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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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越他们知道曲江河的脾气,从车上把邱社会直接押进了刑警支队的审讯室。
这是一间设备齐全的隔断式审讯室,透过单向反光玻璃,曲江河和薛驰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内的一切。不料审讯刚开始,气氛就有些不对头。邱社会竟毫不在乎,挤眉弄眼,一脸嘲讽和挑衅的表情。再看卓越,竟像蔫了的茄子。曲江河预感到不妙,急忙按了一下手边的指示灯,卓越很快从预审室跑过来,灰头土脸,满面沮丧。
“曲局,坏菜了!咱叫邱社会给闪了。这是他的兄弟邱老四,大名邱建设,绰号‘咬子’。”
“你们怎么搞的,脑子里全进水啦!现在才闹明白?!”
“邱家四个兄弟,这老三、老四是双胞胎,预备抓捕前邱老三离开灵堂去解手,回来时两人调了个过儿,给我们扑住的就是邱建设。这小子押解途中装聋作哑不说话,这会儿一个劲儿耍笑我们。要不,我再带人杀他个回马枪!”
“算了,你以为那邱社会是傻蛋,还坐在家里乖乖伸着脖子等着你给他戴铐子?!”
“我当初就建议诱出来秘捕。这下子可好,溜了大鱼,抓了只皮皮虾。”卓越对这次行动本来就有不同意见,这会儿发起了牢骚。
曲江河瞪了卓越一眼,二话没说,起身推开了审讯室的门。只见邱老四正在摇头晃脑地叫喊,见曲江河进来,更来了劲。“曲局长,一人做事一人当,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大丧事里却无缘无故抓我。天地良心,我邱老四是天大的冤枉啊!”一边喊,一边偷看曲江河。
曲江河摆手,示意屋里的人都退出去,把门关死。然后,他用冰冷的目光逼视着他。足足有三分钟,曲江河没说一句话。
邱建设惶恐起来,料定曲江河喝退左右,一定是想狠抽他的耳光。看到对方一动未动,便壮起胆子想和曲江河较劲,但就是管不住自己。偶尔扫到曲江河那磷火一样阴沉的眼睛,马上就想哆嗦。这曲江河可是让沧海市黑道上所有人胆寒的克星。关于他的传闻,邱建设听过很多,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对方砧板上的一条死鱼。
“冤枉你了吗?”声音不大,但邱建设觉得耳膜发麻。
“我不就那点儿事,法院都判过了。出来以后我啥事再没犯,查出一起我情愿吃枪子儿。”邱建设缓口气,又赌咒发誓,“我要骗政府是丫头养的。我哥的事儿和我没一点儿关系。我要说瞎话出门叫车轧死。”
“放明白点!我们抓的就是你!你邱老四提供枪支,指使人对着他人的脑袋开枪,是故意杀人罪。为啥只以伤害罪判了缓刑,说!”
“我、我是投案自首的,我不是第一被告,还有立功表现。枪是别人开的,不是我指使的……”
“自首?立功?不是第一被告?你小子逍遥法外整整六年了,老子一直都想找你算账。想自首,现在还有机会,但不会有第二次了!”
邱建设像突然被攥住脖子,大张着嘴巴半天没有合拢,他完全被曲江河砸蒙了。
“来人,撂进号子,严加审讯,直到他挤干尿净了为止!”啪的一声,曲江河甩门而出,反身回到了监听室。
卓越等人听傻了,邱社会六年前的案底曲江河掌握得如此门儿清。曲江河瞪了一眼正在愣神儿的卓越道:“为办这起案子,你的前任队长马晓庐顶了雷立案,检察院多次退卷,闹得老局长孙加强提前退休。你卓越难道都忘了吗?当时那句顺口溜是怎么说的?”
“大猇峪案是高压线,谁碰谁完蛋。”卓越明白过来。
“六年的悬案了,”曲江河站起身,背对着卓越他们踱步,“抓邱氏兄弟绝不是咱的目的。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打家劫舍的蟊贼。这次要对付的是他们背后的那些人,明白吗?”
“还是局长圣明!”
“少他妈溜须拍马,要多玩点儿实活儿。”曲江河突然回转身,朝着薛驰说,“一交手就让人家玩了个狸猫换太子,臭不臭,我的白头翁?人家说你一眨巴眼儿一个点子,你倒说说,这下子计将安出啊?”
