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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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江河通宵未眠。天还未亮,他就打电话给指挥中心,通知早上八点钟召开局长办公会,专门听取大猇峪案件和邱社会的入警情况汇报。不到七点钟,他就一个人坐在了会议室。
曲江河非常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他又重蹈了老局长孙加强的覆辙。按他的初衷,是要通过抓邱社会牵出他幕后的那张网。没想到刚牵动一根网绳,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被咬得遍体鳞伤。准确地讲,这种失败已由他个人波及整体,连带着沧海市公安局都将卷入一场政治危机。公安局长在法庭当被告,这将成为沧海的头条新闻。不仅他一把手的位置要泡汤,就连大猇峪案件也将重新搁浅。
曲江河落到如此境地,并非自今日始。按他的资历与能力,早就该担任公安局长了。这都怪他不合时宜。他为人过于自信,认死理,爱较真儿。特别是在上级眼里,他似乎老有提不完的意见,发不完的牢骚。长期没有扶正的原因表面看是市委与省厅的意见不一致,骨子里的原因他心知肚明,就是犯了和老局长孙加强一样的毛病,开罪了市委主要领导,从此便走了背运。在党内职务上,他是党委副书记主持工作,可不久又任命了从部队转业的晋川作为党委副书记、副政委来分管队伍。这实质上是一种权力制衡。晋川虽然不懂业务,但有他的优势:低调谦和,从不批评人,注意方方面面的关系,特别是对市委主要领导表现出绝对的忠诚和服从,因此成了曲江河最强劲的竞争对手。此时,曲江河悔不该没听病榻上孙加强的忠告:“近来宁可工作少干一点儿,也不能节外生枝。”可是怕什么,偏偏有什么。但既然事到临头,也只好由它去了。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探头,进来了金岛分局局长寒森。他两脚跟一碰,打个立正,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警礼,黑红的脸膛一副负疚沉重的样子。
“局长,向你报告!我首先是来向你作检讨的。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让你在我的辖区遭了罪。”寒森说的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敬畏和阿谀明显地堆在脸上。曲江河正不高兴,带搭不理地改着手中的一份材料。
寒森是为“巨轮”到香港购买大型激光水秀的设施去了。年初,市委书记袁庭燎率团到香港招商,为扩大沧海市的对外影响,准备在大船举行通车剪彩仪式,还要在海上表演法国大型激光海水屏幕电影。一家香港代理商闻讯愿以优惠价提供上述设备,条件是由买方直接提货并承担关税。为此,市政府点名让路子广、门道多的寒森担当此任,并由巨轮集团出资。
“局长,货到后宏奇区长很高兴。”寒森说,“我说这都是曲局长高度重视、精心组织的结果,他特意让我向您转告谢意。”
原来,巨宏奇曾以区政府下属公司的名义让寒森在上次提货中夹带了五辆进口车,其中包括曲江河的那辆美国悍马。正是得了这匹心仪已久的坐骑,才使曲江河略微改变了对寒森的看法。
寒森三年前由土地局调入金岛开发区担任分局长。为他的任职,老局长孙加强和组织部门闹得不可开交。因为寒森从未干过一天政法工作,省厅也不同意调入,但金岛开发区有人事权,先斩后奏办理了任命手续。由于和公安机关意见相左,寒森被悬挂起来好长时间,不发警服也不授警衔。孙加强离任后曲江河继续采取抵制政策。有一次全市开公安局长会,干脆将他拒之门外,另行通知分局政委欧旭光参会。如此几次,寒森成了编外的公安分局长。这种状况一直僵持到去年年底,市委做通了公安厅的工作,经过两个月的专业培训,寒森才算正式就了位。但是他不懂业务,老是说白脖子话,曲江河对他颇不放心,抓捕邱社会时他出差香港不在家,也正遂了曲江河的心愿。
“局长,向你报告另一件事情。晚间我从机场返回沧海的路上,碰上了金岛乡党委副书记赵明亮。”
“噢,是什么时候,他在那干什么?”曲江河突然停住笔,抬起了头。
“昨天深夜,我从机场高速下了辅路,刚好看他开的那台蓝鸟王停在路边。他正在路边尿泡,我停车问他这么晚到哪儿去,他说到省城给女儿看病。”寒森说到这儿停了片刻,发现曲江河集中了注意力,这才把脸凑得更近。“我当时没有在意,回来以后才听说前天夜里是他协助抓捕邱老三,那八成会把咱往茄棵子地里引。”
“这么说,你对他很把底?”曲江河目光炯炯。
