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第四章(三)
三、“炼狱”
父亲的去世对我的打击太大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在极度痛苦中度过的,我一直处在深深的自责之中。如果不是因为我和我所犯的罪,我的父亲根本就不会这么早结束生命,我其实就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父亲病了,我连看都没看父亲一眼。父亲走了,我没有给父亲送终。我这个做儿子的,没尽到一点儿责任、孝心。一想起父亲,我就感到内疚、痛苦,我的行为曾经一度失控。当我在看守所里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时,我就使劲地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撞得鲜血直流。经过特殊批准,我在老看守所所长易爹和马东骥两个人的看守下,跟父亲的遗体进行了最后的告别,当时我头上缠着绷带,跪在父亲的跟前久久不肯离去,直到他们强行把我架走。回到看守所,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地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完全失去了再生活下去的勇气,我没脸活在这个世上,我对不起父亲,我害死了我的父亲,我唯有结束自己的生命才能得到解脱。我的行为自然导致了看守所的严格看管,他们给我戴上了手铐,戴上了脚镣,就像那些已经判了极刑的犯人,因为不这样做,就无法控制我的情绪。就算戴上脚镣、手铐,想不开的时候我还要往墙上撞,我真是没药可治了。
有一次,我闹得实在太厉害了,横竖要撞墙寻死。易爹说,你是真想死吗?
我说是,我真不想活了,活着没有意思,我害死了我父亲,我对不起他,只有以死谢罪。
易爹说,你这样撞墙撞不死的,撞得也难受,不如我教你个法子吧,保证你死得舒舒服服。
我忙问什么法子?
他说那好,我就成全你了。
他慢慢吞吞地叫来几个人,背来一块门板,叫人把我绑在门板上,还给我盖上一床棉被,接着说了声开始,几个人抬来几桶凉水,对着棉被,对着我的脸,将凉水全泼到了我的脸上、被子上。那时已经是寒冷的冬天了,外面下着雨还夹着雪。泼完水,易爹就提着一个火炉坐在我旁边烤火。
我被冻得直发抖,这哪是让我死,这是让我活受罪!他在一边烤火,我躺在门板上直哆嗦,说话都颤抖,越待得久就越难受,特别是看着旁边的火炉,心里的反差就更加强烈。这时,我已经没有死的意念了,只想赶快起来到易爹那边烤烤火。
易爹看我眼里有了乞求的神色,就过来问我怎么样?还想不想死?想死还可以继续,没人会拦你。
我心里在想,老家伙你真想得出来,这怎么死?这不是让我活受罪,不是明明在整我、治我吗?
他并不急着帮我松绑,蹲在我的旁边跟我说话,他一说话他的两颗门牙就在晃动,仿佛就要掉下来似的,却老也掉不下来。他说,你以为你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你真要死了,你妈怎么办?你家里怎么办?你还嫌她们伤心得不够是吗?你爸被你气死了,你还想你妈也被你气死吗?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他说的这些话,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只知道悲痛,只知道难过,只知道自责,只知道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其余的什么都没想过。是呀,我要死了我母亲怎么办?我的姐姐会多么难过?父亲已经走了,就算他对我恨铁不成钢也不会希望我也跟着他一块死呀!再说了,就算我死了又有什么意义?
当我看到易爹的门牙又开始晃动的时候,我说您别说了,我想通了,我不死了。
他说,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是我说的,我真想通了。
他说那好,不寻死就给你松绑,再寻死再给你绑上。你可以告我虐待,告我刑讯逼供,没关系,你只管告,我反正已经退休了,你一告我就正好回家。
这老家伙怎么这么有味?被他这么一折腾,我不仅不再寻死觅活的了,心情反倒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我还告什么告?要不是他这一绑、这几桶冷水泼下来把我冻得要死要活的,也许我还沉浸在痛苦和自责之中。
易爹没有多说什么,把我送进了号子,扔给我一本小册子,说,好好看看吧,那是一个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老教授留下的绝笔,也许对你有用。
我问是谁写的,是哪个名人?
