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
天狗又要吃月亮了。
陈德晔在小镇已住了几十年了,天狗吃月亮的事见过几回。每当浑圆辉白的月亮被天狗渐渐吞下后,镇上总会有好些人举着铜锣拼命地敲打,直到天狗慢慢地吐出来为止。
天狗怕锣声!——镇上的老人都这么说。陈德晔从不这样想,但他老是担心天狗又会吃月亮。好些年前,月亮在天空挂的好好的,突然天狗蹿出来把月亮给吞了,天地间一下子全变得墨黑。这时,镇东面的小山岗上传来了使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镇上的人听见了,陈德晔也听见了。那时,陈德晔还在镇派出所里当警察。三个人的派出所数他的年纪大,另两个年轻的时常让他留在所里看家。陈德晔也乐意,反正在这远离县城的小镇上常常太平无事,他觉得只要守住那部连接上头的电话机就行了。为此,当小山岗那边的惨叫声传来后,陈德晔的心着实慌了一阵子。不过陈德晔毕竟是个警察,心绪稳定后去了小山岗。小山岗原来长着一片古松林,后来被人砍了只留下荒秃秃的山脊。陈德晔很少来这里,当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小山岗后,觉得四周黑得难以辨清方向。那惨叫声呢?陈德晔望着被天狗吞吃了月亮的天空,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听错了?当他沿着隐约可见的山脊向下走去时,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倒在了乱石上。他挣扎着站起来,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陈德晔想,不好了,肯定死人了……良久,天狗把吞进肚里的月亮吐出来了,天地间的轮廓渐渐地明亮了。尽管陈德晔觉得周围还有些茫然,但他已看清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具尸体。陈德晔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惶恐,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这是个姑娘,身子挺匀称,头被人用石头砸糊了。陈德晔跌跌撞撞地赶回所里后,向百里之外的县公安局挂了电话。天亮后,局里来了好些人。现场勘查完后,一批人走了,一批人留了下来。这留下的在镇上整整住了半年,也没能使这起凶杀案破获。天转凉后,县局里来的人全部撤了回去,把几大卷调查材料留给了派出所。派出所所长又一本正经地把这些材料交给了陈德晔。
陈德晔憋气了,那大批人马还在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是让他干些无关紧要的事,而现在却要他出来收拾这难堪的局面!陈德晔尽管心里极为不快,但一想到那被害的姑娘不由得一阵冲动。陈德晔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是的,每到这时他就有种失落感,他在这小镇上干了三十多年的警察了,由于文化不多一直做着跑腿的活。年纪轻的时候陈德晔觉得这没有什么,年岁增大后他感到做个警察尽跑腿这窝囊了,总得做件像样的事,要不这脸往哪搁?特别是派出所的领导一任换了一任始终没有他的分儿,他更加感到在小镇上有些抬不起头了。真的,论年龄和做警察的资历,他陈德晔不要说当个派出所所长就是干公安局局长也早就够格了,可他仍旧是个不起眼的警察。有时,小镇上几个与陈德晔混熟了的免不了会当着他的面揶揄几句:“德晔,你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不少,怎么老不见你有官运呀?”每当这时,陈德晔要么苦笑一下扬长而去,要么干脆高声地说:“这年头做警察不容易,要不是对这小镇有感情我早就当……”当什么?陈德晔没有说。可谁都清楚,他说这话无非是自我安慰。许多次,陈德晔想让小镇上的人看看他陈德晔也非无能之辈,但总没有这样的机会。此刻机会终于来了,可他的心反而变得不安宁了:这可是凶杀案哪,县里来了那么多人都没有着落,我能行吗?陈德晔反复考虑了好久,觉得自己不妨去碰碰运气。
