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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第二章(二)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易卓奇

 二、孽债

因为违纪被学校开除,我初中没毕业。马东骥初中刚毕业就辍学了,因为他父亲是右派,母亲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后来,我们懵懵懂懂地成为中国最后一批知青。那一年,我和马东骥都只有十五岁。

我们被分配到长江边上的南湖农场,我在二分场,马东骥在七分场,相距只有十多里路程,彼此之间还算能够相互照应。

我们分场场部的那排红砖瓦屋坐落在长堤之下,周围都是一人多深、望不到尽头的芦苇,左边一条小道,相传是三国时关公放走曹操的华容古道。全队农民、知青近六百人。农户一百来户,分为七个生产队。水稻面积四百多亩,加上棉花、甘蔗、花生等共计千余亩田地。全体新老知青住在一起,共有八十多人,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带队的队长叫王连胜,不到四十岁,原本是个泥工,在部队当了几年兵后回来当了干部,泥工的活也不干了,专门负责分场知青的工作。

我们用了三天的时间安置好了住处,熟悉了情况。第三天晚上,王连胜队长就通知我们新知青第二天出工,搞春插。

那天凌晨四点,天还没亮,我们还在睡梦之中,只听见铛铛的钟声响起,悠扬的钟声划破宁静的夜空,远远地向湖中飘去,消失在茫茫的湖面的尽头。知青们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简单地洗漱一番就匆匆跑出红砖瓦屋。刚出屋的时候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的眼睛在黑夜中适应了一阵子才依稀可见周围的景物。

一轮残月还挂在天边,几颗星星一闪一闪的,好像在讥讽我们,起这么早干什么。带队的王连胜却告诉我们,我们正好赶上了春季插秧,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农村的季节比什么都重要,过了季节想补就补不回来了,所以这段时间会辛苦一些,不仅白天要出工,早晚还得加班。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传统的农耕生活就成为我们主要的日常生活。

插秧,以前从来没有干过的活儿。早春,寒气袭人,晨风一吹,我连打了几个冷战。当我挽起裤腿,颤抖地站在冰冷刺骨的秧田中,我冷得牙齿直打哆嗦,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我正准备爬上岸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提醒我,别上去,上去会更冷的。跟着我做,等一会儿就没事了,做一阵子,身上发热出汗就不冷了。

我一看,原来是我们知青点的团支部书记,前天开欢迎会的时候介绍过,叫张娅芝,算是老知青了,一九七一年插队的,在队上已有四个寒暑。也许是看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她就蹲在我的旁边,耐心地指导我。她就像是我的亲姐姐,尽管我的脚埋在水里很冷,心里却仿佛涌起了一股暖流。张娅芝不仅告诉我如何抵御初春的寒冷,还告诉我怎么插秧,怎么劳动,给我上了下放农村的第一堂课。

我下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后退,我真的很怕冷,感到极不适应,可在张娅芝的鼓舞下,我还是鼓足了勇气,坚持了下来。慢慢地,我身上有了暖意,也知道了怎么分秧和插秧,尽管腰酸背痛,满身是汗,可我没当逃兵。两个多小时的早班劳动非常紧张,等到东方渐渐发白,站在秧田里的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了知青点的厨师送来饭菜。我们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全都爬上了岸,正要拿碗吃饭,谁知,我们的小腿上叮满了蚂蟥,被叮处还在流血。我们吓得要命,个个面如土色,尖叫不止,胆小的知青连饭碗都拿不住。我们哪见过这种场面!张娅芝叫我们别怕,没事,拍打一下,扔了就没事了。我还是怕,怎么也不敢拍打我腿上的蚂蟥。张娅芝走过来叫我别动,一巴掌拍在了我的腿上,圆滚滚的蚂蟥应声掉在了地上。

看着自己腿上流血不止,我甚至有些颤抖,口里喊着,啊!怎么办?流这么多血,肯定会死的!

张娅芝说没事的,让它流吧,你听说哪个农民被蚂蟥咬死过?流一会儿就不流了,别去理它。

我只好强忍着“疼痛”,其实不怎么疼,装着不去理那个流血的伤口,与其他知青一起坐在田埂上吃饭。

吃过早饭,腿也不流血了,什么感觉都没了,真像没事一样。由于害怕秧田的蚂蟥,我还是要求王连胜给我换个工作。王连胜说行,你就在岸上挑秧,不用下田,站在田埂上,将挑来的秧坨往田里丢,保证你好玩。我想这可是个好活,就在田埂上跑跑。哪知道这活并不轻松,俗话说“条条蛇咬人”,一点儿不假。一担秧坨,一百来斤,挑一两担还没问题,如果挑一整天,人真的吃不消。我是知青点里最小的,一出工就拣了这个活,还是我自己争着要干的。后来才知道,这是重劳力干的活。我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总想图个好表现,就咬紧牙关坚持着。

真的很累,那时,就盼着“歇气儿”。按照队上的规矩,每天出工上午可歇一轮气儿,下午可歇一轮气儿,都在半天的中间,少则半小时,多则个把钟头,这段时间是最自由的时刻,男男女女围在一起,打闹、说笑,干什么的都有。

那天上午,好不容易熬到歇气儿了,我捡了半担秧就懒得捡了,正要躺在田埂上喘口气儿,生产队会计的堂客(妻子)从田里跑上来,边解裤子边对我说,小胡,把背转过去,我窝堆尿(撒尿)。话还没落音,她就在我装秧的箢箕边脱了裤子,往地下一蹲,只听见“哗哗”的水响,我的天,她就当着我的面撒完了尿,当时窘得我满脸通红。她扎好了裤头,笑嘻嘻地说,看把你吓的,别大惊小怪,乡里就这样,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哪有不怕的?我还是个处男,哪见过这种场面?城里再开放,也没见谁当着你的面撒尿的,我实在有些难以接受,恶心,想吐。其实,这种事情在我们生产队司空见惯。

