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这一年的雨水特别多,即使不下雨的日子也常阴沉沉的,好似强忍着泪水一般。中秋节连续几天的漂泊大雨,似乎已经在向我预示着不祥。那时阿娘已经病得很重,每顿只能吃三四口粥,不比八月份刚入院时还能吃下半个桃子。
那天在医院门口,困惑再一次缠绕着我——买些什么去探望阿娘呢?以前,每次买上水果糕点去阿娘家,阿娘总以这个糖尿病不能吃、那个不喜欢吃或者吃不下为由推辞。其实我知道,阿娘是想留着给我们,对于她来说,她看着我们吃比她自己吃要开心得多。阿娘是个太过勤俭的人,我了解她的心思,有时就买些大米、精制油去看她,只有在这些生活必需品面前她找不出推辞的理由,勉强收下。可如今她住进医院,加上我急切的探视心情,我已经没有智慧去寻思该买些什么能让她接受。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一家水果店门口摆满的无锡水蜜桃勾起了我无尽的思绪,毫不犹豫地提起一大盒水蜜桃奔向阿娘的病床。
也是在这个季节,暑假。一个挑着担、卖无锡水蜜桃的果农路过阿娘家门口。阿娘从筐里挑了一个最大的,让我坐在家门口的树阴下,慢慢地剥了吃。那时的桃子远没有现在大,但味道却是吃过不能忘的。我只记得我边咬边努力地吮吸着汁水,可汁水还是不断的从我的指间流下,湿了一地。除了汁水多,它的甜也是沁入心脾的。当我专心地享用完最后一口,抬起头,看到阿娘正默默地看着我,脸上充满了满足的笑容。我只知道从此之后,再没有吃到过比它更甜的水蜜桃,却不知如此的甜蜜是因为它饱含着阿娘的爱。
而这一刻我似乎意识到了,故而从容地买下一盒无锡水蜜桃,心想着,今天无论阿娘如何推辞也要让她吃下几口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一点我的悲伤。
“阿娘”是宁波人对奶奶的称呼,我家并不是宁波人,只因我牙牙学语时阿娘还没退休,不能带我,父母白天将我交给一对宁波老夫妻带着,宁波人让我管他们叫 “阿爷、阿娘”,此后对自己的爷爷、奶奶也就顺理成章地称呼为“阿爷、阿娘”了。阿爷、阿娘生活在苏州,可能苏州很少有宁波人的关系,“阿娘”这个称呼在苏州是很奇特的,阿娘当时也因为这个称呼而“名噪一时”。阿娘告诉我,她住的弄堂里有着上百户人家,这些人从小到3岁、大到80岁统统称呼她为“阿娘”。阿娘说这话时显得开心,我却总觉得这开心跟我有着莫大关联。
小时候,母亲对我比较严厉,我是不敢造次的,只有在阿娘面前才敢撒撒娇、任任性。但是阿娘在苏州,我只能等到放暑假才能去阿娘身边,过上两个月“随心所欲”的欢乐时光。当然,阿娘也盼着暑假的到来,但凡放假的前一天,阿娘必来到上海,第二天便带我乘上开往苏州的火车。这一天是一年中最开心的。
到了苏州便是我的“天下”,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睡懒觉,也可以随便点吃的,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阿娘总会满足我。令我不能忘怀的,还有门前那片树阴,那是我们乘凉休息的地方。夏天的傍晚,蚊子多蝙蝠也多,那些横冲直撞的蝙蝠有时飞得很低,有一只几乎撞到我的耳朵,我本能地“啊!” 的大叫一声。在屋里做饭的阿娘立刻紧张地探出头来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没事”。阿娘便继续烧菜去了。可是调皮的我故意又“啊!”了一声,阿娘再一次探头出来看我,表情仍是先前那样紧张。知道我是故意捣蛋,阿娘“教训”我了:“小鬼!别瞎叫唤。”虽是责怪的口吻,可我却听不出阿娘有生气的意思。我这个不听话的“小鬼”觉得这个游戏挺有意思,接着便时不时地叫一声,每一次,阿娘都会探出头来看。我玩得乐此不疲,甚至在阿娘探头看我时还哈哈大笑。不过阿娘却没有像“狼来了”的故事里的农民那样,在受到“戏耍”后不再理睬我,而是反反复复地停下手中的活来看我,每一次都不会漏掉。
在这片树阴下,是我跟阿娘共处时间最多的地方。阿娘为我做着冬日的棉鞋,我抱着半只西瓜挖着,吃着,就这样,我们能聊很久,但主要还是听阿娘说。阿娘能为我讲的故事很少,因为她从没有念过书,阿娘更多是讲她的故事。
阿娘出生在民国年间,家境相当贫寒,别说上学,连温饱都成问题。捡破烂、帮佣、被东家打骂也许是她全部的童年生活。阿娘的右手食指尖是鼓出来的,就像根火柴的形状,这是小时候被东家用鞋打的,受伤发炎没有及时医治就成了这个样子。这些都是阿娘亲口告诉我的。她说东家的孩子吃剩的西瓜皮她偷偷收来,把残剩的红壤啃干净了,然后削了外皮把白的部分腌起来便是后几日的小菜,阿娘还有3个弟弟、妹妹,她必须经常用类似的方法帮着父母照顾全家。即使在那些物资极其匮乏的年代,阿娘也从不会让我爸爸和姑姑们挨饿受冻,而给她自己提供一天能量的往往只剩下一碗馊掉的泡饭了。