陈德晔要办凶杀案的事,小镇上的人一下都知道了。
陈德晔疯了?小镇上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用一种猜疑和惊诧的目光望着他,而陈德晔反倒心静如水。其实,陈德晔也曾经有过辉煌,只不过随着岁月的流逝被人们遗忘了而已。
那是解放初期的一个夜晚,一股土匪摸黑把解放军驻镇的办事处给围了。经过激烈的枪战,土匪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了大批柴草,堆放在办事处的四周并点上了火。很快凶猛的大火趁着风势烧进了办事处的大院,眼看三十多位解放军战士要被活活烧死。这时,一个灵巧的身影趁土匪没注意冲进了大院,带着解放军从后院一个隐蔽的阴沟里突围了。他就是陈德晔。土匪被剿灭后,陈德晔被留在镇政府里当了差。后来县公安局扩编,陈德晔成了这镇上的公安特派员。那阵子陈德晔可火了,他在镇上任何一个地方出现都会有敬佩和羡慕的目光投来,他自己也觉得这样活着挺像个人样。后来,这敬佩和羡慕的目光不再有了,镇上的人不再记起陈德晔曾经有过的那段闪着光环的历史,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这段历史反而被歪写了——陈德晔成了向土匪通风报信的反革命。为此,陈德晔吃尽了苦头,尽管他一再解释,但还是被开除了公职,成了镇上最下等的人。直到这段不幸的历史被纠正过来后,陈德晔才又当起了警察。不过,他变了,他觉得自己正在急剧地衰老,再也没有以往的那种精神了。镇上成立派出所的那阵子,县公安局的领导见陈德晔连笔录都做不完整,想让他换个单位。陈德晔不同意,他还想干警察。陈德晔仍旧是警察,但他不参与案件的调查,只是做着所里的一些体力活。时间一久,陈德晔自己也感到不安了,他总是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合不上眼,老感到对不起已逝去的年岁,对不起那套穿了许多年的警服。
躁动不安的心,促使陈德晔总想做件对得起“警察”这称号的事,以弥补自己文化低而带来的缺憾。所以,当陈德晔把这起凶杀案接下来后,他第一次有了满足感。尽管镇上好些人对他存有疑虑,有的甚至当着面奚落他,但他还是迷上了这起凶杀案。每天落日后,陈德晔就会去小山岗那边,一直在凶杀现场待到夜很深后才返回。有一次,乌云遮住了月亮,陈德晔在凶杀现场摔了跤。这跤摔得不轻,他趴在乱石上好久才喘过气来。就在陈德晔忍痛爬起来的瞬间,月亮忽地又露脸了,这时,陈德晔发现乱石里有个闪亮的东西。
他急忙扒开乱石,拿起那东西一看,原来是只手表。这表是谁的?难道是那受害姑娘的?
陈德晔的心不平静了,他匆忙来到被害姑娘家。开门的是被害姑娘的母亲,她与陈德晔一般年纪,清瘦灰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样子好像有意要冷落陈德晔。由于陈德晔与姑娘的母亲早就认识,为此对她的冷落并没有在意。要紧的是她女儿是否有那只手表,因为在以前的调查中从没有涉及手表的事。陈德晔最后得到的答复是,被害姑娘没有戴过表。
