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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领黑枪:第十章

来源:群众出版社 作者:刘广雄

第十章

 

1

“螃蟹”坐在欧阳默的对面。清晨的太阳从窗户射进来,照到欧阳默面前的桌子上,像是摊开了一张明亮的报纸。

市公安局的预审室是间老房子,有着木质的窗框。明亮得惊人的阳光照耀在陈旧的木头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很多天以前,一个醉酒的人在这里呕吐过,隐隐地残留着酸腐的酒秽味。

欧阳默并未向“螃蟹”提出什么问题,他甚至一直没有说话。他用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轻轻地叩击着落在桌子上的光斑。欧阳默的这个动作使“螃蟹”产生了一种很怪的感觉——那削得很尖、很细的铅笔尖似乎随时都会折断!有一瞬间,“螃蟹”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数着铅笔敲打桌子的声音:一、二、三、四……

“螃蟹”偷偷打量着这个警官。他的警衔不是很高,他的年纪也不是很大,但他仿佛是个很有身份的人物。“螃蟹”很不愿意和这个用细细的铅笔尖敲打桌面的警察打交道。他更喜欢那些四十岁以上或二十岁左右的警察。警察再次提审他——他们知道了什么?或者说,他们究竟想知道什么?

当欧阳默确信这个瘦小个的意志已经在自己长时间的沉默和心理暗示下开始动摇时,他说话了。

“我是欧阳默,重案组组长。”欧阳默把玩儿着那支铅笔,身体微微地仰靠在椅背上,虚眯着眼睛,仿佛不能承受过于强烈的阳光,懒洋洋地说道。其实,他正在注意观察“螃蟹”的反应。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出“重案组”三个字,这同样是一种暗示。像“螃蟹”这种小市民,一定看过不少香港警匪片,知道“重案组”意味着什么。

“螃蟹”的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他只是勉强地笑了笑。

“我以为你会把自动取款机撬开偷钱。”欧阳默依然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没想到你是个聪明人。”

“报告政府,那么大个儿的铁匣子,哪能撬得开哩!”“螃蟹”舔了舔嘴唇,一脸讨好的表情。

“你开了个修摩托的小店,听说你的手艺不错。”欧阳默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在闲聊。

“混碗饭吃,哪有什么手艺!”“螃蟹”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嗯。”欧阳默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他突然问道:“你会修汽车吗?”在提审“螃蟹”之前,欧阳默认真调阅过“螃蟹”的案底材料,知道他在一个汽车大修厂劳改过两年。欧阳默随即走访了劳改工厂的管教,知道这瘦小个贼精,服刑两年,学了一手修车手艺。

“螃蟹”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会一点儿。”

“那你出来后为什么不开汽修门市,却开了个修摩托的小店?”欧阳默仍旧微微仰靠在椅背上。

“报告政府,现在的汽修生意全靠开高级小车的司机赏碗饭吃,那些小车司机各有各的窝子,哪还有我的钱赚!”“螃蟹”做出一副十分诚恳的表情。

“本钱不够恐怕也是个原因吧!”欧阳默淡淡地说道。

“螃蟹”再次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开摩托车修理行也要一笔资金的,你从哪儿弄到的这笔钱?”

欧阳默手中的铅笔又在轻轻地叩击着桌面上的光斑。

“螃蟹”有些坐不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该不会以为是我偷来的吧!”

欧阳默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事情的核心了。于是,他冷冷地反问道:“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纤细的铅笔尖突然折断了。在安静得可以听见心跳的预审室里,笔尖断裂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脆。

“螃蟹”脸上畏畏缩缩的表情不见了。过了很久,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道:“是我偷来的。”

“偷了多少?从哪儿偷来的?”欧阳默的口气里有一点点调侃。

“五个密码箱,我从火车站拎的,一共偷到了两万多块钱。”

“螃蟹”流利地回答道。

“后来你就洗手不干了?”欧阳默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

“我不是用偷来的钱开了这个小门市嘛!我真恨自己,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只手……”“螃蟹”的脸上再次出现了追悔莫及的表情。

关于如何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偷密码箱的事情,“螃蟹”说得很详细。欧阳默似乎听得津津有味,他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开始削那支断了尖的铅笔。“螃蟹”说完之后,欧阳默突然问:“这是哪年哪月的事情?”

