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证明:第一章
第一章客死异邦
一
当那个男人走进电梯时,谁也没有去注意他。这个地方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形形色色的人,所以即使他是个外国人,也并不太引人注目。
他是个黑人,但肤色要稍浅一些,近似于褐色。他长着一头黑色的直发,脸形在某些方面看上去与东洋人很相似。作为一个黑人来说,他的个头有些偏低。他年龄约莫二十来岁,体格十分精壮强悍。但他却将几乎整个身子都缩在一件长长的伯贝里风衣内。在这个季节就穿这样的衣服,似乎为时尚早了些。
他好像什么地方有些不舒服,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一群等电梯的人之后,走进了电梯。
这是一部直达大厦顶楼“空中餐厅”的快速电梯,如果中间不停的话,只用二十八秒钟就可以上到四十二层楼一百五十米的高度。这部电梯在二十层以下是不停的;到了二十层以上,则根据客人的要求才停。
“请各位将您要去的楼层告诉我。Call your floor please.”身穿箭状花纹布和服的漂亮的电梯小姐用日语和英语两种语言向乘客们打着招呼。电梯在垂直的空间无声无息地移动着。电梯内的地板上铺着长绒地毯,使人产生了一种柔和的与世隔绝之感。
似乎所有乘客都是要到“空中餐厅”去,电梯不停地往上升。电梯里面站了约七成的乘客,其中大部分是外国人,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盯着不停变换数字的楼层指示器。这些人大概都有的是金钱和闲工夫,是专门前来享受今宵的豪华晚宴的。只有一个人除外……
电梯稳稳当当地开到了顶楼,几乎没有让乘客们感到什么震动。电梯的门开了,身穿晚礼服、打着蝴蝶领结的餐厅经理笔直地站在门前,恭恭敬敬地鞠着躬表示欢迎。
“让各位久等了,‘空中餐厅’到了。”
电梯小姐用优美动听的语调告诉大家,并将乘客们送出了电梯。乘客们看到餐厅的豪华景象,个个都抖擞起了精神,从电梯内鱼贯而出。
能够在这个地方用餐的人,都是些非同寻常的人。他们一顿饭的花销,大概可以养活上百个吃不饱肚子的人。但是,却没有人去考虑这个问题。这里要求的是与豪华饮食相称的服装、风度和付款能力,至于客人们是饿着肚子还是吃饱了饭,根本就不是问题。
饮食越是豪华,就越脱离吃食物的本来目的。可是人们却根本没有发觉这个矛盾。
电梯空了。不,还有一个人留在里面。他靠着电梯的内壁,丝毫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他就是那个最后进电梯的穿着伯贝里风衣的黑人。他紧闭着双眼。
“先生!”
电梯小姐叫了他一声,可是那个人还是一动不动。电梯小姐本以为他是站着睡着了,可是突然又感到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这个人刚才一直藏在其他乘客的身后,所以情况不太清楚。但是,他那副样子却不怎么对头。由于他的皮肤是褐色的,所以脸色好坏看不出来,但是他的面孔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他的脸上并不是那种故作一本正经、令人莫测高深的神态,而是仿佛笼罩着一层死神的阴影。
直到此时,电梯小姐才意识到,这个男人肯定是走错地方了。他身上那件伯贝里风衣脏得乌黑发亮,袖口和下摆都被磨破了,起了毛边,上面到处沾着泥浆似的东西。他那剪成寸头的头发上也满是灰尘,那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浓密胡须在干巴巴的皮肤上格外引人注目。他用手按着心口处,好像在保护着那个地方似的。
他那副样子根本不像是来享受高雅晚餐的。
电梯小姐猜想,他一定是上错电梯了。
因为这地方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这种人能混进来也不足为奇。也许这个男人已经发现他自己弄错了地方,正准备再回到楼下去吧!
