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公安出版社 主办  中国社会主义文艺学会法治文艺专业委员会 协办

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公安佳作

掩盖(三十七)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武和平

44

张百姓花白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着光亮。他穿着一身旧式橄榄色警服,没有任何警衔标志,只有一枚圆形的盾牌纪念章挂在警号佩戴处。仔细看,他的上衣脖颈处没有扣子,还有意识地把领口敞开,将九七式灰警服的领子翻在外侧,露出领端下角机绣的警徽标志。这种苦心设计的装饰,是让在押人员仍然认为他还是一名警察。可事实上他已被取消了警籍,受过刑事处分,判过缓刑。只是因为看守所人手紧张,沈作善才破例让他临时帮忙做看管员的。

这张百姓原是预审员中的业务尖子,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气,遇事爱认死理抬硬杠,一遇到疑难案子,就会像土鳖一样咬住不放。犯罪分子怕他,背地里相互赌咒说:“谁要使坏,让他出门碰见张百姓,星星出齐嘴不松。”还送他绰号“咬死嘴”。其实,这老张头并不老,才四十六七岁,在看守所干了二十几年了,还是一个股级干部。他的优点是耿直认真,缺点也是耿直认真。卓越还十分清楚,张百姓还是大猇峪案件的预审办案人,后来在执法大检查中莫名其妙地被错案追究。因为判了缓刑,他一直在不停地申诉。此时,他把手提夹层饭盒放在床边,拍了拍卓越的肩头。“‘袖珍老弟’,一直想看你,就是凑不上机会。你要想开些,你的事大家都在抱不平,就是那帮鬼在整人。拉屎拉到井里——不要跟狗别气,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

“谢谢你来看我。这些天,我实在想不起来,我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攥着。”卓越披衣坐着,心里透着感动,更希望了解一些有关自己的信息。

“我就是来给你讲这件事的。前几天,我看检察院孙启明他们找‘胖蛤蜊’取证,听说是他给派出所提供过五万元赞助款的事儿……”

卓越一下子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桩事情。五万元款项的来源终于在脑海中对接起来。原来,这“胖蛤蜊”正是黑海白鲨饭店的老板。早些年靠开矿有了些本钱,就到南方做房地产生意。那年衣锦还乡,还开了一台凯迪拉克回来。这小子是只爱吃腥的肥猫,一到夜间就不甘寂寞。一天晚上,派出所组织扫黄抓嫖,看到他从一家发廊拉走了两个东北妹。所里两个民警租了台夏利车冒雪追赶。这“胖蛤蜊”为安全起见,在沧海城郊结合部一家饭店开了房。屋外的民警蹲守到半夜破门而入,“胖蛤蜊”束手就擒,十分懊恼地说,自己喝多了酒,买卖还没有成交,太亏。还问能不能再给三十分钟,完事儿了再到派出所。民警没有跟他客气,当场执法,把他带到了卓越面前。

卓越一番恩威并重的教导把“胖蛤蜊”说得羞愧难当,当场捶胸顿足,表示痛改前非。有道是,不打不成交,这“胖蛤蜊”从此成了所里的常客,派出所的夜班饭也常在他那里安排。不久,看到派出所办公用房破旧不堪,“胖蛤蜊”慷慨解囊,赞助五万元,说是帮助所里维修房子。那天,当着当地领导的面,由他卓越出面,“胖蛤蜊”当场签下赞助款的字据。可如今怎么会反悔呢?

“……这叫没缝下蛆碰见卖藕的,就抓住了你这个问题。现在的关键是这五万元的下落。你想想有没有记账,都花在啥地方了?”

“时间长了,我当时不分管财务,咋能把账记那么清楚?我叫反贪局提示,他们还说我对抗审查。”卓越有些焦躁起来。

“据他们讲,有确凿证据证明你从财务那里取走了钱。你要好好回忆!要是真的说不清楚,就请律师。即便一审判了,还可以上诉到二审法院。你不要急!我今天找你是问另一件事情,你要如实告诉我。”张百姓神态严肃,好像负有重大使命的样子,他直视卓越,“大猇峪的案子是不是你在搞?”

