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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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市公安局大礼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修建的,由于采光不好,几扇高处的窗子全部打开,会场里的光线还是显得有些灰暗。从主席台看下边的一排排座位,只见一顶顶帽子上的警徽晃动着金属的光点,一股股烟气从烟头明灭处盘旋而起,聚集成大团大团淡蓝色的烟雾笼罩在会场上空。今天的全体民警会议座无虚席,也是少有的沧海市民警的大聚会。大家彼此拍肩、握手、拥抱,热情地打着招呼。更多坐定的人们则指点着主席台,猜测、评论声使会场像蜂房一样嗡嗡作响。一些屁股坐不稳椅子的男民警更像工蜂一样进进出出,有的干脆在会场外抽烟说话。女民警则隔着椅子把几个脑袋挤在一起开小会。严鸽这时注意到,一个人高马大的警察可能在和谁打赌,大步走到会场前排一个女民警面前,伏下身子用刺人的胡须蹭了一下女民警的脸,扎得女警一声尖叫,会场爆发出一阵大笑。整个台下透着几分挑衅的情绪,弥漫着一种毫不在乎的散漫气氛。
直到主持会议的市政法委高书记宣布开会,会场才算安静下来。主席台上,依次端坐着市委主管组织的李副书记、组织部刘部长和市公安局的班子成员。当刘部长宣布严鸽为沧海市委政法委副书记、公安局党委书记兼公安局长的任命决定后,主席台上响起了掌声,台下只有稀疏的回应。接着,李副书记和高书记进行了简短讲话,介绍了严鸽的简历和任职的缘由,要求班子成员和全体干警在新任局长的率领下团结战斗。
紧随其后的议程是局班子成员表态。曲江河带头发言:“作为副局长,我知道该怎么当好助手;作为职业警察,我知道该怎样干好工作。”话音未落,场内就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有的巴掌拍得十分夸张。
严鸽最后表态:“面对大家,我有很大压力。但这决不因为我是女警察。我愿意通过工作和大家相互认识。如不称职,主动让位,让更合适的同志取代我。”与曲江河的会场反应相反,台下无一人鼓掌,一片寂静。
送走市领导,严鸽强调了会风,并明确了今后的会议纪律,同时宣布民警散会,留下市局和各分县局、科、所队长继续开会。一百多名留下来开会的中层骨干被集中在主席台下前几排就座,由副政委晋川逐一点名。竟发现有两名科队长、三名股所队长已擅自离席。严鸽立刻要办公室主任从速通知这五人五分钟之内赶到会场,不管他们身在何处。
紧接着,严鸽安排民警把两台大屏幕监视器抬上主席台,接上电源。众人不知局长要干什么,面面相觑。就在这个时候,早退的几名干警陆续已返回会场,全都被严鸽要求在第一排站着。随后,她从文件袋中取出昨天暗访时秘密跟录的磁带,让人播放。
大屏幕上出现一组镜头:歪戴帽子、衣冠不整的交警正满脸凶狠地冲出租车司机发火,反而向肇事者赔笑脸,帽子也滚落在地;打快板的残疾人在金岛所门口的哭诉,两民警把他推搡上车……
仇金虎一看,这肇事的不正是“咬子”吗?
严鸽命令关闭录放机,从座位上站起身,一脸寒霜。“我不知道公安局的惯例和规矩,可我知道社会治安不好不是粮食局、卫生局的责任。我不明白,猫不抓老鼠反倒给老鼠作揖,穿着警服可以给恶棍点头哈腰,可对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呢,刁难、训斥,抓起来就带走!我真不明白,这究竟是谁家的警察?!”