就在这个女人当着我的面撒完尿的时候,那边田头上的人们正围着几个男女在追跑、嬉戏。原来,那边有好几个妇女正按住一个男人,扒下了那男人的裤子并“撞摇”着,就是四个女的每人抓住男人的一只手或者一只脚,悬空提着赤身裸体的男子,喊着号子摇来撞去,如同荡着秋千,众人就在一旁吆喝,荡得没劲了的女人们就会把光着身子的男人扔在地上。有好事的女人还要拿着男人的短裤疯跑,赤裸的男人便会光着身子追着、喊着,向那妇女索要短裤。那滑稽的镜头,实在可笑极了。

疯完了,队长喊开工,人们又重新下田作业,重复着前面的劳动。就这样,我们开始了第一天的农业劳动,也第一次零距离地接受了一回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干了一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人都累得虚脱了,我迈着异常沉重的脚步,走在收工的路上。望着队上闪烁的灯光,真不知是走回队上还是爬回队上的。我什么事都不想干,一身泥一身水地倒在床上,只有此时,才能感受“万般皆下品,唯有睡觉高”的真正含义。直到第二天,铛铛的钟声又响起来,王连胜队长的土喇叭又响了,新的一天的劳动开始了。

日复一日繁重的体力劳动,累得我们苦不堪言,实在有些受不了了,实在想歇歇了,可不行,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停止劳动,这里不是机关,不是工厂,也不是在城里。这里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只能一天接着一天地出工。我真想找个借口歇上一天半天的,在找不到任何借口而又万般无奈的情形下,我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把门用板子钉死,明早集体休息,大家好好睡上一觉,这主意马上得到了同宿舍五位知青的支持。第二天凌晨四点,钟声又响了,广播喇叭又叫了,可我们没人起来。王连胜来了,只听嘭嘭的一阵拍门声,我们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看着门在晃动。王连胜拿着土喇叭对着我们的宿舍大叫,胡卫国,赶快起床出工!我本来是不准备吭声的,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就是不想急着去赶工,可队长点了我的名,我总不能再沉默了,我懒洋洋地回答,今天我们要求休息。

王连胜气得像个公牛似的狂叫,胡卫国,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即出工,如不出工,就是罢社会主义的工!他边喊边把门擂得山响,大有破门而入之势,谁还睡得了觉?我悄悄地穿好衣服,跳下床,轻轻地打开后窗,爬了出去,同室的知青也跟着我先后爬出了房间,他们问现在怎么办?我胸有成竹地把手一挥,到晒谷坪草堆里继续睡觉去。我们五个人摸着黑来到晒谷坪,各自找好草堆,呼呼大睡起来……

当刺眼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了,肚子饿得咕噜直叫,这才知道是吃中饭的时候了。我一瞧,同伴们还在呼呼大睡。我不想打扰他们,忙溜回房间,门已被踢破了。这时队上静极了,可能是心虚的原因,我感到静得可怕,这里只有单调的鸡鸣声,附和着远处几声凄凉的狗吠……

我蹑手蹑脚地来到食堂,想弄点儿吃的填饱肚子,正好碰到张娅芝从田间回队里续茶水。她看见我后惊了一下,随后在蒸笼里抓了三个馒头,把我拉到食堂的旁边,递给我馒头,问我,你怎么搞的?上哪儿去了?半天没看见人?

我说实在是受不了了,想歇歇。

她说实在不行你请假呀,为什么要躲、要逃?这多不好,弄得王队长非常生气,说你带头罢工,准备晚上开你的批斗会,队里的民兵杨利民正在到处找你。

我心想糟了,这祸闯大了,带头罢工,这是多大的帽子!晚上要开我的批斗会,一听到这个词我心里就发憷。我父亲被批斗了好几年,马东骥的母亲被批斗死了,那实在是件可怕的事情。我胆怯地问张娅芝,怎么办?我真的害怕遭批斗。

张娅芝说别急,我帮你去队长那里求求情。你年纪最小,又刚来,这么重的体力活吃不消可以理解,好好跟他说说也许会没事。你先回房间休息,等我的消息。

我很感激这个素昧平生的老知青、团支部书记,她完全是看我人小,体贴我,关心我,我打心里感激她,可我不相信她的承诺。她也是知青,她能说服王连胜?要说服不了他,我真的就会挨斗,就是今天晚上。我觉得张娅芝根本就不可能说服王连胜,听王连胜那口气,挨斗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情。一想到这事我心里就害怕,我口里答应着张娅芝,请她一定帮忙去说说情,暗地里却打着别的主意。

我匆匆忙忙地回到房间,打开箱子,拿了一些换洗衣服,如离弦之箭,直奔七分场找马东骥。我们两个分场相距十多里,不到一个小时我便到了七分场知青点,一瞧他和他们点上的知青都坐在房间里,也在讨论昨天劳动的事情。我问马东骥怎么回事?才知道他们与我们队的情况大同小异,只是他们队的知青心齐,昨晚还集体抱在一起哭过,今天正在闹情绪。

马东骥问我,你今天跑来干什么?我把他拉出来,告诉他我的处境,说晚上就要挨斗了,我害怕,想邀他回城躲几天。他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是逃兵,胆小鬼,这都受不了,以后怎么过?别人为什么受得了?你自己回去,我才不跟你当逃兵。

我懒得跟他多说,反正不想等着挨斗,他不走我走。

我正要走,他把我拖住,说你想干什么?想一个人走?