“螃蟹”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

欧阳默冷冷一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可你却好像记得很清楚,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螃蟹”没有再说话。

欧阳默冷冷地看着他,挥了挥手。担任记录的警察站起来,走出去叫来一个警卫。欧阳默说:“把他带下去。”

“螃蟹”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偷偷地看了欧阳默一眼,发现后者正眼锋凌厉地注视着自己。他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我是欧阳默,重案组组长。”当“螃蟹”被带到门口时,欧阳默突然说,“如果你仅仅是从火车站以及自动提款机里偷点儿钱,还轮不到重案组来审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把我想要知道的事情告诉我。”

看着“螃蟹”的背影消失在一地凌乱的光影里,欧阳默轻轻地喘了口气。从调阅档案到走访劳改工厂的过程中,一条逐渐明晰的思路被证实了。那就是,这个瘦小个肯定还做过些什么。

“立即分头去查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一个也不能遗漏。”欧阳默吩咐负责记录的警官——他也是重案组成员。

欧阳默感到,自己也许已经抓住一根藤了,只要小心翼翼地牵着这根藤,也许就能摸出一串瓜来。

这天是五月二十四日。

2

五月二十四日,衣冠楚楚的莫应雄和朱强从容不迫地出现在中越边境一个小城的街头。他们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完全像是到边疆来“淘金”的内地人。

五月二十四日下午,周子立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一个一年前分配到《吴城日报》政法部的小记者安排采访任务。他指着油墨未干的报纸上一篇题为《使用自动取款机须防贼眼》的文章对这个姓彭的小记者说:“这篇文章是市局老胡写的,你明天给他送两份样报过去。顺便去采访一下那个犯罪嫌疑人,问问他作案时的心理、想法什么的,还有以前是不是犯过事,如果犯过,怎么犯的之类……回来写一篇关于高科技犯罪问题的述评文章。

高科技犯罪是个热门话题,文章写好了,没准能获个奖。

小彭感激地望着这位赫赫有名的资深记者,连连点头。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市公安局。

预审处的胡警官递了一支烟给《吴城日报》政法部的记者小彭,小彭很有礼貌地谢绝了。胡警官亲自给小彭泡了一杯茶,然后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下来,一脸笑容地在小彭带来的报纸上查找自己的文章。

小彭不失时机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是周老师介绍来的,他说您是他的好朋友。”小彭热切地说。

胡警官当然一口答应了小彭的采访要求,尤其是小彭声明这篇稿子将由自己和胡警官“联合采写”的时候,胡警官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愉快。

胡警官要了一辆车,亲自陪同小彭到看守所去采访“螃蟹”。这是一个约略有些阴晦的早晨,警车随着一街的车流缓缓前行。胡警官和小彭聊着家常,他们很快就变得熟悉起来。喜欢写新闻的人当然希望多认识一些新闻界的朋友,而年轻的政法记者小彭也知道,公安局预审处是个新闻线索相对集中的地方。他悄悄对自己说:“周老师真是个好人,不像有的老记者,自己联系的单位和熟人,从来不介绍给别的记者。”

看守所到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破旧了的大院。淡淡的阳光照耀着岗楼,岗楼上一个年轻的武警战士正持枪站岗,淡淡的阳光同样照耀着他年轻英俊的脸庞和闪亮的枪刺。下车的时候,小彭举起照相机,拍了一张岗楼的照片。“碰上合适的文章,正好做压题照片使用。”他向胡警官解释道。

胡警官显然和看守所的人很熟。他们径直来到了所长办公室。所长对胡警官很尊敬,了解到胡警官和小彭的来意,马上叫来一个看守,让他到“号子”里把“螃蟹”提出来。“在哪儿采访?”所长问胡警官和小彭。胡警官看着小彭。小彭想了想,说:“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吧,也许会谈比较长的时间。”

“那就小会议室吧!”所长说。

“螃蟹”被带进来的时候,胡警官甚至笑眯眯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这次不是审你,是报社的大记者要采访你。你要老老实实地讲。”然后,他笑眯眯地对押解的警官说:“把他的铐子打开。”

“螃蟹”一脸感激地看了看胡警官,又看了看小彭。小彭很温和地看着“螃蟹”,告诉他自己是报社政法部的记者,想和他谈谈。

谁都没有注意到,“螃蟹”的脸色变了一下,仿佛穿过窗户的太阳光在他的脸上突然亮了一下。

他们谈了大约一个小时。

显得有些困倦的胡警官突然注意到,“螃蟹”正在向小彭讲述他从大牢里出来以后,贼性不改,窜到火车站伺机作案。他讲了自己如何整天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转悠,前后共拎走了五个密码箱,用偷来的钱做本钱,开了摩托车修理门市,直到这次用公园卡从自动提款机里偷钱……

胡警官坐直了身子,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些情况你怎么没向我交代?”