薛驰皱着核桃纹似的额头,不紧不慢地答道:“捡到篮里就是菜,装进笼子的鸟儿可不能再飞了。现在要紧的是变更刑事拘留措施,免得检察院找麻烦。我看这小子一准吸毒,可以先羁押在戒毒所,办理强制戒毒手续。还有,要秘密布控抓获邱社会,防止他铤而走险。”
卓越在一边插话说:“曲局,昨晚儿抓捕,那个副书记赵明亮会看走了眼?都是同村人,放个屁音儿都不会听错。说不定这里就有猫儿腻!”
曲江河举手制止了对方,“这个分析现在还缺乏凭据。邱家兄弟是孪生,夜不观色,误抓的几率本来就很大。我先通过巨区长了解一下。如果真是这样,正好露出了尾巴,也给咱提供了新的线索。”曲江河对邱社会的逃跑似乎另有打算。
邱建设很快被送到市西北隅的戒毒所,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最初,在当成老三邱社会被抓时,他还感到好笑,看着一大帮子被涮了一夜的警察有一种老鼠戏猫的快意,但当看到曲江河那双眼睛时,他就从内心深处打了个冷战。他明白,落到这个人手中,瘦鬼都能榨出四两油。自己一旦扛不住,把六年前的事情抖搂出来,他的末日也就到了。想到这里,一股仇恨也从内心升腾起来,若横竖是死,索性拼命厮杀一番。
对邱建设来说:人生就是一场撕咬,你不吃掉别人,别人就会吃掉你。为了在这残酷的世界中生存,就必须具备一副随时能咬断别人喉咙的尖锐牙齿,而他的牙齿,很早就沾满了血腥。
邱建设自幼跟着父母打鱼,四个兄弟中他生得弱小,常留在舱中看鱼。有一回,父亲久出不回,他饥肠辘辘,只好从舱板底下抓出一条生鱼来吃。不料刚抓到,一只野猫就扑过来,把他的手咬得鲜血直流,鱼也被叼去。邱建设尾随直追,发现草窝中大猫正在将叼来的鱼喂几只小猫。他用棍棒打晕了大猫,把大小四只猫排成一排,全部用钉子钉在剁鱼板上,泼上鲨鱼油,一把火烧了。听到猫们可怕的嘶叫和猫肉烧着的焦臭味道,他第一次尝到了复仇的快感,体会到了杀戮和嗜血的刺激,而野猫在他手上留下的啮痕,也给他刻下了关于生存竞争的最初印迹。长大以后,跟着哥哥们去偷矿石,一次他被人抓住,挣脱不了,就张口把牙齿嵌入那个壮汉的肩头,咬下一大块肉来,恶名由此传遍了矿区。以后他的大名无人再叫,得了个诨号“咬子”。
金岛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叶发现金矿,“咬子”一家也时来运转。老二有一天从大猇峪后山打柴回来,兴冲冲地告诉哥们儿几个说,后山的国营矿出了金矿石,不少外县、外省人都到矿上去抢,背一篓子就是五十元。邱老大说,好,咱哥们儿四个也去,干上一年,还不搞他个十两百两金子。那时候,咱们也用不着打鱼了,也不怕打光棍儿了,有了钱盖上房,不信小妞们不进咱的被窝。第一次进山,他们就用骡子驮回了两吨矿石,低价卖了八百元。兄弟几个狂饮暴撮一顿,剩下的钱,交给了在海浪里苦了一辈子的老爹老娘。拿着几大张百元票面的钞票,老人的手都是抖动的,又喜又怕,但是他们已经难以左右这几个被金钱牢牢攫住的儿子了。
邱家四兄弟很快组成了矿石运输队,雇了外地民工用骡子驮矿石,成了峪道里有名的强悍马帮。有一次,国营金矿的运输车惊跑了邱家兄弟的一匹骡子,牲口翻滚下路基跌倒在河沟中,折断的前腿血流如注。邱社会急了,把司机拧下车来。
“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匹骡子嘛,赔你!”司机说。
“你赔得起吗?眼下是黄金生产的黄金季节,一时当百时。运输队不能按时交矿,矿上辞退了我们,一家六口人吃风屙沫呀?”邱老三叫道。
“你们讲理不讲理!”司机火了,“这公路是国营金矿修的,你这运输队不让路,赔牲口也不干,太霸道了吧。”
“谁他妈的霸道?”邱社会扭住了对方的衣领,“老子几百辈子都在金岛住着,这地是咱的,矿也是咱的,凭什么让你们把矿拉走,俺们受穷挨饿?”
