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鲁院有关
我轻轻拍了拍他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的脸,对他说:“你看看,乖乖地听话有多好!”我说完这句话,他就吃惊地瞪大老眼来看我,看着看着他就笑了,他转向妈说:“你看看你看看,她怎么把我当小孩了,还乖乖的听话呐。”他笑得很开心,妈也被逗笑了。为了让他更开心,我就进一步逗他,我伸出手来对他说:“拉钩。”他就笑得更欢实起来。我勾着他的手,逼着他发了誓会每天吃海参。我趁热打铁对他另提了一些要求,他没有再执拗,全都答应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那之前我一直是不肯在他面前哭的,无论有多委屈在他面前我都会憋住,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的眼泪,我不想要他心疼。我的婚姻很不如意,有十年了我一直就瞒着他,直到后来他亲眼见了。那一天,我的前夫喝了酒,酒后的他隐藏不住本性,当着爸的面打了我一耳光。那重重的一耳光很响亮地打在我脸上,却结结实实地疼在爸的心上。他当即从沙发上跳起来没头没脑地给了他一巴掌,他怒视着比他高出半个头的他说:“你怎么可以打英子,你怎么可以当我的面打英子?”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都红了,他疼得老泪纵横。
自那以后爸就多了很多心思,每次打电话他总不忘问我他再打过我没有。我一直骗他说:“自你打了他一巴掌后,他再也没敢动我一根指头”。
实际上,从那一巴掌起,我们分居了,我再不会给他打骂我的机会了。如果说我可以忍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绝不会忍受他伤我的父母,他一辈子都会后悔他当着爸的面打我的那一巴掌,他那一巴掌打疼了爸的心,也就打断了我们十几年的婚姻。
我不愿意让爸担心我,不想令他有太多的牵挂,我需要他的晚年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即便是三年后的离婚,我也瞒了他很久,直到后来他从别人嘴里知道了。他知道了,妈也就知道了,妈打电话给我,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怜悯与悲伤,她说:“你爸刚才告诉我你们离婚了,是真的吗?”我知道不能再瞒不下去了,就承认了。妈对我说:“离就离了吧,你爸也说打老婆的男人不值得跟。”得知爸和妈对这件事的看法,我一颗悬了很久的心才放下了。
我不想让他担心难过,在他面前我从不肯暴露我的软弱,如今他老了,我更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泪。他大致有十年时间没有看见我流泪了。这两次流泪,就彻底瓦解了他所有的坚持与固执。
因为他老了,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了,就彻底失去了年轻时的锐气,在很多事情上对儿女都表现出了俯首帖耳的一种顺从状态。只要对儿女是好的,即便他的坚持是对的,对儿女的一些错,他也能够容忍,能够接受了。而不利于儿女的事,即便是为了他好,他还是坚持着,固执着不肯接受。
当我知道红酒对人益补很大时,我就给他送了些回去,我自己也喝。不久妈打电话对我说:“你爸瘦得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了拗脾气,跟他真是上不了的火,海参海参不舍得吃,酒酒不舍得喝,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听了她的话我就跑了回去,果然看到那些酒被整齐地堆放在耳房一角,基本上没有被动过。我很生气地对他说:“你总是不听我的话,是不是还要惹我哭?”他瞪着眼看了看我,他知道再犟下去又会惹我哭,他赶紧说:“我喝我喝。”然后他又说:“我不是不舍得喝,我只是嫌红酒没劲。”我知道那是他的借口。
这一次进京,为了照顾他们方便,我头天在离学校很近的地方给他们订了酒店,步行只需四五分钟,只是价格有点贵。当晚办理入住时,他看到价格表,又不高兴了起来,只是时间已晚不好临时另找住处,他才不情愿地住了下来,却硬要我第二天退房去找几十块钱一晚的地方给他们住。
为了稳住他,第二天我把他们带到了鲁院,想要他们看看我学习和住宿的地方,他们看了果然很高兴。在宿舍里爸问我吃饭要不要花钱,住宿要不要花钱,我说都不要,他又问我是不是带薪上学,我说是。为让他在酒店安心住下去,我就哄他说,学习期间单位是按出差给算的,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另外每天还会给我一百八十元的出差补贴。我还哄他说,公安人员在全国住宾馆都有协议价,我定的这家酒店给我的价格是一百二十元一天,连标牌价的一半都不到。他才安下心来,没有再提另找宾馆的事。
九
文人之间是文化的事,说话再多的拐弯抹角,却也彼此能够明白,就连骂人都会骂出艺术来。
父母在宾馆住着,要好的同学纷纷打听要住多久,纷纷扰扰地要安排请客吃饭。父母年事已高,再好的东西也吃不进多少,酒也喝得少,与这群吵吵嚷嚷的同学一起吃饭喝酒实在是一件受罪的事。他们不愿意去,同学就跑去他们住的宾馆请。父母还是有水平的,他们不说去了吃不多净受罪的话,只说客套话:“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就不去了,哪里好意思让你破费呀。”
父母不去,他们不能强拉硬拽。虽然是好心请吃饭不去,对待老人武请自然是不成的,那就文来,文人自有文办法:“叔叔阿姨,孔子讲:'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孟子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阿姨叔叔,纾英的爸爸妈妈就是我们的爸爸妈妈,请爸爸妈妈吃饭,孝敬老人是儿女的本分。”爸妈就被这突如其来诸多儿女的孔孟之道给绕糊涂了,笑看着我不能说话。
我也怕他们受累,却架不住同学的热情,毕竟盛情难却。我对他们说:“去吧,能吃多少吃多少,能喝多少喝多少,吃饱了,累了可以随时回来。”他们才同意出去。
鲁院从来无他事,除了学习讲座与写作就是聚集喝酒。大家开始请客还有说法,吃着吃着就没了说法,干脆就说:“今晚喝酒哈,没理由。”我家父母来了,大家一起吃饭也不多两双筷子,于是请老人吃饭也成了大家聚餐喝酒嘻乐的一个由头。俊老师是山东人,在大北京遇到了山东人自然就攀上了老乡。吃饭时我喊上了他,酒桌上我向父母介绍他时,他嘴张了几张,眼睛眨巴了半天,愣是没有喊出什么来,他就问我:“林姐,你的爸爸妈妈我该称呼什么?”