电梯小姐头脑里闪着这样的念头,正准备招呼在餐厅前的门厅里等候电梯的客人们下楼。
就在这时,那个穿伯贝里风衣的男人有了动静。他背靠着电梯内壁慢慢地屈膝下滑,然后一屁股坐在电梯内的地板上,上身猛地朝前扑倒下来。
看到那个人突然倒在自己的脚下,电梯小姐轻轻地惊叫了一声,连忙躲向一旁。但是,她又马上想到了自己的职责,于是便凑上前去问道:“先生,您怎么啦?”并准备扶他起来。直到这个时候,她还以为这个男人可能是由于暂时的脑缺血而昏迷的。因为这部电梯只用短短的二十八秒钟就上升一百五十米,所以经常有乘客出现这种症状。
但是,她没能把话说完。就在她刚要搀扶那个男人的一刹那,那人一直被风衣遮掩着的胸口突然映入了她的眼帘。顿时,她感到好像有一团红色的东西在眼前炸开了。同时,她还发现在那个男人刚才站立过的地方,米黄色的地毯已经被染成了红黑色。
电梯小姐这次终于无法抑制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惊叫,一下子从电梯里蹿了出来。门厅里的客人们都大吃一惊,餐厅经理和男服务员连忙跑了过来。那个男人已经死去,一把小刀正插在他的胸前,剩下一截刀把露在外边。由于插在那里的小刀起了盖子的作用,伤口流血缓慢。那个人之所以能坚持,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将小刀拔出来的缘故。
顶楼乱成了一锅粥,立即有人报了警。
坐落在千代田区平河町的东京皇家饭店的“空中餐厅”里,发现了一具被刺杀的外国人的尸体。这一紧急报警通过“110”匪警电话传到了警视厅通信指挥部。指挥部马上与正在现场附近巡逻的巡逻车和负责那一带治安的麹町警察署取得了联系。
因为麹町警察署和皇家饭店仅相隔咫尺之遥,所以警察署的警员几乎和巡逻车同时到达了现场。现场位于第四十二层楼的“空中餐厅”,这里也是该酒店最大的招牌。时间虽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却正是客人多起来的时候。
这个以三高(离地面最高、价格最高、饭菜档次最高)而著称,并且被皇家饭店引以为荣的超豪华餐厅里,在黄金时间突然出现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酒店方面的惊慌失措简直无法言表。
像捅了马蜂窝似的,顾客们乱作一团。正在大嚼着鲜嫩牛排的奢侈的客人们听说有一具胸口插着刀、浑身是血的尸体闯了进来,差一点儿就要把刚才吃进胃里去的美味佳肴全部吐出来。
女士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但跑到电梯前,却发现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挡住了去路。孩子们被吓得哇哇大哭。有些大人受到了感染,也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这哪里还谈得上什么高雅的晚餐!
匆匆赶来的警察们丝毫不理会客人们的惊慌失措,他们冷静、细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勘验工作。然而,这种勘验与传统的现场勘验相比,情况是有所不同的。
根据电梯小姐和当时同乘一部电梯的乘客们所提供的证词,可以断定,被害人是从其他地方到这里来的。从其受伤的部位以及刀是隔着衣服直接扎进去的这一情况来看,不能认定他是自杀。再从其伤势来判断,他也不会是在电梯内被刺的。那么,被害人肯定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被人在胸部捅了刀子。
那个地点究竟是哪儿呢?
搜查人员留下验尸官,然后兵分两路,一方面搜寻作案现场,一方面追查被害人的行迹。
从被害人的刀伤程度来看,不能认定他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警方确信,犯罪现场一定就在附近。
然而,警方的估计落空了。尽管搜查人员专心致志地进行了搜索,但在附近却没有找到作案现场。在开始搜索的时候,警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酒店内部,认定作案现场就在这里。
皇家饭店是一家超级大酒店,楼高四十二层,拥有两千五百间客房,除了能够同时容纳四千二百名客人下榻之外,附设的餐厅和大大小小的七十个宴会场所还可以聚集大量住客以外的客人。
假如这些来客当中混有凶手的话,要想将他找出来,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其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如果作案现场就在酒店范围之内的话,就可以限定搜查范围了。如果查明了作案现场,也许就可以从那里找出凶手的线索了。
在酒店客人的协助下,警方对全部两千五百间客房、七十处宴会场所、餐厅、酒吧、地下商店街、大厦周围四万九千五百平方米的院落、所有的亭台楼阁以及停车场,都一一进行了搜索。
尽管如此,却没有发现像是犯罪现场的地方。既然酒店内部没有痕迹,那么理所当然就必须考虑是从外部来的了。皇家饭店从地理位置上看,位于东京的中心区,是名副其实的“市中心”。被害人到底是从东京的什么地方,拖着受了重伤的身体,垂死挣扎着来到这里的呢?
