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短篇小说卷——结案风波(三)
目录
结案风波 / 晓剑
无罪辩护 / 孙红旗
凝聚力 / 宗利华
新闻发言人 / 张策
空位 / 冉利敏
老民警遇到新问题 / 张秀莹
英雄论 / 易凡
人命关天 / 孙明华
总有一种力量令你前行 / 唐六勇
老警 / 吴全礼
还债 / 邢根民
最初的约定 / 宋丽娜
红营盘 / 刘昆鹏
商水河之恋 / 郝昕
直觉 / 平萍
凝聚力
宗利华
1
看来,庄响打算继续没病装病。
李亚楠向刘子峰汇报完毕,抱着胳膊站在那儿。刘子峰整面脸都被烟雾包围着,轻飘飘地抬头问,这次什么病?李亚楠说,腰疼。刘子峰紧跟着嘿的一声,昨天下午,还跟街上几个小痞子去踢足球,他以为我不知道吗?李亚楠抿着嘴笑,连说佩服,老特工风采不减当年,消息灵通得很,庄导就这么说的,昨天下午在踢球的时候,被足球撞了一下腰。
刘子峰扭头看一眼窗外。食堂里宋师傅养的一群鸽子正奏着响哨,滑翔过前面一栋楼的楼角。
刘子峰说,他怎么不说脑袋叫驴踢了?
在李亚楠面前没必要掩饰。李亚楠是自己人。市警校的老同学。山不转水转,时光转了快二十年,咔嚓一声,俩人又转到一块儿,到了同一个派出所。刘子峰到城郊所来报到的一周前,李亚楠就获悉消息,专门给他发贺信,又补充一句,缘分哪。刘子峰顺手回复,莫非,老刘要交桃花运?李亚楠答,算了吧,周易上说,桃花运不讲究轮回。
几条貌似打情骂俏的短信,是有些说处的。
当年,刘子峰在市警校学员队里当队长,跟他同一个县的李亚楠,则是团支部书记。之间的关系,类似于现在的公安局局长跟政委,或派出所所长跟教导员。李亚楠生得小巧,嘴巴却大,咋咋呼呼的。干完本职,捎带着连刘子峰这队长的一部分活儿也抢着干,比如站在讲台前大着嗓门儿下个通知什么的。刘子峰虽暗地里送她外号老乌鸦,却乐得自己省心。他一心一意忙大事儿。上学期间能有什么大事儿?当学生会主席、入党、荣获全省优秀毕业生。都是无形资产,在学校里一步到位,走上社会就省好多劲儿。刘子峰那时已早熟,活脱脱一个老谋深算的特工。其志不在小,不在一个区区警校学员队。按说,小丫头李亚楠脑子也不笨。她可不是什么燕雀,不懂鸿鹄之志。之所以甘当绿叶,去衬老刘这朵红花,原因很好解释:她对刘子峰有感觉。麻烦的是,老特工对老乌鸦缺少感觉。李亚楠就是再乌鸦,男女感情这种事儿上毕竟是需要委婉的。女孩子嘛,哪能太过于单刀直入?结果剃头担子一头热,临到毕业,绿叶变得黑幽幽的,红花也绽放了璀璨一朵,却根本就没结出预想的果子。参加工作后,虽说两人在同一个县里当警察,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是有缘无分,直到各自成家。
李亚楠当时郁闷,后来生气,再后来,觉得这事儿透着好笑。
她对刘子峰说,当年要是我直接把你在床上拿下,你会不会娶我?刘子峰绕着弯儿走,一脸后悔样,哎呀呀,都怪我笨,我晚熟,我怎么就一点儿也没看出苗头来。李亚楠哼一声,你还晚熟?你都熟透了,可惜你熟的方式不对。
说这话已是十年之后,一男一女都变成老油条,颇耐高温高压,不怕开玩笑过头。
现在的刘子峰跟李亚楠,还不是派出所所长跟教导员的关系。所长是真的,教导员的称呼,却是派出所的小民警们私下里封的,言顺,名却不正。教导员是谁呢?不是别个,正是被足球撞了一下腰的庄响。
我看他不是庄响,就是个猪鼻子里插大葱。
刘子峰又发一句牢骚,把李亚楠逗得哈哈大笑。刘子峰赌气似的说,索性去看病人!带上七根香蕉、七个橘子。李亚楠说,这事儿靠谱,七上八下嘛,七这个数字对官迷来说很吉利。我再去门前小店里赊上七罐八宝粥,给他补补脑子。刘子峰接下来的话就半真半假了,穷成这样?连七罐八宝粥也要打欠条?
李亚楠哎呀一声,开始抱怨,你虽是大当家,可你知道柴米油盐贵吗?她开始扳着指头数落,你看,三十多个联防队员、勤杂工眼看要发工资,水电费、伙食费、汽油费,这些数字儿每天都在呼呼地跑。就昨天,市电视台来采访咱们抚养的失学儿童小阳阳,连吃,带喝,加拿走,一下子三千多。
刘子峰挠挠头皮,别急,钱的事我想办法。李亚楠看着刘子峰日渐稀疏的头顶,笑着说,你也别犯愁,一犯愁头顶上就掉毛。刘子峰赶紧把正在抓挠的手挪开,反驳说,庄稼地里倒是绿油油的,里头能跑火车吗?李亚楠说,很对,聪明的头顶不长毛,能当飞机场,能落下一架直升飞机。
笑闹过后,李亚楠扭头往外走。
刘子峰却说,香蕉橘子八宝粥都算了。搞一箱奶吧,给他点儿健康,给他点儿力。李亚楠回身,眨巴着眼睛,反问,你真觉着有这个必要?刘子峰说,很有必要。别人不看可以,庄导必须看。这样显得班子团结,显得队伍有凝聚力。
李亚楠再问,你亲自去呢,还是我代表你去?刘子峰又开起玩笑,周易上说去看个假病人,还需要分公母吗?李亚楠说,这个没说,但要算算探病者的生辰八字儿。刘子峰问,你给我俩算过吗?李亚楠一本正经,算过。你俩八字不合。刘子峰歪着脑袋问,看一次会出人命?李亚楠说,那不至于,会加重病情。刘子峰一挥大手,反正就是个腰疼,再加重,也死不了人。明天一大早,咱们一公一母都去。
不料,这次庄导的伤却不是假的。
这人有个耐人寻味的口头禅,小角度射门。这话来自足球场,其延伸含义却很丰富,几乎任何领域都可套用。那天下午,恰恰是在足球场上,这话却显出了原本意义上的力量。敌方一个胖子,牢记庄响这句话,居然在零度角开出一个高难度大脚。庄响是踢后卫的,那时紧急做出伪专业防守动作,双手捂紧裤裆,身子扭转四十五度高高跃起。哪想,胖子脚法太糙,旋转球没踢利索,吃奶的劲儿倒是龇牙咧嘴全使上了。只听得砰的一声响!
球出底线,庄导滚进球门。
你瞧,已经贴上膏药了,我估摸着,得养几天。庄响掀起衣服,让原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刘子峰勘验痕迹。刘子峰发出嘶的一声,似乎也被球撞到了腰。他说,老庄啊,千万要提防小角度射门。不服老不行的,别看咱们都四十岁左右,骨骼却已是残花败柳。庄响说,这话对头,总是觉着很硬,没想到皮球轻轻一撞就裂。李亚楠插话道,所以刘老板给你带来了高钙奶。庄响扭过头,瞧着她,不露声色,都多少年不吃奶了。李亚楠撇撇嘴,果断还击,嫂子不舍得吧?庄响说,她倒舍得,我不忍心。李亚楠问,到底是心疼你媳妇还是心疼钱?庄响终于闷不住,指着李亚楠,哈哈大笑。李亚楠哼一声,想跟我斗?庄响说,你是乌鸦嘴,我斗不过你。
就在那时,刘子峰手机响了。他瞧一眼号码,举着手机溜达到前阳台上。李亚楠看了他背影一眼,还没扭回头,庄导的手机居然也响了。他看一眼号码后,想起身去接,腰却直不起来,动作拖泥带水。李亚楠迅速起身,说,我回避。看来该电话内容少儿不宜。
庄响家的厨房、餐厅、客厅在一条线上,显得很气派。李亚楠站到北面厨房里,端详着那些杯盘碗筷,脑子里却浮想联翩。好嘛,一个所长,一个教导员,一个站在南阳台,一个坐在客厅沙发上,都压低声音接电话。北面厨房里,还站一个抱着胳膊背对他们的女副所长。
此画面很间谍,很搞笑。
刘子峰走回客厅时,庄响也扣掉手机,说,没想到被个球玩意儿伤到以后,昨天晚上到现在慰问电都打爆了,还惊动你刘大老板、李大管家登门探视,简直是罪过啊。刘子峰站着,看样子不打算继续坐下去,说,李大管家说过,情人是别人的,身体是自己的。你在家好好休息,天天向上。庄响连连点头,说,我得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捉摸一下怎么预防小角度射门。
回去的路上,刘子峰突然问开车的李亚楠,家里还有多少钱?
李亚楠扭头看他一眼,顿时明白,刘子峰接的那个电话,也是一个少儿不宜。她不再开玩笑,有二十几万吧,取多少?