我说你要不走我只能一个人走,反正我不想挨斗。

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走,你如果今天走了,你就永远也不要回来了,我也没你这个兄弟,你走吧。

我愣住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得这么坚决,我甚至指望他会支持我回家躲几天,没想到他宁肯断绝我们兄弟关系,也不会跟我逃跑,这让我感到进退两难。我真的吃不了这份苦,受不了这份罪,同时也不希望马东骥从此不再理我。

马东骥见我在犹豫,口气又缓和起来。他耐心地说,你走什么走?不就吃点儿苦,不就受点儿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才从城里来,突然干这么重的体力活肯定会不适应的,这很正常,坚持一下就没事了,为什么非要跑不可?难道你就真的想当逃兵?碰到一点点困难就跑,你还算什么男人?

我说我已经跑出来了,已经当了逃兵。我回去了,晚上就要被批斗,我不想被批斗。

他说批斗什么?你不是还没有当逃兵吗?只要你现在回去,你就不是逃兵,要批斗我陪你上台,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现在,被批斗的不一定都是坏人,没被批斗的不一定都是好人,回去后你就说今天到我这儿串门来了,根本就不是带头罢工,我为你作证!

不容分说,马东骥把我“押”回了我所在的二分场。

马东骥直接找了王连胜,根本不需要我开口,他说我就是看他去了,到了陌生的地方,想看看同学,根本没想到过要罢工,也绝不会罢工。

没想到王连胜早就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了,也只字未提批斗之事,只说了要我注意就是,出门要及时请假,不能目无组织纪律。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这事就过去了,与早上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相比较,王连胜简直变了个样儿。我不知道是张娅芝说服了他,还是马东骥跑来做了一番“证明”让他改变了初衷,还是有什么别的,或者几方面兼而有之,反正这一关是过了。晚上,队里在食堂开大会,王连胜对下一步的生产作了具体安排,牛支书作了总结,谁都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一夜无事,我如释重负。

我承认,我不是个听话的知青,我没有认真想过怎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下乡对我来说,就是好玩,就是刺激,广阔天地让我身上的野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常常会有知青点附近的农民跑到知青点上告状,今天某某家的瓜果丢了,明天又有谁家的鸡不见了,或者谁家的狗又失踪了。以前知青没来的时候,这里很少有人丢失东西,可以说是夜不闭户。可这几年知青来了,村子里就再也没有那么安静了,很少有人没丢失过东西。坦白地说,我就是农民伯伯告状的对象之一,就是被他们诅咒、痛恨得咬牙切齿的人。

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加入偷鸡摸狗的行列,我努力做个好知青。因为我知道只有努力做个好知青才有可能尽早地被推荐招工,尽早地离开农村。可不久,我就发现这是个幼稚的想法。在我的前面还有下放八年、五年、三年、两年的知青,按照下放的时间算,我被排到了最后,加上我又最小,论资排辈我得等所有的人都招工走尽了才会被轮上,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推荐招工表面上说是按表现来,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是凭关系来,就看谁的关系硬,看谁的爸妈有权。要是比父亲母亲,我连门都没有。我父亲是个国民党的伪军官,母亲是一个建筑工人,谁会把我父母看在眼里?不延我的期就烧高香了,我做好了最后一个离开农场的准备。既然肯定是最后一个离开农村,我也就不太在乎表现了,不那么积极了。

一些老知青常常溜出知青点到外面打打牙祭,见我人小,也挺机灵的,就把我叫上。我本来在城里就有不少恶习,打架、抢军帽、摸点小东西也不止干一次了,有人叫我,我还闲得住?就算没人叫我,我迟早也会跑出去干点儿什么的。我没有犹豫,就去了。头一次是偷农民家的瓜,刚摘了两个瓜就被看瓜的农民发现了。我就没命地跑,结果虽然逃脱了,但鞋子被跑掉了一只。我躲在知青点的后山上,美美地吃了瓜,那种味道不知有多甜。

真是刺激,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那种被农民追赶、那种边跑边吃的滋味在城里根本无法体验到,比什么都好玩。第二天晚上,我总结经验,找出失败的原因,以利再战,然后就又跑到别的瓜地里偷瓜。偷了瓜又偷桃,偷了桃又偷李子,还嫌不够,有时候收工晚点儿回来就顺便把农民家的鸡也抓回来,还是在知青点的后山上把鸡烧着吃了,味道自然没得说,比食堂的要好吃一百倍。

不知不觉,我就进入了一个角色。

有些老知青在这方面很在行,偷鸡摸狗已经成精了。从农民家的鸡窝路过,可以无声无息地把人家的鸡装在蛇皮袋里,鸡不发出半点儿叫声。他们盗狗的技术更加了得,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小炸药,一颗汤圆大小,塞在一块肉里,或者包在一块骨头上,狗哪知道人会这么陷害它们?逮上就吃,吃了就炸,炸了就被拖走。有时候,他们看准了某一条狗,就在狗经常路过的地方挖上一个小坑,坑里放些狗爱吃的东西,外面装好了套子,狗的头一伸进去就再也抽不出来了,脖子被绳索死死套住,脚乱蹬几下后,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就结束了生命,很快就被拖走,剥皮开瞠,身首分离,一条流水线就结束了一条狗的生命。狗是农民看家护院必不可少的,却被我们几分钟就干掉了,农民怎么会不恨?

农民怎么痛恨我们,我都没想过,偷人家东西从来就不会想到人家怎么辛苦,怎么不容易,想那么多就什么都干不成了。我们就只想,如何快活,如何刺激,如何过得舒服,其他什么都没考虑。

我们白天照样出工,没人知道我们中间竟有偷鸡摸狗的高手。晚上,我们去坑害农民。从那些老知青那里,我学到了偷鸡摸狗的技能,加上自己把脑子全用在了这上面,干这些活竟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慢慢地,我成了他们的老大。

有一次,我跑到七分场七队去偷西瓜。我竟然忘记了我的兄弟马东骥在那里,连熟人的地盘也跑去偷了。

七分场场部虽然距离我队十多里地,但七队的瓜地距我们队却只有五六里地,算是近的了。七分场是全农场最大、最先进、最富裕的分场,而这块瓜地又是七分场最大的瓜地,西瓜长得又多又好。正是瓜熟蒂落的时节,同宿舍的“老猪头”(他的头很大)就跟我说,十里坡的西瓜熟透了,去看看不?