在进行这些搜索期间,被害人的尸体解剖结果出来了。根据解剖结果判断,估计作案时间为发现尸体前的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即九月十七日晚上八点至八点三十分。凶器刺入被害人的右前胸,刀尖扎伤肺部,捅到了肺动脉。由于肌肉本能地紧紧裹在刀上,使凶器堵住了伤口,致使胸腔内大量积血。警方认为,这就是致死的原因。
被害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居然还有能力来到楼顶餐厅,这使法医惊叹不已。虽然文献中记载有一些特殊的案例,如:心脏受伤后仍步行了二百至五百米或生存了几天至几星期。但在现实中,这种情况是极为罕见的。
大动脉血管破裂与心脏受伤相比,其行动能力更为有限。显然,根据受伤的轻重程度,情况也会有所不同。
凶器是一把常见的小刀,长八厘米左右。由于用力刺入,造成了深达十二厘米的创伤,伤及了肺动脉。
当然,根据罪犯唯一留下的凶器这条线索,也进行了搜查。但那是一把极为普通的小刀,连小学生都有。因此,搜查工作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困境。本来在刀把上肯定会留有罪犯的指纹,但是经被害人那沾满鲜血的手握过之后,已经无法检验出来了。
关于被害人的身份,通过他所携带的护照,立刻便水落石出了。此人是个美国人,名叫约翰尼·霍华德,年龄二十四岁,现住址为纽约东一百二十三街第一百六十七街区。他是于四天前的九月十三日,持“旅游签证”来到日本的,这是他头一次来日本。
另外,在他随身携带的物品中,还发现了新宿区某饭店的住宿卡。警察赶到那里一看,那儿原来是一家大约在一年以前才开业的商务饭店。它的设施功能完备,颇受欢迎。作为一家顺应现代潮流的饭店,其生意十分兴隆。
它的名字也直截了当地叫作“东京商务饭店”。从正门一走进大厅,只见前台服务处只有一名服务员和两三位客人,显得空空荡荡的。据说这表明饭店客人已住满了。这里不设引路的男侍者,顾客要预付住宿费,然后领取钥匙,自己去房间。
大厅里摆了一大排自动售货机,除了香烟、可口可乐、周刊杂志等之外,还有出售饭团、三明治、面条等快餐的售货机。客人要在前台服务处领到钥匙,再从自动售货机买些三明治和可口可乐,然后一个人在房间里进餐。这种情况也许可以表现饭店设施功能完备,但实在让人有种冷冰冰的感觉。
这家饭店似乎正在下决心裁减工作人员的数量,甚至每一个角落都在开展节省人力的活动。
除了客房之外,饭店里好像还驻有一些办事机构,大门旁边的墙上挂着“郡阳平后援会本部”、“松原法律事务所”之类的招牌。
搜查人员在前台服务处说明了来意。通过事先进行的联系,饭店方面已经得知了住店客人被杀的消息。于是,服务员从里面的办公室叫来了一位负责人模样的人。
“各位来啦!这次我们的顾客身遭不幸,我们也很吃惊。”
此人说着,递过来一张印有“前台经理”头衔的名片,用一种在服务行业锻炼出来的笑容可掬的态度,迎接了搜查人员。虽然他表面上温文尔雅,但骨子里却披着一副戒备的铁甲,那是服务行业的人所特有的一种“人心隔肚皮”的应酬。
“关于这件事,我们有几个问题想打听一下。”搜查人员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
从事他们这种职业的人,一旦闭上嘴,即使用撬杠也无法撬开。为了使他放松警惕,还是单刀直入地问比较有效一些。
“什么问题?只要我们能帮得上忙,请尽管直说。”
前台经理虽然嘴上说要积极配合,却摆出一副明哲保身、随时准备溜之大吉的架势。
“先让我们看一下死者约翰尼·霍华德的房间吧!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吧?”
由于那房间不是作案现场,所以不能进行强制性保护,但警方在查明了被害人身份的同时,与饭店取得了联系,并派附近派出所的巡警前去守卫,以免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
“那当然了,派出所也派来了巡警嘛。”
这时,从派出所先行一步来到这里的巡警出来迎接他们了。他们被领到了一个普通的单人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床。床边摆着一个床头柜,上面放着一部电话。浴室和厕所是连在一起的。这就是屋里的全部。
“客人的行李呢?”
