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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万花筒

来源:《东方利剑》 作者: 陆伟斌

  ——老警手记之一

  看电影读小说,警察人生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充满传奇。有人就以为警察个个如神,人人非凡。确实,在警察阵营里,有叱咤风云的英豪,有驰骋警坛的精英……他们是警察皇冠上的明珠。然而,英豪和精英历来是小众的。忙忙碌碌,平平淡淡,波澜不惊,这才是绝大多数警察的工作和生活常态……

  当了警察

  20世纪80年代初,我从祖国西南边陲的某空军航校退伍。

  回沪的路程漫长,整整三夜两日,在火车上颠簸。车厢很挤,空气混浊,无法入眠。

  昏昏沉沉,我突然想到人生。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一直把当兵看作是人生的一个驿站。糊里糊涂,四年就过去了。

  回地方面临工作分配问题。当时,“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发展和搞活经济像一粒种子刚刚冒出嫩芽,但整体上计划经济的体系无论在观念上、实践中都牢牢地主宰着社会的方方面面。反映到就业上,依然是分配、安置、单向选择、一锤定终生。

  退伍,我看作是一次决定未来的人生重组。

  退伍前向一些同学、朋友讨教择业问题。有鼓动出国的,有怂恿创业的,有推荐去机关坐办公室的……但更多的说去“全民单位”最好。理由是稳定,福利待遇好。当时,有个叫蒋子龙的作家写了一篇《乔厂长上任记》的小说,读过后,觉得工业战线激情燃烧,充满活力,风光无限。

  于是,在火车的轰鸣声中,我悄悄地规划了自己的人生。

  事物发展是曲折的。我的工作分配,充满了变数,哪有你自说自话的“规划”。

  区安置办的老吴来“征求”我意见时告诉我,退伍军人中的驾驶员这次实行“统一分配”,一律去客运公司或者运输公司,这叫“人尽其才”,而且“一刀切”,没得选。

  这可不是好消息!我在部队开过车,有驾照。这意味着我将被“一刀切”。但我不想做职业司机。

  老吴第二次来我家时,说给我带来了“好消息”:公安局招警,而且提前招。只要被公安局招去,就不必受驾驶员“统一分配”的束缚。

  公安局?我脑袋飞速旋转起来。要知道,我对未来的规划和幻想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公安”“警察”的字眼啊!没有了解过,没有研究过,没有想象过,完全是一个陌生的领域,我能、我敢、我要去吗?

  老吴在滔滔不绝地替我“高兴”: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职业……我的脑袋发涨,连连摆手,说我要好好考虑,去做警察?这事太大、太突然、太疯狂了。

  “蛮好的呀,发衣服,吃‘皇粮’……”老吴见我没有表现出他想象中的喜出望外,不断地列举做警察的“好处”,替公安局贴金。

  但我最终没有被老吴的诱惑打动。

  “那我没办法了,你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吧……”老吴离开时不悦地说。

  两天后,一个颇具气质的中年女同志来我家。一头齐耳短发,一身蓝色警便服,背一只草绿色军用挎包,装束简朴,却很精神。她介绍自己是区公安分局办公室副主任,姓卢,因为看了我的材料,对我很感兴趣,希望我能去公安局工作。她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言谈举止优雅得体,整个谈话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微笑专注,给人以谦逊而又真诚的感觉。她不仅介绍了公安局的概况和警察的工作情况,还向我透露了她自己多年来的工作感受和从警心路。她没有像区安置办的老吴那样在我面前一味拔高公安局,反而告诉我目前公安局警力紧张,民警加班加点,工作很辛苦,待遇也不是很好。但她强调:随着经济的发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里是个熔炉,是锻炼人的地方,年轻人在这里可以施展抱负,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这是我第一次具体、直接地了解到公安“内幕”,也是第一次与一名警察面对面地“深谈”。这位我后来得知由丹阳南下接管上海的老革命警察,以她的优雅和真诚向我展示了警察神秘又不失美好的形象。我甚至一度把她看作警察的化身,对警察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临走时,她微笑着对我说:“来吧,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做个警察,你不会后悔的。”

  这次谈话,决定了我的人生。

  第二天,我给她去电:我决定当警察。

  被委以“重任”

  在与卢主任的交谈中,我问她到公安局后具体从事什么工作。她坦言,新民警一般都去基层,去一线,具体说,是去派出所做户籍警或者治安警。

  六个月的警校培训结束后,让我去派出所报到,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出乎我意料的是到派出所后的工作安排。