我说行呀,看看就看看,就和老猪头跑去十里坡看了一番,真是一片好瓜地,也好下手,就在路边上,偷了瓜就可以往回跑,方便极了。

那一年也怪,就十里坡这块地还种西瓜,周围的农民家已经不种西瓜了。不是瓜难种,而是瓜难守,农民守瓜的精力比种瓜所花费的精力要多一百倍,问题是,就这样还很难守住,不知不觉瓜就没了。这些吃露水长大的东西在乡里丢了也就丢了,不算偷。既然这样,种了又没得收,偷了还白偷,谁还愿意找这份罪受?就只有七分场敢种了。

那次,我邀了本队的四个知青,挑着四担箩筐,趁一个天上无月的夜晚,摸到了七分场的西瓜地,瓜地中央竖着一盏很大的碘钨灯,照得整个瓜地如同白昼一般。我们爬进一条小沟里,小沟直通瓜地,没想到的是这条沟里倒满了大粪,奇臭无比。这是瓜主防止别人偷瓜设下的一道屏障,一般人闻到臭味便会知臭而返,可我们没退,就算沾了我们一手一脚大粪,我们依然迎臭而上。我们心想,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真应了一句“贼不走空”的话。我们只好趴在满是粪便的沟中,慢慢偷了两担西瓜,见没人发觉,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便爬出小沟,进入瓜地偷大的。光线太强,我们刚一爬出臭沟就被守瓜的农民发现了。只听见守瓜的农民一声大喊:站住!我们吓得魂都丢了,拿起箩筐就准备撤退,不料那位守瓜的农民手拿鸟枪向我们冲过来挡住了去路。我们马上操起扁担,做好了拼命的准备。对方拿着鸟枪,我们操着两根扁担,双方就这么对峙着,谁都没有前进一步,谁也没有后退一步。拿鸟枪的农民并没有扣动扳机,我们也没有挥舞扁担,双方都在寻找突破僵局的办法,没想到对方突然大声呼喊:抓贼!抓贼!

随着他的喊声,七分场的知青和队上的农民纷纷跑来,一片“抓贼”声响彻瓜地,我们再不跑就真有被抓的危险了。

我跟弟兄们说赶快跑,什么西瓜、箩筐的全都不要了,跑是第一要紧的事。

我们没命地奔跑,后面的追兵不断,“抓贼”之声始终不绝于耳。不久,我们的人就被追兵冲散了。我钻进了瓜地旁边的山沟里,有三个农民始终咬住我不放。也不知跑出了多远,我感觉那些追赶我的脚步声离我远了,那些“抓贼”的喊声也离我远了,我才敢放慢脚步。也许翻过了两座山头,也许是三个,我终于看到了我们知青点的灯光,惊恐、害怕的心才放了下来。实在跑得太累了,我在离知青点不远的山脚下的草地上躺下了,狠狠地喘着粗气,歇了一阵儿,气是喘过来了,心也平静下来了,却闻到了身上的臭味。这时我才想起那条该死的臭屎沟,偷瓜不成反倒沾上一身臭屎,要多倒霉就有多倒霉。我想要是人家鼻子尖,闻着一股臭味找来,我不成了靶子?不就被人家逮着了?还得赶快把身上的一身臭衣服洗了。正好知青点的坡下有口古井,轱辘、吊桶是现成的,好好洗个澡,把衣服洗干净,回去了谁也不知道我干了什么。我正要朝古井边走去,却发现井边有人在打水洗澡。我立即停住了脚步,躲在路边的树林后面,看看究竟是谁在洗澡。

天啊,这是什么?这种事情怎么被我撞上了?一个女人脱得精光,站在水井的旁边用刚刚绞上来的一桶井水泼在自己的身上,美美地在享受着清凉,好像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赤裸的女人,我的心一下子怦怦地乱跳起来。我本来想马上离去,可我做不到,我被那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吸引住了。我心里想不能看不能看,可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那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她太美了。随着那一桶井水倒下,顺着晶莹透明的泉水流下,我看见了她长长的头发在滴水,看见她高高的鼻梁在滴水,看见了她坚挺的乳房在滴水……

忽然,她转过身来擦洗她的身子。她这一转身不要紧,却让我傻了。她正面对着我,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我都一览无遗。我很快看清了她的面目,她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知青点的团支部书记张娅芝,我下放农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怎么会是她?为什么会是她?我过去一直把她当作我的好大姐,尽管她长得很漂亮,我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一次,上帝为什么要让我撞上她?我真的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心在怦怦地乱跳。这个时候,我的身心都有强烈的冲动,我真想冲过去把她抱住,把她按倒……

可一切都还没开始,还没来得及,我突然听到不远的地方传来了脚步声、咳嗽声,我立即拔腿就跑,后面一个声音把我叫住,站住!谁?

我只好站住,回过头来看看对方,问他,你是谁?

他大概听出了我的口音,说我是总场团委的陈一尘,你是哪个知青点的?在这儿干吗?

陈一尘是总场的团委书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可能是沿着臭味来抓贼的,便说,我是二分场的,刚才听见喊抓贼就跑出来看看。

他说,对,刚才七分场有人偷西瓜,他们正在追,看见有人跑过来了没有?

我说,刚才有两个人往那边跑了,我去看看。说完我拔腿就跑,生怕他看出我的破绽,真是贼喊捉贼,一边跑着我一边还喊着,王八蛋,你别跑……

我一口气跑回了知青点,发现我的几个同伴都已经回来了。他们见我匆匆跑回,以为出什么事了,忙问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他们抓了?

