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刑警二(鸭绿江畔手艺人)
三、老陈
来临江,我更感兴趣的,是几年前那起金店抢劫案,一百多万元,又涉枪,在全国也不多见。
2015年7月30日下午,大雨。陈建军从白山市局开完会返回,刚出市区,就接到了徒弟打来的电话。
“老头儿,快回来吧!”
“咋了?”
“临江商场对面的宇泰珠宝店被抢了!”
“被盗还是被抢?”
“被抢!两个戴摩托车头盔、穿雨衣的,一人拿刀,一人拿枪,抢走金子值一百多万!”
陈建军的头“嗡”地响了一声。
“逐级上报,封锁现场,我马上到!”
滂沱大雨中,陈建军驾车急驰回临江。此时进出临江市区的路口已全部布控。根据目击群众提供的大致方向,部分追踪搜捕的警力已展开工作,而大批警力正集结待命,等待着现场勘查后的进一步行动。
涉枪,案值过百万,这是惊动公安部领导的大案。陈建军倍感压力。
他迅速调看金店的监控录像,发现两名戴着头盔头套的嫌疑人进店就开砸开抢,前后不到两分钟。要想提取有用的痕迹特征,必须采取非常规的办法,短时间内无法做到。
“先封闭现场,全力以赴扩大外围搜索。利用我局的天网工程,重点追踪这辆踏板摩托车!”陈建军及时向局领导提出建议。
外围搜索很快有了结果:在郊区花山道口的胡同内,一辆踏板摩托车侧歪在墙边,钥匙还插在车上。
“老头儿,就看你的了,这到底是不是嫌疑人逃跑时骑的那辆?”
刑警大队长目光殷殷。
陈建军没有吱声。
他蹲下来,仔细寻找着这辆摩托车上的独有特征。在刑技领域多年摸爬滚打,陈建军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每当他瞪起那双不大的眼睛时,他的大脑已开始高速运转。
刚才在调看金店门前的监控录像时,他除了牢牢记住了两个嫌疑人的身形步态特征外,还以最快的速度默记下了这台摩托车前后瓦盖和右把上几处独特的痕迹。在他看来,这和指纹的“点、眼、桥、棒”都是一样的道理。
右把的特征对上了,前瓦盖的特征对上了,后瓦盖上的那个大瘪尤其明显。
“是!”
“你敢肯定?”
“百分之百!”
“局长,老陈头儿说是,就百分之百是!嫌疑人还没逃出包围圈,他们钻进了花山!”
大队长兴奋地给局长打电话。
调兵遣将时,陈建军将摩托车用塑料布包裹,安排人送回技术室,看看能不能做进一步的生物检材提取。
天,渐渐地黑下来,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
陈建军带领徒弟们再次回到金店,会同白山市局刑技支队的同志一起,对现场进行认真细致的勘验。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他们采用多波段光源、足迹光源等多种技术手段,终于在被砸后散落在地上最下方的玻璃上,发现了两个不完整的鞋印,花纹比较清晰。
陈建军想着嫌疑人的身形步态,初步判定是其中一个嫌疑人的水靴子足迹。
然后,陈建军和徒弟们又赶回技术室,对那台摩托车进行了详细的勘验,提取了部分生物检材。
忙完这一切,天边那抹鱼肚白已泛起了一片嫣红。陈建军送走上级技术室的同志,回到办公室。徒弟们已泡好了方便面。
“老头儿,垫巴一口吧!”
陈建军侧歪到沙发上,摆摆手说:“你们吃吧,我眯一会儿。”
这几年,陈建军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特别是过了50岁后,熬一宿夜就像大病一场,他拿起毛笔练写字也不管用了,眼前全是闪闪烁烁的金星。
他刚要睡着,大队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老陈头儿,你的判断准不准啊?几百个人可把花山围了个水泄不通,到现在别说人影,连个毛也没见着。这黑灯瞎火的大雨天,可把弟兄们折腾熊了,要是判断失误,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准!百分之百!”
放下电话,陈建军想,一向沉默的大队长肯定又让局长训急眼了,要不咋这么沉不住气呢?
迷迷糊糊中,手机铃又响了,陈建军终于有些不耐烦。
“想要老头儿命咋的?准!准!我说了多少遍了!”
“老陈头儿,啥也别说了,快来,花山五道阳岔!”