  派出所地处我区中部,是一幢西式别墅。门前有一个小花园,绿化虽不精致,但还算繁茂。别墅内打蜡地板,柚木护墙,西式壁炉,铸铁浴缸,贴瓷灶台……洋房标配,尽显奢华。

  二楼有一个客厅,整幢别墅最大的空间,是派出所的会议室。说是会议室,周围也摆了一圈桌椅,兼做办公室。由此推断,过去有钱人家住得很宽敞的豪宅,给一个派出所办公显然捉襟见肘。

  所长姓高,名如其人,清瘦而高耸。五十出头的样子,眼睛充血,喉咙沙哑,手指被香烟熏得蜡黄。他带着我们4个新警上上下下参观、介绍,其间抽烟不断。

  我第一次这样仔仔细细地参观老洋房,饶有兴致,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想到自己今后将在这幢老洋房里开始新的人生,突然生出些许的兴奋和莫名的期待。

  回到会议室,所长把一个铁皮罐交给一个在会议室办公的姑娘说:“泡几杯茶……记着还我啊,就这么点好茶了,我要招待人的。”然后大喊一声“打铃”,就去自己办公室了。

  随着所长一声令下,整幢楼里铃声大作。那铃声响亮、急促、持久,让我想起部队的起床号、熄灯号、冲锋号之类的声音。

  铃声渐去,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桌椅的撞击声和嘈杂的人声,随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自带凳椅接踵而至。

  所长的“好茶”被先来者瓜分殆尽。“老王”“小张”互相叫着吼着,头顶上香烟像导弹来回穿梭……除了值班的,全所三十几号人像魔法师一样把会议室撑大,见缝插针,“挤挤”一堂。烟民压倒优势,坐定后吞云吐雾,顷刻间会议室烟雾缭绕,灯朦胧人朦胧。

  所长捧着一只足球大小,形状像地雷的东西来到会议室。我正纳闷呢,只见他掀开盖子,往里面弹烟灰,这让我惊得半天合不拢嘴——领导抽烟也这么霸气吗?

  本来以为这是专门为我们开欢迎会,后来知道想多了,就是一次很平常的工作例会。所长一上来,介绍我们四人的情况,然后一一给我们指定带教师父。其他三人安排好后,所长叫大家鼓掌表示欢迎。掌声稀里哗啦,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热烈。

  我很纳闷:为什么其他三人都有了师父,唯独我没有呢?

  会议进入了正题,所长清清嗓子开始讲工作。会议室安静下来,气氛明显地比刚才严肃。第一次参加警察开会,听得似懂非懂。看到大家都认真记录,我也赶紧打开刚刚发给我们的工作手册在上面涂抹起来。

  所长好像不太高兴,对防范、破案等工作都不满意。他讲了几件事,点了几个人的名,又遭几个人顶了嘴……

  所长讲话有点像我部队的基层领导,内容都是“干货”。因为是“干货”,所以也不多。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小陆,你明天上班先来所长室……”

  我以为今天遭所长轻忽了呢,结果又是想多了,我应该是另有安排。这又让我有点忐忑。

  第二天一上班去找所长。所长跟指导员一起办公,见我进来,赶紧向坐在对面的指导员介绍。指导员昨天去分局开会,所以今天是初次相见,他看上去比所长略为年轻,中等个儿,头发三七分,很整齐。指导员见我后又是握手,又是倒水,很热情的样子。问了我一些个人和家庭情况后,他告诉我,所里决定让我担任派出所情况内勤。他介绍说,派出所除了户籍警、治安警统称外勤,还有4个内勤岗位,其中2个户籍内勤,1个材料内勤,还有1个就是情况内勤。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岗位,人称半个所领导。所里规划、总结、简报主要靠你,还要收集经验做法、好人好事……地区的社情民意要及时上报……协助所领导推进、落实各项工作,为所领导出谋划策,发挥参谋助手作用……”指导员一口气向我交代了许多情况内勤的职责、任务和要求,又罗列了许多琐碎的事务,让我一下子感觉压力山大。我几次要插话,想表明自己“能力有限”,但他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最后他说:“压力肯定是有的,但压力也是动力。年轻人就是要在重压下历练,这样才会有出息……”看来我心头想法他已洞察,我也无话可说了。

  所长携一股浓烈的烟味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好好干!你在部队当过文书、班长,基础不错……我们都老啦,未来靠你们啦……”

  未来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但眼前泰山压顶的感觉非常强烈。冲着领导对一个新人的信任和器重,刀山火海,我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了。