我楞了一下,莫非学问多了人会变愚?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了,该称呼什么不是明摆着嘛。
俊老师虽然是我们的班主任,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年龄都小,日常他喊我都是林姐,按着这叫法,他该称呼我父母叔叔阿姨。我对他的问题感到好笑,想逗他一下,就对他说:“自然喊叔叔阿姨了,如果你觉得我太老,就喊他们爷爷奶奶吧。”我说完,他的脸就红了红,“我还是称呼二老吧。”
菜上齐了,父母很快吃饱了,我们喝酒说话他们插不上,我打车送走了他们,回头接着与老师同学喝酒吹牛侃大山,一直到很晚。
回到宿舍,手机自动连上了鲁院的wifi,微信就响了,是春光同学发来的。
春光是我高中同学,大学学的是中文,毕业后弃文从政了,写文章就作为了他业余的爱好,却写得极好。我与春光毕业后有近二十年没有联系,彼此连模样记忆都有些模糊。前不久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见了他,加了微信。我在他圈子连接的博客中读了他的文章,才知道他的文笔是那样的好,因爱惜他一手好字,不忍见他零落于博客微信,便极力撺掇他拿出发表,他总不肯,一谦逊再谦逊,我就烦了,不再去理他的事。
春光同学身在高位,却理凡间事。见我不理他,他知道我赌气,就整理了文章给我看。我心里暗自好笑,那样古板的一个人,却还是知情懂趣的,就收拾起矜持,不再与他怄。我对他说:“你文档格式不对,再整理下给我。”
他发微信讲的就是那篇文章的事,我简单回了他一句:“酒喝多了。”因为我确实喝多了。
春光是知道我喝酒的,因为常联系的同学就那么几个,几个人就形成了固定的吃饭喝酒圈,谈事也在酒席桌上。胶东人酒喝得猛,酒喝得也有讲究,关系越好越要喝,喝死了也要喝,酒桌上有劝酒的话“关系铁喝出血”,还有“宁伤身体不伤感情”。我曾经写过清康熙年间藏传佛教领袖仓央嘉措,题目叫《宁负如来不负卿》。对于仓央嘉措我不赞成他“耽于酒色”,我却极喜欢他的真性情。春光同学的酒不行,却敢拼,不矫情,尽管一餐酒后他会三天爬不起来。除了他的文章,他的酒德也是我欣赏他的一个方面。
早晨起来,见他回来的微信:“酒仙。”
因为交流的多了,我知道他本意不在夸我,明明是在骂我“酒鬼”。是拐着弯在骂我呢。所以说,文人间话说得再幽婉,再拐弯抹角,也会被文人看穿。
我回复他:“道仙不道鬼,骂人不须嘴。”
他回了我:“佩服老同学,真正高水平的骂人不须嘴呀。”
一来一往,耐人寻味的文人掐架,这算不算得高级国骂呢?
后记:我很知足了,我圆了鲁院梦,我带父母来,让他们在北京的日子开心得稀里哗啦,我得到了他那么多的枣子,春光给我的文章三审通过了,父母突然间多出了诸多高素质的儿女。就在这一时刻,我这篇文章杀青了,所有的一切都给我满足感、成就感。
作者简介:林纾英,供职于烟台市公安局机场分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山东省闪小说学会会长。出版有散文集《花开花落都是缘》《一剪秋思》等文学作品集,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天涯》《美文》《散文选刊》等发表散文作品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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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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