卓越没有出声,用手指了指门外。张百姓会意地摆了摆手说:“有我在,巡查哨不会过来。你说吧。”他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在卓越的脸上打晃。卓越知道这是老预审的一双眼神,叫察言观色、揣摸推测,专门捕捉你细微表情的变化以辨真伪。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不仅是我在搞,而且是省厅和市局指挥的。”

“依你看,是真搞还是假搞?”张百姓逼问道,仿佛有什么事情要下决心,但又心存疑虑。

“当然是真搞。这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要是他们判了你,还继续搞吗?”

“老张,你咋就光说这没用的话?他们抓我,就跟这起案件有关。这说明他们心虚害怕了,因为我掌握了重要的线索。只要这条命在,出去还要和他们干,相信天下终有公理在。要是查出我真有问题法办我,脱了警服再接着干。我是农家子弟,啥时候都是老百姓膝下的一条狗。打死了两只眼也会朝前看,打不死就会有他们的好看。”卓越的眼前晃动起寒森的那张脸,说这番话时竟咬起牙来。

“好,卓老弟,我信得过你!正因为这样,我还得问你。你实话告诉我,谁是你的后台?谁在领导你的工作?”张百姓步步紧逼,分明也是在给自己打气,他希望卓越能用更多的信息来说服自己。

“老张,听说关于金岛问题。中央领导有批示,省委要结果。省市联合组成工作组搞治理,我的工作受市局直接指挥。你有啥重要线索,我可以帮你联系。”

“好,卓越老弟是个有种有谋的警察。你老哥这一百多斤连同全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咱得共事共心共性命,才能办这件事。”张百姓说着,从拎来的饭盒里取出一卷用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递给卓越。卓越起身接过,发现是几页材料,就急忙举到窗口,借着月光翻看。他的眼睛和纸上的文字一相接,心头一热,转身和张百姓握紧了手。

原来,这正是他费尽千辛万苦寻之不得的大猇峪血案原始卷案的几张复印件,上边是详尽的卷宗目录。他急切想知道,这套卷宗的正卷现在何处。

“这套材料全在我的手中。不过,还得听你老弟一句话。”张百姓把复印件拿在手中犹豫,准备重新卷起来,不料把卷宗皮掉在了地上。

卓越看得出来,张百姓对自己还有些顾忌。卓越捡起卷宗皮,一言不发地放在床板上,突然把右手食指放入口中,狠劲儿一咬,殷红的鲜血顿时涌出。卓越就手在纸上写了一行血字:严守秘密,誓死破案。还在后边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上血指印。张百姓二话没说,也咬破指头,用血写了名字,并在最后处写下了年月日。两双带血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大颗的泪珠从两个男子汉的眼角顺着面颊,跌落在地上。

