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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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卓越看来,曲江河已经不可救药。他决定把掌握的一切向严鸽汇报,但梅雪的提醒又使他犹豫。思忖再三,觉得只有拿出铁的证据来,才能和严鸽见面。那天和曲江河不欢而散之后,他骑了摩托匆匆向黑海白鲨饭店赶来。按约定时间,他要见一个重要的线人,而且对方已经拿到了他最关心的东西,急着要向他报告。这个人就是六年前他在大猇峪械斗中冒死救出的柯松山。
当年,九一九坑口的矿脉分属柯松山与赫连山两头开采,矿脉下方孟船生的鑫发金矿又插了进来,成了那种极易发生险情的“楼上楼”越层开采。那天,柯松山手下工头陆忍刚挖到了罕见的狗头金,柯松山严令矿工们保密,每人发给五千元奖金,换人不停机地日夜掘进。不想与赫连山那边的坑口打透了气,双方各调人马增援,争抢矿石。孟船生闻讯,派邱社会赶来,冒充赫连山的人砍倒了陆忍刚,引发了双方大规模的械斗。等派出所所长卓越赶到时,柯松山已被对方施放的辣椒毒气呛得昏死过去,是卓越把他从坑道里背了出来,才捡回了一条命。
此后的一段时间,卓越了解到他已陷赌瘾不可自拔,见了牌桌走不动,听见色子响就手心发痒,赌得老婆弃他而去,股民撤股。一次聚会赌博,卓越拘留了他,而后苦口婆心劝他痛改前非,又帮他从娘家接回了妻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柯松山感激小个子警察不仅救了他的命,还救了他的魂,使他懂得了应该怎么活在这个世上,并由此成了卓越的线人。
黑海白鲨大酒店坐落在金岛滨海大道一侧,与巨轮集团的大船遥遥相对,相隔仅数百米。卓越提前进了二楼的预订房间,趁此时间透过窗口悬挂的竹帘,打量着整个酒店的装饰。这个酒店的色调特殊,只有黑白两种颜色:通道两边都是白墙黑门的农舍小院,摆些石磨农具,斗斛内是黑粮白米,所有大堂的领班和服务员都是黑白相间的服饰。座椅和台布、各类器皿也非黑即白。眼前的黑色大漆面方桌正中镶嵌着白岩板面山水图案,桌上摆着黑白两盒围棋,就连笼养的两只八哥也是一只晶莹如玉,一只凝似漆炭。包间的门扇上也是阴阳太极图,门楣上书写着“黑白之间”四字。卓越知道,这里的店主叫庞克利,生意做得红火,还特会来事儿。几年前,自己当派出所所长时,他还赞助过所里搞基本建设。据掌握,这庞克利又和巨轮集团搭上了关系,新近又聘了记者夏中天做顾问。不知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左等右等,一壶茶已快见底,可柯松山连个影子也不见。卓越不禁焦躁起来,心想这小子肯定是赌瘾发作,陷在哪个财窟中出不来了。可这一次,卓越实实在在错怪了柯松山。柯松山上回输了九一九坑口,又伤了腿,着实心痛了一番,可他觉得值。因为他柯松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更是个要重新活出个模样的人。就在那天的赌场上,他认出了当年砍杀陆忍刚的凶手!六年前的血案他记得一清二楚,就在与赫连山坑口打通的时候,一个蒙面壮汉蹿过来,一把扼住了陆忍刚的喉咙。这个陆忍刚身材魁梧,绰号“大熊”,一翻手把壮汉摔了个大马趴。他扭转身子要走,倒地的蒙面汉子就地一滚,突然从腰间抖出一把薄片刀来。柯松山认得那刀叫“青龙带”,平时可以缠在腰间做板带的,此时变成了一件明晃晃的凶器。几乎就在同时,持刀人已扑向“大熊”。随着一声娘的恶骂,青龙带从“大熊”后肩处斜砍下去。这一手叫“仙鹤落”。“大熊”没提防,在坑道中走了十几步远,陡然倒下,一腔鲜血迸溅在矿渣上。事后他才知道,凶手就是邱社会。杀害“大熊”是为了挑起他和赫连山的恶斗。兴许这一幕给柯松山留下了太深的印象,特别是伴随着刀光的那声叫骂,不知道在他耳畔回响多少次,以至于那天赫胖子亮出腰间的炸药、身后有人骂出相同的脏话时,柯松山忍不住回头,惊愕地发现这句粗野的土话竟出自澳门温先生之口。一刹那间,柯松山明白了。温先生就是被公安局通缉的假警察——邱社会!尽管他整了容,撇着半生不熟的港台话,可这句只有当地人使用的骂人的口头禅还是让他露了马脚。现在,他急着要把这个发现当面报告卓越。除此而外,还有另一桩更大的秘密,是从“咬子”口中得来的。
十几天前,遍体鳞伤的“咬子”向他哭诉孟船生卸磨杀驴,为了收买罗海把他一脚蹬开,现在他变得无家可归,只有投靠他柯松山。他赌场惨败之后是“咬子”突发善心,把他扶回家的。柯松山开始对“咬子”心存戒备,怕他有诈,急得“咬子”扒开衣裤,亮出了脖子和腿上的伤痕,只差没有脱去裤衩。“咬子”还告诉他,那年大猇峪打透了破碎带,大水像灌老鼠洞淹了鑫发金矿的几层矿洞。除了一个矿工死里逃生跑了出来,几十个人全闷在了里头。逃出来的人现在还活着,隐藏的地点只有他知道。柯松山听人说起过这件事:当初逃出来的这个人被邱社会拎着青龙带追杀过,后来生死不明。透水矿难的事他向卓越通了气。卓越吩咐他,要继续和“咬子”保持联系,最好能通过“咬子”摸到这个人的下落,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就在柯松山起身要出门的时候,外边有人敲门。他连忙让妻子去开门。进来的恰是“咬子”。只见他一手拎着两瓶五粮液,另一只手提着柯松山爱吃的鸡爪、酱肉,脸上堆着笑。柯松山连忙让座,吩咐妻子拿来酒杯,又端上了几盘菜。这时候,柯松山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卓越的。他背着“咬子”悄悄说了几句后,故意装作在接狐朋狗友的电话,大声喊叫:“奶奶的,屙屎屙到井里,我才不跟狗摽气。你放心,这叫千金散尽还回来。一个坑口对你兄弟来说算个!”他关了手机,对着“咬子”举起了酒杯:“‘咬子’兄弟,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喝凉水。干杯!”