刘子峰沉默好半天,却说,再说吧。
他心里在想,庄响刚才接的那电话,估计也绝对不是什么慰问电。内容跟自己接到的应基本一致,只是来电者不同而已。
电话内容显示,局里又要搞一次微调门。
所谓的微调,是指小范围调整干部。既然小范围,名额有限,自然不宜搞得轰轰烈烈,路人皆知。因此准确及时的信息把握,显得至关重要。当然,要成功破门,还得需要借鉴庄响的那句话,采用小角度。
给刘子峰电话的人话不多,很简单的几个字儿,力道却颇足——魏局马上到点,崔主任主动要求退二线。魏局是副局长,崔主任是政治处主任,为两个局党委成员,或者说,两个副县级干部。官场上特别讲究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两个大坑赫然出现。
而刘子峰已经到了占下其中一个坑的境界。
调任城郊派出所之前,他是县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据老特工观察,三五年内,想更上一层楼的难度系数很大。刑侦大队舞台很广阔,稳打稳拿的主角,却只有一个大队长童磊。此人年龄优势太明显,很适合再继续干几年。再者,两人私交甚笃,不适宜搞歪门邪道伤害感情。刘子峰研究一番三十六计,决定采取上计。
于是,他左盘右带,剑走偏锋,成功抵达城郊派出所。
城郊所是局里千擦万擦的一个窗口,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市局、省厅大领导下来调研,局长请示一下,要不下去看看?第一站则必定是到这儿。该所硬件敞亮,软件也不差,很给局领导争脸。领导跑顺腿的地方好处很明显,坏处也存在。好处不需多解释,一进城郊所当所长,差不多一只脚已经迈进副局长门槛,就是个种子选手。除非,你千扶万搀也上不去墙。坏处是,这一个摊子大得很。没有金刚钻,还真不敢揽这个瓷器活儿。当城郊所所长,别的本事可以略差,化缘的技能却必不可少。刘子峰一到派出所,角色突变,好一阵子忙乱。那简直是个针线笸箩啊!上面千条线,下面就这一根针。刘子峰的绝顶,并非完全是因为聪明。他也是愁的。
不光愁钱,还愁人。
所有人都知道,城郊所向来是复杂之地。所址就在城区,那些乡村所的民警大多在城里安家,都愿意往这里面挤,到了这里,也就算进城了。如此一来,所里民警乌乌压压、鱼龙混杂。看似人数不少,能干活的不多,越是干不了活的,你越不敢招惹。根本就不用打听,一不小心人家七大姑八大姨,就是在市委甚至省厅官居要职。
刘子峰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李亚楠不需要他担心,担心的是庄响。这个老刺头全局闻名。前任所长出自政工口,文职人员,戴一副眼镜,说话很靠章法,但脾气性格都很绵。上任没多久,就被一摊子事儿搞得屁滚尿流,灰溜溜下场。追究起来,问题有一多半出在老刺头庄响身上。单他一个倒不值得过于担心,问题是老刺头下面还有几个小刺头紧紧追随,已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刘子峰赴任没几天,就开始一个个修理小刺头,像手握一把双面刀片刮胡刀,翻来覆去地刮。其目的却直指大刺头。
半年过去,悄无声息。至少,在表面上,其乐融融,貌似很有凝聚力。
连刘子峰都暗自觉得奇怪,莫非这刺头徒有虚名?其实非也。老刺头再刺头,也知道审时度势。刘子峰非比前任,他不是一个软柿子,不但老谋深算,而且从参加工作起就干刑警,做派强势,荤的素的都不怕。
以刘子峰为车头的城郊所,慢慢提速,越跑越快,咔嚓咔嚓的声响中,三年时间过去。老刺头看似没了脾气,身上的毛病却多起来,极需要踢足球以锻炼脆弱的骨骼。刘子峰不管不问,任他去一门心思钻研射门角度。但他心里清楚,三年来,庄导表面哼哼哈哈,内心却大大不服。
当然,刘子峰更清楚,此人的不服是有底气的。庄响虽出自辖区内的农门,但家族势力实在不算小。庄氏兄弟四个,两个真正的私企老总,一个村书记,一个派出所教导员。别看村书记官儿小,现如今城市蔓延步伐加快,逼近城郊的土地越来越值钱。一个村书记,就是个土皇帝,手里支配的钱,绝对比刘子峰这大所长多很多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话是很对的。而作为庄氏四兄弟老大的庄军,能量非凡。据说,省里市里都很玩儿得开,白道黑道走得四通八达。
其实,刘子峰这次去看伤员,并非他所说的为了队伍凝聚力,而是欲盖弥彰。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杀机暗藏。
2
刘子峰正部署任务,庄响拄一根拐杖推门而入。大方桌周围,哗啦啦所有目光都聚到他一个人身上。庄响半开玩笑半发牢骚,看什么看?没见过残疾人啊?
刘子峰立刻意识到,队伍里面叛徒不少。
按他的想法,庄响你既然被撞了腰,那就在家养伤。不喊你,是体恤下属。没想到,夜里十一点,没有被公开通知的庄导一副残疾人架势,出现在集中统一行动现场。
这种时刻不适合开玩笑,荤话拿不上桌面。民警们一个个挤眉弄眼,心照不宣。乌鸦嘴李亚楠一本正经,低头整理笔记。刘子峰却立刻换上笑容,拉拉身边儿那张椅子,那是庄导的固定位置。即便他被足球撞得卧床休息,那张椅子也没人去坐。不是没人敢,是都知道规矩,知道自己位置在哪里。
刘子峰觉得应该带头开开玩笑,否则力气凝聚过头,室内气压过大,喘息会很费劲。他一伸手,指着内勤说,抓紧写篇稿子,争取发下期政工简报。庄导拄着拐棍参加行动,这什么精神啊?李亚楠紧随其后,对!去拿照相机,连照片一块儿发。内勤起身就往外走,却被庄响喊住。他嘿嘿一笑,都老革命了,哪能整天琢磨这虚的?
会议照常进行。
这次的目标是洗浴中心、按摩房和路边店。
刘子峰说,要统一着便装,警用装备带好,别忘记带警察证。他话锋一转,再问一遍,统一行动什么最重要?几个民警一起答,安全!
关于这一条,的确是刘子峰大会小会反复强调的。他常说,这话得关起门来说,不能对外人讲。任务完不成,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命。爹妈给你条命不容易,假如人残了、死了,荣誉、奖励算个屁?我不希望你们当英模、当烈士!行动的时候多长几只眼,不要以为和平年代没人敢跟警察动枪、动刀子,说不定,运气来了就碰上个亡命徒。狗急了跳墙,人急了会跟你拼命!
刘子峰站起身,说,出发吧!
家里面只留了三人,刘所,李副所,和恰好到场的庄导。三个人分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刘子峰此举的目的,三人貌似心里都很清楚。庄响关上自己房门后,嘟囔了一句,真是穷疯了。刘子峰一进门,就半躺在转椅上,看着桌子上的电脑屏幕,两根手指却竖在桌子上,像是人的双脚,一前一后,走来走去。
当晚,战果并不辉煌。四路人马,三路有所斩获。到凌晨二时左右,派出所内依然灯火通明,主力干将几乎全部上场,对付四对卖淫嫖娼男女。
刘子峰站在窗边,抬头看月亮。
四路人马中唯一一路没有收获的原因,他了如指掌。那路人马的先锋,他安排了两个新面孔。一个是刚来的刑警学院大学生李铎,另一个则是市局下派锻炼的刘一顺。刘子峰安排他们打入新世界洗浴中心,说,你俩就是卧底,只要里面有动静,立马发短信。
刘、李两位新人都很激动,对他们来说,这活儿很有吸引力。据爆料,那家洗浴中心有个装修豪华的舞厅,每到半夜时分,就会上演艳舞,且艳得尺度大开,男男女女全都赤身裸体,很给力。不但如此,该中心内有曲里拐弯无数个按摩房,具体干什么的傻子也明白。两位新选手先是洗澡、沐浴,随即身着短裤,披着浴巾,进入舞厅,大爷一样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结果,守到半夜,舞台上的男女虽尺度开得算大,却远大不到需要发短信的程度。最后,主持人请求客人谅解,原本准备艳舞的演员集体食物中毒,有两男一女刚被送往医院。因此,艳舞取消。
刘一顺躲到卫生间,给刘子峰打电话。
后者说了两个字,撤退。
次日上午,全所民警碰头会。刘子峰脸色乌黑坐在那里,听汇报。完事之后,室内一片寂静,都感觉到气氛不对。刘子峰把手里的笔啪的一下子扔在桌面上,好半天不说话。
显然,他很生气。
新世界是怎么回事儿?他问得很直接,为什么部署如此严密,还是一无所获?那里面有没有问题,谁心里不清楚?为什么人一进去,人家就能知道?其实我心里有答案。只不过我不想挑破。不信你以后就跟我对着干。我刘子峰是什么人你们应该明白。我当刑警的时候接受的教育就是,当一名好刑警,你就得比流氓还流氓,比土匪还土匪!
发火完毕,刘子峰离开会场。
所有人悄无声息地撤退。
李亚楠的短信非常迅速,刘子峰屁股下还没坐热。两个字,一个问号:为何?刘子峰考虑半天,回道,没事儿。李亚楠说,你这敲山震虎能起多大作用?刘子峰悄然一笑。看来,李亚楠的确对他很了解。刘子峰回了一个字,累。李亚楠回话,累就把弦松一松,老这么绷着干吗?
可刘子峰脑子里那根弦哪能松得下来呢?
让李亚楠感觉奇怪的是,接下来的几天,刘子峰没问家里还有多少钱,联防队员的工资照常在发,水电费继续呼呼地蹿数字,吃喝用度有条不紊地前行。李亚楠当然也知道那两个大坑,她替刘子峰着急。刘子峰没再提钱,她也清楚那不是好玩儿的。别看刘子峰到处化缘,抓秃了头顶想办法,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也有道。李亚楠在想,他是否在等我提醒,或者暗示?