正在这时,坐在台下人丛中的中队长王玉华突然发出“哎哟”一声怪叫,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从座位上跳起来,一边惊惶万状地从脖颈里掏东西。原来是“胡子”仇金虎把烟屁股塞进了王玉华的衣领,痛得他哇哇大叫。看着“猴子”一脸苦相,众人忍俊不禁,可谁也没敢笑出声来。严鸽注意到,捣乱者就是开会前用胡子茬蹭人的那个警察,不由心头火起,喝令他也站到前排行列中。
“严局长,你得让下属说句话!要不我会憋死。”仇金虎走到主席台前说。原来他早有准备,这时仰脸梗脖,嗓门很大。“沧海警察想当年,个顶个都是好样的,可为啥变成了今天这个熊样子?不错,金岛的猫抓不了耗子。可你知道吗,这耗子成了精,比狮子、老虎都厉害。你抓不了它,可它反咬一口会吃了你!就说这打掉警察帽子的‘咬子’,一个有名的流氓,又有杀人嫌疑,还不是被你们督察放了?!今儿这个警察要是真扣了巨轮集团的车,那还不惊动了市长,给砸了饭碗?!不是猫不抓耗子,局长,是耗子有后台,连领导都和他称兄道弟哩……”
“仇金虎,你还有完没完?!”晋川副政委严厉地打断了仇金虎,批评道,“你是刑警队的老骨干了,咋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今天是新局长到任开的第一次会议,你应该带个好头。咋能这么瞎折腾?太不像话了吧!犯罪是犯罪,会风是会风。松松垮垮,像二大爷赶集,还有没有个王法?还怎么带队伍?!”晋川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地扫了一眼台下,略微换了口气,“今天的会风不好,是我的责任。慈不掌兵,是太给你们这些稀拉兵留面子了!”
晋川的一番话使台下鸦雀无声。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而响亮的手机铃声大作。这次的干扰却来自主席台。曲江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显示屏,发现是卓越的电话,马上戴上耳塞。里边传来了“袖珍警察”急促的话语。
“蛇出来了。从省城上了高速公路,还带着老婆、孩子……”原来这小子最讨厌开会,借故请了假,蹲在家里搞案子。
“你给我咬住,我马上到!”
“蛇”指的是赵明亮。按曲江河的要求,是找一个他外出的时机,把这个黑白两道的乡干部搞定。今天终于有了机会。
曲江河站起身子的时候,只听严鸽已接过晋川的话头,向台下继续讲着话。“……我郑重跟大家说明:警察是执法者,对付违法犯罪分子,你们手里的警棍、手铐绝不是摆设,局党委会给你们撑腰做主。但正因为我们是执法的队伍,就必须强调警令统一,从上到下的令行禁止……”
曲江河已快步走向严鸽身后,附耳低语说:“严局长,有件十分重大的事情我必须去处理一下。”
严鸽皱了一下眉头,头也没回地说:“你先坐下,等会完了再说。”声音从麦克风里传出,台下的人全听到了。
曲江河面子上挂不住,立在那里纹丝不动,斩钉截铁地说:“事关重大,我必须去处理。”
严鸽丝毫不理会曲江河。她十分清楚,台下弥漫的这股对立情绪,根源就在身后。她决计毫不让步,继续大声强调:“这种漂浮散漫的作风必须从领导抓起。从严治警,必须首先从严治长……”
站在严鸽身后的曲江河突然绕过会议桌,大摇大摆走到主席台中间,旁若无人地跳下来。由于挂倒了拉杆麦克风,发出了很大震响。他毫不理会,径直向礼堂大门走去。
悍马车风驰电掣,上了高速公路。就在这时,放在震动键上的手机又来了电话。曲江河打开,竟是赵明亮的电话。“曲局长,实在是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是有人逼我约你出来,他们要杀我……”
曲江河十分惊异对方竟然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紧接着问道:“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我快到黑龙口大桥了,有要紧事情向你当面报告……”
“你不要说了!把车开到桥下服务站等我,我马上到。”
“我……”对方的声音突然发生断续,继而发出含混不清的惊呼,间或传来女人刺耳的尖叫。随着哐当一声巨响,手机内的声音戛然而止。任凭曲江河怎样呼叫,对方竟不再应答。
接近黑龙口大桥一侧的高速公路严重堵塞,曲江河喊来一名高速巡警问情况。对方答道,前方刚刚发生交通事故,有车辆追尾,一台蓝鸟车报废,正在做事故处理。曲江河听了不禁暗暗叫苦。就在这时,薛驰他们开着一辆巡洋舰赶了上来,车上还有卓越。曲江河向他们招手,问道:“你们跟出来干什么?不怕被免了职?”薛驰搔搔少白头说:“是晋川政委让吾等前来护驾。”曲江河摆摆手,两车前后鸣笛,向出事地点赶去。
黑龙口大桥中间由隔离墩设置的警戒线内,一辆印有“佐川急便”的厢式货车停驶在超车道上,一台蓝鸟王轿车瘫卧在车后五米远的地方。车已被撞成一堆烂钢废铁,前保险杠成了麻花状,头向西北,尾斜东西。交警正在路障外围一侧疏导来往车辆。
车内一男两女被拖出,施救中已死亡。驾驶员仰面躺在担架上,西服上衣的血浆已呈黑紫色,死者手中握着手机,两目圆睁,头部的挫裂伤使脑组织从发际溢出,满脸的肌肉保持着死亡前一刹那的惊恐。两个女人像是母女,撞车时搂抱在一起,头部均为颅骨粉碎性骨折。从驾照辨识,驾驶者正是金岛乡党委副书记赵明亮。
将三具尸体送往刑警支队的法医室后,曲江河吩咐薛驰再复查一下现场,命卓越赶到赵明亮家火速调查访问。
薛驰甩了上衣,拱身钻到货柜车的尾部,查看撞击部位的痕迹,并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触右后角杠梁,发现有蓝色的附着物。这正是蓝鸟王车头处的漆皮。他钻出车尾,摆手让货柜车司机过来问话。
货柜车驾驶员神色紧张,说话都显得不太灵便了。他介绍说,由于发现前方道路堵塞,他行驶到桥中段时便尾随前面的货车停驶在超车道上。
“你开应急灯了吗?”