陈德晔回到屋里,借着灯光反复地颠动着那只表,发现表上的好些部位有锈迹,显然它遗留在现场已有好长时间了。陈德晔睡不着了,他蹲在房门前的屋檐下,望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月亮心里折腾着:难道这表是凶手遗忘在现场的?天亮后,陈德晔多了个心眼,拿着表走访了镇上所有修表铺,最后镇东头的修表铺伙计告诉说:这表是镇上一个叫“黑娃”的,因为这表前段时间他修过,时间恰好是在天狗吃月亮前。“黑娃”住在镇西头,他没爹没娘,也没姓没名,由于长得黑加上有张永远不见老的娃娃脸,尽管已四十好几了,镇上的人仍叫他“黑娃”。当陈德晔来到“黑娃”家时,“黑娃”一下愣住了,他木然地望着陈德晔,身子不停地抽搐着。陈德晔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出手表亮了一下,“黑娃”就不由自主地跪下了。陈德晔把“黑娃”带到派出所,“黑娃”很快交代了杀害那姑娘的犯罪事实。原来“黑娃”对这姑娘早就有意,可姑娘对他并无好感。天狗吃月亮的那天晚上,曾尾随过被害姑娘多次的“黑娃”见她朝小山岗走去,就悄悄地跟了上去。到山岗上后,刚好天狗把月亮吞进肚里,“黑娃”趁黑朝那姑娘拼命地扑去(此时,“黑娃”手表脱落在现场)……过后,“黑娃”发现自己的手表遗留在现场,曾几次想去小山岗上寻找,但害怕被人发现一直没敢去。
案情极简单,破案的经过也极简单。
小镇上的人惊诧了,他们绝没有想到陈德晔会有如此能耐,那么多人都没破的案件竟然让他搞了个水落石出。陈德晔在小镇人的心里一下子又有了地位。其实,陈德晔仍旧是那个陈德晔,他除了喝醉了一次酒外,没有任何变化。陈德晔不会喝酒,可那次他竟然到镇上买了瓶白酒喝了起来。没什么菜,只有一小碟花生米外加几块臭豆腐,陈德晔怎么喝下那半瓶酒的他已全然不知,只是酒劲发作后往肚里灌了许多的水,一直待肚里的东西吐尽后才像死了一般地躺在床上睡去了。酒劲过后,陈德晔连续几天没吃下饭,人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振不起精神来。陈德晔发誓再也不沾酒了,那是用钱买罪受。没过多久,局长来所里了。局长告诉陈德晔,由于他侦破了镇上的凶杀案上级已批准给他荣记三等功。
这夜,所里摆了一桌酒,局长恭敬地要与陈德晔干杯。陈德晔确实不敢再喝酒了,可局长的敬酒又不能轻易推辞(局长敬酒可是第一次呀),他终于颤巍巍地拿起了酒杯,望着比自己年轻了好多岁的局长,感激地把杯里的酒全灌进了肚里。陈德晔的眸子湿润了,许多年来干警察的辛酸全被这杯酒冲淡了……接着,陈德晔开怀痛饮,直到醉倒在酒桌上像堆烂泥。局长走后,陈德晔病了,病得好重。派出所把陈德晔的病情报告了县公安局,局长得知后要陈德晔到县医院检查治疗。陈德晔像个听话的孩子,照局长说的住进了县医院。
这一住就是三年,这期间医院发病危通知曾有四次,但病因始终不明不白。陈德晔不愿再在医院住下去了,拖着瘦弱的身体重又回到了小镇。
小镇仍旧是那个样子。
回到小镇的当天晚上,陈德晔又去了小山岗,在发生过凶杀案的地方坐了下来。陈德晔望着月光下那满地铺着的乱石,仿佛又看见了那被害姑娘受害时的情景。良久,他忽地有了种惶恐的感觉,好像周围有危险在向自己逼近。是的,此刻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呢?陈德晔茫然地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脑海里蓦地有了疑问:这小山岗白天都很少有人来,那被害姑娘怎么敢在黑夜里独自一人来这里呢?“黑娃”是尾随着她而来的,是不是还有人事先约她来小山岗呢?陈德晔在以往的办案中从没有这样想过,他的心变得不安宁了。
陈德晔迈着沉重的步子下山后,去了那被害姑娘的家。与他见面的还是姑娘的母亲,她变得更苍老和憔悴了。也许是好久没见面的缘故,姑娘的母亲那异样的目光在陈德晔的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移去。她缄默着,脸上毫无表情。陈德晔见场面极为冷淡,原来脑子里想好的话又没有了。陈德晔什么也不想问了,他正想离去时,姑娘的母亲突然问:“那案件结束了吗?”陈德晔发愣了,见鬼,她女儿被害的案件不是早就结了吗,她为何还要这样问呢?