有一点需要提醒,庄导的腰疼正日渐痊愈。不拄拐杖了就是个明证。大病初愈,足球是踢不成的,正好加班加点工作。事实是,庄导从来没像那几天那样战斗力旺盛。
李亚楠的理解是,两个八字不合的人,都看中了那两个坑。在这个关节上,明争不会太明,暗斗估计不可避免。李亚楠再替刘子峰急,也得有底线。她知道,一个不小心把庄导惹毛了,也是一个不好玩儿的。
周六傍晚,李亚楠正陪儿子写作业,突然接到刘子峰电话,说,今晚到所里来一趟吧。刘子峰的语气非常轻松。周末加班,在派出所根本不算稀奇事儿,且是私人电话,完全可以开玩笑。何况,李亚楠已经离婚,独自一人带孩子,来去自由,相当轻松。她问,想叙旧,还是谈工作?刘子峰说,先工作,后叙旧,两不耽误。
将儿子送到姥姥家,驾车赶到所里,已是华灯初上。
看上去,刘子峰却完全是为了叙旧。他歪着头问,咱儿子学习怎样?李亚楠答,咱儿子聪明随你,不过,头顶上的毛很密。咱闺女呢?这次考第几名?刘子峰有一女儿,比李亚楠的儿子大一岁。刘子峰抓着头皮,这孩子不随你,学习不行,到底随谁,我现在搞不清。李亚楠说,只要不随男同学就不用怕。刘子峰嘿地一笑,说,现在的孩子简直是跑步进入叛逆期,根本管不了。
絮叨半天,李亚楠终于忍不住了,真是叫我来跟你叙旧啊?我儿子还没人看呢。刘子峰皱着眉头,也是,也不是。我心情不好,你这当下属的有义务陪我说话解闷儿。李亚楠一努嘴,现在是周末,休息时间,我又不是你老婆。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说到这里,李亚楠及时刹住话头,突然一下子觉得,这时间和地点,都不适合开这种玩笑。李亚楠一止住,刘子峰也似乎感觉到某种危险。
李亚楠又顺口问一句,为什么心情不好?
刘子峰答,开玩笑的。
这一问一答,又显得过于庄重。幸亏,有人敲门来稍稍解围,是食堂的宋师傅,问,今晚还需要多备夜餐吗?刘子峰说,当然需要,除了值夜班的联防队员、110值班室民警,至少还要多准备十几个人的饭。李亚楠扭头看了一眼刘子峰,这才意识到,老特工不是开玩笑。宋师傅扭头出去,李亚楠盯着刘子峰看,并不说话。刘子峰笑,怎么了?李亚楠站起身来,不跟你玩儿了,傻子一样被你骗。刘子峰赶紧说,我没骗你,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是等一会儿,一等就等到深夜。
李亚楠在办公室正处于半醒半睡状态,忽听楼下一片喧哗。起身先去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凌晨一点。到一楼的时候,稍稍有些惊讶。只见人来人往的,像是赶大集,情景一瞧便知,这帮小子打了个胜仗,带回的人不少。忙碌的人里,不光有派出所的,还有刑警队的几个。李亚楠暗骂刘子峰保密工作真到位,连管家都不知道。她悄悄地问小家伙李铎,怎么回事儿?李铎脸上压抑不住兴奋,都是新世界洗浴中心的。男男女女,完全赤裸。
李亚楠抱起胳膊,轻轻摇头。
突然一下子竟有了些紧张。
看来,暗斗要升格,改为明争。
在这样一个时刻,刘子峰你有必要去捅马蜂窝吗?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不光她知道,所里很多人都知道,新世界的后台老板,正是庄响的哥哥庄军。还有传言说,庄响在里面也是有股的。刘子峰当然也心知肚明,别看他摔钢笔发火,那不过是表面文章。刘所舞剑,意在庄导。但敲山震虎有必要,真刀真枪地干合适吗?
刘子峰迎面而来,并不太过兴奋。两人对视一眼,刘子峰擦身而过,悄声说,跟我来。李亚楠关上门才问,怎么得手的?刘子峰点上一支烟,呼地一口喷出去,说,卧底。李亚楠知道有卧底,她想知道派谁去的。刘子峰不说,她也不再问,同样是规矩。干过刑警的手上都有几个眼线。这部分人潜在水底,身份不宜透露。
李亚楠却问,准备好了?
刘子峰反问,有什么好准备的?
李亚楠忍不住提醒一句,整踏实一些。
刘子峰用左手拇指摁着胸口,皱着眉头,说,崔局正在往这儿赶。
崔局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崔宝华,刘子峰的老领导。李亚楠很清楚这两人彼此也都是自己人。她猜测那天在庄响家里,刘子峰接的电话极有可能就是崔局打来的。何况,崔局分管的刑警大队一把手童磊,跟刘子峰也铁得很。如此说来,行动是局里的意思,或者说是崔局的意思,那还有必要提醒吗?
次日一上班,有人敲刘子峰的门。
他抬头一瞧,哎呀一声,庄哥啊。
来人正是庄歌,辖区月牙村的支部书记。一个普普通通的村书记,当然不至于让刘所如此夸张。此人与众不同,有些来头,为庄氏四兄弟之老二。四兄弟按顺序分别为,军,歌,响,亮。庄歌皮肤黝黑,小个子,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看上去不过小小的一坨,力道却很足。
刘子峰一边倒茶,一边打马虎眼,庄导呢?我喊他来?明知此人的来意不是为了找庄导。庄歌摆手,我不找他,跟他没话,你知道的。刘子峰当然知道,不光他知道,所里好多人都知道。庄歌每次来都不是找庄响。据说,这亲兄弟俩也是八字不合,一见面就掐架。
对此,刘子峰半信半疑。
庄书记来请刘子峰去钓鱼。
月牙村的来历,恐怕就来自于村里那个月牙大水库。时至初秋,已是开网捕鱼的季节。庄歌说,现在去钓鱼,尤其有成就感。手气一好,十几斤的大鱼都能上钩。刘子峰抓抓头皮,哎呀,我哪有那份闲情逸致?当个破所长,整天忙得像孙子。庄歌说,钓鱼能让人心情放松,有利于继续战斗。刘所你得明白,你的身体不是你自己的,是整个辖区老百姓的。换句话说,伺候好你的身体,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心愿。刘子峰受宠若惊,庄书记果然境界高。庄歌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那刘所去不去啊?去晚了,水库里没大鱼就不好玩儿了。
刘子峰打个哈哈,那就去!在桃花岛上钓鱼,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眼前这个庄歌,已经连任两届村书记。第一届竞选时遇到一些小障碍。其时,庄歌还在老四庄亮的化工厂里干销售部经理,身在外地他乡。不知为何,突发奇想杀回老家参与竞选村官儿,搞了先前的班子一个措手不及。实际上,早在选举前半年,就露出苗头,老大庄军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出资让全村党员远赴云南,玩儿了整整一周。选举前,那批游客都悄然收到一份厚礼。直到那时,竞争对手才恍然大悟。于是,硝烟弥漫,两路竞选人马的游说及策反工作均做得如火如荼。结果证明,庄氏兄弟做得很到位。
是年,庄歌高调当选。
到了下一届,已经顺利得让人感觉不正常了。
接下来,庄氏兄弟将触角完全渗透到月牙村。老大庄军、老四庄亮的企业都在月牙村开了分厂,镇上将此作为招商引资的一个亮点层层向上汇报。庄氏兄弟致富不忘家乡人、带领群众一起大踏步前行的优秀事迹经常被报道。
关于月牙水库,先前村里另有承包者,主要也养鱼。庄歌上台后,高成本收购,将其打造成了一个度假村。那水库之所以称月牙,当然取自其形状,远远地看去,的确像一把弯月镰刀。在拱入水域的一片小丘陵上,庄歌组织人马栽种了密密麻麻的桃树,一到春季,漫山遍野,桃花灿烂,赏心又悦目。于是,又唤做桃花岛。
庄书记亲自陪同刘所长登上桃花岛钓鱼。
其间,两人不时哈哈大笑,这起源于各自手机上的荤段子。现如今每人手机上的段子不在少数,及时沟通交流,已成为时尚。一个书记,一个所长,自始至终不谈正事儿,一边钓鱼,一边开女人玩笑,其乐融融。其间,庄书记、刘所长分别接电话一次,均起身离开。电话内容一致,分别来自城郊所民警,都在汇报同一案子的进程。俩人支吾数声,并不多言。坐回原处,继续钓鱼。三句话不到,又是一条荤段子。
没过几分钟,李亚楠打进电话来,问,说话方便吗?
刘子峰捂着手机,说,在桃花岛钓鱼,没下水,很安全。李亚楠哦了一声,很好,小心被别人钓。刘子峰笑,小鱼都很机灵。李亚楠压低声音,少废话。县审计局突然来了俩人,说是审查账目。刘子峰沉默两三秒,问,局里就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陪同?李亚楠说,连个屁也没人放,人是直接进办公室的。
刘子峰顿悟,嘴上却说,那就查嘛,你办事我放心。
李亚楠说,可我怎么越来越不放心你呢?刘子峰说,我虽是一条小鱼,但大鱼我见得多。还有,中午邀请他们一下。要热情,最好请他们直接到桃花岛。扣下电话,刘子峰继续摆弄鱼竿。庄歌打个哈哈,大所长业务可真多啊。刘子峰搔搔头皮,都是些鸡毛蒜皮。
钓鱼接近尾声,庄歌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先去吃饭,下午再钓。刘子峰看一眼庄歌的水桶,说,桃花岛主庄药师水平高,钓的都是大鱼。我钓的都是小鱼。你那桶里的至少在副县级以上,我这边儿可都是副科级以下的小鱼秧子。庄歌说,大鱼看上去霸道十足,自我感觉良好,实际上警惕性很差;小鱼不一样,小鱼机灵。可见,你水平高。
两人欢快地笑着,互拍马屁。
刘子峰不急于离开,他在等电话。果然心有灵犀,李亚楠的电话及时而到,说,似乎有惊无险。他们答应留下吃饭。刘子峰故意大了嗓门儿,哎呀,我这边儿庄书记让留下吃鱼,赶不回去。说着,捂住话筒,问庄歌,县里两条小鱼游到派出所去了,看来我得回去。
庄歌眨巴一下眼睛,喊他们一起来,不就多两双筷子吗?