“咬子”咧开大嘴把酒灌进了肚子,又给柯松山斟满了端过去,“俺就佩服你老哥儿的血性,天下少见。可不是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最后谁输谁赢还没一定呢。”
“留个,青山早到人家手里啦。烧个屁柴,就剩心里这口气了。喝,喝干!”柯松山手抬杯空,连连和“咬子”碰杯,又把大杯子端过来,两人又倒满了。“咬子”装作喝醉了,把酒杯端起来,舔了一点儿便把酒洒在了地上,向柯松山跷起了小拇指,轻蔑地晃着脑袋,嘿嘿冷笑着。
“你看我笑话儿!你他妈瞧不起我柯松山!”柯松山有了醉意。
“你说对了。我当你柯松山还算个尿性人物,谁知道让人家一闷棍就打趴下了。我看你是怕了那厮。赢得起,输不起,一辈子最多是个赌徒。真正的赌王是人家赫连山,敢拿自己脑袋当球踢,够种!”“咬子”知道柯松山就怕人家说他胆小,便借酒劲儿激他。
“我赫连山他祖宗!我怕他个鸟?!”柯松山果然扯着喉咙骂起来,“富的怕穷的,穷的怕不要命的。我怕什么,穷光蛋一个,输得只剩下老婆、孩子和这座房子了。这金岛有他无我,有我无他,早晚我要出了这口恶气!”柯松山说完,将手中的酒瓶掼在地上,碎玻璃四溅开来。“咬子”的视线随即扫了一下墙角地面,只见室内一个床铺下放着不少散装的雷管和引信,不禁打起了主意。
“松哥,你兄弟就爱打抱不平。有你这句话,我随时奉陪。赫连山这厮也忒欺负人了。”说着,他把半杯酒干了,又满上了一大杯,双手捧着,端到对方脸前。“哥,你兄弟如今铁了心想跟你干。要瞧得起俺,就干了这杯!”
“是孟老板叫你拿我寻开心吧!他能舍了你这铁杆儿?”柯松山摇头微微一笑,示意“咬子”坐下。可对方保持着敬酒的架势,一张脸胀得血红。
“松哥,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信兄弟!就差俺掏出心窝子叫你看了。”“咬子”动了情,泪水在大眼眶子里汪着,“姓孟的得罪人太多,大船早晚得出事。赫连山那边又是我的死对头。你要是再不帮俺,俺也就没有活路了。”
“坐下喝酒,‘咬子’兄弟。”柯松山有意试他,装出一副可怜相,“你太高看我了。坑口输了,钱赌得屌蛋精光,我还能有多大能耐啊?”他边说边扑棱着脑袋。
“好,算我‘咬子’眼瞎错看了人!”邱建设砰的一声把杯子蹾在桌上,抽身就走。临到门口他转回头,指定了柯松山的鼻子骂道,“我本以为你姓柯的是个站着尿泡的主儿,原来也是个熊包。我本想把这透水的事儿端给你,叫你在公安局撑个大面子,看起来只有叫我冒死去找姓卓的了!”
见“咬子”迈腿要走,柯松山端着酒杯拦在了门口,“这可是塌天的大事儿,‘咬子’!光凭嘴,公安局还不把咱当骗子办了?!你要是还有种,就跟俺上一趟小鱼坝,找那个矿工。咱也来个黑籽红瓤,看你‘咬子’兄弟说的是真是假——我可是懂得啥是立功啥叫赎罪。能把孟船生跟赫连山一锅端,也算择清了我自个。”
“咬子”悻悻地接过酒杯,没了走的意思。
“好!”柯松山端起杯和“咬子”碰响了,咬了咬牙说,“反正也是穷光蛋一个了,要血一小盆,要骨头一小堆儿。咱再赌一把,也出口恶气——”
柯松山摇晃着和“咬子”喝干了杯中酒,又拉着他要喝一个啤酒套白酒的“深水炸弹”,还喊老婆拿水果来解酒。柯松山的老婆早就恼着丈夫,端着一盘苹果上来,没好气地蹾在桌子上。那苹果又大又红,没有切。柯松山见状又骂了起来:“你脑子长到脚后跟上了,连皮带把儿囫囵个儿上!这不是损我‘咬子’兄弟吗?”