陈德晔疑惑地走了,直到退休他心里仍旧有着疑问。退休后,陈德晔很少走出那间黄泥垒的屋子,有时实在感到清冷就到屋后的院子里不停地来回走步,直到人感到累了才回屋子。陈德晔结过婚,但他讨厌那女人。刚结婚那阵他觉得那女人还不错,有了孩子后他更有些疼她了。可这女人不领情,当陈德晔在“文化大革命”中落难时,她带着那孩子与陈德晔分手了。那时,陈德晔说尽好话求她和好,她怎么也不动心。陈德晔重新当警察后,那女人又回来了。这回是她哭成了泪人以求陈德晔的宽恕,可陈德晔的心早已冷了,要不是已长大成人的孩子的求情,他决不会与那女人凑合下去。不过,陈德晔从没有让这女人在镇上露脸过,他不想让人们再多说些什么。生活中有没有女人在身边陈德晔已觉得无关紧要,而时时折磨着他灵魂的事还是那姑娘被害的事。不知怎么的,随着年岁的增大陈德晔越来越对这起凶杀案感到放心不下,隐约地觉得真正的凶手不是“黑娃”。终于,陈德晔害怕天狗再吃月亮了,也不再愿意去回想那姑娘被害的事了。可越这样,陈德晔越觉得不安。有次,他踏着碎月从小山岗回来,一边走一边想:我不能再怀疑自己了,我一辈子就破了这起像样的案件怎么会错呢?回屋里,陈德晔打开了多年没有沾边过的酒瓶,斟满杯子后连着喝了好多杯。当陈德晔感到身子有些火烧后,他忽地发现如镜似玉的月亮正挂在屋子的中央,月光下屋里一片茫然,茫然中他看见那个被害的姑娘正向自己走来……陈德晔醉了,当他酒醒后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陈德晔又病了。病好后,他只是记着天狗吃月亮的事。
天狗又要吃月亮了。
陈德晔老了,不但粗糙的脸上有了黑斑,身子也佝偻了。当他听说天狗又要吃月亮的事后,那些淡忘的记忆又在脑海里浮现了。每当这时,他好像犯了什么过失似的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在这之前,陈德晔曾多次梦见“黑娃”想与自己说些什么,但每到这时总会有一道闪电出现,闪电过后“黑娃”不见了。每次梦醒后,陈德晔老是冷汗一身,紊乱和不安的感觉紧攫着他的灵魂。现在天狗又要吃月亮了,陈德晔的心再一次躁动了。
他想,天狗如果把月亮吃下去后,小山岗那边还会有惨叫声吗?陈德晔想得很多,但始终没有能安稳住自己的心。当绯红的西阳落下后,陈德晔走出了屋门。镇上静静的,没有人注意过他的出现。他又一次来到了小山岗,当他乏力地来到发生过凶案的那个地方时,月亮从山那边升起来了,周围的黑暗变淡了。他睨视了一下苍白的月亮,而后把目光投向茫茫然然的远山。这天上真的有天狗吗?如果有的话它此刻在哪里呢?陈德晔长叹一声,他想,要是天狗不吃月亮该有多好!许久,陈德晔倏地感到月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天地间比先前更明亮了。他不清楚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一阵发怵。当他站起来刚想离去时,月亮的边沿变得模糊了,紧接着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阴影。天狗开始吃月亮了。小镇那边传来了零乱的锣声。陈德晔不动了,他从没有见过天狗是怎样吃月亮的,祈望着那锣声能把天狗赶走。锣声并没有起作用,半个月亮很快被天狗吞了。陈德晔忽地觉得自己有些可悲,天狗吃月亮是天地间造就的事,那锣声怎么能把天地间造就的事改变过来呢?月亮只留下一缕影子了,它拼命地挣扎着但还是被天狗吞了下去。山岗一下坠进了黑暗里,四周阴森的感觉直朝陈德晔扑来。陈德晔有些悔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天狗吃月亮前离开小山岗。