刘子峰马上对着手机说,那你跟县领导一起到桃花岛来吧。
据李亚楠说,快要到桃花岛了,两位审计人员才意识到是庄书记要请客,突然一下子有些坐立不安。李亚楠冷笑不止,心道这事情很好玩儿。同时,发现刘子峰真是高手。
说着话时,桃花岛的午宴已结束,刘、李两位所长身着警服,碍于禁酒令,滴酒不沾。两位审计人员自始至终都很拘谨,根本没展开手脚。离开桃花岛时,庄书记按人头分配,一人一条大鱼,活蹦乱跳的。不光当天中午酒桌上的人,派出所所有民警,直至联防队员,人手一份。
是刘子峰主动要的。
刘所长跟李副所长悄声说,给民警搞点儿福利吃吃不算索贿吧?李亚楠看着窗外,一撇嘴,却没说话。她跟老特工的观点略有不同,想吃鱼哪里都能搞到,不至于在端人家窝点的时候还撩拨人家,斗蟋蟀一样。
3
新世界洗浴中心案件起得轰轰烈烈,尾声却几乎悄无声息。原因不需要多解释,恰好证明庄氏兄弟能量的确非凡。
有天晚上,崔局给刘子峰打电话,轻飘飘的,我看算了吧。刘子峰半天无语,忍不住问,谁插手了?问罢,就暗暗后悔,这哪是你该问的啊?本来这次突袭新世界,完全是崔宝华一手策划,连刘子峰都觉得,这打草惊蛇的一招有点儿莫名。
崔局太极手一推,是好大的一条鱼啊!
刘子峰不问了。
但他明白,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算了,崔宝华肯定另有打算。问题是,你刘子峰充当先锋,一棍子把马蜂窝捅了,就该做足准备,应对群蜂而起的复杂局面。
然而,数日过去,水面很平静。
庄导腰疼彻底痊愈,已重返球场。庄书记打过一个电话,嘎嘎而笑,好像嗓子里有只鸭子。他继续含情脉脉发邀请,约刘所亲临桃花岛,一边钓鱼,一边探讨黄段子,却被老特工刘子峰婉言谢绝。刚过去的这个环节,自己已是稍落下风,再去桃花岛,岂不是自取其辱?李亚楠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将财物账目整得滴水不漏,只希望在她这儿别给刘子峰扯后腿。甚至,她还暗想,如果刘子峰真需要拿钱去跑路子,去谋划那两个大坑,大不了奉献出自己的钱,友情赞助。
不管怎么说,在这一轮看似挑逗的战役中,刘子峰也不是一败涂地。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儿扬眉吐气呢。这是一记警钟。至少证明,刘子峰眼里揉不进沙子。
却不料,接下来的问题比想象的严重。
事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已过了零点,崔宝华突然发给刘子峰一条短信,寥寥几个字,到我办公室来。刘子峰已经睡熟,长期以来,对电话铃声特别敏感,声音一响,顿时清醒。从时间以及那几个字儿上他推断,要出乱子!
坐在沙发上的崔宝华看上去有些异样。当晚,两人聊得貌似是家常,杂七杂八,根本不涉及重大事件。刘子峰起身出门时,崔宝华一拍他肩膀,兄弟,你我之间,什么话都不多说了。刘子峰一愣,刚要走,崔宝华似乎想起什么,又喊住他,子峰,那事情一定得做下去。你和童磊,要抱成一团。
刘子峰在崔宝华的眼神里面,看到许多纷繁复杂的东西,有恐惧,有悔意,有愤怒,也有无可奈何。
刘子峰暗叹一声。
下了楼,坐到车里面,他摇下车玻璃,悄无声息地点上一支烟。
已是凌晨两点左右,公安局大院里面一片寂静。
刘子峰当然知道,崔局要出什么事,却不知导火线在哪儿,也不知事情到底有多严重。他握着手机,沉默良久,才给李亚楠发条短信,睡了?没过几秒,李亚楠居然回了一个字,没。后面跟一个问号。刘子峰又是沉默良久,才写道,这次是真的累。
足足过了五分钟,李亚楠短信问,在哪里?我去接你。
几分钟后,李亚楠乘坐的出租车停在公安局大门口一侧,刘子峰弯腰钻进去,出租车迅速驶离。老特工一上车就一语不发,乌鸦嘴完全没了大话劲头。两人陷入沉默。车子却悄无声息驶离城区,看方向,似是朝市里而去。刘子峰看着前方,并不问去哪里。市区离县城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一会儿便到了。
李亚楠直接把车引至一家练歌房。
刘子峰问,到这里来干什么?李亚楠说,吼两嗓子。刘子峰想开句玩笑,但声音无力,就我这破锣嗓子,你不要命了?
当晚,刘子峰果然只吼了两嗓子。此后,一门心思喝啤酒,喝得茶几上、地上到处是空酒瓶。李亚楠却半嗓子都没吼,她醉得更离谱,直接倒在地板上。两个人自始至终不谈工作,不谈感情,只谈喝酒。事后,两人各自都佩服自己的定力。老特工战斗力果然旺盛,醉成那样,还顺利护送乌鸦嘴回家。
只是,次日见了,相视一笑,都没有开玩笑的欲望。
没过一周,崔宝华事发。
县城并不大,一个公安局副局长退休,动静不会太大,但因出现意外而倒台,那就是大新闻。何况,事件本身很有意思,牵扯一个女人,一个名气颇大、开家歌舞厅的女人。该女人的确魅力十足,她把一些照片和视频在网上公之于众,让小县城的人们近距离体验了一把艳照门。男主人公正是崔宝华。大众舆论的口味被充分刺激起来,官方声音马上跟进,崔宝华被立案调查。事件过后,该女人从人间蒸发,一时间,又成一个谜。可不管怎样,崔局命运格调已定,接下来是一笔又一笔的钱,像一块又一块大石头,将他的退路完全堵住。
崔宝华被批捕的那天上午,庄书记又一次打电话给刘子峰,这回不是去桃花岛,而是邀请刘所参加新世界开业典礼。刘大所长将新世界一锅端的事件,被庄氏兄弟巧妙地转化成一次重装修、重开业,其经营规模据说又扩大一倍。
接电话的时候,李亚楠恰在一旁,低声问,去不去?
刘子峰冷笑,我要是去,就带上个花圈。
这已经不是刘子峰的风格,有点儿气急败坏。
据说,新世界重开业场面极其隆重,连县政协的要员都去剪了彩。县里几乎所有商界大鳄都纷纷捧场。当晚,刘子峰在有线电视台的新闻里观摩了那个喧哗的场面,看了两个镜头就迅速调了频道。
崔宝华事件喧哗过去,对刘子峰个人倒也没造成多大影响。有人也调查了他,是县纪委和市局的人。对提的问题,老特工都如实回答。
有天晚上,李亚楠忍不住,给他电话,问得直截了当,你真的不会被扯进去?刘子峰说,你以为我给他送了不少钱吗?我也得有啊。他说的是实话,老婆苏红原本是县里一家企业的普通员工,数年前就下了岗。此后周周转转,乱七八糟从事过数个职业,并没挣到什么钱。当然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但几年前苏红准备在股市里放手一搏,将家里的积蓄几乎全投进去,没过几天被牢牢套住。
自此之后,李亚楠不再过问。她心里也明白这一层,知道在经济上刘子峰不会陷太深,她考虑更多的,还是在一些案件处理上。
实际上,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另一丝危险。
这感觉,从那天晚上她看到刘子峰端掉新世界脸上露出的笑容之后,便存在了。这不是空穴来风,据她冷眼观察,派出所内部正风起云涌,那次事件后,庄导已经把弦绷起来。原本聚在他周围的几个民警,举止间也有了异样。一次,她给一个民警打电话,对方说,正处理一起治安案件。然而,她无意中获悉,该同志其实正在桃花岛吃鱼。
李亚楠提醒刘子峰,你说过,小鱼一般都很机灵,还有一些鱼比你还小。
刘子峰眨巴一下眼睛,我知道。
危险的苗头似乎终于冒出一点儿。
一天上午,县局政委给刘子峰打电话,说,来我办公室一趟。刘子峰当时正在审讯室,跟一个拿菜刀威胁顾客的屠夫斗智斗勇,顺口问,现在吗?政委只是嗯了一声。
刘子峰坐在对面时,政委轻轻推过来一封信,从信的开口看是一堆照片。他慢慢抽出来,一张张欣赏。照片是按时间顺序排好的,翔实地记录下刘子峰和李亚楠从县局大门口出发,一直到市里的一家歌舞厅。其中几张,很刺激人的想象力。一张是刘子峰牵着李亚楠的手在引吭高歌,一张是刘子峰搀扶着李亚楠走出歌厅门口,还有一张,是他送李亚楠进楼道。
问题是,照片上有清晰的时间。刘子峰送李亚楠进楼道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左右。
刘子峰捏着那摞照片,冷笑。
政委盯着他看,轻飘飘地说,一个县公安局不能总是出现艳照门啊。刘子峰想说点儿什么,政委一摆手,什么都别说,我也不多问。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好。现在的网络很要命,有些人对有点儿职务的警察出现绯闻很感兴趣。
那堆照片很有纪念意义,但刘子峰没打算告诉李亚楠。
有那么一瞬,刘子峰发现不告诉李亚楠的原因,是不想伤害她,不想让她伤心。弄明白这个原因后,刘子峰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天花板,思索颇久。
但是,刘子峰迅速就变得很有激情。
好了,对手开始出招。虽然貌似是因为自己先动手造成的,而且手段很拙劣,但水来土掩,是时候了。对手向你进攻时,一味防守不行,必须也得寻找机会进攻,而且出手要狠,一招制敌于死地固然最好,至少不要让对手喘息均匀。
县局那两个坑的出现,因为崔局事件,悄无声息。一个崔宝华,让很多人都睡不好觉。魏局和崔主任本来已经到点,文件迟迟没下,局里没有欢送,意味着俩老家伙还要发挥余热。一把手李子善很头疼。尽管那事儿跟他没有直接关系,但他有领导责任。在此节骨眼上,再去动上层干部,势必会乱。休整一段时间,过渡一下,这很有必要。
但刘子峰不能休整,他得进行反击。
就在这时,一件轻武器无意之中递到他手上。有天晚上,一个同学突然打来电话,问,你所里的教导员叫庄响?刘子峰一把抓住,有什么事儿?该同学现在是临市的一个派出所所长,辖区跟刘子峰辖区接壤。同学说,他倒没事儿,他哥哥庄歌出了点儿事儿。刘子峰顿时很感兴趣,哦?对方轻轻一笑,嫖娼,玩儿得挺邪的。刘子峰眼睛一亮,你怎么处理?同学嘿嘿一笑,你们庄导托人讲情,罚点儿款走人吧。
刘子峰突然问,你的意思是,人还在你那里?