“在这里。”
前台经理指着放在房间角落里的破旧手提皮箱。
“只有这个吗?”
“只有这个。”
“请让我们查看一下里面的东西!”
搜查人员说着,也不等前台经理答话,就打开了皮箱。皮箱没有上锁,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轻松读物等日常用品,根本没有任何能够成为线索的东西。
“他是从哪儿进行预约的?”
搜查人员检查完被害人的物品之后,改变了提问的方式。
“没有预约。九月十三日晚,他突然来到这里,要开个房间。因为他态度还可以,而且我们这里正好有空房间,所以……”
“是他本人亲自到前台服务处来的吗?还是司机或者其他什么人先来问问有无房间的?”
“是他本人亲自来的。”
“这家饭店外国客人多吗?”
“不多,大部分是些定期出差来的办事人员。”
“不用问,他说的是英语吧?”
“不,虽然说得不太清楚,但他说的是日语。”
“他说了日语?”
这可是个新发现。初次来日本的外国人会说日语,这也许是事先掌握了与日本有关的知识,或者是与日本有某种联系。
“虽然说得结结巴巴的,但是可以表达清楚意思。”
“那么,他预计要待多长时间?”
“他已预付了一个星期的定金,大概要待一周吧!”
“照这么说,他也许打算多待些时间啦?”
“那就不好说了。我们是以三天为一个结算单位的,但是收了他一个星期的定金,所以……”
前台经理反复提到了“定金”这个词,好像只要能让顾客付钱,以后的事就与自己无关了,活脱脱地暴露出一副“商务饭店”的拜金主义嘴脸。
“他住在这里的时候,有过来访者吗?”
“没有。”
“电话呢?”
“我问过总机了,据说一个外线电话也没有打进来过。”
“那么,从这里打出去的电话呢?”
“正如各位所看到的,外线电话可以从房间里直接拨号。所以饭店方面无法知道他往什么地方打过电话。”
“那么电话费怎么收呢?”
“在财会部门有计费器,电话费可以自动显示。”
计费器显示的电话费为二百六十日元,但具体通话内容就不得而知了。
在这里,拒绝人类介入的机械装置极其发达,但它却成了搜查工作的障碍,在东京商务饭店进行的搜查工作走进了死胡同。这个地方只不过是被害人在旅途中住了几夜的临时落脚点而已,完全无法断定这里和凶手之间有什么联系。
结果,在犯罪动机、作案场所、罪犯是什么人等情况还没有弄清楚的情况下,搜查工作在开始阶段就出现了难以进展下去的预兆。因为被害人是个美国人,所以搜查本部决定与美国大使馆取得联系,同时向被害人原来的居住地发出通知,并将遗体保存起来,等候其家属前来认领。
在搜查工作会议上,出现了意见分歧,争论最激烈的焦点是作案现场问题。一部分人坚持认为,作案现场就在酒店内部;而另一些人则坚决主张是在饭店外部作的案。两种意见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身负这么严重的伤,其伤势连医生都感到吃惊。因此,被害人不可能来自外部。应当认为他还是在酒店内遭到迫害的。”
坚持这个意见的是警视厅方面参加这次搜查工作的横渡,他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第四调查室那须组的便衣刑警。因为他长着一张猴子似的脸,所以有个外号,叫作“猴儿渡”。他是最强硬地坚持“作案现场内部论”的一员干将。
“据说也有过在相同部位受伤后仍保持着相当活动能力的先例。”与横渡大唱对台戏的是位三十岁左右、精明强干的刑警。他叫栋居,是辖区警署方面派到搜查本部来的。他是“作案现场外部论”的急先锋。
“那种先例,只不过是医学上的先例而已,是文献或学会报告上的东西,缺乏现实意义。”
“不过,我们对酒店内部进行了那么严密的搜查,不是也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吗?”
“酒店内部并不一定非得局限于酒店的大厦之内。皇家饭店有四万九千五百平方米的院落,如果在院落中的某个地方受到袭击的话,就算是留下一些血迹,也会被地面吸收掉的。”
“在作案的那段时间里,院落中还有相当多的人,有人正在亭子里进行着烧烤野餐,还有来赴宴的客人正在散步。要躲开这些人的眼睛作案……”
“我认为那并不是什么难事。院落里既有树丛,又有竹林,就算是有人出来,也不可能注意到这个大院的每个角落呀!”
