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二十六)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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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记者夏中天,巨宏奇就反锁上办公室的门,关闭了所有窗户,还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他坐在靠椅上,兀自在黑暗中发呆,尽管身体未动,脊背上却不停地渗出一阵阵冷汗来。星海公园那可怕的一幕不断浮现在眼前。那支带了消声器的手枪连同打烂了的狗头,分明在告诫他:他就在有效射程中,人家随时可以扣动扳机。他知道谁是主谋,更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无法解释的是夏中天这个公子哥恰恰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名义上是要采访滨海大道的房地产开发,实际上是在打探大猇峪的透水事故。末了,他还特别提醒自己注意安全,好像完全知道内情似的。
所有这一切,都源于该死的透水事故和那八万元现金。
三年前,还是代区长的巨宏奇与前任史书记搭班子,两人一直配合默契。不料就在人大即将通过他就任区长时,两人为一件事产生了严重分歧,争执焦点是矿产资源管理局的人选问题。因原矿管局长到龄退休,按照书记办公会议决定,拟定人选是白少刚。该人毕业于北京矿院,做过矿管办主任,是最合适的对象。就在准备次日上常委会研究的那天深夜,史书记找到巨宏奇,说白少刚的任职问题有些草率,应换成矿管局现职副局长黄金汉。理由是他更熟悉金岛矿山的生产情况,有利于工作的延续性,并暗示此事上边有人打了招呼。巨宏奇对跑官要官的人向来深恶痛绝,坚持不便收回成命。史书记向他摊了牌,说此事如果处理不当,将危及他们二人的政治前途。此时已盛传史书记很快要提任沧海市抓工业的副市长。巨宏奇明白,他在人事权上仅仅握有普通一票,史书记这样做恐怕也和其他副书记通过气。他退了一步,准备在明天的常委会上听听大家的意见,再表明自己的态度。
当晚午夜时分,电话铃声骤响,是黄金汉打来的。他口气谦和地说:“巨区长,您大概不记得我了。贵人多忘事啊。我还是当年大猇峪案件第一个赶到出事现场的安全科长。亲眼看见巨区长你面对流血与灾难临危不惧,指挥果断。我当时就有一个愿望:能跟随你这样的领导鞍前马后干工作,就是堵枪眼卖命的事儿小弟都会干。”最后,他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气说,“我这个人你会慢慢了解的,是个知道该说啥不该说啥、一门心思维护领导形象的铁杆保皇派!”巨宏奇一宿未眠。次日上午常委会上,巨宏奇带头表态同意黄金汉的任命。由于一夜未能合眼,常委会没有开完,巨宏奇已经从椅子上颓然滑落在地。接着,大病了一场。
不久,史书记提任副市长,他被任命为区长。由于此后区委书记没有再任,巨宏奇实际上就是金岛的党政一把手。虽大权在握,可巨宏奇已心灰意冷。他这时才听说,黄金汉的任用完全是孟船生幕后的运作。过去曾流传“金岛升,找船生”的话,他还大不以为然,现在如梦方醒。就连自己的命运,不也操在这位“船长”的股掌之中吗?