“岂止是把他的底啊,包括他祖宗三代。这赵明亮原来是个地痞,和邱家四虎就是一伙的。据说还参与了大猇峪案件。不知怎么的,后来就当上了乡政府的土地管理员。不到三年,又进了乡党委班子。这件事我在当土地局长的时候就反映过,后来不了了之啦。局长,你说让他领着去抓邱社会,那不等于牵着一条狼去抓一头狈。能抓得住吗?”寒森说完,吁出了一口气。“只可惜呀,我不在家,便宜了这帮小子。”
正在这时,晋川和几位副局长陆续进了会议室。寒森见状,急忙抽身去叫在办公室等候的分局参会人员。不一会儿后,他就带着分局政委欧旭光、刑警队长卓越一干人在会议桌一边坐定。
曲江河要求根据邱社会负案在逃的现状,除了在他可能落脚的地方架网守候之外,要立即上报公安厅进行网上追逃,同时报上级批准在全国范围内发放通缉令;对海滩发现的尸体要尽快查找尸源,开展下一步工作。说完,曲江河话锋一转,要求坐在对面的分局政委欧旭光汇报邱社会调入金岛分局的经过。
欧旭光看看寒森,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在曲江河严厉的目光紧逼下刚要开口,早被寒森接过了话头。“这件事情我应当深刻检讨。当时区委领导打了招呼,组织部门给办的手续。我实在顶不住,就接过来了。”
“什么时候进来的,警衔是怎么申报的,省厅警衔办正式批准了没有?”曲江河心里有数,步步紧逼,意在让晋川搭话。
“究竟是几月份办理的?”晋川副政委果然发问。
“是去年春节之前。”欧旭光回答,“我记得没有上局党委会研究,是寒局长事后打的招呼。我本人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邱社会的警衔手续是和另外十三名晋升警衔的民警一天报到市局政治部的。”
晋川恍然顿悟:“这样说,我就要作检查了。你们这叫机会主义蒙混我这个官僚主义。怪我当时没有逐个审查把关,就签上了意见。我应当承担这个审批领导责任。”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得认账,绝不能推卸。”
曲江河听到这里,立刻认识到很难抓住他这位搭档的责任:按照申报程序,警衔晋升应由各分县局政治处上报市局政治部,由政治部逐一审核后,报送到晋川那里去的。对汇集起来的表格和一串名单,晋川不可能一一细审,即令是查阅申报者的档案,表面上也是很难发现问题的。晋副政委又主动承担了责任,曲江河倒给弄得无话可说了。
“这件事一定要深究。据曲局长说,邱社会负案在逃,而且被当年的办案民警当场认出来,问题的性质严重啊。如果邱社会真的作奸犯科,是背了人命案的犯罪嫌疑人,我们又让他进了公安机关,报了警衔,还发了枪支,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如果真是这样,那不仅仅要追究我们党政纪的责任,而且是渎职,是玩忽职守!”没有等曲江河再说话,晋川就把事情的实质给挑明了。
“寒局长,你回去马上落实这几个问题:一、邱社会是谁推荐的,有没有幕后深层次的问题。二、分局政治处是不是进行了审查,有没有发现这个人的案底。我说老寒、老欧啊,要讲政治呀!要有起码的政治敏锐性啊,我的同志!你们要立即彻查此事,市局纪委也要去!要把结果查清,我们也好向省厅、市委有个交代。”
晋川的话低沉而严厉,寒森、欧旭光两人灰着脸,鸡啄米似的点着头,不停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这不仅是要有个交代的问题,我的晋大政委!曲江河心里很窝火。公安部刚刚颁布了《招收录用人民警察条例》,三令五申严把进人关,要求“凡边必考”,而邱社会这样一个杀人凶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当上了警察,恐怕不是正常渠道和一般人物能够运作成功的。是寒森吗?谅他没有这个能量,至少是区里或是市里领导打了招呼。可是,谁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操作这件事?而这一切,又都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运作而成的。曲江河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局长当得窝囊。想到这里,他便接过晋川的话单刀直入地问:“寒森,区委是谁给你们打的招呼?”
“是巨宏奇区长。”寒森没打嗝,一语挑明。
曲江河听了,不啻当头响了个炸雷。巨宏奇不仅是他的好友,还是沧海市出了名的廉政干部,当年因在大猇峪透水事故中指挥抢险有功,还受到过市里的隆重表彰。他怎么可能和这个臭名昭著的恶棍搅在一起?他掩饰着内心的波澜,继续追问:“邱社会的档案你们带来了吗?”