“据说沾在被害人风衣上的泥浆,并不是酒店大院里的。”
“那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是在酒店外部被刺的,他在遇害之前,随时随地都可能沾上泥浆什么的。”
“但是……”
就在两派互不相让地争论不休的时候,那须警部插了句话:
“被害人为什么要去大厦顶楼的餐厅呢?”
争论的双方都哑口无言了,将视线集中到那须身上。刚才大家一直都没有争论到这个问题。
“为什么那个男人要乘电梯上到四十几层高的顶楼餐厅去呢?既然知道自己反正没救了,死在什么地方还不都是一样的吗?他尽管到了那么高的餐厅,不过也是一具再也无法吃饭的尸体了。”
那须的话说得虽然十分粗鲁,却一语道破了大家一直都没有注意到的要害问题。大家原来都只是简单地认为,那人在临死之前,神志已经不清醒了,故而摇摇晃晃地混进了开往“空中餐厅”的电梯。
“被害人并没有把刺进胸部的刀子拔出来。据目击者说,他好像在护着那里似的。在一般情况下,一个人被刺伤后,只要还有知觉,他首先会要将凶器从体内拔出,然而,被害人却偏偏不那么做,而是让凶器留在身上。他显然知道,如果拔出凶器,伤口就会流血不止,从而导致很快死亡。也许他想在临死之前到某个地方去,所以故意让凶器原封不动地扎在那里,就这样,他来到了皇家饭店的顶楼餐厅。其实,他本该去找家医院的,可是……”
“我认为他未必是要去顶楼餐厅。”
那须组里最年轻的刑警下田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他。
“被害人死在了电梯里面,我认为他是在进入电梯之后,抵达顶楼之前这段时间内断气的。所以是不是可以这样考虑:他本来是打算在中间某一层下电梯的,但结果却没能做到。”
这就是说,是在电梯到达顶楼后,才偶然发现他已经死于非命的。因此,看上去他好像是要去顶楼,但是,他也有可能是想去中间的某一层。在座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好像在说“这个意见不错”。那须点了点头,向四下里环视了一圈,仿佛在催促大家踊跃发言。
“但是,如果那样的话,他就应该告诉电梯小姐他要上的楼层数啊!”
资格最老的刑警山路提出了反驳意见。他鹤发童颜,鼻子下面总是在不停地冒汗。
“他当时可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下田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心中却感到没有什么把握。
“下田君的意见也是有很大可能性的。假如被害人是要到中间某一层去的话,那么,他很可能是要去找当天在那里住宿的某位房客,因此,有必要查一下当天所有在那里住宿的客人。”那须说。
“那部电梯是快速电梯,在二十层以下是不停的。因此,调查范围能不能限制在二十层以上呢?”刑警草场问道。他的表情十分滑稽,活像法国著名喜剧演员费尔南代尔。
“不,应该考虑到,被害人已经分辨不出那是快速电梯还是慢速电梯了。”刑警西河温和地插话道。他乍一看上去,并不太像是搜查一课的刑警,反倒更像是个银行职员。
根据酒店方面提供的住宿客人登记簿,当晚住在这里的客人共有两千九百六十五名,约占该酒店可接纳住宿客人总数的百分之七十。其中团体住宿的约为五百名。本国人与外国人的比例为四比六,以外国人居多。在外国人当中,美国人便占了百分之六十。其次是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和西班牙人,等等,也有来自苏联和东欧各国的客人。这里堪称是一个全世界不同种族的大熔炉。
在这些人当中,最需要注意的是美国人,其次是日本人。但是,其他国家的人也不能忽视,因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纠缠着”什么样的动机。这些人在皇家饭店里睡了一夜之后,已经去了四面八方,有的人都已经回国了。
要想追查他们每一个人,是不可能的。
但是不管怎样,还是先查一下有明确下落的人吧。当警方正准备将侦查的小舟划入浩瀚的人类种族海洋时,有人向警方提供了有价值的情报。提供情报的是一个开个体出租汽车的司机,名叫佐佐木,他向警方报告说:
“我送到皇家饭店门前的一位客人,好像就是死在电梯里的那个人。我平常不怎么看报纸,也不大看电视,因此来报告晚了。今天,我在用车内收音机收听新闻的时候,正碰上广播里提到这件事。我总觉得那个人的特征很像我拉的那位客人。”
佐佐木所说的那个人的特征与约翰尼·霍华德的特征基本相符。警方一下子来了精神,连忙向佐佐木询问,那位乘客是在什么地方搭的车。
“九月十七日晚上八点半左右,我开着空车从辩庆桥驶向清水谷公园方向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人站在靠公园一侧的路旁,紧紧地倚靠着一棵树。他向我招了一下手,于是我便把车停下来一看,原来是个黑人。我心想这下可糟了,其实我并不是打算拒载,而是因为觉得语言不通,但是,我还是打开了车门。他就好像是滚进来似的上了车,然后默默地用手指示前方。外国人当中这样的人很多,所以我就按他的指点朝前开。当看到皇家饭店的大厦时,他又用手朝它指了一下,因此我就把他送到了那里。现在回想一下,那真是个古怪的乘客啊!”