他不禁又回想起六年前那场事故。从那一天起,他的命运已经和这条大船绑在了一起,越往前走越是水深浪险。他决计早日逃离这是非之地。当时正值女儿出国留学,中介要求交纳一万美金的手续费。这使得两袖清风的巨宏奇犯了难,就让妻子四方筹措。当天晚上,妻子高兴地告诉他,那笔钱免交了,手续已经办齐,让他放心。待女儿出国后他才明白,这是他和妻子吞下的诱饵。女儿出国的所有费用全是黄金汉代交的。
巨宏奇筹足钱,几次找黄金汉还都被婉拒。他转而想交给组织以示清白,又觉得这无疑出卖了对方。因为这样得罪的不是黄金汉一个人,而是他身后的一群人。不仅如此,这种近似愚蠢的举动很可能最终葬送自己的一切。女儿在国外的学费和生活费告罄,给他发来电子邮件要求汇款,巨宏奇一跺脚,把这八万元一下子寄给了女儿。从这一天开始,就像大堤在管涌后的坍塌,又如同妓女第一次“破身”,欲望夹着侥幸像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他的人生壁垒从此沦陷。
黄金汉走入了他的生活,给他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在这里通行着另一类法则:只要装上轮子和润滑剂,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运作的。这轮子就是金钱。靠着这十足的硬通货,他送妻子到国外和女儿陪读,为自己调入省城工作铺平道路。虽然表面上他仍然保持着拒礼不收的准则,暗地里却瞄上了大猇峪的矿山坑口。他开始学会在调处坑口纠纷、扶植危困企业中渗透个人的作用,不动声色地聚集着资本。
黄金汉又给他推荐了赵明亮,一个有着憨厚脸庞但不失精明的个体矿主。他明确地告诉他,那最初的八万元就是出自赵矿长的腰包。“我矿管局是过路财神,打死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哪。”黄金汉狡黠地补充道,“他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要让区长帮忙。”直到这个时候,巨宏奇才完全明白,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人家生意上的合伙人,而这八万元无疑就是他的卖身契。
六年里风平浪静,一切似乎没有发生。可自从那个倒霉蛋曲江河硬拽着他去抓邱社会之后,就像搅醒了魔鬼的酣睡一样,沧海重又动荡不安起来。几天前,他到省里拜访一位老领导,无意间谈到当年的坑口事故。抢险后经省市两级矿管部门作出的调查结论,就是经这位领导签批上报国务院的。对方不知听了什么意见,突然严厉地问他说,当时事故到底有没有瞒报重大问题?他犹豫着,未置可否。
电话铃骤响,巨宏奇吓得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他一时恼怒,抓起话筒厉声问道:“谁?什么事情?”
电话是办公室邵主任打来的,说黄局长有急事找。巨宏奇登时缓和了口气说:“那还不快让他进来。”
等到巨宏奇把窗帘拉开,室内被阳光普照的时候,来人已推开了门。黄金汉是基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干部,高高鼻骨下一副薄薄的嘴片,满脸皱纹而显得历经沧桑,神态谦恭而没有架子,可不紧不慢的动作却显得极有城府。他望着桌面上几乎放满烟蒂的烟灰缸,嗅一嗅室内夹杂着汗气的味道,稳稳地从烟盒中弹出一根烟,打着了火,凑到巨宏奇脸前。见对方摆手,便兀自吸着了。
“矿上的整顿这两天进展怎么样?”巨宏奇向后靠了靠椅子,漫无边际地问了一句。
“我刚从省里回来。”黄金汉答非所问。
巨宏奇脸上突然有了光泽,身体也向前倾过来。
“领导说了,他上周已经和省里组织部门打了招呼,因为最近部里下去考查干部,要等下月才能安排研究你的调任。”黄金汉语调平淡。
“他还说什么了?你没有告诉他,市委组织部侣部长这里没有问题。”
“领导还说你在金岛干得不错,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到省委机关去,而且还是平级调动。对一个青年干部来说,那儿的工作实在太虚了,简直是一个养老的地方。”
这些话不知是领导真是这样讲的,还是黄金汉特别加工的,但有一点很清楚,他与这位领导的关系比较随意,非同一般,为他的事情也是不遗余力。
巨宏奇有些感动,特别是在他走投无路的关头给他带来了这样的信息,不啻沙漠苦旅见到了甘泉,危机四伏中来了救兵。这张曾使他憎恶的脸不知为什么,今天看来倒也柔和顺遂。