“没有。”司机哭丧着脸,“我当时熄火停在路边,看到这台蓝鸟开过来,还朝他招手,示意他停车。可他还是一头撞了过来,眼睁睁看着被大车弹了出去。”
“桥上当时的能见度怎么样?”
“应该说没有一点儿问题,他完全可以看见我的车。再说,前边那么多车都在停着,他也不可能超车行驶。要说撞车的原因,是他根本没有减速。”
曲江河观察了一下桥面,招呼薛驰上车,然后退到离桥一公里处,重新提速上桥。此时,进入曲江河视线的路况一目了然:接近出事地点的桥面是明显下坡,由于软基路面沉降,地面有积水。汽车沿着上坡的桥面加速行驶,上了桥就必须换挡减速,不断踩刹车,方能停驶下来。“事故怎么定性,‘白头翁’?”曲江河熄火下车,问道。
“大货车因前方事故正常停车,没有违章行为。赵明亮驾车没有保持安全车速,发现前方停车后又没有保持安全距离。事故科的意见是:蓝鸟车对事故负全责。”
曲江河的目光随着通行车辆一直延伸到前方一个更大的弯道处。那里有一个明显的大转弯标志牌,醒目的黄底黑字赫然入目:小心车速,事故多发地段。
“我的‘智多星’,下一步工作该怎么办哪?”曲江河招呼薛驰上车,一边问道。
“局长考我?”薛驰摸着黑白参半的头发说,“从赵明亮的驾龄看,应该十分清楚这一带的地形、路况,上桥时必然减速。发现前方停车,他一定踩了刹车。再说,前方不远就是被称为‘死亡地带’的黑龙口弯道。可是为啥会眼睁睁直接撞到大车尾部呢?这里只存在一种可能:就是蓝鸟车的刹车系统发生了意外!”
“好,够格。这摊子交给你,我最放心。”
“局长是损我吧。这一套逆向推理法不是你教的吗?我估计是有人在车上做了手脚。”
“好!称得上是沧海捕快的‘白头翁’!”曲江河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薛驰啊,我最近一直在琢磨这四五十岁的警察是什么样的心态。当官吧,年龄大了;下海吧,时机错过了;搞第二职业吧,除了破案什么也不会,就剩下一件东西了。”
“是啥东西?”薛驰觉得曲江河最近老给他们打哑谜,便追问道。
“这东西还轮不到你去想,到时候就知道了。”曲江河猛然刹车,悍马车重又停在了那台撞坏的蓝鸟车前。
曲江河下车,示意交警打开发动机盖子,戴上薛驰递过来的白手套,擦拭了一下发动机上面的油污,露出一行新近打印上去的发动机序列号。
曲江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呆立未动,表情也僵住了。因为进入他眼帘的发动机号码十分眼熟,竟和自己的悍马车序号紧挨着。也就是说,这台车正是寒森从境外搞来的五辆走私车之一。五台车全部是由他亲手签批入户的!
此事非同小可。看来,人家这个圈套设得妙极!让你不知不觉地钻了进去;想挣脱,反而会被套得更牢!薛驰看他脸色陡变,不知个中缘故,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马上安排几个机修工把车拖走,查它个水落石出。”
“不!”曲江河脸色阴沉地斜了他一眼,“你要亲自去,找一个保密的地方——检查结果要向我单独报告,明白不?”
就在这时,曲江河的电话铃声响起。卓越来了电话,让他火速赶到赵明亮家中。那里有了重要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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