“怎么个古怪法呢?”那须问道。
“他好像什么地方不舒服似的,看上去十分痛苦,也许那个时候他已经被捅了刀子。第二天早晨,我打扫车子的时候,发现座位上染了一些血,只沾了一点点儿,而且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乘客沾上去的,因为有的乘客会把车子搞得更加一塌糊涂,所以,当时我也就没太在意。”
“在搭你车的时候,那个客人一句话也没说吗?”
“是的,一句话也没说。我也觉得语言不通,而且总感到他有些阴阳怪气的,因此也就没有和他搭话。”
“他打手势指示你去酒店的时候,还有付车费的时候,真的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吗?”
“到饭店门口时,他扔过来一张一千日元的钞票,连我找给他的零钱也没要就下车了。我因为觉得他很令人恐惧,就没有去追他。他确实连一句话也……不对,请等一下,在看见皇家饭店时,他说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好不容易才总算出现了一点儿稍微沾得上边的情况,那须不由得朝前探了探身子。
“他用手指着酒店的大厦说:‘斯托哈,斯托哈。’”
“‘斯托哈’?”
“是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在叫‘stop’(停车),就连忙把车停了下来。但是他却一边做着手势让我继续开车,一边又在说‘斯托哈’。”
“他确实说的是‘斯托哈’吗?”
“我听起来像是那么个发音。”
从佐佐木那里能问出来的只有这些了。那须试着用英日词典查找了发音为“斯托哈”的单词,但没能找到合适的词。检验人员检查了佐佐木的车,从汽车后座上取了血迹,化验结果与被害人的血型相同。由此基本上可以确定被害人是乘佐佐木的车到皇家饭店去的。这么一来,行凶现场很可能就是清水谷公园,被害人就是在那里搭上佐佐木的汽车的。
搜查人员立即奔赴清水谷公园。这个公园是座很小很小的公园,坐落在纪尾井町与平河町两个高岗之间的峡谷中。虽然处在饭店、高级住宅和参议院宿舍等建筑物的重重包围之中,但这个角落倒是十分幽静。除了有时作为游行队伍的集合地点外,这里不大见得到人影。尽管地处市中心,却犹如台风眼一样,是个在喧嚣之中被遗忘了的真空地带。
这个地方一过晚上八点钟,人影便稀疏了。这里离皇家饭店也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
搜查人员分头在这座并不太大的公园里,搜遍了每一个角落。沉浸在二人世界里的几对男女情侣,被突然蜂拥而至的、表情严肃的男人们破坏了甜蜜的约会,忙不迭地逃之夭夭了。
从公园里,透过树木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皇家饭店的摩天大厦。这时,栋居刑警拿着一样东西走了过来。
“这种东西被丢在了公园的深处。”
“什么东西?”
“草帽,已经非常破旧了。这种东西为什么会被丢在那个地方呢?”
“这草帽可真够破的啦!”
那须警部从栋居手里接过那顶草帽,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说它旧,它也太旧了些,宽宽的帽檐已经破烂不堪了,帽顶部分也已经有了洞。编草帽的麦秸已经褪了色,显得古色苍苍,与其说是麦秸,倒不如说是被虫子蛀透了的旧纤维更恰如其分一些。
光是轻轻地拿在手上就感到颇有些悬乎,好像它马上就会化为灰烬。
“现在还有戴这种帽子的家伙吗?这至少是十多年以前编出来的玩意儿了。”
那须的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是啊!但它并不是从十年前就丢在这里的,这也是毫无疑问的,它是最近才刚刚被扔掉的。”
“是那么回事儿。它好像是小孩子戴的嘛!”