他说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死囚,叫什么不重要,有空你就翻翻吧。
从那以后,那本不知名的教授留下的“死囚绝笔”就一直伴随着我,成了我人生的指路明灯。
我打开教授的“死囚绝笔”,开始领悟教授的“人生密码”。
人生是红、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图,是春、夏、秋、冬的交响曲,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但人生也是一首歌,笑对人生的人,优美悦耳的歌声就会给他带来精神上的充实和享受。人生就如一幅巨大的油画,只有站在远处才能欣赏它那壮观的全景,走近了反而会因只看清局部的败笔而懊丧。人生也像冷热交替的四季,圆缺互易的月亮,正眼看人生,心底就装得下大海高山,找准目标,并为之努力。人的知识尽管是有限的,但要对自己自信,先天不足后天补,笨鸟先飞,去掉自卑和消极,因为自卑和消极的人生观是无法使人振作起来的。你要迈开双腿登上智慧的殿堂,就不必用自卑的绳索缚住自己的手足。自卑就如受潮的火柴,燃不起奋进的火焰。自卑之溪只能浇灭希望的火焰却载不起驶向成功的风帆,它只能折损青春的花瓣,却托不起成就的巨轮,成功的花瓣往往是被自卑之风吹落的。自卑者在等待幸运时失去幸运,自负者在骄傲中错过时机时失去机会。两者都是被自己打败,然后才被生活打败。
大自然对每个人都是均分甘露,但是背对太阳,总是看见自己的阴影,面向太阳,前头才是一片光明。如果你自己不自卑,那么就没有人能使你自卑。先要清除自卑的瓦砾,才能建造希望的大厦。只有奋斗的篝火才能融化自卑者心中的冰块,走出自卑低谷,迎接希望的曙光。不要永远生活在追悔之中,让声声叹息随昨日之风飘走,明天的太阳将会热情地拥抱你。
……
游戏人生就是愚弄自己。游戏人生的人,也将被人生所戏弄。做人难,难做人,没有经历苦难的人生,不会是最深沉、最完美的人生,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草木繁茂,靠阳光雨露哺养;人生灿烂,由理想知识编织成就;理想充实人生,道德情操美化人生,劳动创造人生,知识丰富人生。
“人”字给人的启示是头颅昂然向上,双脚坚定踏地,所以研究人比研究学问更重要。要获得人生价值,必须担负起做人的责任和义务。走路趁顺风,做人趁年轻。年轻犯错易纠正,晚节不保难挽回。八面玲珑,讨好卖乖的人比较容易得到赏识,但他却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不为利禄所诱惑,不为权势而屈服,落魄时不自弃,荣耀时不显贵,你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做人应该活泼而不轻浮,严肃而不冷漠,自信而不骄傲,虚心而不盲从。伟大的人向真理低头;懦弱的人向困难低头;平庸的人向蝇利低头。
人生不出售返程票,一旦动身,绝不能返回。
人要像白云那样飘逸而不轻浮,像鲜花那样美丽而不娇柔,做人的基本原则是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好,把别人想得太坏,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别人。
……
每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自己就是上帝。如果自己站立不起来,别人永远也扶不起你。自己的世界,只有自己去寻找,一味跟着别人只能走向迷途。自强自立是人生之本,依赖和懈怠只与贫困结缘,所以人多不足以依赖,要生存靠自己。人应该有自知之明、自力之行、自控之能。勇敢地创造自我,这是人生的重大课题。每个人都需要有良好的品质,完整的自我,总是按别人的形象修改自己的人,最后总要失去自己。自强是立身之本,自重是幸福之源,人生不能像那不能自立的陀螺,总是消极地等待别人的鞭打。
人或为名,或为利,或因莫名的虚幻而受屈辱,不过最屈辱的是糊涂过一生的人。藤,攀高而出人头地,但靠山一倒,也跟着倒霉;树,扎根大地而无人知晓,可顶得住烈日、狂风、暴雨;人,要脚踏实地、实实在在地生活。荒无人烟的沙漠永远找不到鲜花,庸庸碌碌的人心中永远是一片汪洋,朝三暮四,没有理想,没有抱负,总以为今天比明天实在。没有实干精神的人,总以为明天比今天舒服。船无动力,就会在大海中任狂风摆布;人无理想,就会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总感到无聊的人,双脚一定是站在生活的大门之外,无所事事的人,只会感到失败的苦恼,而享受不了成功的欢乐。人最大的错误就是常常宽恕自己、愚弄自己、糟蹋自己,最终将自己送入坟墓。所以,人类首先必须自己战胜自己。