当晚,刘子峰亲自驾车赶过去。他轻轻推开一间审讯室的门,装出无意经过的样子,问,你们所长办公室在哪里?就在那时,神情沮丧的庄书记扭过头来。
刘子峰面带惊讶,啊哟,庄书记啊?
庄书记嘴唇抖动,无语。刘子峰一摆手,那你们继续聊,继续聊。说完,面带微笑,转身离开。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接下来,刘子峰在同学办公室里遇见了庄响,又是一声啊呀,老庄你可不够意思,自己一个人悄悄跑来见我同学。庄响的脸上也有一丝尴尬迅速闪过。
由于刘子峰的出现,庄歌嫖娼事件显得更加戏剧化。老同学更看重刘子峰的面子,在自己掌握尺度下,罚了一点儿款就把人放了。第二天他给刘子峰电话,问,你跟庄氏兄弟之间好像有什么猫儿腻啊。刘子峰哈哈一笑,不作正面回答。
没过几天,庄书记收到一份快件,直接寄到村委的。刘子峰采用了最为直接的以牙还牙的手段。寄给庄书记的也是一堆照片,同样按时间顺序排列,记录的却是民警闯入一个房间,将赤身裸体的庄书记和另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堵住的过程。
对刘子峰来说,又是一次轻微撩拨。聊作战争间隙的小插曲。
不过,感觉真的很过瘾,很过瘾。
4
刘子峰动庄氏兄弟,当然不是为了谋划局里出现的那两个坑,却是个大动作。领衔主演的,正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崔宝华。崔局干了多年副局,极需要一场战役来做铺垫,助其跳得更高。他很清楚,想把动静弄大,就要动真刀真枪。
现在的问题是,他自己被当作一块绊脚石给轰轰烈烈搬走了。对手的手段根本算不得高明,明显有复制和粘贴的嫌疑。不过在小县城已经足够,几乎一针见血。一个公安局副局长倒在石榴裙下,多少还能刺激一下人的。
此前,刘子峰和刑侦大队长童磊,是崔局不容置疑的左膀右臂。
现在倒好,左膀右臂尚存,脑袋已经不见了。
在童磊办公室,刘子峰一下子在沙发上躺倒,双脚支在茶几上。童磊盯着他,在对面的沙发上躺下,面带微笑,扔一支烟来,问,看上去很累?刘子峰说,相当累。童磊开起玩笑,跟老同学旧情复燃了?刘子峰一脸痛苦,哪壶不开你提哪壶。童磊说,男人嘛。再说,亚楠同志闲着也是闲着。刘子峰双手一拱,哥,正经一点儿好不好?童磊皱皱眉头,一脸庄重,说实话,亚楠长得不丑。
刘子峰把手里的打火机冲着童磊扔过去。
他突然惊觉,我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童磊反问,什么消息?
刘子峰当然不是吃素的,这类刑侦讯问的小把戏他玩儿得也很熟。刘子峰不想再绕圈子,就我跟李亚楠的事儿。童大队追问,你俩之间,什么事儿?刘子峰后退一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童磊说,男女之间很难说的。刘子峰不想在这事情上继续纠缠。他问,你也看了那些照片?
童磊这一次稍稍正经,我收到一份,就在我那抽屉里。不过,现在还用这种下三滥手段,不是太落伍了吗?证明对手没脑子啊。刘子峰却在想局里还有谁收到照片了。童磊顺着他的思路说,我想很多人会收到,只是大多数人不会说什么。现如今这年代,只要你情我愿,谁管呢?退一步说,你俩也没有赤身裸体。刘子峰眨巴一下眼睛,你的意思是,你相信这事儿?童磊说,我信不信重要吗?关键有一个人不信不就行了?
这话貌似玩笑,却是正儿八经的提醒。
刘子峰当然明白,童磊说的是他老婆苏红。
刘子峰没再继续问,却把庄歌嫖娼被抓的事情,当作笑话说了一遍。童磊也是呵呵一笑,但转瞬间不笑了。童磊说,这事情还没完。刘子峰说,当然没完。我就是来跟你商量一下,退,还是进?
童磊盯着刘子峰看了半天,你还能退吗?
刘子峰说,我怎么觉得有点儿悲壮呢?
童磊说,既然玩儿到现在,就得玩儿下去,否则你我的日子会很难过。
刘子峰话题一转,桃花岛的事儿进展顺利,那边儿等着咱们送信号。
所谓桃花岛的事儿,是指当年庄歌将月牙大水库收入囊中的过程中,采取了一些非正常手段。
先前的承包者也姓庄,外号庄老六。该外号不是来自排行,而是他左手有六根手指,多余的那截,生在拇指旁边。本来,租期未到,一洼水库刚看到效益,却被庄氏兄弟看中,要建度假村。庄老六不肯转让,不肯妥协。庄歌表面上跟他称兄道弟,暗地里却使了狠手。有天晚上,庄老六正在水库旁的小屋里喝酒,突然闯入几个人把他摁在地上,双手反绑,头上蒙上黑布,嘴里塞进毛巾,拖到一辆车上。颠簸半天,车停下了,有人趴在他耳朵边说,你这第六根手指头,多余了。庄老六还没回过味儿来,那截多出的手指已不知去向。等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庄书记很慈祥。
下手的地点就在急诊室门口,切完之后立刻送进去,还交了一笔押金呢。
庄老六出院之后,整个月牙村的人都知道了这样一件事:庄歌书记菩萨心肠,主动出钱,帮助庄老六去市里做了个小手术。庄老六为表达感激之情,心甘情愿转让月牙水库的承包权。
但时间一长,纸里毕竟包不住火。何况,庄歌本身也没打算让纸把火包住,他要的就是这种朦胧效果。当村里人差不多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再没有人对这件事情作任何评价。
刘子峰刚到派出所不久,就掌握这信息了。
而且,庄书记做得出格的事儿,还不止这一桩。
刘子峰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说,你真觉得,这一切都不要跟他汇报?两人心里都清楚,刘子峰所说的他,是指一把手李子善。童磊说,他已经被拿下。刘子峰紧跟一句,有证据吗?童磊说,几年前,他就接受过庄老大一套房子。
刘子峰仰天长叹一声。
童磊的那句话,又一次提醒到刘子峰。他觉得必须对妻子苏红开诚布公。走的时候,刘子峰讨要了那叠照片。他说,在你这里我不放心。回到家,刘子峰就拿老特工的眼神时不时地打量苏红,想从她神情里捕获一点儿什么。可老婆跟往常一样,让他一度犹豫该不该把照片拿给她看。等到两人忙碌完毕,躺到床上,刘子峰把照片递过去,说,你先看看,我再解释。苏红只是把那叠照片抽出一个角,稍稍一打量,就哗啦一下子扔到一边儿,然后去床头柜里拿出另一个信封,说,我早就有了。刘子峰张张嘴巴,半天未语。苏红说,你解释什么?我什么都明白。刘子峰还是不踏实,你明白什么?
苏红说,几年前,咱们还收到过猎枪子弹呢。
刘子峰突然眼里一热。
苏红继续说,当刑警的老婆我都熬过来了,还怕你这个当所长的?就你们一个破派出所,有多大响声?就算得罪个人,也不过是小痞子。刘子峰微笑,心里却想,这次却不是什么小痞子。苏红说,早就知道你跟李亚楠是同学,早些年李亚楠追过你,没追上。刘子峰很吃惊,你知道的挺多啊。苏红说,咱们一起吃过几次饭,我从她话语和眼神里就能揣摩出来。就现在,李副所长对你也是一往情深。可最重要一点,我对你这人照样也很清楚。苏红突然别有意味地一笑,幸亏你把这些照片拿来给我看。我是女人,一点儿醋都不吃那不正常。我一直等着你解释,现在看来,比我预想的时间早。
苏红对艳照门的反应,让刘子峰稍稍感到踏实,也就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家后院会起火。不想,有一把火还是在自己家后院悄无声息烧起来了。
这把火,不是老婆苏红点燃的,却是女儿丹丹。
丹丹已经是初二的学生。就像刘子峰说的一样,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且跑步进入叛逆期。即便如此,刘子峰也没有过多关注。事实是,他的确没有更多时间。以前在刑警队的时候没有,到了派出所更加没有。偶尔,刘子峰倒是想跟孩子交流一下,可不知从何时起,孩子已经对他不感兴趣。
现如今,他好比餐桌上一道并不可口的菜,有他没他,一样吃饭。
班主任打电话来,要刘子峰去学校一趟。说,丹丹开始逃学。时间不长,可一旦有了开头,似乎就想变本加厉。一周内,已经旷课两个下午。班主任觉得问题严重,需要刘子峰配合。刘子峰大吃一惊!她逃学?去干什么?