不知过了多久,近处传来乱石滚动的声音。有人!谁?陈德晔的心悬住了,浑身的血一下涌动了起来。难道许多年以前的那场血案又要重演?他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手,眼睛盯着眼前的黑暗一动不动。乱石不再滚动了,随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怎么了?那人呢?是走了吗?天狗终于把吞下的月亮慢慢地吐了出来。那苍白的光亮落在山岗上有些耀眼。这时,陈德晔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个人站着,她是那个被害姑娘的母亲。她来这里做什么呢?是为已死去的女儿还是为了其他什么?陈德晔疑惑地注视着眼前与自己一般苍老的女人,身子里的血似乎凝固了。
天狗跑了,月亮仍旧是苍白的。
“没想到天狗又会吃月亮。”她沙哑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来这里是为了死去的女儿?”陈德晔缩着身子,望了下月亮。
“怎么说呢,自从女儿死后我一直活得不好。”
“那案件不是早已结束了吗?”
“我就为这事感到痛苦,好像自己作了什么孽似的。”
“怎么了?难道那案件错了?”
月光下的女人沉默了。那样子是肯定的。
陈德晔的心一阵冰凉,他想,肯定这女人糊涂了。尽管在这之前他曾多次对这起凶杀案有过疑虑,但此时此刻,他心里总有些接受不了。真的,陈德晔很想问清缘由,但他又没有这样做,只是想尽快地离开小山岗,尽快地离开这幽灵般的女人。
“我知道你想走,可不管怎样你还是听我说几句,要不你的心会不安的。”那女人说话时显得有些吃力。“我以前是个守规矩的女人,自从嫁给镇上的王木匠后我一直尽女人的心服侍他。可日子总是难过极了,几乎每天都受皮肉之苦。为什么呢?就因为我不能给他生孩子。后来在别人的劝导下,他与我一起去了一趟县医院,结果不能生育是他的原因。
“这下,我算是透气了,而他整日苦闷着。我知道,在他的眼里一个男人就得有人传宗接代,而他却不能这样心里能受得了吗?有一次,他在外面喝了不少的酒,回来后断断续续地对我讲了好长时间,意思是要我偷偷地与其他男人怀个孩子。这可是丢脸的事呀!我没有同意。
“但没想到他竟在我的面前跪下了,而且还流着泪。见他那样子,我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
“过后,在他一次次的折腾下,我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不久,外地一个挑货郎担的闯进了我们的家,每到这时做丈夫的就有意避开。我知道这是他有意安排好的。尽管心里不想使自己成为不规矩的女人,可见那挑货郎担的长得年轻结实,眼睛一闭也就随便了。我与那挑货郎担的来往了没几次就怀孕了,做丈夫的知道后,再也不允许我与挑货郎的来往了。
“孩子有了,但我的生活并不好过,因为生的是个女孩。丈夫的脸阴沉了好一阵后,他说一定要有个男孩。我以为他还会像上次那样,在别的男人身上打主意。可这回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在一个土郎中那里开了些草药。这药也真灵,他还没有吃完,我的肚里又有了。这回,真的是他的。不久,我生了个白胖的男孩。可没想到这年的夏天,丈夫得了暴病死了,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留给了我。我贪早摸黑地做活,好不容易把孩子给拉扯大了。但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挑货郎担的找上门来了。开始我以为他只不过是路过小镇歇歇脚而已,后来才明白他是为孩子来的。掌灯后,我怕孩子听见什么,就把那挑货郎的拉进了里屋,求他赶快离开小镇,别给这个家带来麻烦。他见我怕事,丝毫不肯让步,并提出要我与他姘居。