那须注意到了帽子的头围尺寸。
“假设是什么人扔了它的话,我想也就是两三天之前的事情。”
那须明白栋居想说些什么。他是在暗示,草帽被扔掉的时间与案件发生的九月十七日晚上很接近。
那须刚想说“即便如此,这顶帽子也不一定就是罪犯扔的”,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心中一直悬而未解的疑团,就如同遇到了高温的冰雪一样,开始消融了。
“那位出租汽车司机所听到的、不解其意的‘斯托哈’,莫非就是‘straw hat’(草帽)吗?”
“straw hat”在不熟悉英语的人听起来,十分有可能把它听成“斯托哈”。
“就算是这样,但被害人为什么要用手指着皇家饭店,嘴里念叨着‘草帽’呢?”
栋居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在清水谷公园发现的草帽,与被害的约翰尼·霍华德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案情很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霍华德在这里遭到了什么人的袭击,受了致命的重伤后,上了佐佐木的车,最后死在了皇家饭店的顶楼餐厅。
警方再一次以清水谷公园为中心,撒下了搜查网。
如果作案的时间与警方推测的时间相同,那么当时天色还比较早,因此可能会有目击者。
警方锲而不舍的调查,终于有了一点点收获。那是在案件发生后的第五天。
到那个清水谷公园里去的都是些在赤坂一带上班的男女职员,他们常在午休时或下班后来此做短暂的休息。收获就是从那些公司职员当中得来的。
据说九月十七日晚上八点半左右,一个男职员和与他在一起工作的女朋友准备一起到公园去。当他们从赤坂方向沿着人行道走去时,看到一个女人从公园里走了出来。
那个女人朝他们这边走了几步,但一看到他们的身影,好像吓了一跳似的,马上掉头朝四谷方向急匆匆地走去。由于隔着一段距离,又没有灯光,所以他们仅从那个人的姿态上感觉她好像是个日本女人。关于她的特征,他们没有丝毫印象。至于她穿的衣服,他们也只知道是西装。
他们被弄得很扫兴,所以没进公园就又顺着刚才来的赤坂方向原路返回了。
以上就是那位职员的陈述。而这点儿东西就是搜查本部二十几名刑警花了几天时间才得到的唯一收获。
就凭着这么一点儿线索,是无法破案的,搜查本部又笼罩在沉闷的气氛之中。
被害人的现住处,通过美国大使馆传来了回音。据说约翰尼·霍华德没有亲属,因此无人前来认领尸体。
二
栋居的心里很不痛快,这种不痛快逐渐地凝固起来,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折磨得他坐卧不安。
那位个体出租汽车司机听到的只言片语的“斯托哈”似乎是将英语的“straw hat”(草帽)听差了音,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被害人为什么要用手指着皇家饭店,嘴里念叨着“草帽”呢?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把草帽与皇家饭店联系到一起呀!
“斯托哈”是不是把其他词听错了呢?
由于栋居偶然从公园内发现了草帽,所以就理所当然地把那个词与它联系在一起了。但是,这样联系是不是过于武断了呢?如果那位司机听到的“斯托哈”不是“straw hat”(草帽)的话,那么栋居发现的草帽就与本案毫不相干。
这个想法像沉淀物似的在栋居的心底淤积起来,形成了一个疙瘩。栋居越来越强烈地感到,本案的关键就在那须所指出的“被害人去皇家饭店空中餐厅的理由”之中。
栋居发现的草帽经过鉴定,得知它至少是十五年以前的产品,比那须的判断还要早五年以上。
毫无疑问,那么个老古董绝不可能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直放在市中心的公园里。根据进一步的调查,他们弄清了在九月十七日早晨,即约翰尼·霍华德遇刺前十二个小时左右,街道居民会的志愿人员曾打扫了那个公园,但并没有发现那顶帽子。如果草帽掉在那里的话,应该会在当时被清扫掉的。
草帽是在九月十七日早晨以后被带到那里去的。
“再到现场去看一下吧!”
