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三
江边有座名叫“昨日重现”的咖啡馆，屋外的亲水平台上摆着一溜藤制的桌椅。冬天的上午，寒意很重，除了叶紫，恐怕没人会选择在露天里喝咖啡。
叶紫裹着黑色的呢外套，捧着半杯拿铁，坐在一张藤椅上。江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半空中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把她拉成一个长长的暗影，投射到清冷的石板地上，样子有点张凄惶。
夏娉婷挟着一阵风奔过来，一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一边说，一大早叫我来干嘛啊？我可没时间陪你小资！谈离婚？免谈啊！
叶紫白了她一眼说，你不是律师吗？哪有把客户往外撵的道理？
夏娉婷说，我可不接离婚官司！我牢记老祖宗的教导，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人老唐对你多好啊，别动不动就拿离婚吓唬人，我敢说，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人，像老唐那样迁就你……
叶紫低头啜着已经凉了的咖啡，不理会夏娉婷的喋喋不休。每次说到离婚，夏娉婷就是这态度，她已经习惯。她也确实找不出话来反驳这位大律师，怎么陈述自己想离婚的理由呢？说老唐不懂文学、也不懂书法？说他们俩没有共同语言？人家两个字，矫情，就能让她哑口无言。
夏娉婷还在数落。叶紫同学你什么时候才能成长？别像个小姑娘似的，成天幻想着什么你侬我侬、琴瑟和鸣……
叶紫抬起头，皱着眉说，好啦好啦，今天不谈离婚，有别的事。
夏娉婷住嘴，别的事？你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啊？
她打量着叶紫，这才发现，叶紫脸色晦暗，肿眼泡上印着两个黑眼圈。真和老唐吵架了？一宿没睡？她问。
叶紫这才一五一十地说起林玫找她的事来。
林玫告诉叶紫，他们一家六年前就从上海回宁州了，后来因为一些琐事，两个人离了婚。前不久，张宁卫酒后闹事，还打伤了警察，被判了六个月，现在关在宁州市第二看守所。昨天，林玫去看守所看他，张宁卫告诉她，他的同居女友孙涓没经过他同意，把他的车卖了。张宁卫让林玫到车管所，以卖车时车主不在场、买卖不合法为由，阻止车辆过户，然后把车要回来。林玫去了车管所，但她既不是原车主也不是现车主，人家根本不接待。林玫是外省人，在宁州也没什么朋友，就想起张宁卫提起过的叶紫，于是找上门来，也是病急乱投医。
夏娉婷打断叶紫，林玫不是他前妻吗？怎么还管他的事啊？
叶紫嗫嚅着说，听林玫的口气，她很后悔离婚，一个劲地说当年年轻不懂事……而且他们有一个女儿，所以，她管他的事，应该算正常吧？
那你呢？你确定也要管他的事？夏娉婷不以为然。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老同学……娉婷，你认识的人多，就帮帮他们吧。这是他那辆车的牌照号码。叶紫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给夏娉婷。
夏娉婷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声惊呼：天哪叶紫！你不会是因为张宁卫出现才要离婚的吧？
胡说什么呢！我昨天才知道他在宁州！叶紫满脸委屈地叫道。
夏娉婷还不罢休，一边起身一边说：我告诉你叶紫，看在咱俩闺蜜一场的份上，我帮他们打听一下这事。但我警告你，你可不要犯糊涂，张宁卫已经不是从前的张宁卫，你可别玩什么死灰复燃、鸳梦重温的游戏！
叶紫从夏娉婷的话里察觉出了什么，她拦住要离开的夏娉婷问，你早就知道张宁卫回宁州了，对吧？你们一直有联系，对吧？是不是老同学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
你没病吧叶紫？就算我早知道又怎么样？没告诉你又怎么样？你还嫌被他害得不够？夏娉婷生气了。
叶紫的脸色由红变白，她移开目光，垂下眼睑，默默拿起椅子上的包。
夏娉婷不忍，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别怪我说话难听啊叶紫，我真的是为你好。走吧，我开车送你，回家还是去单位？
四
叶紫猜得没错，夏娉婷不仅知道张宁卫回宁州了，还在几次同学聚会中见过他。张宁卫和叶紫的故事，老同学们尽人皆知，大家心照不宣，有张宁卫在的聚会，从不喊叶紫参加。
夏娉婷因为和叶紫从小就要好，几乎见证了叶紫和张宁卫情感瓜葛的一点一滴，所以对张宁卫没什么好感。但她奇怪的是，张宁卫明知她和叶紫的关系，却从没向她问起过叶紫，对那个曾经为他切腕的女人，似乎没有半点关切，这让夏娉婷很是愤慨。
张宁卫回到宁州后，先是与人合伙做物流，后来因为跟合伙人起了纠纷，退出了物流公司。张宁卫在中学和大学都是高材生，在上海一家外企做工程师的时候干得也不错，自己做生意却一直做不起来。这些年在宁州陆续做过生态农业项目，参与过房地产开发，都不成功，从物流公司退出时变卖的股份几乎赔光。
老同学们都说张宁卫还是适合搞搞研发，不适合做商人。夏娉婷认为，他在生意场上屡屡失败，跟他的性格和为人有很大关系。想想他对叶紫做的那些事，夏娉婷甚至觉得，一切都是报应。
夏娉婷最后一次见张宁卫，是在两年前的夏天，苏小小从北京回宁州，一帮中学同学聚了一下。
张宁卫那时候已经离婚，生意也毫无起色，整个人灰头土脸。苏小小已是北京某大学副教授，老公也官至副局。夏娉婷以为，他在苏小小面前会清高一下，没想两个人一见面，就在众目睽睽下热情拥抱。饭前斗地主，张宁卫一直坐在苏小小身后支招，一只手时不时停留在苏小小丰腴的肩头。两个人嬉笑如常，旁若无人。
夏娉婷简直看呆了！她实在不懂，这俩人同时失忆了吗？当年，张宁卫从天之骄子沦为杀人犯的儿子，苏小小忙着四处澄清：我和张宁卫只是同学友谊。张宁卫得知后，把苏小小送给他的盒带、CD和《灌篮高手》漫画海报，愤然扔到她身上……那场面，作为旁观者，夏娉婷还历历在目，两个当事人却像是全然没有发生过。
好一个相逢一笑泯恩仇啊，那叶紫呢？叶紫算什么？可怜的叶紫，在张宁卫落难时，在苏小小落荒而逃后，像个小母亲一样呵护照料他的叶紫……夏娉婷在心里再一次为叶紫不值。
从那次聚会以后，夏娉婷就再也不想见到张宁卫。倒是有一些关于张宁卫的消息，陆续传到她耳朵里。张宁卫一直没混出个样儿，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同居着。那个女人嗜赌如命，欠下一屁股债，东躲四藏，居无定所。夏娉婷想，张宁卫是彻底毁了。
这一切，夏娉婷没有告诉叶紫。她太了解叶紫，心重，善良得没有原则，对张宁卫爱到蚀骨，连命都可以不要。叶紫真能把张宁卫从心里彻底赶走吗？夏娉婷不敢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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