“我望着眼前这个已陌生了的男人半晌说不出话来,为了不把原来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被孩子们知道,我忍着痛苦只得同意了。可我清楚这并不是长远之计,这样下去灾祸有一天总会落到这个家中。真的,那时我已看出这个挑货郎担的没有好心,可我无法摆脱他。终于,有一天我与那挑货郎的上床后,被偶然回家的儿子撞见了。当时,我傻了,躺在被窝里好久脑子里仍旧空白一片。当我痛苦的魂灵变得麻木后,我向儿子讲清了一切,想得到儿子的谅解。可我错了,他毕竟是十八九岁的人了,他有自己的尊严。当他明白自己的尊严已受到损害后,他对这个家产生了极大的仇恨。他恨我这做母亲的,更恨他的姐姐。这是老天的报应,是我作的孽。唉,女人来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受罪的,但我受的罪太沉太重了。
“就在上次天狗吃月亮的那个晚上,他突然变得温顺了。我以为他已承受住了感情上的打击,为此当他约姐姐去小山岗那边去时,我没生一点疑心。但万万没有想到,当天狗把月亮吞下去后,他竟然把自己的姐姐给砸死了。当时,他一到家我就觉得他神情不对,阴沉的脸上透着杀气。我的心一下坠进了深渊,连气都透不过来,这孩子怎么了,难道真的做了惨无人道的事?我还没有开口问,他横了我一眼说:‘我把那杂种杀了。’我的脑海里就像炸了个闷雷,身子一阵发冷后险些摔倒。当我挣扎着走出屋去时,发现他木然地靠着墙,身子在一阵阵地抽搐着,嘴里不停地说:‘要死了!要死了!’我的脚凝住了,心里可怜起儿子来了。我想,一个已死了,何必还让第二个去死呢?那样的话我一个孩子也没有了,这个家存在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的心酸痛透了,紧紧地抱着儿子痛哭了一场。痛哭过后,我打定注意要保住儿子。为此当公安局的同志向我了解情况时,我避开了一切与儿子有关的事。唉,女儿死了,儿子是保住了,可我不明白自己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
“是你儿子杀了你女儿?”
“是这样。当我听说你查到了杀害我女儿的凶手后,我的心是极不安的。我曾到派出所的门口徘徊过,良心多次促使我向你们讲清情况,可一想到儿子我又没有了勇气。不知你还是否记得,有次你上我家来问情况,我曾问你:‘那案件真的结束了?’这话不知你是否听进去,是的,那时我并不愿把自己儿子犯的罪牵扯到另一个无辜的人身上。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已记不得了。天黑前,我听说天狗又要吃月亮了,以前的那些苦痛又涌上了心头。晚饭后,我偶然见你上了小山岗,我也就跟了来。”
“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我儿子死了。”
“怎么死的?”
“是被汽车撞死的。”
“你儿子犯的罪,有证据吗?”
“我儿子犯罪那天穿的衣服还在,那上面有我女儿身上的血。”
陈德晔再也没问什么,默默地跟着那女人去了她家。
灯亮后,那女人拿出了那件沾有血迹的衣服。陈德晔仔细地看着,终于相信她说的全是真的。因为发生凶案的那天晚上,也只有她的弟弟才能把她叫到那山岗上去。由此可以推断,当“黑娃”举石砸向那姑娘时,其实已有人把她砸死了,而“黑娃”对这毫无感觉。
这完全出乎预料的结局,使陈德晔的内心全乱了。我这辈子是怎么了?陈德晔不愿多想,只是感到心里沉闷得难受:唉,那个傻“黑娃”为何要说在现场与那姑娘搏斗过呢?难道是心情极度紧张后的误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呀!陈德晔再也没有说什么走了,当他跨过门槛时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
屋外,天狗吃过的月亮更加明净了。陈德晔佝偻着身子走得很快,当他走近家门时突然转身朝派出所走去……
天上,月亮苍白得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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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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