我什么也没说,马上把那身臭衣服脱下来塞进了塑料桶,叫他们赶快去洗衣服。

同伴们不解,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说别问,赶快把衣服洗了,立即就洗。

他们也没有再问,纷纷把已经放到墙角的臭衣服塞进桶里,拿去洗了。

等我们洗完衣服回来,总场团委书记陈一尘和队长王连胜就来到了知青点上。他们什么也没说,在团支部书记张娅芝的配合下清点了人数,检查了我们的宿舍,折腾了一阵子,什么也没发现,走了。

万幸,一切都是那么及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虽然这次的偷瓜行动没有成功,但也没有被发现,没有被怀疑,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当张娅芝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马上就想起了刚才那个一丝不挂的她,我的心又有种本能的冲动。要不是在这种场合,我绝对会把她抱住,会疯狂地亲她、吻她。我发现我的心里已经被那个赤裸的女人占满,我不知道总场团委书记什么时候离开知青点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拒绝我的同伴的追问的。那一夜,我彻夜难眠,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播放着井边的那场“电影”,无数次回味着张娅芝赤裸的身体……

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都在想着井边的故事,都在想着那个赤裸的女人。那个场景就像一块磁石,长久地吸引着我,让我回味无穷。我不得不承认,那是我第一次疯狂地想念女人。我发现,我已经爱上张娅芝了。这种爱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的爱情,不是先建立在感情基础上的,而是对裸体女性的仰慕、痴迷、发狂的思念。以后的一段时间,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张娅芝,借着了解知青点的情况向她问这问那。每每她都有问必答,很热情,而且在一起出工的时候总是很关照我,这让我对她更加产生了非分之想。

有一次收工的时候,看她走在最后,收拾锄头、扁担之类的工具,我也留下了,帮着她一起收拾工具。有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那就是我对她的爱,可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更没有说出来的胆量。别看我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可真要说出这句话是很难的。我想说出来,我跟在她后面磨蹭了一阵子,清理了几次喉咙,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她好像发现了我要说什么,问我,有事吗?

我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

她看出了我有话要说,就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别吞吞吐吐的。

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支书,我喜欢你。

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看了我一眼,说坐下吧,我跟你谈谈。

我以为她会训斥我一通,我害怕那个结果,事实上根本没有。她依然那样亲和,说卫国,喜欢一个人并不是你的错,我很欣赏你的勇气,不过我们不可能。

我说为什么?

她说还用问吗?你多大?我多大?

我说我不在乎,我就喜欢你。

她说别傻了,你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早着呢,听着,以后叫我姐吧,我收你这个弟弟,咱们做姐弟,好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做姐弟固然也好,可是我真的……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别胡思乱想了。你要再胡思乱想,姐就要生气了。听姐一句话,你还不是想这个事的时候,真的,还早,好好接受几年贫下中农再教育吧,会有好姑娘等着你的。

后来才知道,这个时候她已经被保送读大学了,叫工农兵大学生,就要走了,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而已。一个不久就要成为工农兵大学生的姑娘,怎么还会接受我的什么“爱情”?这不是笑话?我怎么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尽管张娅芝拒绝得非常委婉,也很会安抚人心,可被人拒绝总不是滋味,为这事我曾经一度苦闷,好几天很少说话,心里老想着被张娅芝拒绝的事情。同宿舍的知青追着问我遇到什么事了。我说什么也没遇到,什么也没发生。我不可能说出向张娅芝求爱的事情,更不能说那晚井边的“艳遇”,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深深地把一切埋在心底。

那几天,宿舍的知青老议论那晚偷瓜的事情,瓜没偷成反弄了一身屎,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都怄着一肚子气,发誓要再干一票,好好报复一下七分场那些抓我们的人。

我心里本来就不顺,加上偷瓜的事情又憋着气,我感觉自己不能沉默了。我不能再想着“失恋”的事情了,大伙都看着我,就等我一句话。我想了想说,那好,找个机会再干,一切听我的安排。我俨然是一个老大,在这些人中我年龄最小,可主意却最多,特别是巧妙地躲过了总场团委书记陈一尘和队长王连胜的突然检查,那些跟我一块儿偷瓜的人,没人不服。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个时候,我们带了几把铲子,三担箩筐,披星戴月,又一次来到了七分场的那片瓜地,大有偷不到瓜,决不收兵的雄心壮志。

瓜棚遥遥在望,那盏讨厌的大灯正高傲地射出刺人的光芒,瞪着它的独眼在田间里四处搜索,那眼睛似乎早就注意到了我们。总结上次的经验,失败就失败在那盏大灯上。我好像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为了保证大部队的冲锋,决定先把“敌人”的“碉堡”炸掉。我决定学习董存瑞,把最危险的任务留给自己。我轻轻招呼弟兄们,停下,都蹲在地上别出声,等我把那盏灯消灭之后,你们再行动!只要灯一灭你们就趁机偷瓜,然后迅速撤退,不必等我!