精彩,死囚教授就像一个哲人,每一句话都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没法拒绝。我不再闹腾,我坐下来冷静地思考着过去,反省着我的人生。我实在太不像话,怎么走着走着就走上了犯罪的道路?这种事情不能怪别人,尽管有许多的客观环境、客观条件的因素,但你自己不主动的话,没有人逼着你走那一步。在人生的道路上,天堂和地狱常常只有一步之遥,把握不好你就得下地狱。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也被判刑了,有期徒刑已经到了顶点,父亲也被气走了,以后怎么过?易爹陪着我走过了我最痛苦的时期。他天天找我谈心。这人也怪,平时谁找我谈心我都不当一回事,都当人家是跟我说教。我最讨厌人家跟我说教,唯独这个老头子,这个在大冬天里把我绑起来往我身上泼冷水的老家伙,一说话牙齿就要掉下来的老看守所所长,我怎么就服了他呢?我悲伤的时候他给我安慰,我痛苦的时候他慢慢地为我开导,我病了他端着药坐在我的身边,我迷茫时他耐心指点我,他把我的人生分析得入木三分。我怎么会跌倒?我为什么会堕落?我的可贵之处在哪里?我闪光的地方在那儿?我的致命弱点又在什么地方?最后落到了一点,只有好好服刑,创造最好的成绩争取减刑,除此再无别的选择。
我知道,他的一切努力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我好好服刑,这是他的职责,可我更喜欢他为了达到他的目的所努力的过程,这个过程让我回味无穷。他想着法子打开我的心结,居然就制住了我,一个老人能够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后来,我听说这个泼我冷水的老人还真不是一般的看守,至少在这个行当里他是高手,有二十多年的看守经验,当了二十年的看守所长,曾经被抽调去看守“四人帮”的重要成员,“严打”开始之后又被抽调到省看守所看管一批“死刑犯”。几十个死刑犯,执行死刑之前思想波动很大,上面点名把他抽调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连家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听说他添了孙子,家里还等着他回去喝喜酒,跑到看守所来找他,所里的人说他执行任务去了,谁都不说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四个月之后他回来了,本来要回家去看看的,却碰上了我这个要死要活的人,只好又留下来琢磨对付我的办法。
我终于服了,说你也该回去看看孙子了,别再担心我去寻死。我现在不会寻死了,就是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我经历过了痛苦的思想磨砺,已经痛下决心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老头子还是没回去,天天守在看守所里,陪着我们。
一天,有个广州来的盗窃犯关进了我们号子。这个家伙一进来,易爹就让我好好关注这个“贼”,他说这个“贼”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这个“贼”叫王来顺,专门盗窃汽车后备箱里的财物。这次,他是因为在车站广场盗窃一辆广州标致轿车后备箱里的四条中华香烟和一个手提电脑被抓的,被判刑一年半。
既然是盗窃犯,也算是我的同行。王来顺一进来我就跟他套近乎,问这问那的,可人家懒得理我,跟谁都没话说,每天就是吃饭、发呆、睡觉。
这人怎么搞的?跟谁都不来神,我又怎么去关注他?他不说话你就没办法接近他,没办法接近他就没办法了解他,没办法了解他就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易爹要我关注他肯定是觉得他有问题,我相信他那双老眼,他不会看错,可偏偏人家不搭理我。既然你不答理我,我就得想办法让你答理我,这办法我有。
哪个地方号子里的人都是欺负外地人的,我就如此这般做了一番“安排”,让我们号子的“室友”狠狠揍了王来顺一顿,关键时候我拔刀相助,为王来顺抱打不平,把号子里一个我平时还算要好的“哥们儿”狠狠地“揍”了一顿,用了一番苦肉计总算赢得了王来顺的信任,王来顺从此就跟我好了。
我不问他以前干过什么,不问他家在哪里,不问他为什么跑来江洲,凡是涉及隐情的事我都不问。如果他真有什么秘密,这就是软肋,最好提都别提,只有当他完全信任你的时候,你才可以随便问话。所有敏感的话题我都不问,我问他怎么撬车门,怎么偷东西,这活我没干过,尽管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去干这些罪恶的勾当,可我必须装得特别有兴趣,必须让他相信我坏。我向他请教,拜他为师,学习“盗车”技术,学习开车锁的技术,采用“曲线救国”方式以达到目的。
为了感谢我拔刀相助,他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打开车锁的技巧,其实也不是什么诀窍,就是用一个工具——外形像钥匙的三角工具——盗车贼专用的开车锁的东西,一插进锁孔,三下两下就能把车锁开了,我忙问这种钥匙哪里还有?能不能给我也弄一把?