“螃蟹”诚惶诚恐地说:“报告政府,昨天我已经交代了,完全是我自己说出来的,怎么也得算是坦白从宽吧!”

“昨天?你向谁交代的?”胡警官警觉起来。

“昨天审我的是个大个子,他说他叫欧阳默,是重案组的组长。”“螃蟹”可怜兮兮地说。

“嗯,”胡警官沉吟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欧阳默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个小贼发生了兴趣,而且在审讯中查到了这小子从火车站拎包的积案。

他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胡警官的车一直把小彭送到了报社。告别之后,小彭迈着轻松的步伐向办公室走去。今天的采访很成功,他感到很满意。

周子立居然在办公室里还没走。

不用周子立问,小彭就竹筒倒豆子般把今天的采访见闻告诉了周子立。“欧阳默是什么人?重案组又是个什么地方?”他问周子立。周子立没有回答,而是用一种约略有些惊奇的目光打量着小彭。

“嘿,这个小蟊贼可是个惯犯了,因流氓斗殴被判过刑,出来后又盯上了密码箱,现在又盯上了自动取款机,算得上是领导犯罪新潮流了!到火车站拎密码箱的事就是欧阳默审出来的。奇怪的是,欧阳默提审过这小子的事,居然连老胡都不知道。”小彭大大咧咧地说。

他突然发现周子立的脸上有种很怪的表情一闪而逝。

“欧阳默是市局刑警支队的副支队长,吴城名探,”周子立说,“我的好朋友,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周子立说着,站了起来。

“稿子好好写,写好后我可以帮你看看。”周子立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回头对小彭说道。

张仲背对着周子立站在十八楼的窗户前。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周子立同样站着,垂着头。

“按原来的计划,立即通知盒子他们,不用再回来了,永远不用再回来了。”过了很久,张仲用十分低沉的声音对周子立说。

“那我走了,大哥。”周子立转身要走。张仲转过身来,轻轻地说:“以后,你也尽量少来这里找我。”

周子立点了点头,叫了声“大哥”,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把情况尽可能详细地通知亚舟。告诉他,静观其变。好了,你去吧。”张仲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忘记轻轻拍了拍周子立的肩膀。

周子立一出门,张仲就一下子在自己宽大的皮转椅上坐了下来。他的脑袋仿佛突然疼了起来,这疼痛来得那样突然又那样剧烈,以至于他整个面部都因这痛楚皱成了一团,他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喘息声。张仲突然之间显得那样苍老,尽管他只是一个三十九岁的男人。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抓起电话,拨通了褚良平的传呼。

“盒子和朱强失踪了,我们正在找他们。”他在电话里淡淡地对褚良平说。

“我知道了。”褚良平只回答了一句,就挂断了电话。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远在中越边境的莫应雄腰间的“全球通”手机响了。他摁下接听键,立即就听到了周子立的声音。程控中心掌握在蓝亚舟的手中,听完情况后,他面色阴郁地告诉周子立,可以给莫应雄打电话。

这里是位于“金孔雀大酒店”四楼的一个双人间。坐在莫应雄身边的保安朱强看见莫应雄慢慢地咬紧了牙关,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莫应雄挂断电话,慢慢把手机揣到西服的内兜里。朱强看见莫应雄从床下拿出了密码箱,打开密码箱里一个隐秘的夹层,掏出了两支手枪和几匣子弹。

莫应雄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抓起一支枪扔给朱强。“我们该走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朱强知道,这几天来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3

欧阳默亲自挑选的属下都是一些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他们只花了一天时间,就完成了欧阳默安排的任务。在这一天里,欧阳默领导的重案组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展!