后来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我成什么了,一个知青中的小不点儿居然成了偷瓜战场上的指挥官。要把“敌人”的灯光消灭掉谈何容易,大灯装在一根大电杆上,电闸肯定装在守瓜的棚里,我怎么去消灭?当时我可能想都没想清楚,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不弄黑大灯,我们又要重复前一次的失败。

可我们不能失败,重返瓜地就是为了成功,就是为了出一口气。这次行动的意义已经远远大于偷瓜本身了,似乎在显示我们的决心和能力。

我像一个幽灵,消失于冥冥黑夜之中。我绕过棚子后面的沟,一身泥一身屎地来到七队的电工房,从电工房中找出一根电线。这根电线经过晒谷坪、养猪场,再到棉花地,如小蛇般直通西瓜地中央。我断定这根线就是瓜地大灯的电线。我蹲在棉花地里,望着小指粗的电线,准备用铲子铲断,但仔细一想,这样危险,弄不好自己会触电。再说,就算自己不会触电这么干也不是最佳的选择。我琢磨了一阵子,如果电线断了,他们马上就可以查到原因,接通电线,这还是难解我心头之恨。这时的我心里完全处于一种畸形状态,好坏在心里只有一步之遥。我承认,我当时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让它长时间停电,既满足了我们偷瓜的需要,又让他们很难查出断电的原因。要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把电线里面的金属线弄断,让电线的表皮完好无损。我想了半天,终于想好一个办法。我得意地把电线不停地折合,无数次之后里面的金属线终于断了,表皮真的完好无损。很快,瓜地中那只讨厌的大眼终于闭上了。

一切如愿以偿,灯黑了,瓜偷了,其他四个知青挑着三担西瓜满载而归。我们饱食一顿,把剩下的西瓜滚到床下,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进入了梦想。

扭断电线果然是歹毒的一招,我自认为是相当高明的。据说七队的电工足足查了两天,才查到了断线的原因,他们似乎感觉到了这些偷瓜贼并非等闲之辈,接好电线之后又加大了防范力度。三天之后,我们再跑到瓜地去看的时候,瓜地的四周竖起了几块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瓜地安有裸露的电线,谁再偷瓜,一切后果自负”几个大字。

刺激,我们仿佛像中了邪一样,你说不让偷我们偏要偷,不就是有电嘛?我们不怕。

我真的不怕。我就是个爱玩命的家伙,越是危险的陷阱,我就越要试试,真有点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

不过我不会瞎撞,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那天晚上我把电线弄断的时候就已经侦查到了瓜地周围的情况,看到他们的告示牌后我心里就有了主意。当天晚上,我又邀了我们宿舍的四个知青,还是去瓜地偷瓜。

大家都有些惊讶,说还去?瓜地不是到处都有电吗?

我说没关系,我有办法。他们都相信我,我说有办法就真有办法,不然上次怎么能把灯弄黑?

晚上十二点,我们五个人,带着三担箩筐又上路了。

快到瓜地的时候我警告他们,今夜不同了,瓜地里布有电线,大家千万别乱跑,一切听我的指挥。

没有人推荐我当指挥,可没有我做指挥,这次行动就无法进行,只有我清楚怎么破解瓜地里的电阵,我自告奋勇来当这个指挥。

快到瓜地边缘,我像一个军事家似的,制定了今晚的偷瓜计划:先由我带两个人在前面开路,到瓜地边上的猪圈赶猪,把猪赶到瓜地之后其他人沿着猪拱开的路摘瓜。

七队的猪圈大着呢,里面喂了几百头肥猪。我们悄悄地摸到了猪圈,轻轻打开猪栏,用树枝拼命地抽打熟睡的肥猪,赶出了二十几头肥猪,直接赶往瓜地。在树枝的鞭打下,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肥猪一边痛得号叫一边往瓜地跑。守瓜的农民听到猪叫,急匆匆地走出瓜棚,看到我们赶着猪在瓜地里乱跑,一下子慌了手脚,毫无主张。他们不知道我们是偷猪还是偷瓜,偷哪一样他们都不敢追过来,瓜地里到处都有裸露的电线,到处都有危险,他们只能远远地看着我们打猪、摘瓜,不敢贸然行动,气得大喊大叫,可都没有用。我们干我们的,看着他们干着急,我们心里直乐。

我们不偷猪,只偷几个小瓜,莫说抓不到,就是抓到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要的其实就是这个乐趣。

我们摘足了三担西瓜,挑着担子沿着肥猪走过的路前行,看着死猪躺着的地方就拐弯,不慌不忙地走出了瓜地,迅速消失在黑夜之中。身后,留下一片狼藉的瓜地,那里倒着几头触电的死猪和到处乱窜、尖叫不已的活猪,还有干着急的守瓜的人们。

我们仿佛胜利了,没有人知道是我们干的,就算守瓜的人看见了我的相貌也无妨。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不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有一天,马东骥突然跑到我们知青点来,把我叫出房间问我,他们七队的瓜是不是我偷的。我一下子蒙了,这事他怎么知道了?我当然不能承认,关系再好有些事也是不能讲的。我问谁说是我干的?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情?

他说谁也没说是你干的,可我琢磨这事肯定是你干的,除了你,没人能想出把电线从中间折断,没人能想出让猪去开路再去偷瓜,这人除了你没有别人。

天哪,马东骥真的神了,幸亏他不是警察,他要是警察这回我肯定完蛋。到底从小一起玩到大,知根知底,我放个屁他都知道会朝哪个方向。不过不管怎么说,打死我都不会承认,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拿我怎么办。我说没有,那不是我干的。我问他,是不是队里派你来破案的。

他说谁也没派他来破这个案,他只是来提醒我,别太过火了,七队那天晚上电死了八头肥猪,损失比那片瓜地大几十倍,别玩过头了,要是想吃瓜,跟人家要几担人家都愿意给。

我当然没想到那一下就电死了八头猪,心里也不好受,可反过来一想又觉得七队也够狠的了,这要布多少电线?幸亏是猪,要是人呢?换成八个人一样也得被电死,这太可怕了,这么一想我心里又平衡了许多。幸亏我们那天把二十几头猪赶到瓜地里去了,救了八个偷瓜的盗贼,无论偷瓜人怎么可耻,也不至于要把人家电死呀。

我跟马东骥说,你就别管了,一是我没偷,二是我偷了也不会承认。偷几个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个知青点上的知青不到农民家偷只鸡、摸只狗的,别太当回事了。以后这种事情你也别兴师动众地跑来向我问罪,与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管什么闲事?