  指导员叫来了我的前任,看上去比我大七八岁,白白净净,文人的样儿。大概已经跟他谈过,指导员直接叫他领我去办公室办“移交”。

  前任捧出一大堆“硬封面”说:“这是情况登记本、这是简报登记本、这是支委记录本、这是所务会记录本……这是介绍信登记本、这是公章使用登记本……”

  前任又捧出好几叠文稿:“这是情况报告、这是社情上报、这是计划总结、这是政工简报……”

  新民警一般都有老民警带一段时间后再“单飞”,唯独我上来就要独当一面。虽然前任给我介绍了不少,但终究不可能面面俱到。而且,好多事没有经历,再怎么说,也“木知木觉”(上海方言,摸不着头脑)。

  “头绪太多,我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做起……”

  见我一脸愁容,前任把刚才说过的又“拎”了下重点,最后安慰说:“其实你也不必过多担忧。好多事你只管听吩咐就是了,比如再过几分钟,就会有电话进来,告诉你眼下该做什么……”

  完成了历史使命,前任正式“离任”了。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大堆材料发呆。电话铃响了,指导员叫我带好记录本上楼开会……

  我的从警生涯,从这次电话呼叫正式开始了。

  内勤繁杂

  情况内勤一点也不轻松。

  那时,我们上班是8点30分,下班是17点30 分。所领导一般7点半之前就来所了。我虽然不是领导,但享受他们的“待遇”。到所后第一件事是去值班室翻治安登记簿,如果昨晚“太平”,那我就可以松口气,去打壶开水泡杯茶。如果昨晚“闹忙”,那我也就不能“清静”了,必须把重要的情况信息梳理出来,形成书面材料,逐级上报。

  其实这还算正常。一旦辖区发生大案了,或者要开展“统一行动”“集中整治”“专项工作”,那才是真正考验心志的时候。警察人人都忙。但情况内勤的忙法跟别人不一样。例如,“统一行动”实施前,被所长叫去“布置”,然后把所长的意思化解到文字里,制订行动计划。行动实施后,虽然“秀才不出门”,但要“尽知天下事”,我必须不断地与前方兄弟们联系,掌握实时“战况”。行动结束后,前方“将士”都“解甲归田”了,唯独我要“孤灯夜下”,统计数据,汇总情况……常常忙到“不知东方之既白”。总之,其他民警忙得透明、爽气,而我忙得迷迷糊糊,滴滴答答。

  民警最怕“突发事件”,一旦发生,正常的节奏就会被打乱,哪怕下班了,也要被叫回来。那时没有手机,私家座机也很少。要通知民警,白天打传呼电话,夜间只好派人一家家叫。为此还发明了“咬尾巴”的通知方式,就是根据大家居住方位,甲通知乙、乙通知丙、丙通知丁,以此类推。事大的,通知全所上班。不需要全所参加的,通知有关人员来所。而我不管大事、小事,永远是“有关人员”,经常被从被窝里叫去加班。

  记得第一次被“咬尾巴”还闹出了大动静。“老山东”离我家近,负责“咬”我“尾巴”。那天地区发生火灾,烧了几间平房。火是灭了,起火原因不明,居民生活还要安排,所长通知全所民警去现场。那天深夜迷迷糊糊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但听不清叫啥,以为精神病人失眠。后来又听到砰砰的敲门声,又以为是啥人家送电报。但叫声、敲门声没完没了,再仔细听,好像是叫我的名字。我心生疑惑,起身去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一个警察,再细看,是“老山东”,正在使劲敲隔壁邻居家门。我赶紧叫停他,问他什么事。他喘着粗气说:“你咋睡得像死猪……快快,上班去……”我好奇半夜三更的去干什么。他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警察?半夜三更能做啥?着火着火啦!”“老山东”向来口齿不清,唯独“着火啦”三个字说得字正腔圆,不仅我听得真切,整个弄堂居民都听清了。这下炸了锅,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夺门而逃……

  这一事件,影响了我一生的睡眠。一直到现在,我睡觉时对声音还特别敏感,狗吠猫叫电闪雷鸣,尤其是有人呼叫或者听到敲门声,都会让我心惊肉跳,心速加快。

  除了这些正事,还经常冷不丁地冒出许多“闲事”。所长“深入”要叫上我,指导员家访要带着我,户籍警里弄里组织个活动要我“光临”,治安民警破了个案子也要叫我一起去看现场……自从我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文章,又多了帮民警子女修改作文的重任。特别是临近中考、高考,简直成了语文老师,常常批改作文到深夜。

  情况内勤开始有点烦,但做了一段时间,摸到一些规律,就越来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了。