如果说在五月二十六日之前,他只是感到自己正在接近目标,那么,五月二十六日的下午,他便明确地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抓住那个目标了。

南下查枪的侦查员发回来的传真,陆涛通过电脑对近几年的退役侦察兵、特种兵进行分析后提供的重点侦控对象,以及侦查员奉命对那个利用自动提款机窃款的小偷周边的情况进行调查的结果,现在统统汇集到了欧阳默的案头。他细细翻阅着各种资料、图片。他在这些资料和图片中没有发现与公文包中那张画像相似的人。

这并没让欧阳默感到丝毫失望,因为他已经从资料中发现了一个自己感兴趣的人。

现在莫应雄的资料就摊放在欧阳默和陆涛之间的桌子上。资料有好几份,南下查枪的侦查员发回的传真显示,照片上的这个人和另一个年轻人,一天之前出现在边境某口岸,并与监控中的“老跛”有过接触。其余资料显示,这个名为莫应雄的年轻人早年丧父,由母亲一手带大。唯一的哥哥死于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莫应雄初中毕业后浪迹于街头巷尾,是个舞刀弄枪的不折不扣的小“街霸”。八年前,他参军入伍,服役于某海军陆战队。四年前,他退伍后被招聘到一个名叫“亚太通用机电设备进出口公司”的民营企业当保安至今。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做下那一系列大案!陆涛看完资料,重重地一掌击在桌子上:“没错,就是他!”

欧阳默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道电波通过穿山越岭的红色电话线直达边防一线警方:照片上这个名叫莫应雄的人,有重大杀人抢劫犯罪嫌疑,一经发现,立即抓捕。

这次他跑不掉了!

欧阳默与陆涛无言地对视了一下,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那闪烁的火花!

4

五月二十六日。

莫应雄和朱强出现在中越边境的一条小街上。站在这个边陲小镇上的任何一家小楼上都能望见越南境内那座黄白相间的边防哨卡,也就是四五百米的距离。那天黄昏并没有下雨,但整个小镇的街道上都湿漉漉的。横竖两条街稀稀拉拉地散落在1540高地和1460高地的山脚下——村民仍沿袭战前对高地的称呼,说明这里曾经是战场。

晦暗不明的天空和湿漉漉的街道使保安朱强心情沉重,尽管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参加过“一·一○”行动的弟兄们听说都穿过这条通道到了那边。听说那边女多男少,人民币十分坚挺,简直就像美元在内地一样坚挺。过去的兄弟们想必都娶了漂亮的媳妇,过着内地的大款那样的日子。

但这并不是朱强死心塌地跟随张仲的全部原因。朱强来自吴城下属的一个贫困乡最贫困的一个村,他的父亲为了三百块钱把十二岁的妹妹交给了一个广东人。广东人承诺带妹妹到广州去卖花,而且管吃管住。在父亲看来,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了:不仅带走了一个迟早要“赔钱”的丫头,而且可以得到三张新崭崭的“老人头”!妹妹一去音信全无,后来……听村子里一起去卖花的女孩家人说,妹妹在广州街头让汽车给轧死了。

朱强就那样离开了家。他恨死了自己的父亲,恨死了所有的人。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找到那个用三百块钱把妹妹“买”了去卖花的广东人,杀了他!

然而,他仅仅走到了吴城,就又病又饿,一头栽倒在一幢金碧辉煌的高楼下。他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男人,就是张仲。当他哭喊着把妹妹和自己的故事告诉那个胳膊粗壮的男人时,男人毫不迟疑地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告诉他:“我最讨厌的就是,一个男人,哭鼻子抹眼泪!”

朱强不止一次听到“男人”这两个陌生而有力的字,而且听到这个男人对他说,要杀就杀大坏蛋,杀小坏蛋的男人顶多是个小男人。

这就是朱强迟迟没有“过去”的原因。只要张仲说一声“你去死吧”,他马上就会从十八层高楼上跳下去!

莫应雄的心情和朱强完全不一样。事实上,他一直没能拿定主意,直到他接到了周子立打来的电话。

在此之前,莫应雄早就搞到了两张“边境证”。他们沿着湿漉漉的街道一直走到街道上唯一的一个公共厕所旁。莫应雄知道,那里有一个瘸子,瘸子同时承担公厕收费和理发两项工作——他的理发室就在厕所旁边,是一个两面透风的凉棚。街上有两个挂着“发廊”和“美容厅”招牌的门面。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发廊”和“美容厅”不理发,那是“南婆”(操持皮肉生意的越南女人)工作的场所,街上理发的只有瘸子一人。