王来顺说他哥们儿那里还有,他干这事就是跟他哥们儿学的。他曾经跟他哥们儿干过一票,弄了八千元,那一回他分了三千元。
我说帮我一把,我外面有人,让我哥们儿去找他的哥们儿,也学点儿手艺,他就说了他哥们儿在哪里,到时候让我的人去找他。既然都是同行没关系,他以后也不在江洲待了,还是要回广州。
一下子就有了结果,我找了个借口就跟老所长汇报了,我说这事还是交给我哥们儿去办吧,也算是我给他提供了一条线索。我说的哥们儿当然就是马东骥。易爹欣然同意,当着我的面给马东骥打了电话,如此这般跟他说了,他怎么抓那是他的事情,这就不是我管的事情了。
临回监房的时候,易爹说只怕不止这点儿事情,还得继续关注。
我说行,继续关注就继续关注,反正我们已经是“哥们儿”了。后来,他就说得详细一些了,我问他怎么被抓的?他说了这次被抓的过程,光天化日之下就在车站广场撬锁盗窃,我说你这不是有意让警察抓你吗?哪有这样偷东西的?
王来顺说还真被你猜对了,我还就是要让警察来抓。当时我在大白天里撬锁就像开我自己的车锁,根本没有人想到会有如此大胆的盗贼,也根本没人问我一句。我看没人理我,我就急了,拿着东西拔腿就跑,这一跑就有人管了,周围的人一下就把我围住了,保安一把逮住我,把我送到了派出所,我才进到这里的。
这人有毛病,自己找着法子让人抓,肯定还有别的目的,我忙问为什么?他把实话跟我说了,他在老家打架,把人打成残废了,老家的警察在到处抓他,他只好用这个法子躲进监狱,谁也别想抓到他,他在这里蹲一年,抵得上那边十年。
又是一条重要线索,我又悄悄跟易爹汇报了,还是那个想法,让马东骥去查。
过了大概一个星期,马东骥跑到看守所把王来顺提走了,外围调查全弄清楚了,一起通天大案就破了。
原来,这个王来顺是个假名,他的真名叫汪云凯。他在广州一家舞厅跟朋友跳舞时,一个瘦高个摸了他的女友一下,本来是件小事,可汪云凯用身体把人家撞开,还给了人家一个耳光,对方就叫来两个人跟他理论。汪云凯见对方有人帮忙,就悄悄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把尖刀,趁着跟人厮打时一刀刺进了瘦高个的胸部,瘦高个随即倒地,随后他又朝瘦高个的同伴刺了一刀,对方又很快倒地,第三个人见状慌忙跑出舞厅,汪云凯追上去再给这第三人一刀,前面两个人当即死亡,后一个被刺成重伤。他制造了一起惊天惨案。案发后汪云凯趁乱逃之夭夭,四处逃亡,走遍了半个中国,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他的通缉令。他像一条丧家之犬,居无定所,没吃过一顿安稳饭,没睡过一个好觉,听到警笛声就心跳。逃亡的滋味实在难受,后来他借了别人的户口本,做了一张王来顺的身份证,身份资料是别人的,照片却是他自己的。他跑到了江洲。经朋友介绍,他跟着两个盗车贼专门偷盗小车后备箱的财物,偶尔也把人家的车开走,低价卖了换几个零花钱。可按照汪云凯的性格,他宁愿做个江洋大盗,也不会屈尊做个小偷。干了几次“小买卖”后,他就不肯再干这种无聊的事情,倒是这个小偷小摸的活儿提示了他,与其长期去做小偷还不如躲进监狱更加安全,反正他手上拿的是别人的身份证。与警察直接打交道是危险,可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他不说出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认为在监狱蹲上个一年半载的,警察再怎么找也别想把这个汪云凯找出来。主意一定他就开始实施,这就有了他在车站广场光天化日之下撬锁盗窃的一幕,就有了主动暴露引人抓捕的事情,一切都瞒得天衣无缝,可天机还是泄露了,汪云凯终于走到了他人生的尽头。
易爹极力为我说好话,一切功劳都是我的,老同志就这点好,他不需要任何功劳,不需要表扬,不需要奖励,所有的成绩和荣誉都与他无关,这些东西对他没有意义。他说这全都是胡卫国及时举报挖出的大案,要重奖。果然,我因此立了大功,经过上面批准,我被减刑两年。
只可惜我不能在看守所久待,像我这样被判了长刑的人是不能在看守所久待的,必须到监狱服刑。在市看守所待了一年多,我跟那个老头子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却还是要被送走,真有些舍不得,但没办法,这由不得我。安排我到哪里我就得到哪里,我唯有服从,唯有好好改造,没得选择。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易爹,临走时,他劝我还是多读点儿书,说我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刑期又不短,就把刑期当作学期吧。
易爹一点儿也不是在说教,就像我父亲一样,他说得那么贴切,我很感激,带着他的嘱托,我来到了两百多里外的光明监狱服刑。
一切都是陌生的,一切都得重新开始。我首先经过一段时间的入所教育,然后被分配到车间。