班主任说,去网吧。
刘子峰的脑袋一阵热,她去网吧干什么?家里又不是不能上网。
他抓抓头皮,立刻意识到孩子要出问题。作为派出所所长,他当然明白一个小女孩儿逃学去网吧意味着什么。几天前,民警还从网吧里解救出一个连续上网一周的小男孩儿。还有一些正上中学的女孩子,跟社会上的闲散人员混在一起,泡吧,泡舞厅,打架斗殴,没钱花的时候就去抢,甚至卖淫。
刘子峰想到这里,快要虚脱了。
出了学校,刘子峰就给苏红打电话。苏红听后,好半天不说话。显然,她也是一点儿没想到。
两人确定方针,当晚先由当妈妈的出马,了解详情。
可丹丹不配合,撂下一句话,我的事儿你们不用管。扭头躲到自己屋里去了,把房门紧紧关闭。刘子峰问,她什么意思?老婆两手一张,我怎么知道?直到那时,两口子才意识到,跟女儿的沟通出现了问题。
刘子峰锲而不舍,站在门外哀求半天,丹丹终于赏脸,打开门让他进去。刘子峰先承认错误,承认跟女儿交流不够。他说,我向你认错。你知道,我的工作太忙。丹丹冷笑,比国家主席还忙?刘子峰一下语塞。片刻过后,他说,你心里想什么,能跟我说说吗?丹丹脸依然绷着,说,今天太阳从北边儿出来了?你肯赏脸到我这屋里来,还没醉醺醺的,我觉得好荣幸。
刘子峰心里的那种感觉简直奇怪极了,跟女儿交流,怎么这么费劲呢?
他说,丹丹,家里能上网,干吗还要去网吧?那里多乱啊。丹丹的回答就三个字,我愿意。刘子峰一皱眉头,想要发火,又忍下了。你还是个学生啊。丹丹说,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人得学会最基本的道德伦理。刘子峰还没意识到丹丹话里有话,他说,最起码,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丹丹说,你在忙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刘子峰皱起眉头,丹丹你什么意思?
丹丹哼一声,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照片,哗啦一下子摔在刘子峰身上,同时一声尖叫,你自己看!刘子峰恍然大悟!这照片从哪里来的?丹丹说,这你别管,先问问你自己,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苏红推门而入,丹丹,你听我给你解释,事情不是那样的。丹丹捂着耳朵,叫道,我不听!
刘子峰跟妻子面面相觑。
5
月牙村有人报警,称有两帮人发生争执,都快动菜刀了。
那时,派出所只剩李亚楠和新警李铎两人。这个上午接警特别多,已有两路人马派出去,尚未回所。李亚楠二话没说,佩戴上警用装备,带着李铎和两个联防队员就赶赴现场。在基层派出所,这种情况属于家常便饭。
等刘子峰回到所里,得知李亚楠赶往月牙村的时候,心里却顿时一紧。此时,关于月牙村的任何消息,都让他格外小心。
刘子峰给李亚楠打电话,听到里面嘈嘈杂杂,跟以往任何一个打架现场一样。李亚楠简单跟他汇报,两家住户都是月牙村的,因为地边一棵树的归属问题,吵起架来。起初是两家女人,后来人越聚越多,变成两个家族。不过,已经基本控制。
李亚楠说,不必担心,我能应付。
刘子峰说,把庄歌喊过去,让他参与调解。李亚楠说,我给他电话了,他说很快就到。刘子峰说,调解不成,通知人到所里来,千万不要硬带人走。李亚楠说,明白。
打完电话,刘子峰却仍然忐忑不安。既担心李亚楠的安全,又担心李铎的经验不足。过了十几分钟,终于沉不住气,他走到值班室,问,家里还有多少人?值班民警去转了一圈儿,说,正式民警一个也没有,只有就近巡逻的四五个联防队员。
就在那时,手机响,且只响了一下。刘子峰一瞧,是李亚楠,赶紧回过去,却没有人接。打李铎的手机也是如此。刘子峰立刻跑下楼,一边奔向自己的车,一边指挥其他各路人马立即赶往月牙村!
刘子峰的判断不错。李亚楠和李铎以及另外两个联防队员,此时的确处于危险境地。起初,在李亚楠劝说下,两户人家似乎慢慢平静下来,但她费尽口舌,却没有让双方达成和解。李亚楠很快意识到,里面有内容。双方看似剑拔弩张,却并没有主动动手的意思。
他们的目的,似乎只为了看李亚楠笑话。
意识到这点,李亚楠想出一个计策,既可以进一步验证自己的判断,又可以迅速摆脱窘境。她说,咱们找个内行人估估价,不管这棵树值多少钱,由我来出。你们双方一方要树,另一方要钱,好不好?这个建议,是双方没想到的。人群里稍稍安静一会儿。可没过多久,双方都一致表示,不是钱的事儿,事关脸面。哪怕砍倒了树当柴烧,也不让给对方!
李亚楠恍然大悟。
她正在想办法迂回,不料,年轻气盛的李铎沉不住气了,说,你们讲不讲道理?都给你们调解到这份儿上了,还不罢休!李亚楠想制止,却有些迟了。人群中有个男子突然高喊,什么狗屁警察啊?连这点儿事儿都处理不了。李铎面红耳赤,指着那人说,说谁呢?那男子叫喊起来,这个警察要打人!李铎也发火了,喊道,谁要打人啦?可那时候场面开始混乱,已经没人听他的话了。李亚楠警觉地发现,几个小青年正在向跟前靠拢。她悄然掏出手机,准备求援,可刚拨出去,就被冲上来的一个女人把手机打落在地。两名联防队员见事不好,已经掏出警棍,准备还击!
李亚楠高声叫喊,你们不要动手!
她知道,一旦动手,混乱当中,自己一方肯定吃亏。她使个眼色,让两名联防队员靠近来保护李铎。她想,自己是个女人,这帮人未必会朝自己动手。真正危险的,应该是文质彬彬的李铎。
果然,那帮人先是对李铎进行撕扯,慢慢有人开始动手动脚。李铎对于这种情况根本没有经验,他手忙脚乱,冲着为首的几个人还击。混乱升级,有人叫喊,警察打人啦!有人推来搡去,浑水摸鱼,凑到跟前来就连踢带打。李亚楠拼命挤到李铎身边,劈手夺过一名联防队员的警棍,呼的一下挥舞一圈儿,叫喊道,你们要干什么?谁上来我要谁的命!不信,你们试试?
李铎已经被人打倒在地,脸上满是鲜血!
就在这时,刘子峰赶到现场。
他飞快地跑过来,分开人群,一眼看到红着眼睛做格斗姿势的李亚楠,以及地上躺着的李铎,什么都明白了。人群里好多人认识刘子峰,突然一下子静悄悄的,让出一条道来。刘子峰先俯下身子看看李铎,问,你怎么样?李铎说,我没事儿。刘子峰站起来,一语不发,四下打量一圈儿。在人群里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刘子峰的目光所及之处,几个人都猥琐地缩回目光。
刘子峰伸手一指,吼道,哪个王八蛋干的!
人群里悄无声息。
刘子峰继续吼叫,别以为我什么事儿都不知道!你们什么目的,我很清楚。我把话撂这里,谁打了人谁心里有数。你就是躲到地下三尺,我也把你挖出来!
几辆警车呼啸着开进月牙村!
民警、联防队员一下车,就迅速往现场奔拢。刚才还聚集的人群,开始四下散去,呼啦一下子,现场除了派出所的人,再就是几个瞧热闹的村里人。李亚楠看着刘子峰,眼含怒火,你怎么不抓人啊?刘子峰扭头看看她,半天没有说话。所有人站在四周,沉默不语,一个个脸色沉重。
刘子峰又一声吼,愣着干吗,把李铎送医院!
李亚楠狠狠地把警棍扔在地上,扭头走向一辆警车。
就在刘子峰弯腰钻进警车准备离开时,一辆黑色奔驰慢慢驶来,车门一开,庄歌从后面钻出来。刘子峰站在原地等着,要看庄书记如何表演。庄歌大老远就伸出一只手,哎呀,我还是来晚了。刘子峰冷冷一笑,并不跟他握手,说,庄书记来得正是时候。庄歌打个哈哈,现在的老百姓怎么整啊,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打群架。刘子峰说,为了一棵树,连警察都打,这是一般的老百姓会做的?庄歌一脸严肃,该抓的抓,该判的判。我就不信,无法无天了吗?
刘子峰知道,在月牙村再待下去毫无意义。
再说,童磊那边儿正紧锣密鼓,这边儿暂时还不能出大问题。
李铎左侧肋骨断了两根,其余则是浑身上下被拳击和脚踢的外伤。
李亚楠坐在医院走廊的排椅上,一直低头不语。好半天,她抬起头,狠狠地盯看刘子峰一眼,突然说,来支烟!刘子峰提醒她,这是医院。李亚楠叫道,谁规定医院里不能抽烟?法律上规定不准袭警,小李不照样受伤了吗?刘子峰无语,赶紧递一支烟去。李亚楠的手在发抖。她抽了几口烟,突然站起来向外走去。刘子峰问,你去哪儿?
李亚楠回过头来,老娘我回家休息行不行啊?
刘子峰坐在那里沉思半天,掏出手机打给童磊。
童磊说,我正要给你电话,怎么回事儿?刘子峰说,消息传得很快呀!童磊说,你手下的民警在对讲机里大喊大叫,全县警察都知道了。
刘子峰说,我们见个面。
几分钟后,刘子峰和童磊在郊区一个小树林旁碰面。刘子峰说,看来他们要动手。我这个城郊所的所长恐怕做不成了。童磊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想干刑警吗?回来吧,我给你让位。刘子峰哼了一声,玩笑话也懒得开。
童磊却压低声音说,行动时间,定在了明晚零点。
刘子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狗日的你可真沉得住气!非得等我陷入重围啊?童磊说,还好,庄歌今天闹了这样一场,恐怕稍有松懈。刘子峰一声冷笑,我的线人会盯住他。只要他落到我手上,我整死他!
