人有病,家里就这三间旧房,那辆旧三轮车还在院子里放着,快成一堆废铁了,除了这些,家里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赵大伯听出了周润龙的意思,也似乎明白了来人的意图。他赔着笑脸说,你们就是让车碾死的老汉的家里人吧?这事都怪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你们家也都不得安宁,我替我儿子给你们赔个不是吧!
中年男子坐在那里低着头默不作声。小伙子看了一下周润龙,叹了口气说,周警官,人命关天,我爸可不能这样白白被撞死了,他黑蛋家再穷,也要赔埋人钱吧!
中年男子暗暗戳了小伙子一下。
周润龙站起身,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说,你放心,欠你们的钱黑蛋是要还的,只是眼下黑蛋老婆跑了,丢下老父亲和年幼的女儿在家,生活很困难。要赔偿,也要等到黑蛋出来后再想办法给你们还。
这时,老人慢慢走到炕沿前,揭开炕上的竹席,从竹席下摸出一个深蓝色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沓陈旧的毛毛钱。老人把它递到周润龙跟前,说,周警察,这是我老汉从牙缝里省下的一点儿钱,你们不要嫌少,拿去替我儿子给他们还债吧。
那一元、五角的票子被老人叠得整整齐齐,差不多有五六十块钱。周润龙看着老人手中的毛票,心颤抖了。他明白,那可是老人的救命钱,也许是老人和孙女今后的生活费,虽然这点儿钱与几千块钱的丧葬费、几万块钱的死亡补偿费相比微不足道,但它的分量却丝毫不轻。他没敢接老人的钱。
周润龙不肯接钱,老人急了,说,周警官,大伯知道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你对我们家好,大伯不会知恩不报的。黑蛋惹下这么大的事,让你夹在中间为难了,这点儿钱你就劝两个小兄弟收下吧!
周润龙听着老人的话,心里却不是滋味。那晚他和王小兵那样粗暴地对他儿子,那样让他和孙女伤心流泪,老人还这样感恩,让他觉得脸上阵阵发烧,心里很愧疚。
老人又说,大年初一那天早上你走后,村长给我送来了煤球,我把你送来的饭菜热好后,想和孙女一起吃,可一想儿子还在看守所饿肚子,我又有病不能出门,就托村长到看守所给儿子送饭菜。村长回来说,他从看守所民警那里知道,你到看守所看过我儿子,还给我儿子交了伙食费。村长在拘留所见到了黑蛋,把你对我们家照顾的事都说了,黑蛋听了,当着村长的面就哭了,说对不起你周警官,他出去后要好好挣钱,给人家赔钱。老人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周润龙接过打开看后,把它装进了上衣口袋里。
中年汉子并没有被老人的话感动,似乎也并不领情,说,周警官,你是执法人员,不是活菩萨,做事可要一碗水端平,这件事最后处理得可要让人心服口服啊!
老人明白了中年汉子的意思,说什么也要周润龙劝两人把钱拿走。周润龙走近老人,握着老人的双手,让老人把钱收好,劝老人不要这样,说他领情了。老人突然沉下身子就要下跪,周润龙连忙扶住老人,才从老人手中接过了包钱的布包。
那是我爷爷买药的钱,你们不能要啊!炕上的小女孩儿突然哭喊了一声。
周润龙被女孩儿的哭喊声怔住了,仿佛被凝固了似的,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周润龙趁老人不注意时,把钱包偷偷放到炕头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拉起中年汉子和年轻小伙子就朝外走。
走出赵庄村,夕阳已开始西下,晚霞把西边的天地间染成一片橘红色。周润龙上车后从衣兜里掏出那张黑蛋写的还款计划和保证书,递给中年男子,对中年男子和年轻小伙说,你们放心,欠你们的债黑蛋会慢慢还的。
警车徐徐离开了赵庄村。周润龙从警车反光镜中忽然看到,村头站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女孩儿,这一老一幼在黄昏的春风中久久地目送着他们。渐渐地,两人的身影在车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原载于《小说选刊》2011年增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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