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这个瘸子还贩枪。从“五四”式到中国军方、警方根本见不到的“M16”,他都可以搞到。事实上,他曾经是一名军人,一九七九年那场战争中,他永远失去了一条腿。

瘸子不贩毒,从来不贩。张仲知道这一点。张仲不做毒品生意,从来不做,瘸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瘸子和张仲是好朋友。

莫应雄是张仲的兄弟,瘸子自然就是莫应雄的大哥。

“瘸哥!”莫应雄轻轻地叫了一声。

被叫作“瘸哥”的男人转过脸来,一脸冷漠:“理发还是上厕所?入厕一毛,要手纸两毛。”莫应雄对朱强使了个眼色,朱强乖乖地掏出五毛钱,搁到了瘸子面前的纸盒子里。

“回去还是出去?”一个小时之后,莫应雄、朱强和瘸子已经在小街上一个毫不引人注目的竹楼里会合了。现在是瘸子在问莫应雄。

“瘸哥,恐怕我也要过去了。”莫应雄苦笑着说。

“过去吧!像你这样英俊的小伙子,过去可以娶七个老婆。”这种话从瘸子嘴里说出来,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冷森森的。

莫应雄无言地拿出一沓钞票,轻轻递给瘸子。瘸子看都没看那沓钞票,冷冷地说:“上厕所的钱,你那位小兄弟已经给过了!”

莫应雄说:“瘸哥,这是规矩。”

瘸子摇了摇头:“我不会送你过去的。路你知道,自己走过去不就得了?”

莫应雄点了点头,收回那沓钞票,淡淡地说:“瘸哥您保重。”

瘸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肉眼难以辨别的牛毛细雨冷冷地划过竹楼的窗户。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一幢竹楼上,两名侦查员正手持高倍望远镜,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当莫应雄和朱强走出竹楼时,侦查员用带长焦镜头的照相机拍到了莫应雄和朱强的照片。

照片被迅速传真到了欧阳默的案头。

几个小时之后,对莫应雄的紧急抓捕令传达到了侦查员手中。当地警方和武警边防部队立即出动!

5

莫应雄和朱强走上1460高地的时候,天就要黑了。

就在那一瞬间,莫应雄突然看到了那面优雅地飘扬在晚风中的五星红旗。红旗衬在天空铅灰的底色上,像一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莫应雄,又像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

莫应雄就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红旗,他感到自己甚至已经看见了红旗下那些年轻的军官和年轻的士兵,看见了他们英姿勃发的面容和刚健有力的步伐。他知道脚下这块高地曾是我军浴血奋战过的地方,他仿佛听到了熟悉的枪声、炮声、指挥员的吆喝声,以及划破天幕的弹道和照亮了夜空的火光。恍然间,他感到自己正在进行一次野战训练,身上背着几十斤的装备,仅靠一只指北针,独自行进在海边的丛林之中和岩石之上。背上的装备是那样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莫应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的风突然有一瞬的强劲,原先悠悠飘扬着的红旗突然猎猎地飞舞起来。

莫应雄突然感到鼻头一酸。他猛地扬起脸来,冷冷的雨打在他的脸上。他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张仲说过,男人流血,永不流泪。

莫应雄带着朱强,沿着一条秘密的小路向境外走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小河,小河很窄。只要越过这条小河,就到了另外一个国家。朱强已经开始默默地挽裤管了。

然而,他突然看见莫应雄停了下来,回过头张望着。他想,莫应雄是在张望祖国。天几乎已经黑定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看不见的冷雨打在他们的脸上。

“走吧,雄哥。”朱强阴郁地说。

“我们走不掉了。”莫应雄突然微微地笑了起来,“真的,朱强,我们走不掉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无路可走了。”海军陆战队队员出身的莫应雄已经发现了界河边的草丛中隐藏着大批的公安和武警,他甚至已经看到了武警战士的枪刺和警徽上的寒光。

朱强迷惑不解地朝四下张望着。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如果我们开枪的话,马上就会被打死。”莫应雄面不改色地对朱强说道,“把枪掏出来,轻轻地扔到地上,然后把手举高,照我说的做!”莫应雄轻声命令道。

他早已有了一个计划。他知道,为了实施这个计划,他必须小心,千万不能被乱枪打死。

然而,朱强错了。他毕竟不是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他慌乱地拔出枪来。这样,莫应雄和朱强立即听到了一个十分威严的声音:“马上放下武器!”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朱强大吃一惊,他下意识地照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放了一枪!