  悲情阿贵

  派出所里,与所有民警接触交流最多的是情况内勤。我需要的信息资源来自大家。而我把他们的情况、事迹上报、介绍出去也是对他们的鼓励。所以我与大家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包括在一些民警看来有点“另类”的人。

  阿贵就是一个。

  阿贵大名叫王喜贵,四十几岁,梅桥里弄的户籍警。我对他印象深,是因为他经常来找我“汇报”。他工作认真,对上级布置的任务“拷贝不走样”。虽然少了点创新,但件件有着落,事事有交代,完成得不错。他身上还具备不少老民警的传统作风,热衷于做好人好事、顾大家不顾小家……按理说,这样的表现,中矩中规,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民警了。但偏偏大多数民警不认可。问题出在他那张嘴上:做得多,说得也多。

  老洋房抽水马桶这么多人用,难免有时堵塞。遇上了,通一通、冲一冲,如果懒得动,绕道就是了。他发现了,不管自己用不用,肯定会通好冲好,连带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老洋房地势低,一到下雨,门口积水严重,他见了,清扫,架“桥”,方便同事和来办事的群众……这些本来都是广受欢迎的公益好事啊,但他完成这些事后逢人就讲,到处张扬,这就让人反感了。

  所里经常收到阿贵的表扬信或锦旗,大多是地区居民送的,内容五花八门,稀松平常。这种事谁都做啊,哪来这么多表扬信?有人怀疑这些表扬信是阿贵暗示当事人写的,但没有证据。我曾经旁敲侧击问过阿贵里弄干部表扬信的事。他们告诉我信的内容都是事实。阿贵是个荣誉感很强的人。他做了好事,喜欢受到大家的肯定和夸奖也是事实。一般人家要送锦旗、写表扬信他不会拒绝。至于暗示或者明示人家这么做从来没有发现过。我把这些情况报告给所领导供他们掌握。所长叹口气说:“阿贵样样好,吃亏在一张嘴上,所里的群众基础不好。”

  我在整理所里党建材料时,看到了阿贵的入党申请书,共5份,分别写于不同年代。但一直到现在,他仍然是一名非党群众。他的执着让我感叹;一直不被接纳,也令我困惑。我特地去档案室找出尘封多年的党小组记录本,寻找讨论阿贵入党问题的记录,发现历年来将阿贵拒之门外的理由千篇一律:动机不纯。说他工作干得不错,好事也做了不少,但喜欢张扬,追求名利……所以他的入党动机存疑。

  “动机”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且深埋在人的脑子里,他不说出来,你是很难判断的。但在那个年代,动机成了一些人把“莫须有”强加于另一些人的万金油,冤枉了不少人。就阿贵而言,十几年来,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没见他出名,更没获利,但他一直坚持在做,初心不改,有什么理由断定他“动机不纯”呢?即使如有些人所说,他向往荣誉,喜欢表扬,这也是积极向上的表现啊,与“远大理想”也不矛盾啊。为什么成了他的缺点,成了阻碍他进步的“拦路虎”呢?

  在最近一次讨论阿贵入党问题的党小组会议上,我实在忍不住,谈了些自己的想法,一下子引来好几个人与我争辩,结果寡不敌众,阿贵再一次与“组织”失之交臂。

  阿贵话多。一件小事会缠着我讲好长时间,有时也有点烦他。但看到他有点孤立,听到大家对他的议论,又很同情他。所以,我一直保持着对他足够的尊重。也正因为如此,他视我为“知心”,事无巨细都会向我倾诉。

  这次阿贵干了一件大事。他在里弄一场火灾中救了一条人命。自己头部被掉落的吊灯砸了一条口子,并伴脑震荡。他的这一“壮举”让我心生感动,不等他来“汇报”,就直接去了医院。他躺在急诊观察室,头上缠着纱布,看到我非常激动。他说自己刚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向我讲述了火灾现场的情况。他的讲述语无伦次,好像还没有从刚才生死一线的震荡中摆脱出来。

  当天上午他刚到居委会,听隔壁弄堂有人呼救。他立即冲过去,发现是一间出租房发生火灾。这是一幢6层楼的老公房。出租房在一楼,上面还有许多住户。119已经报了,消防车还未到。他一面大声呼叫楼上居民赶快撤离,一面驱赶围观群众远离火场。这时他听到有人说,出租房内有个夜班下班民工在里面睡觉没见出来。