真是冤家路窄。在我所在的管教中队,我遇到了两个老乡,一个是在收审所那个和我一起策划逃跑的杀人犯鞠驼子,他被判了死缓,半年前被送到了光明监狱服刑。还有一个是那个斗争过我父亲和马东骥母亲的造反派头子、原“革委会”主任靳志明,他被判了无期徒刑,也在这个监狱服刑。靳志明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小时候看见他多次带人批斗我父亲和马东骥母亲,这人烧成灰我都能认出他来。我一看到他就想揍他,可我不能,我现在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事关我的表现,这个时候的图表现与在知青点时的图表现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情了。那时候我是一个自由人,现在我已经失去自由。那时我图表现是为了尽早招工离开农村,现在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尽可能地获得减刑,尽早获得自由。就算我恨不得生吃了靳志明,我也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只能把一切痛恨都埋在心里,表面上就像什么也不知道,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个人似的,不跟他有任何往来。
可有些事情常常是身不由己,常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一来就跟鞠驼子走得特别近,这与过去策划共同逃跑密不可分,也算是“患难之交”。在我心里,打一开始我就提醒自己,可以跟他同流,决不能跟他合污,不做任何违背原则的事情,这是我心里的最后的底线。正因为有了这个心里底线,交往并不是坏事,至少它能缩短我适应环境的时间,鞠驼子给我介绍了很多这个监狱的规矩、人员关系等,对我不无好处。
一次,我请鞠驼子吃饭,他说行,还加个人,叫靳志明一块儿吧,他也是我们江洲的老乡,都在一个管教中队,一起聚聚。我没表态,心想我怎么能跟他一块儿吃饭?鞠驼子说还是一块儿吧,人家现在是中队“积委会”副主任,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积委会”的全称是积极分子管理委员会,它的组成人员全部是服刑人员,是监狱里组织犯人进行自我监督和管理的一种方式。“积委会”有一定的权力,除了协助管教干部外,它还能对服刑人员的现实表现投上重要的一票,而服刑人员的表现直接关系到减刑这个敏感问题,所以这个“积委会”在服刑人员中很有地位。鞠驼子说请靳志明一块儿吃饭其实就是攻关,拉近与“积委会”副主任的距离。既然如此,我也不好拒绝邀请靳志明,就答应了,由他出面请。
我和他们一起喝酒,满以为是老乡、朋友,喝点儿小酒也没什么关系,可没有想到,这顿酒喝出了麻烦。喝酒的时候谁都没说不好,更没说不喝,可喝完酒之后有人就举报就到了中队长那里,说我请客喝酒,违反了监规,落了个顽固不化的罪名,被关进了禁闭室。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我深刻反思自己几个月的行为,用镜子照照自己,觉得并没做错什么,唯一的错误就是喝了这个酒。看来我过去那套讲江湖义气的做人方法在这种环境中行不通,这里是个尔虞我诈的地方,整天有人乐于到处整人,想在干部面前表现,获得奖分,为了自己减刑不怕整死别人。关了禁闭之后,我分别找鞠驼子和靳志明质问,结果谁都不承认打了小报告,我气得要命,一人揍了他们一顿。后来,鞠驼子告诉我,告状的就是靳志明。
我只好忍气吞声,这种环境让我的劣根性开始暴露,人性的弱点开始膨胀,我想报复他们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只好采用那些类似流氓的做法,如丢鞋子,用水浇湿他们的棉被,把屎用报纸包了趁无人注意时塞进他们的棉被中……
害人的办法想尽,但根本无用,他们还是照常打小报告,我也因此常常被关禁闭,我越来越感觉这样下去不行,后来我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做人方式及生活方式。我对中队的任何人都不再相信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这种艰难险恶的环境中,我找不到一个知己,真是人生的一大悲剧,受的委屈不敢说,心中的话无处诉,整天看到的都是虚伪的面孔,听到的都是阿谀奉承的言语。我想我不能成为这里的一个畸形儿,在我找不到能够说话的人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易爹分手时的嘱咐:还是多读点儿书,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刑期又不短,就把刑期当作学期吧。
我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他就在我的面前,他那两颗牙齿又在晃动,好像在喊:坚持,千万别倒下!