一串急促的枪声。朱强一头栽倒在地。

莫应雄几乎是在枪响的同时趴到了地上,他的头几乎和朱强的头抵在一起。莫应雄看到这个年轻人的瞳孔正在放大,慢慢地,夜空浓黑的阴影在那双苍白的瞳孔上变得一片模糊。

莫应雄咬了咬牙,突然把手枪远远地扔了出去,同时大声地叫了起来:“别开枪!我已经放弃了武器,你们过来吧!”

他的身后响起了轻微而机警的脚步声。紧接着,他就感到几只冷硬的枪管同时抵住了自己的后脑。莫应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天空一片漆黑,看不到一颗星星。

五月二十六日晚八时二十五分,欧阳默案头的红色电话机骤然发出一串尖利的振铃声,武警边防部队的一位警官在电话里向欧阳默通报:他们已经抓获了紧急追捕令上的那个年轻男人,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因拒捕被当场击毙!初步审查表明,此人系吴城居民,并声称有重大问题要向吴城警方交代……

欧阳默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抽紧了。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就是莫应雄!”对方简洁地告诉他。听声音,那是个年轻精干的警官。

欧阳默的喉头突然有些发干。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正是我们要找的人,谢谢你们。我的人能不能马上把他带回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当然,如果你们同意的话!”

“我们会把人交给你的。”对方简洁地回答道。

6

“你为什么不开枪拒捕?”

“我是一名战士,我不可能向我的战友开枪,而且我宣过誓,永不叛国!”

“不,你已经逃不掉了,所以你放弃了抵抗!”

“你这样说也可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一名战士,我宣过誓,永不叛国。就算能过得去,我也永远不会叛逃!”

欧阳默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此时此刻,他突然感到,一个人要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和冲动,是一件太难太难的事情。

“我是一名战士,我永不叛国。”欧阳默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会出现那个名叫莫应雄的年轻人。那个叫莫应雄的年轻人就那样平平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平平静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平平静静地说出这句话来。直视欧阳默的这双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挑衅,就那样平平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而从容。血丝中的瞳孔清明如水,亮如寒星。

那是因为他早已知道了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那还因为他一直认为无须为自己做下的惊天大案感到丝毫的不安和后悔。

“是谁主使你这样干的?”

“没有任何人主使,是我自己要干的。”

“这一系列大案都是你主谋和实施的?”

“是的。”

“根据你的交代,去年六月十五日,你潜入原副市长高某家中,击伤保姆,盗走两支手枪和大量钱物,是这样的吗?”

“准确地说,是一支‘五四’式手枪和一支‘六四’式手枪,七十六发子弹。现金、存单和有价证券共计三十八万元。”

“去年九月二十一日,你与其他四个人一起,乘坐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埋伏于吴以公路上,伏击并枪杀了黄太雷等四人,抢走了密码箱四个,是这样的吗?”

“是的。”

“与你一起作案的人呢?”

“他们都过去了,走的是同一条通道。”

“今年一月十日,你带四个人潜入陈某家中,杀死陈某和一个女人,抢走巨款,是这样吗?”

“是的。姓陈的贪污的希望工程款,我已经安排人重新交还给了希望工程办公室。”

……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他们该死!”

“你为什么不向纪检监察部门举报他们的腐败行为,却选择了穷凶极恶的恐怖和犯罪?”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今年一月十日被我们处决的陈某人有一个嗜好,你知道吗?他怕染上性病断送了他的小命,专玩儿处女,而与他长期姘居的那个女人,专门把到歌舞厅打工的小姑娘送给他玩弄!”

“你说的这些情况,证据呢?”

“我不需要证据,我的眼睛就是最好的证据。如果我们不在去年九月二十一日截杀黄太雷,他们就已经把证据转移了。告诉你一个细节,黄公子和他那三个保镖,身上都带着枪。他们一不是执法人员,二不是现役军人,凭什么带枪?”

“就是判了死刑,也轮不到你来执行!”

“我是军人,为国家安全而战。如果不杀一儆百,国家安全何在?”