马东骥气得要命,他本来是一片好心的,只有他能猜出是我干的,这两回偷瓜事件实在是做得过火了,谁都会恨。他只是来提醒我,是真心实意地关心我,可我听不进去,甚至讨厌他揭了我的底。

马东骥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警告我,他已经调到农场总部民兵营去了,任务就是维持全农场的秩序,希望以后有这事不要再被他碰到。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我和他之间走得越来越远了,我们已经不是走在同一条道上了。从下乡的第一天起,不,严格意义上讲是从他母亲被造反派逼死以后他就变得成熟了。他一心想报仇,一心想查出陷害他母亲的人是谁,可在当时的环境下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很清楚,要等待机会,就像他爸说的,一切都只能等以后再说。他爸早就断言过,批斗的日子绝对不会长久,总有一天历史会恢复它本来的面目。

马东骥的心里一直埋着一颗复仇的种子,他的意志比谁都坚定。他不会破罐子破摔,他一如既往地积极上进,努力使自己的表现出色。在他们知青点,他是最积极、最拼命的一个,他有这种坚忍不拔的精神在支撑着。可我不是,客观地说我根本吃不了那份苦,我厌倦那种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我根本就不是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来锻炼的。锻炼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时尚的名称,我是来混的,是来寻找刺激的,说白了是来坑害贫下中农的。贫下中农的吃苦耐劳、纯真质朴的优良品德我一点儿都没有学到,我跟他们接触就是看他们的果园在哪里,怎么能够捉到他们的鸡,怎么能够套上他们的狗,然后怎么躲避他们,这成了我下放农村相当长一段时期的必修课程。我知道我已经变了,开始从量变到质变,变得不可救药……

三分场知青点有个绰号叫“金马桶”的知青,是个老贼。不知什么时候,他盯上了我,有意无意地跟我介绍一些行内的规矩、“做事”的技巧,我几乎是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接受了金马桶的传授,成了他没有拜师的徒弟。有一天晚上,总场场部放电影,片名是《奇袭》。金马桶叫我趁着看电影的机会跟他搞点路子,我什么也没问就跟他去了,以为又是偷鸡摸狗的事。可当电影刚刚开始,银幕上出现道道金光和“八一”五星字样,音乐达到高潮的时候,金马桶把我带到了离总场场部不远的商店的后门。金马桶指着后门叫我赶快行动,这时我才明白我们要干什么,我当时犹豫了一下。尽管我平时胆子大,可这一回总觉得心虚,没有底气。过去偷什么也没害怕过,总觉得那没事,也就是偷一些吃的,翻了船也只有脚背深的水。这一回完全不一样了,这一回是偷商店,是偷钱,这才是真正的偷。我真的犹豫了,我在心里问自己,怎么能干这个?我能干这个吗?要是爸妈知道了,我怎么跟他们交代?我哪还有脸见他们?我有一刻曾想退回去,我觉得我不能这么干,可是来不及了,金马桶催我快下手,说再不下手就来不及了。音乐已经到了最高潮,这是下手的最佳时期。金马桶早就想好了,这里的声响会完全被电影的音乐声所覆盖,没人会想到商店的后面发生了什么。音乐即将结束,我还在犹豫,手脚还在颤抖,就在高潮音乐结束的那一瞬间,金马桶乘机对着后门“啪啪”就是两脚,只听得“哗啦”一声,门应声而开,金马桶把我推了进去……

电影还没有演完,我们就悄悄地溜出商店,跑到我们知青点围墙外,这时才九点多钟。借着电线杆上的灯光,我双手发抖地把偷来的钱清点了一下,共计人民币二百九十元整,一人分了一百四十五元。这可不是一个小的数目,够花上一阵子的。分赃之后,金马桶立即回他们知青点去了,我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一夜都没睡着,过去从来没有害怕过,也没有自责过,这一回全都有了,而且惶惶不可终日。我一直在问自己,我都干了些什么?我怎么跑到商店去偷人家的现金?我真的很后悔,我甚至想过把这些钱送回去,我决不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告诫自己,我不能做一个真正的贼。可是,一切都晚了,第二天我就被抓了。

原来金马桶回队后,第二天就买了两条烟、两瓶酒,还有不少的食品,在队上大吃大喝。保卫科根据群众举报,刘科长找到他,一个耳光他就招了,接着就来抓我。

我被押出知青点,正要走的时候,我请队长王连胜派人把我的换洗衣服拿来,没想到他给了我一句,你已经成为人民的敌人了,还要什么衣服?

王连胜的这个回答把我的肺都气炸了,人民的敌人就连衣服都不要穿了?好一个原则分明、落井下石的队长,做人也太绝了吧!我起码的生存权利还是有的吧?连衣服都不能穿吗?可我现在已经成了阶下囚,跟人家争还有什么意义?一切听天由命吧。我带着无限的惆怅、落寞、凄凉、痛苦和遗憾离开了知青点,任凭拖拉机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怎么颠簸,我已经毫无感觉,我沉浸在深深的内疚、自责之中……

我被关在总场场部保卫科的拘留室里。

一连几天,我都没换衣服,我想起了张娅芝,我的“初恋情人”,我的“姐姐”。尽管她一直不知道我偷看她洗澡的事情,也尽管她拒绝了我的求爱,可从那以后我们真的亲如姐弟。她一直都在关照我,像对待自己的小弟弟一样。劳动的时候她宁肯自己挑重担,也要让我干轻一点儿的活。每每食堂有好吃的,她总要从她的碗里分出大部分来给我。她时常为我洗衣服、叠被子,关心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从心里感激她,过去的那种异性的爱恋已经完全转变成了姐弟的情谊。就在这时我想起了她。