童磊扭头看他,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啊。
刘子峰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说我的民警在对讲机里乱喊,谁啊?童磊一笑,说出一个名字。刘子峰点点头。那是庄响的人。童磊说,他们这是要证明,你没有当这个所长的能力。我看,明天将是不寻常的一天。
当晚,刘子峰筋疲力尽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丹丹正跟妈妈吵架。丹丹面红耳赤,活脱脱一个小泼妇。你为什么要跟踪我?好嘛,你厉害。你跟了一个当警察的老公,就学会那一套了?苏红似乎很无助,丹丹,我和你爸都不希望你出问题。丹丹一甩手,我不需要!
刘子峰问,怎么了?
丹丹转身进屋,把房门摔得哐啷一声响。苏红坐在沙发上,眼圈儿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刘子峰坐下来,悄声问,又开始逃学?苏红抽泣着说,下午一出校门,不往家走,先去网吧。刘子峰一声叹息,跟谁呀?苏红说,就她自己一个人。刘子峰拍拍苏红的肩膀,以示安慰,说,你想办法劝劝她,我这段时间太累了,过去这几天,我再想办法。
苏红突然声音高涨,你能想什么办法呀?
刘子峰无语。
次日上午,刘子峰到派出所没有半个小时,李子善局长居然亲自打电话来,只说了一句话,你和庄响到局里来一趟,带上几个民警。
这让刘子峰立刻感觉,事情要发生突变。刘子峰拿出另外一部手机,拨打李亚楠的另一个号码,说,你只管听着,不要问为什么。我要到局里去,结果如何,还不清楚。通知自己人,不要轻举妄动。下班正常回家,但保持电话畅通,等我消息。
李亚楠整整一晚都没睡好。
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从警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吃这种哑巴亏。正琢磨如果刘子峰不动手,她就想办法到月牙村去抓人。刘子峰的这个电话,让她回过味儿来了,貌似老特工有大动作?
刘子峰接下来打电话给童磊,说,如果我遇到什么不测,你跟李亚楠联系。不想,童磊呵呵一笑,别跟交代遗言似的。李局叫你去是灭火的。昨天月牙村那两帮子争树的人,此时正聚集在公安局大门口。
果然,刘子峰和庄响乘一辆车赶到局里时,发现大门口两侧聚集了二三十口人,还扯起了横幅,上面写道,讨还公道!城郊派出所民警无故打人!
刘子峰和庄响一前一后走进李局办公室。李子善抬头看看他俩,低下头看文件,半天没搭理他们。刘子峰跟庄响就站在那里等。李子善并没抬头,突然开口吩咐,庄响你去大门口,把你们的屁股擦干净。刘子峰你留下。
刘子峰心里咯噔一声响。
庄响带门出去后,李子善抬起头示意刘子峰坐下。然后慢慢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刘子峰默默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李子善把水放在刘子峰面前,扯过一张椅子来坐在对面,说,我接到一些群众来信,也听到一些负面消息,对你很不利。不过,我相信你,你是刑警出身,到派出所后干得很好,工作非常扎实。说实话,我也是举棋不定。可是,你看——
他指了指窗外,意思是,你的麻烦事儿又来了。
刘子峰很安静地坐着。
李子善终于说到主题,你暂时到保安服务公司去过渡一下吧。那边缺一个分管经理。城郊所这边儿,由庄响暂时代理。刘子峰咬咬嘴唇,问一句,什么时候报到?李子善搓搓双手,似乎这件事情他真的很为难。今天回去交接一下,明天到位。刘子峰犹豫片刻,突然面带微笑,出击一句,我想知道,这是您的意思,还是局党委的意思?
李子善一皱眉头,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刘子峰点点头,我服从安排。
不一会儿的工夫,庄响敲门而入,笑眯眯地说,李局,我们的屁股已经擦干净了。李子善哦了一声,脸上没有笑容,这么快?正好,我准备让子峰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这段时间,所里的工作你先抓一抓。但咱可说明白,你只是临时主持工作。
出门以后,庄响昂首阔步走在前面,一声不吭。甚至,都没有回身看一眼刘子峰。到楼下,他伸手招呼司机把车开过来,钻进去就说,走!司机抬头看看后面的刘子峰,刘所还没上来呢。庄响说,他不是刘所了。司机惊讶地回头打量庄导一眼,半信半疑,可依然没有发动车。刘子峰走过来,弯腰钻进车里,冲着庄响一拱手,恭喜恭喜!
庄响哼一声,不作回应。
轿车驶进派出所大门口的时候,刘子峰抬头向外扫视一眼派出所的外观标志,心道,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理直气壮地回来吗?
上楼梯时,迎头碰到李亚楠。她刚想跟刘子峰打招呼,又看到后面的庄响,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刘子峰说,李所,下个通知,让全所民警马上到会议室开会。李亚楠问,现在?庄响说,废话,刘所刚才不是说了吗?马上!李亚楠说,庄导,我耳朵聋了。没听见。庄响哼一声,早晚你这张乌鸦嘴也得哑。
李亚楠眼珠子一转。
她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火药味儿。
半个小时后,除了躺在医院的李铎,城郊所所有正式民警齐聚会议室。那个时候,领导们都还未到。偌大一个会议室,三十余名民警,居然悄无声息,个个面色严峻。大部分人眼睛向下,看着桌面,一声不吭。只有少数几个,眼睛里写满困惑,面面相觑。
继续发挥余热的政治处崔主任坐在刘子峰的办公室里,居然嘻嘻哈哈,跟刘子峰谈论女人的大腿和屁股。刘子峰忍俊不禁,看来这老头真是跳出三界外了。笑闹过,崔主任突然冒出一句,你可别怪老头多事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刘子峰哈哈一笑,保安公司是个肥差,等我过去安顿好,你可得去看我。老崔说,咱说好了,过几天我退休后,你聘我去给你打工怎么样?刘子峰啊呀一声,崔老,真是折煞晚辈了!
崔主任、刘子峰、庄响先后进入会议室。
在大圆桌后面坐下后,崔主任却一脸肃穆,一句废话也没说,直截了当宣布局党委的任职命令,随后悄然退场。
整个会议室里,好一片寂静。
6
回到办公室,刘子峰带上房门便给李亚楠短信,问,安排好了?李亚楠回了两个字,已妥。看看时间已是正午,刘子峰心说,这一天的时间怎么走得这么慢呢?又给李亚楠发信,安排除了参与夜间值班和巡逻的民警、联防队员,通知所有人,下午分头穿便衣开民用车赶往市里。安排一家偏僻酒店,就说是给我送行。
李亚楠说她明白。
接下来,刘子峰又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给庄老六电话,安排他迅速跟另外几人联络,天黑前分头赶到县城某宾馆,刑警队的几个人在那里等,负责给他们记报案材料。这几人都是受庄歌欺压的村民。其中一个,因为自己桃花岛上的土地被侵占,四处上访,被庄歌安排打手,在两条大腿上捅了数刀,一脱下裤子,疤痕惨不忍睹。另一个,因与庄歌发生矛盾,被他的手下打得耳膜穿孔。还有一个,是老婆被庄歌手下的打手强奸,几年来一直忍气吞声。
这些人在刘子峰暗中工作下,经庄老六穿针引线,已经抱作一团。
另一件事情,是给童磊打电话。问得很模糊,粮草好了吗?童磊答得也简短,准时带到。
所说的粮草,是几支六四式手枪。
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刘子峰在转椅上仰躺过去。他感觉很兴奋,一种久违了的极度兴奋。差不多与此同时,童磊也缓缓地躺倒在沙发上,他跟刘子峰一样,虽然面无表情,但内心波涛汹涌。童磊这边的工作,也已完全到位。除了他自己的直系部队,另一支队伍也已沟通完毕,即省厅和市局刑侦大队组成的专案组。相较于刘子峰,童磊之所以胜券在握,是有坚强后盾的。对庄氏涉黑集团清剿行动的前期工作,实际上早就开始启动。只是,童磊担心城郊所人员复杂,并没有将所有细节透露给刘子峰。
整个下午,刘子峰忙着整理办公室。
庄导推门而入时,他正把一些物品分类装进几个大纸箱子。
庄响哎呀一声,怎么自己动手呢?喊几个小伙子来。刘子峰连说不必,以后他们不是我的兵了,是你的,我使唤不起。庄响悄然一笑,该不是把私房钱存在这里,怕被人整乱了吧?刘子峰说,还是庄导了解我。庄响在沙发上坐下,手一摆,你也别那么急。你这间办公室,我暂时不会过来。先放到这里,咱们说会儿话。刘子峰哦一声,拍一下双手,抽出一支烟要扔给庄响。庄导一摆手,我现在讲究养生。刘子峰轻轻一笑,兀自点上了。
庄导仰着头,看着天花板,突然嘿的一声笑。刘子峰问,庄导想到了什么?庄响慢慢转下头,盯看刘子峰,反问,老刘,知道你败在哪里吗?
刘子峰立刻明白,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要登台表演。
他垂着手,微笑着,洗耳恭听。庄响说,你输在钱上。这个世界,完全就是赤裸裸的,没有钱拿不下来的东西。刘子峰点点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庄响说,其实,我内心里很钦佩你的,你有胆识,有魄力。我们本来是可以走到一起的。可你不愿意与我们为伍。刘子峰说,我不明白。庄响说,你是故作糊涂。你说咱们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你到底收获了什么啊?刘子峰一声长叹,是啊,现在明白了,可是晚了。不过我还想弄清楚一件事儿,否则我就永远糊涂。你就给我解个惑,那些照片,是谁的把戏?你,还是庄书记?庄响说,你觉得我能干这种事儿?最起码,我干公安都快二十年了。男女间的事儿现在还叫事儿吗?刘子峰摇摇头,你说得不对,你说男女之间的事儿不当事儿,崔宝华为什么就下台了?