欧旭光起身,把档案袋中的干部审批表抽出来,递到曲江河的手中,立正报告:“经我们的初步查证,这份录用干部的审批表是真的,可填报的内容全是编造的。这里还有省人事厅的录干手续、邱社会历年的干部审批表和他的政法大学毕业证书。”
曲江河接过这些东西一看,不禁倒抽了口凉气。这一沓子表格填报工整,项目齐全,做得天衣无缝。特别是现实表现一栏中,全是“认真贯彻”“积极学习”“保持一致”的溢美之词。仔细推算之下不难发现,这一段时间里,邱社会正在大猇峪矿山好勇斗狠,出了人命大案!但是,在印制规范的录干表上,从基层单位到最后的审批部门都明确无误地在意见栏中填报了“同意”二字,加盖了朱红的印鉴。尽管填写注明的时间相隔月余,但从字迹和使用的墨水看,一眼便知是一个人一次性书写的。这意味着炮制这张表格的过程畅通无阻,一路绿灯!也就是说,从基层部门一直到省市国家机关的每个环节都被打通。这已不再只是铅印的表格,而是一个纵横交织的网络,不少人都参与了将这个恶棍变成警察的过程。他意识到这件事的非同小可,便接着翻看了下一张表格。
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么灼了似的闪跳了一下。他注意到,在邱社会政治面貌一栏,明目张胆地填写着中共党员,而在入党介绍人的后面,竟然填写着赵明亮的名字。
又是这个赵明亮!这一次,他没有吃惊。这不过进一步证实了几年来他的判断:金岛已经成了一个纲常颠倒的世界!由此推导,如果连邱社会这样的人都能够堂而皇之地入党、入警,又有什么样的罪恶不能掩盖呢?
更为可怕的是,这其中为虎作伥之人竟然有他——巨宏奇。曲江河素来是个讲原则也讲情感、义气的人,正因为如此,他顿觉脚下开始下陷。如果巨宏奇真成了金岛黑恶势力的保护伞,当初他以区政府名义借给自己的这台悍马车也就成了香饵,他曲江河就成了吞钩之鱼。没想到为开展工作辛辛苦苦设计的大网,到头来竟然罩住了自己!
他竭力克制内心的战栗,把邱社会那张录干表抛给了晋川。继续询问分局刑警队长卓越:“大猇峪血案中邱社会参与作案的罪行查得怎么样了?你简要汇报一下。”
卓越蹙了一下眉头说:“这起案件发生在1996年12月1日,又称‘一二·一’案件。起因是三家企业争采大猇峪南麓九一九号坑口的金矿。一开始,在大猇峪南麓开矿的只有赫连山、柯松山两家乡镇企业。孟船生的鑫发金矿只有北麓的开采权,听说九一九号坑口发现了大块狗头金,鑫发金矿日夜掘进,从斜下方朝顶层打眼放炮。打通了南麓,为转移头顶巷道两家金矿的注意,邱社会冒充赫连山手下的矿工,用刀砍倒了柯松山的矿工陆忍刚,挑起了双方大规模的械斗。两矿在打透的坑口内使用了猎枪、炸药、土雷和渔炮,还施放了毒气。矿山分局民警闻讯出警,两辆警车在峪道被阻,一辆警车被炸翻,民警郑周受了重伤。
“其间,孟船生趁赫、柯两方械斗之机,在井下加紧向顶层爆破采掘,不料炸到了破碎带的岩层,发生大量的涌水,淹没了部分坑道。这才迫使械斗双方罢手停战。经调查,械斗中二十二人负伤,一人死亡,死者叫陆忍刚。案发后,鑫发金矿出几百万‘私了’,摆平了各方受害人,案件办成了夹生饭。邱社会畏罪潜逃,砍人的凶器下落不明。检察院以证据不足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案件仅对首犯之一的邱建设判了缓刑,其他人都不了了之。”
曲江河以手势制止了卓越。他发现这位刑警队长手里只拿着几张纸片在汇报,厉声发问:“当时退回分局的侦查卷宗在哪里?汇报案件不带卷宗,让局长们听你信口开河啊?”
“……”一向伶牙俐齿的卓越竟一时张口结舌。
“怎么回事,你哑巴了吗?!”曲江河今天按捺着性子,不准备发火,可这一会儿却觉得一股灼热从心口往上蹿,顶得他霍地一下站起来,逼视着卓越。
“原办案件的卷宗全都丢失了。汇报的案情是从检察院的退卷记录上抄下来的……”卓越战战兢兢,有些语无伦次。
“原办案人呢?也都死光了?!”曲江河擂响了桌子。
“老办案人一个病休;一个调离刑警队,到看守所去了……”
“原来的刑警队长马晓庐哪里去了?也失踪了,还是死掉了?!”
曲江河终于震怒了,要开口骂娘了。就在这时,办公室的机要员拿着电话记录走了进来。曲江河朝本子上扫了一眼,原来是市委主管组织的李副书记通知他去谈话。他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一股积郁已久的愤懑全部倾泻在倒霉的小个子刑警队长头上:“卓越,我绝不能叫我端的这碗饭里有老鼠屎。这套卷宗,你就是用头拱地,也要给我找回来。你以为我已经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下台之前会先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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