“你说的是歪理,这是国家的矿山。再闹,我就叫护矿队的来抓你们!”司机不服,按响了喇叭求援。不想早已被邱老大揪住了头发,一边骂,一边把司机拖拽到前面一匹肥马的屁股后边,“你小子嘴硬,让你喝喝马尿,清醒清醒。”
邱老二熟练地在马的后腰上用棍子捅了一下,马尿立刻像喷灌似的冲在了司机头上。之后,一大车矿石被洗劫一空,四只汽车轮子全被捅破。
闻讯赶来的五名护矿队员扭住了邱建设,邱建设被打得头破血流。他抱着头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然后瞅准机会,突然把嘴张开,狠狠咬住一名队员的手腕,再也没有松口。护矿队反被挟持住了,邱老大们趁机把几名队员围在核心,邱社会抽出匕首,伸到一名护矿队队员嘴边问:“以后还管不管咱的事了?”
“只要你们动手破坏矿山,俺们就管。”护矿队员毫不让步。
“好,有种!”邱社会说,“那你就舔舔老子的刀尖!”
护矿队员怒目圆睁,毫不畏惧地伸出舌头,邱社会吃了一惊,继而咬牙把刀一抡,“啊——”护矿队员的半片舌头落在地上,鲜血从口中喷溅出来。
以后的事情,是邱老大顶替邱社会以伤害罪被判处徒刑,邱氏三兄弟被拘留。邱老大之所以代邱社会受过,是因为兄弟四人中数邱社会最有主见,处事胆大心狠,能支撑家族的局面。出了这件事情之后,金岛人背地里称他们兄弟叫“邱家四虎”,并且送了邱社会一个绰号叫“刀片儿”。
那时,全村家家户户以集体企业的名义搞金子。村东头的土路上满载矿石的小四轮拖拉机川流不息,不少家庭拆去了搭晒渔网的架子,安上了满院子的混汞碾。把拉来的矿石在碾上磨成金粉,而后在土制的炉灶中炼金。有实力的还雇了南方的手艺人,把提纯了的金子打成首饰送到镇上卖。邱老大出狱后,邱氏兄弟花钱向乡镇承包了一个坑口,雇起了外地的民工,建起了自己的选厂。原来靠干瘪瘦小的母亲拉大风箱炼金,很快换上了电动鼓风机的冶金炉。本不起眼的灰白颜色的石头经过几道工序的磨洗熔炼,一下子变成黄澄澄的金汁从坩埚中流出,在模具中凝成灿灿金块。随着这人见人爱的砸手货不断进出,邱家的房子多起来了,腰包鼓起来了,兄弟几个媳妇娶进门来了,说话也有气势了,老爹还当选了村长。
这金子不仅给邱家带来好运,还使得金岛这座原本荒僻的渔岛变得热闹非凡。像是蜜糖招引蚂蚁一样,成千上万的淘金民工扛着铺盖卷涌入金岛,马蜂窝一样的坑口布满了峪道山口,坑口的钻机声和掘进的爆炸声像过年的鞭炮。背驮肩扛的矿石,不久就变成一沓沓的钞票。进岛时还是叫化子打扮的人,出山时就把大捆大捆的票子绑在身上。特别是那些“咬子”认识发了大财的矿主们,更是在用麻包装运钞票。
这金子就是鬼精灵,从地下挖出来就能玩魔术。金岛镇政府门前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黄金一条街,金银首饰店一个接一个,夜总会、发廊、旅店和大饭店全都红红火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比一个光鲜。人们都说,金岛是一个白天看不见靓女的地方;是一个花钱能买各种享受的地方;是一个现金可以随时兑换金条、美元的地方;是一个一夜可以暴富,一夜可以倾家荡产的地方。
在“咬子”看来,金子是个难以捉摸的鬼东西。你费尽心机去寻它,投了上百万的资金结果打了一口一吨不到三克金的瞎矿,就会血本无回;要是打上了一吨矿石炼出三十克金的好矿脉,就像开了印钞厂,大把大把的票子简直是挡都挡不住,滚滚而来。
为了寻找高品位的富矿,一些贪婪的矿主和他们兄弟一样全是饿疯的鱼鹞子,发现好矿就拼个你死我活,活像野兽间的撕咬。开始动拳头棍棒,后来就用上了猎枪炸药,人命也变得一钱不值。为了发大财,邱氏兄弟投靠了在金岛最具实力的巨轮集团,也参与了六年前那场血腥的搏杀。