我又打开了“死囚绝笔”。
愤怒地诅咒黑暗,不如点燃一支蜡烛,从顶燃到底,一生光明。萤火虽然微弱,却是自身的生命之光。人的一生就是一个燃烧的过程。
人生应像无影灯,从不给人留下阴影。人的生活只有像钨丝一样发热放光,才能使自己的前程灿烂辉煌。如果将人生比作一颗运行的星星,布局着力量,结构着智慧,即使不可避免地陨落,也燃烧得光明灿烂。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是:用一生的行动去证明自己的光明磊落,面对生活,不一定要自豪,但人的一生应该像太阳一样,既有辉煌的开始,也有一个灿烂的结尾。
人生要像点着的蜡烛,一生光明……
我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起来,老头子说得太好了,是要多读点儿书,我还年轻,人生的路还很漫长,二十年的刑期已经减了两年,又过了两年,只有十六年了,可十六年的刑期依然不短,老头子似乎早就意识到了我在这个漫长的刑期里会受挫折,会遇到麻烦,甚至会动摇意志,所以让我把刑期当作学期,只有读书,我才有可能坚持不懈地走下去,才有可能不动摇,不走回头路。
命运最终是要自己把握的,没有人可以替代,人常常是要与命运抗争的,在矛盾中求生存,在困境中求发展,在逆境中只有两种选择,不进则退,如果你软弱,命运便会无情地将你抛弃……
我是一个意志十分坚强的人,既然此路不通,我就另辟蹊径求安稳,在监内宣传组我遇到了一位很好的老师,叫陈世仁,一个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因为破坏军婚被判刑入狱。我真心实意拜陈世仁教授为师,求他收下我这个学生。我真希望安安心心读点儿书,把刑期当作学期!
陈世仁教授看我一片虔诚,收下了我这个学生。
在陈教授的辅导下,我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化知识,并报考了广西一所书法函授学院,与书本为伴,与书法结缘,整天沉浸在书山墨海之中。由于知识太贫乏,读古人碑帖时,不认识繁体字,我便把新华字典中的繁体字全部找出来认。我还学唐诗宋词、古代文学,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几个月下来,我变了,操场里打架的人中没有我了,班组里闹事的人中没有我了,搞恶作剧害人没有我了,我坐在监室里看书,犯人中有什么是非我全不知道,我完全进入了另一个境界。
起先,干部也观察我,认为我是装模作样,做给别人看的。后来有一个机会,彻底改变了他们对我的看法。仲夏之夜,监内放电影,等他们都走后,我在寝室里摊开了报纸,放好了文房四宝,认真临帖。由于天气太热,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额头流到报纸上,蚊子成群不要紧,我把运动裤罩在脚上,聚精会神地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此时,中队长躲在外面已有一个小时,见我全身投入书法之中,他便无声地走了。后来,他在干部中说,我学习刻苦,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通过我的努力,干部对我的印象慢慢好了起来。
以后很长一段时期,我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学习,白天随队伍到车间上班,晚上回监室学习古代汉语、现代汉语、文学、历史、哲学、政治经济学等,我经常请教陈教授,生活过得非常充实。我进监狱的第二年,经投票表决,我被选为中队“积委会”成员,协助干部维持监内秩序。我主要负责办中队的两块黑板报,每星期一期。我大力宣传好人好事,组织人员写稿,我还向支队办的监内小报投稿。由于我的工作出色,被连续记功,到年底被减刑一年,到了第三年的年底,我奋勇向前,一举登上中队“积委会”主任的宝座,取代了靳志明。