栋居决定忠实地遵循“现场勘查,百遍不厌”这一搜查工作的基本原则。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不易被觉察到的破绽。
自从接到出租汽车司机的报告以来,警方已经到清水谷公园去过好几次了,却还没有一次是在晚上八点半左右去的。晚上八点半左右正是佐佐木司机让被害人搭车的时间,警方在公园里进行的搜索和在周围进行的情况调查,都是在比这要早的时间里进行的。
虽然这里很可能是犯罪现场,但由于被害人离开了,所以“作为犯罪现场”的意识就变得淡薄了,从而忽视了在同一时间下进行观察。可以说,这是搜查人员没有注意到的一个死角,如能站在这个死角之中进行观察的话,也许会打开新的视野。
栋居在晚上将近八点钟的时候去了清水谷公园。虽然是市中心,却没有人影,好像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就连喜欢逛公园的情侣们也见不到身影,这似乎是因为警方的缘故。作为防止犯罪而采取的措施之一,警方要求公园里的情侣们趁早回到家里去。在稀稀拉拉的枯萎的草丛中,秋后的昆虫正在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地鸣叫着。
路灯也很稀疏,偶尔从这里通过的汽车的灯光,使树梢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但是,那光束却照不到公园里那重重叠叠的树林深处。
栋居站在公园的夜幕之中。这里安静得让人根本无法认为是在市中心,好像就连汽车也是悄悄地压低发动机的声音从这里驶过似的。夜里的空气凉飕飕的,在这里,一个外国人被人朝胸口猛刺了一刀。无法想象这个被高级住宅所包围的、似乎脱离了城市喧嚣的角落,就是悲剧发生的舞台。
但是,它却成了保障罪犯安全的最好的“隐身草”。那对情侣目击到的那个女人,果真与案件有关吗?如果有关系的话,那么就牵扯上日本人了。不,也许罪犯就是日本人。
被害人为什么去了皇家饭店呢?
他用手指着皇家饭店,为什么嘴里却说“草帽”呢?
栋居似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久久地伫立在那儿,陷入了沉思。微风徐徐吹来,头上的树梢轻轻摇曳。从晃动的树叶间,隐约可以看到皇家饭店那布满灯光的摩天大厦,像座巨大的不夜城,几乎所有的窗口都闪耀着灯光。加上地面的投光灯照射上去的光束,整个大厦像涂了一层白银似的,轮廓分明地浮现在夜色之中。
连成一串的光环就像是节日的灯笼一样,围绕在楼顶的冷却塔周围。那里就是皇家饭店最受欢迎的“空中餐厅”,看上去美丽而壮观。
栋居想象着那个在异国旅行期间被人用刀捅了胸膛的人眺望着布满灯光的酒店大厦时的心情。也许在他那绝望的眼里,“空中餐厅”已经集中了世界上全部的幸福,看起来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美妙景观吧!
那“空中餐厅”将辉煌夺目的光影轮廓刻在了市中心的夜空。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被害人即使被它所吸引,也并没有什么奇怪。
“草帽?”
栋居无意识地嘟囔着。突然,他定住了漫不经心地张望着的视线,他那被美丽景象所吸引的目光变成了对某个特定对象的凝视。
“啊!那就是……”
他脱口而出,喊了半句话,就没了下文。顶楼餐厅窗口成排的灯光就像土星的光环一样,围绕在楼顶的冷却塔周围。冷却塔被地面投射光照射着,其圆形的顶部透过围在四周的三角柱护栏泛着银白色的光。顶楼餐厅的灯光,看上去就像是用光织成的宽宽的帽檐儿,使得整个顶楼餐厅恰似一顶用光编织而成的草帽悬挂在夜空之中!
那是夜间的灯光在夜空中描绘出来的光影造型。
“啊!原来如此!”
栋居将视线凝聚在夜空中的某一点上,继续轻声自言自语着:约翰尼·霍华德还是将草帽与皇家饭店的顶楼餐厅联想到一起了。虽然尚不清楚对于被害人来说那意味着什么,却搞清了它具有使他拖着濒临死亡的身体去那里的动机。
丢在公园里的草帽,很可能是被害人带来的。被害人与草帽——破案的关键就在它们的相互关联之中。栋居迈步离开了公园,仿佛在黑夜的尽头看到了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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