由于下过雨,泥地里几枚穿水靴子的足迹十分清晰。
在领导们殷切的目光中,陈建军蹲了下来,眯起眼,头脑中不断闪现出金店中提取的足迹特征。
据五道阳岔看蛤蟆沟的群众反映:早上4点多钟发现两个人从山上下来,没有雨具,没戴帽子,浑身被淋得精湿,就多看了几眼,这一串脚印就是他们留下的。
陈建军终于站起身来,安排徒弟们提取足迹。
白山市刑侦支队支队长十分急切:“能不能确认是嫌疑人的足迹?缩小包围圈,我现在就要结果。调警犬来!是,还是不是,不许说饸饹话。”
局长、副局长、大队长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又一齐望向陈建军。
陈建军微眯起眼睛,挨个儿领导瞅了一圈,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才反应过来,轻声地给出了明确的判断:
“是,百分之百!”
临江市局的所有力量,加上白山市局的增援力量,几千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花山里面的五道阳岔。
可是,两天两夜过去了,犯罪嫌疑人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队长被局长训急眼了,又不断地给陈建军打电话。
“我说,老头儿,那摩托车不是嫌疑人骑的吧?一样的东西可多了去了,那两个人是进山采蘑菇走麻达的人吧?”
“老陈头儿,是狗不行啊还是你不行啊?上面调来的两条犬都累趴下了。你不会搞错了吧?那可丢手艺了,不光丢手艺,人也丢大发了!”
陈建军不再说是,也不再说百分之百。
他扔下毛笔,带上几个徒弟赶到山里和大队长会合,随时听大队长磨叽。他知道,此时只有行动才能够减轻大队长的压力。
厌战情绪很快在围困搜山的队伍中蔓延开来。
“要么嫌疑人已经逃出了包围圈,要么就是老陈头儿的技术结论搞错了。”
“这么多人围着怎么逃出去?肯定是老头儿整错了!”
当陈建军也开始默默地自我怀疑时,白山市公安局技术室的同志们通过生物检材鉴定,终于使一名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范某,吉林省通化市人,多年前去南方打工,其间曾因盗窃抢劫三次入狱。
陈建军的判断,终于得到了技术结论最有力的支持。犯罪嫌疑人就被围困在这片大山里。
消息传来,所有参战人员再次振奋起精神。
临江市委调动全市力量,在公安局统一指挥下,展开了全方位地毯式大搜捕,终于在第三天将两名犯罪嫌疑人成功捕获。
“老陈头儿,关键时刻没丢手艺。姜还是老的辣,今晚喝庆功酒!”
“算了,你们去喝吧,没丢手艺就行!老头儿累了,想睡一觉。”
一江碧水,日夜奔流,鸭绿江像一条彩带悠然飘荡在中朝两国的边境线上。
要时刻维护好边境地区的稳定,陈建军和他的同事们比内地警察多了一项任务。
这年10月4日,正是国庆放假期间,临江市六道沟镇龙岗村发生一起恶性案件。两名村民在江边田野里劳作时,被打伤,财物被抢。一人送到医院后死亡,另一人深度昏迷。
陈建军立即组织法医和技术人员赶到现场,按照命案操作规程,展开现场勘查。
现场很简单,除了几枚脚印外,还有一摊粪便。反复勘查后,没有发现更多的有价值信息。
徒弟们很失望,提取完脚印就要打道回府。
陈建军却对着那摊粪便产生了兴趣。
他微眯起眼睛,弯着腰,定定地瞅着。瞅了一会儿,他又蹲下身来,半跪着继续给这摊粪便相面。
最后,他竟然拿起放大镜,趴到地上,脸靠上前,凑近了仔细瞅,像瞅着一坨珍贵的狗头金。
一边的徒弟们觉得好笑。
“师父,人的大便。”
“就是,被害人拉的。”
“也可能是嫌疑人拉的。”
徒弟们和法医互相争执。
终于,陈建军站了起来,瞅瞅几个年轻人,问:“被害人是咱中国人吧?”
徒弟们一时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那这屎,一定是犯罪嫌疑人拉的!通知市边防大队,通过外事部门照会朝方!”
双方会晤时,朝方边防官员一口咬定不是他们的人干的,多次推脱责任。
“非常严格,我们的边境管理。边民管束也严,我们的人怎么可能到你们那边作案!”
