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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芙蓉杂志 作者:雷默

消防车呼啸着开过大街的时候,杨洋总会想她的丈夫肖林会不会坐在那辆车上。肖林出事那天,杨洋在环城西路上又看到了他的车。准确地说,是消防车的警报声提醒了她,那时候,杨洋正在环城西路的一幢写字楼里上班,推开十七楼的窗户,她看到红色的消防车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上蜿蜒疾行,驶出了一条蜈蚣爬行的形状。

她不由得抬头朝远方看了一眼,视野内并没有浓烟飘向天空,哪里又失火了呢?

杨洋一直目送着消防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她才把窗户关上。每次肖林出勤,她都紧张,唯独这次,除了一如既往的紧张,她还有点失落。

肖林知道她在这幢大楼里上班,杨洋推开窗户的时候,希望消防车的车窗下能伸出一只手来,朝楼上挥动一下。如果能有这样的呼应,杨洋也许就不会这么失落。

那天傍晚,最后一盘菜端上饭桌后,杨洋按照惯例给肖林打了电话,电话一直没有人接,杨洋知道晚饭又得一个人吃了。看着满桌的菜,她的胃口一点也提不起来。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杨洋就喜欢被折磨似的收拾家里的东西,仿佛她身体里多余的情绪必须要借助这种方式消耗掉。

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被抛到了床上,衣柜很快成了一个空壳,这种掏心挖肺的举动虽然看起来让人心烦意乱,但杨洋需要。等那堆像小山一样的衣服被整整齐齐地放回柜子,她的内心也会跟着得到平复。

杨洋刚拿起衣服,准备折叠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打来的。他说他是消防支队的政委,问杨洋是否是肖林的家属。杨洋问什么事,他说肖林在救火过程中被倒塌的横梁砸中,现正在解放军113医院抢救,让她赶快过去。

随后,那个中年男人在电话里呓语似的安慰她,杨洋一句也没听进去,那声音变得非常遥远,像十步以外一只苍蝇在空中飞过。在穿鞋的过程中,杨洋突然哭了出来,哭了几声后,她又忍住了,眼泪开始不停地往外冒。

113医院门口有消防的人在等杨洋,两人一碰面就心急火燎地奔跑起来。杨洋问那个人情况怎么样了,他不肯说。到了住院部的楼下,消防支队的很多人都围了过来。杨洋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政委,但在人群里,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相比于那些消防队员,他面容上的肌肉显得松弛一些,这可能是长期从事文职工作造成的。

杨洋问他:“我丈夫人呢?”她故意没说肖林的名字,在工作和家庭之间,她突然表现出了巨大的勇气。如果之前工作和家庭是两个同样大的气球,在杨洋强大的气场面前,工作这个气球迅速地泄了气。

杨洋看到政委的眼眶红了一下,旁边一个满脸污垢的消防队员控制不住自己,他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政委握了一下杨洋的手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事实上,肖林已经不在了。他们带着杨洋直接去了太平间,他的战友掀开了盖在他身上的白布,肖林安静地躺在那里,虽然表面看上去跟平时一模一样,但杨洋摸到他的时候就明显地感觉出了异样。他没有了生命迹象,却浑身散发着热浪,像燃烧过的木炭,灼得厉害。杨洋转过头去,轻声说:“怎么会这样?”她看见政委的眼泪掉了下来,然后悲伤迅速地传染开去,他们一帮子男人,一个比一个哭得厉害。

那是杨洋最后一次看到肖林,火化的时候,亲属是可以陪进焚化间的,杨洋没有跟进去。那段时间,她不停地在输液,输进体内的葡萄糖会沿着血管一路冷上来,让她感到整个世界都结了霜。她还央别人把家里的所有灯管换了,原因是那些苍白的灯光下,即便身上盖满了棉衣,她还是觉得冷彻心骨。

肖林的后事忙完以后,杨洋觉得自己成了大海上的一叶扁舟,随波漂流,却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里。母亲因为住得不远,常常会过来陪她,但显然她自己也并不好过,生硬制造出来的一些欢乐,让杨洋心里感到更加愧疚不安。她于是打发母亲回去,说想一个人静一静,其实那会儿,她最害怕的也是一个人的安静。她知道这没有什么人能帮助她,只有自己一点点地熬。

几天以后,政委又来了电话,让杨洋去一趟消防支队,说是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她。在去的路上,杨洋想或许是单位表彰肖林的事。其实荣誉对于杨洋来说,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它像个符号,想到的时候拿出来看一下,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同一个形状。杨洋想,肖林没了,荣誉只是一种心理安慰,仅此而已。

到了消防支队的门口,杨洋碰到了在113医院带路的那个人,他先认出了杨洋,热情地迎了上来。得知杨洋要去找政委,他在前面主动带了路。杨洋觉得肖林的这些同事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他们出生入死,一起在火里滚过,杨洋觉得他们的友情就是从火里炼出来的,像金子一样可贵。