我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中队一百多人,从早到晚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开不完的会,有的事稍有不慎就会导致全中队混乱,而且七名“积委会”成员的素质各异,并不是一条心。鉴于中队出现的情况,我经常召集他们开会,统一思想,统一认识。中队有人病了我带他去看病,有时刚吃饭一听有人打架,放下饭碗就去帮助处理,主任这个位置真不好坐,真要干好不那么容易,一要保证整个中队不出事,二要保证在全监狱中排名在前面,超过人家。
我天天都在绞尽脑汁地围绕着如何让那一百多号人变好而想办法。一方面我自己要过硬,要当表率。人家都瞪着眼睛看着你,你要不行人家马上就把你拉下来,人人都想得到那个位置。另一方面得协助干部管住那一百多号人。那是常人根本没有尝过的滋味,那都是些什么人?什么人都有,就没一个好人,偷扒抢劫、强奸杀人、放火投毒,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有。到这里来,我们就是来接受改造的,这个地方就是要扭转我们的恶习,净化我们的灵魂,可是那么好改造的吗?那么容易净化的吗?多少恶习根深蒂固,多少灵魂丑恶不堪,扭曲得难以矫正。反改造分子的冷眼、讽刺、辱骂且不说,就是改造积极分子之间相互排挤也让人受不了。在这种艰难险恶的环境中,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努力工作,图个好表现,能早日新生,回到亲人的怀抱。由于过度操劳,我明显瘦了,值得欣慰的是我辛勤的汗水没有白流,我当“积委会”主任的几年里,中队各项指标全部达标,各项评比均名列全监狱榜首,我再次被减刑一年零六个月。
过去一直有人说羁押的场所是个染缸,犯人与犯人之间除了传授彼此作案的技艺之外再没有别的,其实并不尽然,关键在你自己,关键在管理。辩证地看,它可能是染缸但更可能是熔炉。就我所在的监狱,就我所在的经过改造后的中队,它还真是个好的学校,是个好的班级。在这里,我的书法作品几次在全国获奖,我成为全国书法协会会员;我参加了自学考试,在老师的指点下,我通过了二十四门功课。考最后一门功课时,我自己觉得复习没到位,考试前两天做了个梦,梦见最后一场考试考得一塌糊涂,我就跟老师说准备放弃,等下一年再考。老师说你放弃什么?这是好梦,你这次肯定能考上。我问为什么?老师说梦都是反的,再好好复习两天吧,你肯定能过关。
我还是不信,心里没底,老师就跟我讲了个故事。
古代一考生到京城赶考,已经考了两次,没考上,第三年又准备了一年,继续参加考试。考试前几天,他做了三个梦,一个梦是他梦见自己在墙上种了白菜;第二个梦是梦见下了很大的雨,他穿了蓑衣,戴了斗笠,又打了雨伞;第三个梦是他梦见他跟日夜想念的表妹脱光了衣服睡在一张床上,却背靠背,谁也没动谁。他不知道这三个梦是不是好的兆头,就跑去问算命先生,请先生解梦。算命先生听了他说的这三个梦,就说你回去吧,不要考了,这一次你考不上了。考生不解,问为什么?算命先生说,很简单,你做的三个梦都是考不上的梦,第一个梦,你把白菜种在墙上,墙上能种白菜吗?这明摆着是不可能的。考生一听也是,墙上怎么种白菜?看样子真是没戏了,可他还不死心,还想听听其他两个梦是怎么说的。算命先生又告诉他,天下雨又戴斗笠又打伞,这不是多此一举吗?没希望的事情,不要考了,回去吧。第三个梦,你跟你表妹衣服都脱了,都睡到一张床上了,还背靠背,一点事儿都没有,还有什么戏?没戏了,回去吧。
考生非常沮丧,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后,整天茶饭不思。一天,店老板发现了,问考生怎么萎靡不振,考生就说了他做的三个梦,算命先生说没有一点儿希望了。店老板一听大笑,说这是好梦,刚好跟算命先生说的相反,你肯定能中。考生不解,问为何?饭店老板说第一,你墙上种白菜是好事,你把白菜种到墙上去了,越种越高,这是预示高中,是多好的事情。肯定能考上!第二,你又戴斗笠又打伞,说明你做好了两手准备,伞坏了还有斗笠,预示你准备非常充足,肯定能考中。第三,你和表妹都脱光衣服睡到一张床上了还没发生什么,这预示着你马上就要翻身了。
好梦,三个都是好梦,你肯定能中。
考生一听重新看到了希望,决定好好考试,结果一举考中,金榜题名,果然“高中”!