他刚想说什么,突然传来一声可怕的巨响。紧接着,汽车安装的防盗器全都刺耳地鸣叫起来,隐隐约约还听见人们的吵骂。巨宏奇急忙打开了窗户朝下看,顿时吃了一惊。只见院子里站满了人,有人还在喊着黄金汉的名字。大概是发现了他来时坐的那辆蓝鸟车正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轮子往一个铁框上锁,大概是框上的尖东西刺破了轮胎,才发出刚才那声爆响。有人向办公楼上涌,好不容易被楼下的工作人员挡住了。
人群中突然亮起了一个大嗓门,指名道姓地吆喝着自己的乳名,后边的话还很粗野。不用看他就知道,这人就是耿民。不知怎么回事,一听这老头子的声音他就有些气短发怵。说起来这耿民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当年他上中学在村边池塘游水,不小心给水草缠住了脚,眼看就要被淹死,走街串巷卖豆腐的耿民没脱衣服就下了水,把他救上岸之后还认他作了干儿子。耿民见了他。根本不讲情面,嘴上更不饶人。
办公室邵主任进来,说楼下群众堵了大门,谁也不能外出,说不解决问题他们还会到市里上访。巨宏奇对黄金汉说,又是金矿占地的问题。这是省人大催要结果的事,我马上找人商量,你去和他们谈谈。黄金汉说,打死我也不敢去呀。他们催要的是那笔补偿费。这笔钱早就投放到矿业公司搞深部探矿去了,我上哪儿去屙出钱来呀。巨宏奇定了定神说,金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放冷静点,天塌了有我顶着。必要时可以考虑动用区长基金。你先去稳住他们,不能怕见群众嘛。
黄金汉硬着头皮下了楼,面对情绪激动的群众,他的态度十分诚恳。“大家反映的情况我都清楚。金矿的开采侵占了可耕地,政府和收益方有责任给予补偿,是我们没有落实好,要向大家检讨。不过我要告诉各位,巨区长正通知土地局和乡镇企业局开会研究方案呢。”
“我你妈,黄金汉!”耿民张口骂了起来,“你懂不懂法律?土地使用权的转让要坚持自愿原则,《土地法》和中央文件写得一清二楚。大猇峪的地是被非法强占的,村民是被你们逼成破产农民的。欠的这笔账有你的一份儿,别光拿好话来糊弄群众。”他见黄金汉的眼直往那台蓝鸟车上瞟,又指着他的鼻子喊道:“今天只要你开张条子,承认你和巨宏奇在矿上入了暗股,背地里分红,俺们马上给你的车放行。你敢不敢立个字据?”
黄金汉给骂蒙了,脸胀成了酱紫色,又不便发作。正尴尬间,巨宏奇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并且很快扬手招呼大家进楼,吩咐办公室主任准备茶水,打开会议室请众人入座。而后径直走到耿民眼前,拉住他的手,半是耳语半是乞求。“老爹,你一天到晚还是这么精神哪。我回金岛七八年了,你说的啥事儿我没有帮你办。你应该支持我的工作才对呀,怎么还一个劲儿领着人这样胡闹呢?”
耿民一点儿不给巨宏奇面子,大着嗓门说:“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主要是老百姓的事情没有着落,种田的没了地,矿渣封了山,法院判决的费用一分钱也没到手。不解决这些事,你再帮我自个儿我也不领这个情。今儿的事儿其实也很简单,你爷们儿只要说声你办不了,明儿我就带他们到高级法院,你就等着出庭应诉吧。”
七八个代表跟着耿民进了巨宏奇的房间。待大家落了座,巨宏奇一一介绍了身边的土地局、乡企局和财政局的干部,情绪有些激动地说:“乡亲们,我也是大猇峪农民的儿子,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也要体谅一下政府的困难嘛。只要资金筹措到位,规划的新村就立即开工。我们不该拖这么久。当务之急是吃饭,是先给乡亲们找生计,说别的空话都没有用。现在,政府考虑了一套救急的方案,先让邵主任给大伙儿说一说……”
邵主任正低头和几个局长合计着什么,见让他说话,咳嗽了一两声,斟酌着措词说:“巨区长交代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好,应该给乡亲们赔不是。刚才经巨区长一番启发,我们也开了窍。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黄金生产是咱区里的财政支柱,还要保。占的可耕地呢,也要逐步退。可是,咱们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不是。我们论证了一下:建议由政府支持,特许大猇峪村搞海产品养殖加工。眼看着三月三鲅鱼节一到,随着渔汛大潮,把咱这乡镇企业办起来,也不愁日进斗金哪……”
“你放屁!”耿民不由分说地截住了他的话头,“闹半天你这是指山卖磨,使个大劲儿忽悠我们哪。办乡镇企业是吹糖稀还是捏面人儿?这厂房、设备从哪里来,你说。”
巨宏奇站起来,一下子推开了办公室的窗户,回头招呼耿民说:“老爹,你不要老是发脾气嘛。你来看一看!”