晚饭后坐在阿娘家门前的大树下乘凉,阿娘会徐徐地给我讲述她的这些苦难往事。其实每次都是从我好奇地询问开始,起先我听得很认真,我脑子里满是当年她受尽苦难的场景,心里似刀割般痛,有时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为了不让阿娘发现我的柔弱,我总用打岔或者心不在焉的方法让她不再讲下去。就因为这样,阿娘的故事总也听不完整,可如今再想听却已是不可能了。
阿爷去世后我就开始担心阿娘也会离开我。也担心她一个人会寂寞,担心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担心她摔倒了爬不起来。尽管姑姑每天去照看她,尽管爸爸会经常从上海赶去看望她,但我还是担心和挂念,也会乘假期去看望,那时就像儿时暑假去苏州的路上一样兴奋。开始我每次都拿几百元钱孝敬她,但我很快发现她根本不缺钱,她不愿用冰箱,不肯装空调,吃很少的蔬菜。她把每月两千元退休工资都存着,遇到小辈们结婚生子等喜事,则数千上万的送。当有人去探望她时她却要准备一桌丰盛的菜肴来款待,但她自己吃的很少,看着我们吃。我一直试图让阿娘自己也多吃点,但屡次失败。后来再去看她索性不告诉她,怕她为我忙。阿娘是不肯用她的粗茶淡饭来应付我的。阿娘知道我喜欢吃面,硬拽着我到楼下最有名的那家面馆吃,就买一碗,说她已经吃过了,然后开心地看我吃。等我撩完了面,阿娘端起我的碗把剩下的汤喝得精光,然后略带责怪的对我说不能浪费啊!
阿娘越来越老了,行动也愈发迟缓,走到哪都离不开拐杖。姑姑经常将她接去住,但住不了多久她就吵着回去,她怕麻烦别人,哪怕是子女。爸爸去苏州照顾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我也就更担心阿娘不知什么时候会离我们而去。但我始终也不能在阿娘身边多待上几天,看看她,陪陪她,跟她聊聊。
在一个阴霾缠绕,雨水淅沥的清晨,我感觉到阿娘的呼吸越来越弱,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害怕极了,我从不敢去设想的那天终于还是来了。我紧紧地拉着阿娘的手,好像这样就能牵拽住阿娘,让阿娘慢点离开。我终究没能留住阿娘。从阿娘不吃东西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天已经不远了,但此时此刻我仍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即使阿娘已经95岁高龄,但我仍然贪婪地希望阿娘永远活着。
十月本是收获的季节,可我却失去了我至亲的阿娘。
这些年我一直想着孝敬阿娘,但我似乎什么也没做。我也不能用“子欲孝而亲不待”来为自己辩解,时间都被我平时的“忙”而挥霍掉了。直至在阿娘弥留之际,我才真正意识到阿娘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那几天,我几乎天天穿梭在上海和苏州之间。阿娘终究是最疼爱我的,她选择了那个阴雨的清晨,选择了我陪伴在身边的那个清晨,平静地离开。记得小时候阿娘问我:“阿娘死的时候你会不会哭啊?”阿娘不知道,当时她的一个小小的玩笑却引发我极大的悲伤,那时我是绝对不能接受阿娘死的,连想都不敢想。但从小内向的我,总不想被人看出心思,便竭力忍住悲伤不回答她。今天我可以回答了:“阿娘,你死了,我哭得很伤心,伤心欲绝!”
“一生善良忠厚,终身辛劳勤俭”。追悼会上,为阿娘悬挂的挽联很简单很朴实,像极了阿娘的一辈子——简单、朴实。这是对阿娘一生的评价。我不敢看第二眼,一看就泪流满面。
爸爸捧着阿娘的骨灰盒,挂着两行热泪走出来,我迎上去,爸爸注视着我,缓缓地说“还是热的”。我伸出双手抚摸上去,果然,暖暖的,好似摸到了阿娘的体温,她还在吗?不,她去了天堂,在天堂里阿娘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雨停了,但还是不见阳光。
作者简介:王维杰,供职于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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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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