庄响也摇晃一下脑袋,那另当别论。对了,今晚上我在桃花岛设宴,给你欢送一下,你可一定到场。刘子峰摸摸头皮,有些仓促吧?再说,我现在可是真怕见到庄书记了。庄响说,不打不相识嘛。
刘子峰点点头,那好,我一定到场给庄书记赔礼道歉。
庄响出去后,刘子峰慢慢地躺到沙发上,发出一丝冷笑。
直到黄昏来临,刘子峰没迈出房门半步。他知道,此时派出所里还是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他。刘子峰紧闭房门,悠闲地抽烟、喝茶。到下班时间,他才给苏红打电话,说不回家吃饭。苏红嘟囔一句,今天怎么了?以往不都是回家吃饭才打电话吗?刘子峰说,今天我高兴。苏红却说,丹丹也不回来,刚打电话回来说,给同学过生日。
刘子峰顿时警觉,哪个同学过生日?
苏红说,说了一个名字,我忘了。刘子峰呼的一下子站起来,你赶紧想办法跟她联系上,弄清楚跟哪个同学过生日,然后,你立刻就赶过去,哪怕在大门口等,也要跟她形影不离!苏红说,你干吗这么紧张?刘子峰说,今晚不一样,过了今晚,哪天都行。
这个突然而来的关于女儿丹丹的消息,让刘子峰立刻心神不定。他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儿,随后打电话给悄悄跟着丹丹的刘一顺,问,发现什么情况没有?刘一顺说,没什么情况,丹丹已经回家。
刘子峰问,你看到她进家门的?
刘一顺说,我远远地跟着她,直到她走进楼道。
刘子峰顿时慌了。丹丹绝对不是去给同学过生日!她居然还巧妙地躲过了刘一顺!她肯定打开楼道门,躲在里面,等刘一顺离开后,又跑出来了。问题是,她为什么要撒谎呢?她会去哪儿呢?网吧,还是歌厅?
刘子峰越想越觉得可怕,又给刘一顺打电话,让他跟苏红联系,不管想什么办法,一定要找到丹丹。
刘子峰驾车离开派出所好长一段时间,还一直观看路两侧以及车后,看是否有人跟踪,还特意开车绕城转了一周,才在城郊一片小树林旁缓缓停下。他坐在车里给童磊打电话,说,庄响约我去桃花岛,你觉得是什么信号?童磊稍稍犹豫片刻,反问,他们会有所察觉?刘子峰说,我刚才也一直在思考。我觉得我应该去。童磊问,那你的人怎么办?目前为止,你那边儿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行动计划。刘子峰说,可以告诉李亚楠吗?
童磊犹豫良久,才说,不行,除了你,我谁也不放心。
刘子峰说,好吧,我给庄响打电话。我不去赴宴,也属正常嘛。
丹丹跟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嘻嘻哈哈走进了新世界娱乐中心。
新世界重开业之后,扩大了经营范围,在一楼设置了迷宫一样无数个练歌房。每到夜晚,大老远就能听到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以及轰鸣的音乐。另三个孩子,皆奇装异服,头发五颜六色。与他们相比,丹丹还是幼稚了许多。其中一个红头发男孩儿,是此前在网吧里主动接近丹丹的。从那以后,两人就不断地通过手机联系。他给丹丹出主意,怎么躲过爸爸妈妈,怎么对他们撒谎,甚至两人见个面,都搞得像特工接头。
这些举动很合丹丹的胃口,她觉得很新奇。
李亚楠果然选择了一个比较偏僻的酒店,刘子峰驾车到了市里,在喧闹的大街上又转了一圈儿,这才赶过去。进房间后,发现人都已经到齐。两张大桌子后坐了二十多个人。他一出现,所有人都悄无声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送行宴会。之所以跑到市里来,为的是避人耳目。每个人脸上都没有笑容,都很沉重。
刘子峰笑了,干吗一个个无精打采的?
李亚楠抱着胳膊,说,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我们怎么办?
刘子峰看看大家,今晚上名义上是分手宴会,应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可现在我要强调一下纪律。从现在开始,手机都要关闭,或打到震动上。没有特殊情况,任何人不能对外打电话。接到电话,也不能透露我们的具体地点。
几个年龄稍大的民警,脸上已经露出笑容。
刘子峰接下来说,酒留到改天喝,饭要多吃,吃饱了好有力气。
场面顿时热闹起来,有个小伙子沉不住气,问,刘所,今晚是不是有大行动啊?刘子峰一笑,别问,先吃饭。
大家果然吃得很好。饭后,分了几组开始打扑克。刘子峰不说,大家也没有一个人再问。其间,刘子峰接到几条信息,让他一直心神不定。消息分别来自刘一顺和苏红,他们没有找到丹丹。随着时间的前行,刘子峰越来越焦灼,李亚楠观察他良久,悄声问,什么事儿?刘子峰说,丹丹没回家。李亚楠顿时着急起来,谁在找她?刘子峰说,苏红和刘一顺,一个一个的网吧里找。李亚楠站起身来,立刻意识到他们现在身在市里,离县城很远。问,为什么选择网吧呢?刘子峰说,前阵子她逃过学,进网吧打游戏。李亚楠骂他一句混蛋,又问,手机里有丹丹照片吗?发给我。这下子倒提醒了刘子峰,他将丹丹的照片发给李亚楠之后,又发给了两个人,是安排在新世界的线人。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非常奏效。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其中一个回了短信,说,已发现这孩子。她跟另外三个孩子在唱歌,看上去,这女孩子喝了些酒。刘子峰哀叹一声,又马上回短信,我马上安排人过去接她。
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刘子峰这才告诉大伙儿,这个夜晚将会很不平静。因为,我们的目的是,打掉整个庄氏集团!
这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都呆住了!
好半天过后,有人带头鼓掌,顿时,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刘子峰摆手制止,说,另几路人将会同时行动,我们这一组,目标是庄歌。再过一会儿,我们下楼集体乘车,四十分钟后,赶到月牙村,与刑警队一组队员会合。他们会带给我们枪。到时候,我们带枪的几个打头阵,其他人员听口令。现在,大家过来看一看地形图。今天晚上庄歌就住在桃花岛大酒店,他喝了不少酒,估计已经睡熟。这儿就是他住的房间,三楼最靠里面的这一间。房间里有个女人,酒店的经理,也是庄歌的情人。大家要注意,这三楼侧面还有一个门,从这门口出去,还能从后面的户外楼梯下楼。
正在他部署任务的时候,刘一顺短信发进来:丹丹安全回家。
抓捕庄军是由童磊打先锋的。
庄军居住在县城西北角的豪华别墅里。当童磊手里的枪指着他脑袋时,他才从睡梦中醒来,张口就骂,王八蛋,知道我是谁吗?敢拿枪指着我?童磊俯下身子,脸几乎贴在庄军脸上,悄声说,狗日的,闭嘴!差不多同时,数辆警车快速冲进新世界娱乐中心的院子,一队队全副武装的人马跳下车,冲进门口,冲进走廊,迅速控制住各个出口,各个房间。不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被押解出来,送进停在门口的大巴车。
抓捕庄歌时,出了一点儿小情况。
刘子峰他们趁夜赶到桃花岛大酒店,按照童磊抓捕庄军的统一口令,同时进行时,出现一个意外:酒店的大门没打开!
事后得知,本来接应的人已经将锁打开,可他刚躲开没一会儿,一个巡夜的老头发现门没关,又给锁上了。因为这小小的时间差,庄歌的手机就响了。有人告诉他,赶紧逃命!庄歌立马酒醒。他不敢开灯,顾不得穿戴整齐,就摸下一楼。刚沿着楼道跑到西侧最里面的房间门口,就听到哗啦一声响,大门被撞开!他迅速地钻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一间壁橱,里面有一条通道,是通向大酒店院子外面的。然而,当他悄然摸出来,打算沿着一条小路钻进小树林里时,正好与守候在外面的李亚楠迎头相撞。
城郊派出所再一次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刘子峰和李亚楠一前一后,走进关押庄响的审讯室。
庄响抬头看一眼他俩,悄无声息一笑。你们一公一母又来看我吗?这次有没有高钙奶?李亚楠这次没跟他斗嘴。庄响仰天长叹,真是瞬息万变哪。刘子峰,轮到你来看我笑话了。刘子峰说,错了。我不是看你笑话。我就想验证一下,我们俩此时在这间屋子里相见,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庄响沉默老半天,才说,我现在真不想看到你们。
两人走出审讯室,走到大门口,天色已经微亮。
李亚楠看看半空,说,你还是多年前那个老特工,一点儿都没变。刘子峰说,变肯定是变了。你看,我的腰都快弯成一张弓了,我的头顶也变成了飞机场,你说过能落下直升飞机了。李亚楠呵呵而笑。刘子峰也笑,但看上去笑得很别扭,还有,老特工一词,不提也罢。你说,就我这样的也算入了官场?我觉得很失败,很失败。说着,他慢慢蹲下去,点上了一支烟。李亚楠忙问,身体不舒服吗?
刘子峰仰起头,端详李亚楠半天,才说,我心情不好,很不好,真的很累。李亚楠觉得,刘子峰又要拿油嘴滑舌的腔调跟自己说话。她正想咬牙切齿地说一句,活该!
却忽然发现,刘子峰泪流满面。
(原载于《芳草小说月刊》201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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