消防支队的操场上有很多人在操练。操场的一边是一座五层楼的空房子,因为它太扁了,看上去有点孤零零的高,很容易误认为那只是一堵空墙。那堵墙上的窗沿都已经被绳索磨出了很深的坑,那些消防队员像一只只巨大的蜘蛛,吐着丝,从上面飞快地往下滑。

碰巧政委就在操场旁边,看到杨洋,他走了过来。大概是穿着训练服的缘故,杨洋感觉他的模样跟上次见面时有了一些变化。他走路时头稍微有点歪,走到跟前,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空的太阳,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那喷嚏声势浩大,仿佛从身体里发射了两枚炮弹,他摸了摸颈椎,然后伸出宽大的手来跟杨洋握手。他说叫杨洋过来,是肖林还有些遗物,让她来带回去。

杨洋之前从来没有去过消防支队的更衣室,一走进那里,一股男人的味道就扑面而来。更衣室被设计成一个个木柜子,每个木柜子上都有一个编号,一长溜过去,看上去特别整齐,这里就像一列等候的火车,谁也不知道下一站会是什么地方。

肖林的柜子是25号,打开那个柜子,杨洋看到了肖林的夹克,旁边还有一套新的消防服和几件干净的军装。很显然,出发前,肖林穿的是夹克,那几套军装都整齐地码放着,而那夹克凌乱不堪,从那凌乱的程度推测,当时紧急集合的时间相当紧促。谁也想不到,肖林最后的行程走得这么匆忙!

在换上消防服前,他还是杨洋的丈夫,从更衣室里出来,他就成了一个消防战士。这种感觉就像一只壁虎进来,摇身一变,出来了一头鳄鱼。

杨洋把所有的衣物都装进了消防支队给她准备好的行李箱里,等那个更衣室的柜子空了,杨洋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她提着行李箱下楼梯,从箱子的笨重程度上可以看出她很吃力,肖林的同事想帮杨洋拉那个行李箱,被杨洋婉言谢绝了。

回到家里,杨洋把行李箱一直拉进了卧室,卧室的梳妆台上还摆放着肖林的照片。打开那个行李箱,杨洋把几件干净的衣服挑了出来,整理整齐后,放入了衣柜中。那件夹克杨洋本来想洗一下,但她突然放弃了。洗过之后,衣服上那味道就消失了,杨洋把衣服拿起来,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口袋中的钱包和手机掉了出来。

肖林一直不喜欢在钱包里放太多的现金,包里插满了银行卡,杨洋一张一张地抽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她准备过段时间去银行查一下,或许那些卡里还有惊喜等着她。她又弯腰把手机捡了起来,虽然过去很多天了,但手机的电池还没有耗完,上面有很多未接电话,其中有一个是杨洋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打的,时间是傍晚六点零三分。

除了那些未接电话,还有一个陌生女人发来的短信,署名为“安虹”,短信一共有四条,内容都很简单,第一条是“好”,第二条是“怎么样了?”,第三条是“喂!”,第四条是“去哪里了?急死我了!”

杨洋抬起头,看到梳妆台上的“肖林”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走过去,把相框的支架收了起来,正面朝下地盖在桌子上。她又翻到了手机里的收件箱,一条条看下去,都是自己的短信:“晚饭来吃吗”、“我在我妈家”、“知道了”、“哦”等等。显然,之前肖林清理过这个叫安虹的女人的短信。

在发件箱里,杨洋看到肖林出事前发的最后一条短信,是发给这个安虹的:“古林火灾,我出去了”。也就是肖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跟这个女人联系。

杨洋抬起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有些狼狈,她捋了捋额头上掉下来的一撮头发,意识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镜子前这么仔细地打量过自己了。肖林走了以后,黑眼圈也出来了,那些雀斑像躲藏在皮肤下的小甲虫,趁着身体虚弱的机会,也纷纷钻了出来。她把肖林的照片又翻了过来,看到肖林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脸上浮着一层捉摸不定的笑意,她突然生气地把相框拆开,把照片取了出来,朝卧室门外扔去。照片在空中凌乱地翻了两个滚,然后在地板上又“咣咣”地蹦跳了两下,才落到地上。

肖林成了一张薄薄的纸,除了这张纸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更鲜活地证实他存在过。杨洋想到这些就鼻子一酸,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眼眶红了。她走过去,又把照片捡了回来,这跟小时候读书时被罚抄课文一样,杨洋心里带着委屈,却又不得不这么做,无非这次罚她的不是老师,而是自己的内心。

杨洋有些后悔去拿回了肖林的这些遗物,当初应该把这些东西和肖林的遗体一并火化了,给她留一个美好的印象多好呢!现在她知道这些,又能跟谁去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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