面对莫应雄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回答,欧阳默第一次在提审犯罪嫌疑人时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更致命的是,莫应雄有问必答,毫不隐瞒,而且他所说的细节与欧阳默掌握的情况完全吻合。武警边防部队抓获莫应雄时,他手里拿着的就是从原市委副书记高某家中盗走的那支“五四”式手枪。那支“六四”式手枪,就在他身边那具尸体的手中。

很显然,这个叫莫应雄的年轻人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根据莫应雄交代的情况,“六·一五”一案中被盗的高某利用手中的职权,多次给一个大工程的负责人打电话,促成了一件事:花了几百万美元引进了一套根本无法使用的机械设备。“九·二一”一案中被枪杀的黄太雷的父亲,利用分管烟草行业的便利,通过给企业批条子拿好处等方式,大肆受贿。他还利用手中的职权,让手下人用公款炒股,操纵股市,大发横财。此外,他长期与多个女人姘居,利用职权占用了多处住宅、别墅,包养女人。其中一个与他姘居的女人不堪忍受黄某人的淫威和性无能,背着他与一个年轻男人相好。黄某人知道后,授意其子黄太雷派人将此女奸杀之后,又将那个年轻男人活活打死……

“可他尽管丢了乌纱,却还好好地活着,至少比你我都活得轻松愉快。”莫应雄冷冷地说。

“所以,从那以后,我决定,不干则已,要干……那些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的家伙就一定得死,死!”莫应雄补充道。

欧阳默无言地将一杯水递到莫应雄的唇边。莫应雄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艰难地试图接过那杯水。手铐紧紧地锁住了他的双手,他艰难地试图把手送到唇边,但他做不到。水洒了,泼到了他胸前的衣服上。“谢谢!”莫应雄抬起头来对欧阳默说,他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亮光一闪。

“把他的铐子开了!”欧阳默冷冷地命令道。

“他可是重犯……”一个警察嗫嚅着。紧接着,他就发现欧阳默刀子一样锐利的目光划过他的脸庞。

“你们谁有烟,给他点一支!”欧阳默转过身来,有些恶狠狠地对屋子里的其他几个警察说道。立即有个警察点燃一支烟,递到莫应雄的手中。莫应雄接过烟,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屋子里安静得出奇,可以听见香烟燃烧的咝咝声。欧阳默背过身去,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他很想命令把这个叫莫应雄的重犯带下去,命令部下让他吃好喝好。然而,突然有个声音在他的内心深处响起:“你的头上顶着国徽,你的使命就是打击犯罪。你的使命!使命!”

他猛地转过身来。

“你认识这个人吗?”他的手里举着的是“螃蟹”的照片。

“认识。”莫应雄干脆地回答道,“他是我的小伙伴。后来我参了军,他进了局子,以后就没有什么接触了。”欧阳默咬了咬牙——这与“螃蟹”的交代如出一辙。“螃蟹”说的是:“他嘛,进了公司,成了有身份的人,早就不和我们这些朋友来往啦。”

“那么,这个人呢?”现在,欧阳默手中举着的是蓝亚舟的电脑画像。

莫应雄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这没能逃过欧阳默锐利的眼睛。

“认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片刻之后,一种十分温暖的表情出现在莫应雄的脸上,“今年五月四日,他在邱南方的情妇家里,愣是把邱南方镇住了,从容离去!”说这话的时候,莫应雄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自豪。

“他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

“你们永远也找不到他的,因为他和我不一样,他永远不杀人。”莫应雄说完这句话,就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欧阳默知道,从莫应雄嘴巴里,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画像上那个年轻人的任何情况。他很了解莫应雄这样的男人,就像了解他自己一样。

“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回到吴城,告诉我们这些案件的细节?”

“我必须回来,把我所做的事情说清楚。我从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如果我不明不白地跑了或者死了,我会羞愧一辈子!”

莫应雄再次抬起头来,盯着欧阳默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海军陆战队最优秀的士兵,我没有愧对‘战士’这两个字!”

欧阳默心中如遭重击,他无言地挥了挥手,命令道:“把他带下去吧!”

欧阳默把一个烟头重重地摁灭在烟灰缸里。这时,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种略带悲凉的情绪悄然包围了他。他猛然挥了挥手,仿佛要把那种灰暗的情绪拂去。

欧阳默站起身来,走到屋子一角的大文件柜前。文件柜上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欧阳默历来是个注重警容的人。

他冷冷地打量着镜子里那个年轻英俊的警官,冷冷地告诉自己:“欧阳默,你同样是一名战士,一名优秀的战士!记住,你的使命就是,用最严厉的手段打击任何形式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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