“咬子”忙接口说:“瞎讲究个啊。嫂子已经洗了,就吃呗。”他上去抓了一个就咬。这不咬则已,一咬直酸得他咧开了大嘴。原来这苹果表皮虽红,内里极酸。柯松山一下牙也骂了起来,就手把“咬子”手里的苹果一把抢过来,都砸在妻子身上。妻子实在忍无可忍,就上来和柯松山撕扯对骂。“咬子”见状一个劲儿劝解。柯妻一跺脚,哭着走了。
这一闹,柯松山觉得有点儿天旋地转,哇的一声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咬子”忙把他扶到里屋床上,帮着捶背醒酒。见他已酩酊大醉,顺手从床下拿了件什么东西掖在腰里,匆匆离开了。
俗话说,刀尖儿总是双面刃。粗心的柯松山这时有了一个要命的失误。这失误日后铸成了一场悲剧。他哪里知道,就在自己按卓越的安排依计行事时,一张无形的网也撒在了他的头顶。“咬子”今天完全是有备而来。按孟船生的吩咐,他最近一直和这个赌徒打得火热,两人吃喝不论,整日厮混在一起。前不久,“咬子”还从柯松山家借了些私存的炸药。这一次,他又没有空手。
柯松山没注意“咬子”拿走了东西。听“咬子”走远,就起身拨打卓越的手机。刚才的这一幕是卓越电话里交代的,要他一定取下“咬子”吃东西时咬过的食物。他拾起地上“咬子”吃过的苹果,用纸包严实了,放在一个纸盒里边。
此时,卓越仍在黑海白鲨的套间等候。接了柯松山的电话,他调整了计划,叮嘱他今晚就不要来碰面了,可让妻子把取到的东西送来,因为这里有急用。原来,刚才梅雪有事找他,电话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她和方杰在死去的女孩乳房上发现的痕迹已确定是咬痕。联想到陈春凤身上的伤痕,她怀疑这是“咬子”所为,但缺乏证据。因此,要卓越设法提取“咬子”的牙模。
“这个忙我帮。不知有何赏赐?”他跟梅雪贫嘴道。
“赏你一个下勾拳加连环腿的套餐。”梅雪笑了,又嗔道,“甭开玩笑!我这儿等着急用!”
“超不过今晚。对,十二点之前。”
海关的大钟敲响十一点时,一个女服务员提来一个礼盒,说是一位女士让她送上来的。他知道这女士是柯松山的妻子。没有片刻停留,卓越登车返回分局。路上,卓越颇为振奋,几件核心证据连同矿井下最隐蔽的内幕都即将被揭开。只需得到局长批准,破案将指日可待。回到办公室,他刚要把礼盒打开,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他抓起电话,原来是分局政委欧阳光打来的,让他到分局去一趟。卓越急忙把礼盒装好,放进物证柜,急匆匆赶到政委那儿了。
欧阳光平时很欣赏卓越,两人私交不错,常和卓越聊聊局里的事。卓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一楼欧政委的办公室。只见他正和两个穿检察制服的人在谈话。其中一个中年人他是熟悉的,因办案经常打交道。卓越知道他叫孙启明,是反贪局的副局长。欧阳政委正在向他交涉着什么,见卓越进来,简要作了介绍后对卓越说:“这两位同志要找你核实一些问题。你随他们去一趟,实事求是地说明情况。”
卓越听出了话音,看到欧阳政委表情有些异样,便向孙启明发问:“落实啥事儿?我们寒局长知道吗?”
欧阳说:“是寒森同志给我打的电话。他正在区里开会,让我和你联系。你就跟他们去一趟,相信检察院的同志会依法办事的。”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不可以。”孙启明马上按住了桌上的电话,“你的手机还要暂时存在你们政委这里。”
卓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告诉欧阳政委,梅雪急用的东西放在了物证柜里,需要马上通知让她来取。
区检察院和公安分局仅一墙之隔。来到检察院反贪局,孙启明才给他亮出刑事拘留证。拘留依据是涉嫌贪污、挪用公款罪。卓越看着白纸黑字写着自己的名字,呆愣了好半天。孙启明催着他签字,他反问道:“为什么你们不在公安局宣布?”
孙启明冷冷地说:“卓越,这完全是给你留面子。希望你配合我们。”
当晚,梅雪苦等了卓越一个通宵。她打手机,老是无人接听。这倒不是欧阳政委的疏忽,而是出于他公事公办的原则。因为他清楚卓越与梅雪的个人关系,不便和她马上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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