陈建军不急不躁,一页一页拿出鉴定结论。
“第一,足迹鉴定,犯罪嫌疑人的鞋子是布面胶底鞋,并且纹理与贵方边民常穿的鞋子完全吻合。我方边民没有这种鞋。如果不信,现在就可以到贵方商店买来这种鞋比对。
“第二,嫌疑人粪便鉴定结论显示,食物构成单一,不符合我方边民的特征……
“第三,我局的刑事技术室,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认定的一级刑事技术室……”
陈建军据理力争,底气十足。
在事实面前,朝方终于打消了疑虑,同意共同勘验现场,立案调查。不久,经过朝鲜警方的侦查,抓获了越境作案的四名犯罪嫌疑人,并向我方通报了情况,移交了部分被抢财物。
案子破了,徒弟们说,当时真没觉得那几个脚印和一摊粪便这么重要。
陈建军说:“有一次,我去和朝方会晤,趁他们不注意,钻进他们商店转了一圈,他们的鞋全是这样的。记住了,咱们手艺人,知道得越多越好,要做有心人哪!”
2018年6月,临江市沿鸭绿江的村庄短时间内连续发生了三十多起盗窃案件。村民被盗物品,多为摩托车和食品及生活日用品。在案发现场,面对杂乱的足迹,没用陈建军,徒弟们就勘验出是朝鲜越境人员作案。
一时间,我方边民陷入了恐慌。必须迅速打掉这些犯罪团伙,稳定边境秩序,还边境地区百姓一个祥和安宁的生活环境。
陈建军及时向局党委提出了因越境作案人员多,可部分并案、围剿和设卡堵截的建议。
6月12日晚,在临江城东废弃的鸭绿江码头船营公路处,设卡堵截的民警发现一个骑摩托车的形迹可疑人员。没待上前盘查,嫌疑人就扔下摩托车窜入山里。
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王喜成连夜组织警力进山围捕。考虑到陈建军年纪大了,领导们让他在家休息。
可陈建军想,大山里追捕,更需要刑技人员随时提供技术支持,他坚持随警作战。经过一夜努力,终于在黎明时分将这名犯罪嫌疑人抓获。
6月26日,连续作案多起的三名朝方犯罪嫌疑人被在二道沟设卡堵截的民警发现,三名犯罪嫌疑人逃往山里,跳进二道沟河逆流而上。
几名年轻民警开枪射击,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
此时闻讯赶来增援的民警已散开在河两岸的树林,极易误伤自己同志。
“不许开枪,都把枪收起来!”陈建军大声制止着,第一个跳进河里向犯罪嫌疑人游去。
“扑通、扑通”,紧跟着陈建军,他的徒弟和几名年轻民警也跳进了湍急的河流。
大山里的河水,虽是夏季,仍然冰凉刺骨。陈建军和兄弟们冻得直打哆嗦。他们两人一组扑上去,经过一番搏斗,终于将三名越境作案的朝方犯罪嫌疑人生擒活捉。
“老头儿,真拼啊!”
“老头儿,想不到抓人的手艺也整得不错!”
陈建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微眯起眼睛:“抓人可是手艺人的最终目标,差了咋整!”
一阵山风呼呼地刮过来,让这些刚刚爬上岸的“手艺人”冷得直打战。
采访结束这天,又传来好消息:陈建军入围了吉林省“十大优秀人民警察”的评选,下周他还要去参加“白山好人”的颁奖仪式。
忙碌了一周,又因为下午就要返回,我让陈建军回家休息。可他不肯,坚持要陪我到鸭绿江边走走。
我知道,如果可能,陈建军每周末都要抽时间陪陪家人的。其实,每一名警察,特别是刑警,对自己的父母妻儿,内心都藏有一份深深的歉疚。
得知陈建军的老母亲已经93岁高龄,我羡慕地说:“手艺人,你很幸福啊!”
“是啊,是啊,只要有时间,我总想在老娘面前多待一会儿!”
陈建军说着,笑眯眯地眯起双眼。尽管风舞动起鬓角的一捋白发,他却活脱脱现出一副天真无邪小儿郎的神态。
天气格外晴朗,蓝天高远明净,白云悠悠飘荡,崇山峻岭如黛。清澈的鸭绿江水,淙淙哗哗地浅吟低唱。岸边的树梢,红叶在深秋的微风中欢快地舞蹈。
鸭绿江畔的临江,美丽富饶的家园。正因为有越来越多像陈建军这样的警营手艺人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才如此和平与安宁。
再见了,鸭绿江畔的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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