  “你想想,我能让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白白地被烧死吗……这时火已经很大,大家只说里面有人,但谁也没敢往里冲。可我是民警呀……考验我的时刻到了……我当时不顾死活,啥也不想冲了进去……屋内像火炉,烟雾让人透不过气……好在我对这个房子内部熟悉,立即找到了这个民工,他已被烟熏得神志不清,我背起他就往外冲……这时我感觉自己头部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也不觉得疼,背着他拼命往外逃……刚跨出,整个房门就被大火封死了,你想想多危险哪……”

  虽然受了点儿惊吓,但叙述时,他还是跟以往一样,有点夸张,有点张扬,有点豪言壮语,但这次我一点也没感到不妥,觉得可信可敬,深受感动。经受了生死考验,他身上那些所谓的“缺点”实在是不足挂齿。或许根本就算不上缺点,那只是人家的性格和别人的偏见而已。

  我跟他说,这次我一定要为他写一篇“重量级”文章,不仅报上级,还要向新闻媒体投稿,让社会了解我们普通民警在生死面前表现出的大无畏精神和舍身救人的高尚情操……阿贵激动得眼泪哗哗,当即表示“轻伤不下火线”,要跟着我回所上班。在医生的严厉“训诫”和我的“好言”相劝下,才勉强同意继续“留观”。

  我当晚没有回家,在办公室伏案疾书。用了两个半小时,一篇两千余字的文章一气呵成。

  第二天一早我去所长室送稿子。所长接过稿子放到桌上并不看,问我:“大家对阿贵的事有些议论你知道吗?”

  原来,这次发生火灾的是群租房,在安全检查时已发现火险隐患,要求整改。房东满口答应,但拖拖拉拉,两个星期没有动静。要是其他民警,早就取缔了事。但阿贵考虑到民工的“实际困难”,犹犹豫豫,下不了手,最终酿成大祸。所以,这次火灾,阿贵是有监管责任的。

  “低调处理吧。情况要报,但不要过分渲染,否则容易引发别人质疑,对他反而不利。”所长说。

  由于火灾没有造成严重后果,阿贵舍身救人将功补过,上级对此事没有严厉追究。阿贵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写了一份长篇检讨,保证今后一定严格执法,坚持原则,不再犯错。

  此事对阿贵影响很大。他变得沉默寡言,来找我“汇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阿贵发病是火灾后半年光景。那天他来我办公室,我非常高兴,热情招呼他。我有点期待他像过去那样给我讲述他那些“鸡毛蒜皮”。但他劈头却说:“我遭灾了。”我以为他里弄又发生火灾之类的事故了。他说不是的,他得了重病。

  最近他老觉得浑身乏力,老婆也说他瘦了很多。他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昨天收到报告,被告知肝癌晚期。

  “这事我没敢跟老婆讲,也没向领导汇报。医生叫我住院作进一步检查治疗。我知道肝癌很凶险,基本没戏。我想安排好一些事再去医院……我老婆在纺织厂,快要下岗了。儿子读初三,明年要中考了,成绩也一般……没了我,今后的日子他们怎么过啊……”阿贵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心如刀绞。想安慰他,却找不出合适的字。便劝他先抓紧住院,现在医疗越来越发达,说不定会发生奇迹。

  阿贵说医院要去的,但还要拖几天。27号的孤老托他买的电视机明天要去帮他拉回来。王家阿婆的户口申请书今天刚送来,他要打报告向上申报。后天居委会有个防范讲座,他是主讲……“这么多事,我怎么一下子脱得了身啊……”他说。

  阿贵临走时要我替他暂时保密,过两天他会去向领导汇报的。但我觉得此事天大,不敢承诺。

  所长听到我报告也十分震惊,立即召集所有领导加上我开会专门研究对阿贵开展帮助的事。

  正如阿贵所言,此病非常凶险。阿贵从确诊到离世,一个月都不到。

  追悼会上,见到许多自发来的居民,其中有阿贵提到过的孤老和王家阿婆,有听过他讲座的老伯阿婆……我想今天专程来送他的居民应该都与他有点渊源,其中应该有不少给他写过表扬信、送过锦旗的人。

  阿贵的悼词是我写的。我为未能在悼词中加上一句“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而痛心。所里除了值班的,所有民警都来与阿贵告别。指导员读悼词时,大家都在流泪,包括那些一直对阿贵抱有偏见的人。我想这些眼泪是真诚的。我希望阿贵之死,能引起大家的反思:一个临死还想着他人的人,他的动机难道还值得怀疑吗?我更希望阿贵之死,能带来对落后的传统观念的冲击,人与人之间更加包容、尊重,阿贵的悲剧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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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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