听了这个故事,我实在觉得好笑。我也就听了老师的,参加了当年的自考,结果险胜,刚过六十一分。
我成功了,如愿获得了中文专业的本科文凭。不仅“高中”,重要的是我扎扎实实读了些书,灵魂得到了一次彻底的洗礼,思想得到了升华。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我的母亲,想起被我气死的父亲,还有林晓玲,还有我的姐姐和妹妹,好些年没有看到他们,真想他们。我只能遥望星空,用苏东坡的词句来安慰自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在我入监的第五个年头,我的母亲在妹妹小月的陪同下来监狱看我。那时妹妹已经大学毕业,在市电视台做记者。在那年的冬天,一场罕见的大雪给大地披上了银装,星期天的中午十一点,中队长冒着纷飞的大雪跑来监室叫我:胡卫国,接见!
我马上随中队长来到接见室,母亲见到我出现,蹒跚地扑上前来抱住我,孩子,妈来看你来了,在这里好吗?
望着母亲憔悴的面容,我浑身都在颤抖,心里在说,您的儿子真是造孽啊!这么寒冷的天气还让您跑到这地方来,这不是在您受了创伤的心上又抹上了一把盐吗?我哭得像个泪人,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有惭愧和内疚,的确无颜再见到母亲。
哥,哥!妹妹连喊了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才跟妹妹打着招呼。
母亲流着泪劝我,孩子,多听中队长和干部的话,人生的道路还长,要多学些文化知识和自食其力的本领……
我忙安慰着母亲,介绍了我在这里服刑的情况,这一次我真没给她们丢脸,我让她们放心。
中队长这人不错,我母亲和妹妹来了,他又是安排吃饭、又是安排住宿的,挽留我母亲和妹妹,让她们多待些时间,多陪陪我。还说我在这里表现非常优秀,已经多次减刑,是我们监狱的标兵。我母亲听了特别高兴,她这是第一次听人夸她儿子,便一再感谢中队长和其他干部,勉励我一定要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我母亲和妹妹在监狱的招待所住了一晚。这么久没见面了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妹妹跟我介绍了家里和她自己的情况。家里变化最大的是我姐。我姐夫秦耀辉当上轮胎厂的厂长后,第一件事就是跟我姐离婚。这王八蛋也太坏了,当厂长之前他一直忍着,我姐要离婚,他一直拖着不离,现在一上任就离了。离就离,我们家也不在乎他是个什么厂长,何况是个已经濒临倒闭的企业。我姐现在也想通了,她所在的塑料厂终于垮了,她已经干上了个体,在服装城开了个门面,生意看好。本来她也要来看我的,但抽不出身来,只是让妈妈带话,要我好好干。
我让她们放心,这一回我真的是在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改造,争取早日出去。我拿出了我的一大堆奖状、证书。妹妹知道,我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就那张文凭,表明我现在和她的学历一样了,都是中文本科,说不定在某些专业方面,她还不及我呢。
我们几乎谈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我把她们送出了监狱的大门。
看着母亲拖着疲惫的步子消失在雪中,我仿佛又听到了母亲的叮嘱,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叫我心碎。
妈妈哟妈妈,亲爱的妈妈,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扶我学走路,教我学说话,唱着夜曲伴我入睡,心中时常把我牵挂。妈妈哟妈妈,亲爱的妈妈,你的品德多么朴实无华……
这是中华儿女对天下母亲的赞歌,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回到监室后,我感慨万千,当晚就写了一首《水龙吟》,这是我刚从陈教授那里学来的,也不知道规范不规范,很可能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词,可却是我有感而发,如实记下:
水龙吟
狱中见母
慈母语重情笃,
注丹心,
点化冥顽,
声泪俱下,
累白千丝,
梦绕魂牵,
孤犊融乳,
严梦惊起,
往事羞惭,
教诲开茅塞,
暖融心田,
恨虚度,
聆规劝。
光明洗心换骨,
踏征程,
壮志弥坚,
激浊扬清,
十年不晚,
始于足前,
遵嘱惜秒阴,
寸草春晖,
花开日,
喜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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