暗夜中,张百姓把这套卷宗的来龙去脉,连同自己预审大猇峪案件的遭遇向卓越叙述了一番。“这起案件开始就很复杂。交到预审环节以后,检察院监所科的孙启明找我做工作说,邱社会关系广得很,案子你得悠着点儿,不要太较真儿了。我说这是杀人案,弄不好是丢饭碗的事,就回绝了。这天晚上,‘咬子’到了我家,带了一兜子瓜果,用大信封装了六万块钱。我说,你哥的事大,你的问题也不小。案子不按法律办,当事人也不干。‘咬子’说,事归事,大哥可要交我这个兄弟。我说水果我留下,其余的东西你拿走,就对不起了。‘咬子’说,就你老张干板,领导都收了。我心里便有了疑问。因为这起案子别人不敢接,是寒局长直接批给我的案子。第二天我找到寒局长说,你交我的任务我办到底。昨天邱社会找我,瓜果我收了,钱退了。他说你收了他的钱,有这回事吗?寒森说,你大胆办案。他确实找过我,用一条大中华香烟卷着钱,我让纪委书记退回去了。你就放心工作。可打这以后,案子在侦办中连出怪事。侦查员不知怎么犯了软骨病,一个个往后缩,今天这个有病,明天那个请假,案子就办夹生了。到了检察院,因为证据不足,退卷让补充侦查,证人又一个接一个推翻原证词,就连被打致残的受害人也不敢举证了。眼看着拘押时限已到,只好办理取保候审。最后,还是我坚持把‘咬子’呈请逮捕。可到法院又把他从第一被告换成了第三被告,还按有立功表现判三缓五。这么一起恶性大案不了了之,实在是让人心有不甘,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张百姓停了片刻,注意听了听院外的动静,又继续说了下去。“更可气的是以后发生的事情。‘咬子’被判以后,扬言要把我这个‘咬死嘴’给掰了门牙。我心想,脚正不怕鞋歪,怕他干啥。不料紧接着搞执法大检查,监所科抓住我清理超期羁押中漏办了一道取保候审手续为名,以私放犯人罪抓了我,就关在这号房里。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他们把‘咬子’和我同号关押。他奚落我说,怎么样,谁按法办事儿谁挨的枷板就深。我明儿就开路,你‘咬死嘴’就在里头蹲着吧。我当时真恨不能一把掐死他,后来还是忍了。判了缓刑出来后,我多次申诉,跑到省城政法学院找教授咨询。他们很是同情,还把我的判例作为典型案例推荐给省电视台的《法制时刻》。妻子理解支持我,说把家里的房子卖了也要继续打官司。因为她知道,我把这警察的荣誉看得比自个儿的命都重要。当警察的首先要把自己看得起,坚信邪恶总不能老是一手遮天。”

看着张百姓两只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倔强而坚毅的光,斑白头发下满脸的沧桑,卓越十分感动,反觉得自己太儿女情长了,心中的孤寂和苦闷一下子荡然无存。他急切地追问:“那些宝贝卷宗现在在什么地方?”

张百姓附在他的耳边低语:“这都要感谢当年老局长孙加强搞的岗位练兵。我凡是接了疑难案子,总要复印一套卷宗,以便熟悉案情和日后备查。后来听说原始卷宗丢失,我觉得其中有鬼,就把全卷四本卷宗复印件悄悄密封在腌咸菜的罐子里,砌进了家中的土炕。我打官司的时候觉得家中也不安全,就转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现在,该让它见见天日了。”

卓越兴奋地说:“按这套卷宗提供的情况,咱们就可以一家一家去做工作,让证人恢复原始的证据材料。这等于抄了大近路啦。”

“但是工作一定要保密,卓队长。这可是涉及身家性命的事。连咱们执法人员都会坐班房,更何况老百姓呢。咱们要充分理解人家。”

卓越苦笑着点头,“真想不到,现在搞案子咱们要在地下,人家倒在地上;办案人蹲监狱,坏人却在家里睡大觉。”

张百姓举手看了看表说:“他们的好觉睡不长了。”说完,起身向门口走去,附在门洞上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又折了回来,神情变得愈加严肃和认真。“既然咱俩盟了誓,就是生死与共。这事儿我也不能瞒你。”他附在卓越耳朵上发出了几乎使人听不到的耳语,可对卓越来说不啻一个炸雷。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嘘——”老看守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压低嗓音道:“这千真万确。当年调查大猇峪案,我查过死者宋金元的家世,知道他有个女儿叫雪梅,当年跟着母亲改嫁离开了沧海。按年龄算,我觉得她就是梅雪,特别是左眉上的那个黑痣,更是错不了。这件事只有我知道,现在变成咱俩的秘密,为的是对你老弟负责任。”

张百姓何时走的,卓越已惶然不知。他已经被这当头一棒砸蒙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能解释:这最美好、最可珍贵的东西竟然和最丑陋的毒藤纠缠在一起。

 

加入收藏 - 设为首页 - 关于本站 - 广告服务 - 免责申明 - 招聘信息 - 联系我们

版权所有:中国公安文学精选网  京ICP备13023173--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