“咬子”躺在戒毒所的床上,脑子里那些被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经曲江河的一番敲打,全都折腾出来了,竟想得他脊背上渗出了一层冷汗。那场争夺矿口的事情尽管死了人,还不算可怕。若是把地下透水的事儿翻腾出来,即使不上刑场敲脑袋,也会在电网高墙里了结一生。他下意识地摸摸床上的席子,心里略微宽慰了一些。他知道,这戒毒所和行政拘留所在一个院子,属于受治安处罚的,关在这里的人都够不上判刑。这说明,这些雷子还没有发现自己的重大恶行,至少还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可曲江河这厮实在可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一直惦记着他们兄弟几个。
房间内的一阵呻吟声打断了“咬子”的胡思乱想。他朝房内看去,就见靠墙一张单人床上一个犯了毒瘾的家伙害昏热病一样狂叫挣扎,一个壮实汉子正用床头的几条布带把他的手脚固位。据说这叫“毒品干戒法”,对戒毒者又省药,又可以在经过痛苦之后决心脱瘾。喊叫声渐渐小了,可这一闹,却把邱建设的毒瘾给诱发出来了。他觉得骨缝里开始发痒,像有一群一群的蚂蚁在里边抓。他急忙用牙齿咬住枕角,闭住了眼睛。
一个穿着警服、戴着大口罩的人推门进屋,直奔刚才那个毒瘾复发者,往他口中塞了一粒丸药,掉转了身子就向邱建设这儿走来。“你叫邱建设?”那人声音低沉而沙哑。
“不错。”“咬子”心存敌意。
“你家有人捎东西来了,待会儿去办公室取。”
“有吃的、喝的吗?”“咬子”坐了起来。毒瘾来了,他想竭力掩饰。
“你以为这是五星级饭店哪。记住喽,犯病了就叫组长捆胳膊,控制不住就按求治铃。现在你给我过来一趟。”
“咬子”随他进了办公室,被示意桌边放着的几件被褥用具,并被要求仔细辨认,不要拿错了。
“咬子”觉得他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神有些异样,就细心检查了家里送来的物品,只是一条被褥和洗漱用具而已。当他的手触摸到被角时,发现有件硬物藏在棉絮里边,手一捏,不禁一阵狂喜。他未露声色,拿了东西就要出门,背后那人追问道:“是你的东西吗?你可不要拿错了。”
“咬子”点点头,没敢回头。他明白,这个人是在明白无误暗示自己,他怎么回答都不妥当。这也属于道上的规矩。
全身的毒瘾这会儿竟突然消散,进到屋里时,“咬子”已经有了主意,便有意大摇大摆走到刚才“干戒”的那个人床前,似乎要做什么。对方毒瘾刚刚过去,进入虚脱状态。当“咬子”回过身来的时候,早被旁边那个捆人的组长提住了衣领。那人手劲很大,“咬子”几乎双脚离地面。
“你他妈的没看见墙上的规定啊,敢在这儿赶大集啊!”对方话未落音,他的一只手已经被钳子似的夹住。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那人松了手,失去了任何反抗的意识。
殷红的鲜血正从“咬子”的齿缝中流出来,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你他妈的再叫,我把你的指头咬断当下酒菜!”“咬子”恶狠狠地说。他注意到,全屋的人都吓得端坐起来,一张张菜青色的脸全都白纸一般。壮汉疼得把一只手衔在嘴里呻吟,又给“咬子”一把揪了起来。
“我不为难你和兄弟们,可你们听好了,一个个都得过来围在这床前,全都用手指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你这小子还当组长,负责监督。谁不照办,我把他的老二揪下来喂前院的狼狗。”
刹那间,房间所有人全在咬子的挟持下围在靠墙边的床前,用指头狠劲堵住耳朵。“咬子”打开铺盖,用被子蒙住全身,从被角取出硬物。崭新的手机。他很快启动开关,连续打出几个电话。十几分钟之后,他藏好手机,叠好被褥。组长和戒毒人员仍乖乖地待在那里,木偶一般纹丝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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