我跟保卫科的小黄说,请他帮我打个电话给我们知青点团支部书记张娅芝,请她帮我送几件衣服来。保卫科的小黄告诉我,你还找她?你不知道?她已经自杀了?我当时感觉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几天前还看她好好的,还听说二分场已经推荐她上大学了,她将是工农兵大学生了,包括总场的团委书记陈一尘,还有一个叫什么的人,这都是农场表现最好的人,是优秀知青,就要去读大学了,怎么会自杀?我不相信,这不可能。我问小黄是不是弄错了?小黄还算客气,很负责任地告诉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就是两天前发生的事情。张娅芝本来是被推荐读大学了,可体检出了问题,她怀孕了。这还了得?堂堂团支部书记怀孕了,这样的人怎么能够保送上大学?二分场立即取消了张娅芝上大学的保送资格,并把她交给了大队,要求严肃处理她。

怀孕?我无法相信,她怀孕了,她怎么会怀孕?怎么可能?难道她早就谈男朋友了?难道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难怪她拒绝了我的求爱,难怪她一开始就没把我这个“小弟弟”看在眼里,原来名花有主了。这主是谁?怎么没有听说过?怎么这个男人不敢站出来?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看她洗澡的晚上,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总场团委书记陈一尘,这时候我才用我的脑子去想这个事情。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那天晚上陈一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井边?当时我一直以为他是来抓贼的,现在想来不对。他在总场,怎么跑到这里来抓贼?他怎么知道那天七分场会有人偷西瓜?他怎么知道偷西瓜的人往我们二分场这边跑了?这一切都好像是在他的控制中一样,那他为什么没有看出我们就是那些偷瓜的小贼?看来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一种偶然,一种巧合。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总场团委书记是专程到我们知青点来的,抓贼的事情只是被他碰上了。总场到我们二分场必须经过七分场,正在我们被追赶的时候他在路上发现了,可他并不是来抓贼的,那他来我们二分场干什么?他跑到井边又想干什么?难道……

我不敢往下想,这种事情不是我要想的,我只是急于了解张娅芝是怎么死的。我问小黄,张娅芝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真死了?我不相信那是真的。

小黄就跟我说了张娅芝自杀的过程,人都死了,没有什么机密可保。

原来,这事有王连胜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审查张娅芝的事情落到了王连胜的身上。王连胜把张娅芝带到了知青点,问她,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张娅芝当然不会说,她采取了沉默的方式回应王连胜。

王连胜就吼叫起来,说呀,到底是谁?

张娅芝依然沉默,打死都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

王连胜气坏了,这个张娅芝,昨天当团支部书记时还挺听话,他王连胜指挥到哪里她就战斗在哪里,今天转换了角色就跟他对立起来了,这还了得?王连胜就威胁她,你说不说?

张娅芝始终沉默着。

这让王连胜十分恼火,他叫来了两个民兵,把张娅芝吊了起来。正好其他知青都出工去了,知青点就剩下王连胜和两个民兵及厨师。厨师还在厨房做饭,根本不知道王连胜这边在干什么。王连胜就命令两个民兵狠狠地抽打了张娅芝一顿,打得张娅芝遍体鳞伤,全身是血,可张娅芝还是什么都不说。在王连胜看来,这个原团支部书记已经顽固到了极点,完全是跟他对着干,他要征服不了这个女孩,知青点没人会怕他。他这么想着,就更加加大了对张娅芝惩罚的力度,非要从张娅芝口里掏出点儿什么不可。

王连胜也没别的办法,只有从肉体上摧残张娅芝。他命令民兵继续抽打张娅芝,打昏了,用冷水把她泼醒,接着再打,直至把她再次打昏,又再一次泼醒,这样折腾了好几个回合,张娅芝就是咬紧牙关不吐一字,气得王连胜脖子上的血管都要爆裂了,恼怒到了极点。他干脆拨开了张娅芝的上衣,撕开了张娅芝的乳罩,在两个民兵的协助下,使劲地把烟蒂按在张娅芝的乳头上,烫得张娅芝拼命地喊叫。张娅芝可以承受打,可以承受骂,可无法承受这种侮辱。她意识到,再不想办法,后面还有更灭绝人性的摧残。她终于说,我说。

王连胜这才得意地放下了烟头,说说吧。

这时知青们收工回来了,吵吵嚷嚷,就在外面,有的人还从窗前走过。张娅芝就说,这样的事情她说不出口,她还是把整个事情的过程写出来,写出深刻的检查交给大队。

王连胜当然高兴了,就命令民兵给张娅芝松了绑,如此这般跟张娅芝交代了一番,还许诺,只要她说出真相就不处理她。张娅芝全都答应了,希望王连胜给她一点儿时间,她一定把所有的问题向组织交代清楚。

王连胜就把张娅芝关在一个房间里写检查,说不交代问题就不准出来。

张娅芝满口答应一定会把检查写好,可心里早已经有了打算。其实她已经对生活完全感到绝望了,借着写检查的机会她写好了遗书,然后趁王连胜不注意从后窗溜了出去。等王连胜来拿检查的时候,她已经在傍晚时跳洞庭湖自杀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在大堤上发现了她的鞋子和一封遗书。农场派人打捞了一天,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一切都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多好的一个姑娘,怎么说走就走了?

张娅芝也是,怀孕就怀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自杀不可?知青谈恋爱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知青内部之间、知青与农民,甚至上级领导与知青卿卿我我、谈情说爱的事情还少吗?虽然我还是处男一个,可男女之间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多了,早已没什么新鲜感了。由于农场太落后,太贫穷,文化生活、精神生活极其贫乏,我们出工天天听他们讲男女之间的事情,成年的农民也只做两件事情,一是种地,第二还是种地,所不同的是,一个在田地,一个在床上。知青们一到夜晚,常常成双成对,甘蔗地、棉花地、田间小路,到处都能看见情意绵绵的男女,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张娅芝为什么就那么想不开呢?

在当时我的确没法理解,我不是过来人,个中的缘由我无法知道。

我为张娅芝的离去而感到惋惜,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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