耿民满腹狐疑,起身来到窗前,只见眼前茫茫一片大海,唯有“巨轮号”静悄悄地背倚着鲸背崖。崖顶坐落着当年驻海部队的一处营区。只听巨宏奇继续说道:“我准备出面和部队交涉。营区已经废弃多年了,我们以政府的名义租用或置换,当成咱养殖厂的车间、厂房。设备问题呢也好办,谁占地谁出钱,把生产启动资金给摊出来。我已经通知了孟船生和另外几家金矿,现场办公,立马解决这件事情。”
楼下牛叫似的怪音喇叭声打断了巨宏奇的话,一台悍马驶进了大院。车门一开,跳下来了巨轮集团董事长孟船生。
孟船生进得门来,弯腰给大家鞠了一躬,然后拱拱手说:“我来迟了一步,先给各位道个歉。那边还开着董事会,不敢多耽搁。对大猇峪的乡亲们,我孟船生得讲个天地良心。说句心里话,这些年因为开矿损害了大家伙儿的利益,理所当然该给乡亲们补偿,尽管说这些损失不是巨轮一家造成的。虽然这些年我们也一直在给大猇峪做好事,可哪里能补得上老少爷们儿损失的零头呢?刚刚听说区里支持咱村办企业需资金,黄局长给我说了个数,我说没有问题。考虑到区政府目前资金周转困难,我们董事会商量,决定先拨出应急款项垫付。今天先支付赔偿金的一半。会计、出纳随车跟我来了,咱当场兑现。”
屋内几个村民代表在交头接耳,耿民向大家摆摆手,转身问孟船生:“那一半儿啥时候还?”
“半个月内备齐兑现。”孟船生十分爽快,“不仅是巨轮集团的,还有赫连山和柯松山他们的我也一并交了,省得到时候区里再跟他们算驴尾巴吊棒槌的账。我可以当场出个字据,请巨区长做个公证。”他接过随员递来的一本红色证书,提高了嗓音说,“凑着今儿这个机会,还有一件事情当着区领导给老少爷们儿宣布,本董事会特聘老耿大爷做巨轮集团的常年法律顾问,也请您‘老天爷’不要推辞。”
此举不仅使在场的人惊愕,就连巨宏奇都颇感意外。他清楚地知道,他们两人是金岛不共戴天的死对头。
“董事长,你该不是耍我吧。你难道就不怕我抓了你的把柄,把你送上法庭?”耿民不知孟船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真半假地反问道。
“这叫不打不相识嘛。我们都亲身领教过耿大爷您的法律水平。只怪我们平日只抓经营,不懂学法,今后有您老人家给我们把着舵,也免得巨轮触礁搁浅哪。当着大家的面,今儿正式发出聘书,月薪年薪从优。”
“好!那我就不客气,叫恭敬不如从命吧。”耿民今天也特别爽快,大概是由于村里的难题终于化解。他这也算是给了孟船生一个天大的面子。
所有这一切,一直被一个人暗中看在眼里。这人瘦小机灵,一身农家子弟打扮,戴了顶耷拉檐儿的毡帽,遮去了半张脸。他不是别人,正是尾随那台悍马车进来的刑警队长卓越。
“袖珍警察”自从发现了连号的五台走私车,就动了心思,决心由车到人逐一调查清楚。他在分局瞥见这台车匆匆而过的时候,起初以为是曲江河开的,直到看到车尾处“巨轮工地”的牌子,才意识到里面坐的是孟船生。两车型号一致,只是颜色不一。
卓越的摩托放在门外,进门时和正在擦悍马的司机打了个照面。有一两秒钟,他竟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那人像是“咬子”。那形态举止,特别是腮帮、大粗脖子与“咬子”相差无二。细看却不是。这人鼻骨较高,五官比“咬子”文静,肤色也白些。他想走过去搭讪,那人却已上车,关上了车门,贴膜玻璃隔断了卓越的视线。
一个大胆奇特的念头冒了出来,使得他一阵剧烈心跳——这人会不会就是邱社会?就在警察的眼皮底下晃荡,反倒更安全些。
这时,孟船生已经走下楼来。奇怪的是,司机并没有下来为他打开车门。随着引擎高速转动的声音,这台恶煞般的汽车喷出一大股黑烟,转瞬间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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