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算的骨髓
(一)
于抠儿是交警于谷的绰号。于抠儿有个口头禅叫“划算”。
于抠儿的抠,大体分几种:他几乎不给领导送礼。战友、同事聚会,他不结账。稍微关系远点的战友、同学、同事结婚、生孩子、父母过寿等红白喜事,他很少随份子。
还有一种,这个人基本不和家外面的女人黏糊,请客吃饭就更甭提了,偶尔一起吃个饭、唱个歌,他是从来不会在女人面前显摆大方的。没人事先声明买单的娱乐消费,别看他一腔好肠胃,一副好嗓子,一口好红歌,他可不去。
于抠儿喜欢下厨房,但只做够家里人吃的,他自己吃单位食堂。食堂单位给补贴一半钱,划算。按规定,食堂早餐一个人只能拿一个鸡蛋。他却总是取两个鸡蛋。一个吃了,一个揣兜里,中午给女儿加强营养。人家都不好意思说他。
这些故事在他周围的圈子里广为流传,久而久之,大家私下里都说,这个人如果不抠,真没啥大毛病,只这一宗,毁了他的人缘和尊严。
于抠儿的绰号,就这样先是在单位叫开了。当然,比他年龄小的,只敢在背地这么叫。好歹人家干工作还是一把好手,为人也耿直认真,这几方面还能说过去。
于抠儿是于家四世单传的嫡长子。那天,奶奶正捋着稻谷,就说:“娃儿就叫于谷吧!”中原黄河流域的人家,起名有个风俗,爱用食物给孩儿当名儿。这八成跟史上河南蝗灾、黄灾、旱灾多有关,百姓最怕的是没吃的。
于谷的大号就这样定下来了,和谷穗息息相关,没想到,40多年后,他又和“骨髓”打了一次交道。
于谷高中毕业后入了伍,退伍后转业当了交警,就在离老家不远的市里。公安局里都认老乡,于谷很幸运,跟了个老家是临村的交警支队长。
支队长初次见到他时,问他有啥特长,知道他擅长长跑、游泳而且喜爱爬山,支队长拍着他的瘦肩膀说:“好好干,别给咱老家人丢脸!”于谷激动地没绷住,把这话给同批转业的另一个老乡战友肖建国学了。肖建国一听,这话里有话啊:“你赶紧的,买两条烟送去。”
于谷“戚”了一声,瞥了肖建国一眼:“哥,人家支队长是看上我的才了,你以为都跟你似得,歪门邪道多。”
于谷不送,肖建国不知道送没送。反正后来,肖建国一路往上走,于谷步步紧跟还是落在后面。于谷分析,这跟他不舍得花钱送礼也没多大关系,可能跟他办事太轴有关系。当交警没几年,小城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交警队有个于抠儿,想找他走个后门、免个罚单、消个红灯,那比登天还难。小城的一个副市长违章,找到分管交警的公安局副局长来说情。于抠儿刚转业进交警队时的领导大多都提拔了。这个副局长,就是先前要培养于抠儿的那个老乡支队长。电话里,于抠儿一板一眼地对副局长说:“罚单既然已经开了,录电脑了,没法免单,这您是知道的。想免,除非我掏钱替他交。我工资又没他高,我交不划算。”副局长“哧”得一声,被他气乐了,挂了电话,副局长只好自己掏了200块钱,给副市长交上了罚款。
肖建国现在是交警支队的政工监督室主任,算进了支队班子。于谷靠年头熬也不行,一大队的副科级侦查员一当就是八年。众多战友面前,于谷也觉得没面子,他安慰自己,都是部队“老转”,工资高,不当官还不担责任,划算!
于谷在单位和战友之间就有些形单影只。从部队起,他就喜欢一个人爬山、跑步。身体是自己的,多活些年,工资比别人赚多点,多划算,总比整天喝得迷三倒四,搭时间浪费钱还伤身体强吧!
我们小城南面有座小山,叫南山。小山不高,直上直下大约有上百级台阶,于抠儿几乎天天要爬两个来回。于谷到了四十多岁仍然精瘦精瘦的,没有一点小肚腩,加上他鼻高口阔,眼神专注,双眼皮又宽又深,额头饱满宽阔,眉毛浓黑粗长,浑身上下也有几分英气。如果不是太抠,这个男人也许算得上女人眼里的美男子了,可惜了的!
没有小肚腩的于谷其实细看就是帅哥,穿了制服的于谷其实更帅。于谷在部队时就经肖建国介绍,认识了老婆肖青。肖青是个小学老师,个子高高的,胖乎乎的,脸圆,肩膀也圆,屁股胯骨也圆,细眉细眼,一笑两眼弯成一条缝。于抠儿说,一眼就看上她了:“这姑娘看着喜庆!一辈子瞅着心情都好,多划算!”
闲话少说,一转眼,两口子结婚都快20年了,生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上初中了,女儿叫于卉。
于谷对媳妇、女儿好,舍得。于谷自己却多少年都不买新衣服。用肖建国话说,真不知道他过年是不是也穿制服?对,当了交警的于谷常年上班一身警服,锻炼一身运动衣。这几身运动衣也都是他参与单位运动会发的。
我们还是称呼他于抠儿吧,这样顺嘴。
(二)
天有不测风云。本来于抠儿精打细算、平凡而平淡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算奔着小康马不停蹄。可是,这一天傍晚,肖青铁青着脸回来,一进门就直奔卧室。片刻,从里面传出她的嚎啕大哭。
肖青是那种挺“拿事”的女人,心宽体胖说的就是她。这突然一大哭,把于抠儿吓了一跳。他扔下锅铲,在围裙上擦着手,从厨房奔出来,奔进卧室,怕手上有油,伸出俩手指拨拉着肖青的肩膀:“怎么了?嗯?”肖青哭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于抠儿。那是一张医院的诊断书。
于抠儿愣住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诊断书,定睛看了好几遍,只觉得头嗡嗡响,心里像突然长出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一直往下坠,坠得他两腿发沉,两脚发软,人老想往下出溜。他一手撑住床沿,一手把有点烫手的诊断书放在一边,拍拍肖青的后背,说:“诊断书说明不了什么,不是还有误诊的吗?咱们明天找大医院确诊一下。”肖青带着哭腔点了点头,说:“刚开始拿到体检结果我也不信,这已经是第二遍诊断了,万一是真的呢?”于抠儿的手就抖起来,哆哆嗦嗦揉搓着那张纸,似乎想把它揉碎、揉化、揉成空气,消散在肖青回家的时刻之前。
夫妻俩晚饭也没吃,一直闷在屋里。于卉下晚自习回来了。于抠儿赶紧出来,给她飞快地端上夜宵,吩咐她吃完赶紧回屋写作业。然后,他又回到卧室,给肖建国打电话,给这样那样的西医、中医朋友打电话,给以前听说得过这种病的人打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于抠儿请了假,买了高铁票,带着肖青去省城的肿瘤医院。夫妻俩抱着希望而去,载着失望而归。没几天,他又买了高铁票,带着肖青去了邻省的大医院,还是抱着希望而来,载着失望而归。
回来的夜晚,夫妻俩一夜未合眼。天快亮时,是个星期六。肖青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开始翻箱倒柜找存折、找房产证、找银行卡,然后一一给于抠儿交代,密码都是多少,突然又想起什么,又忙着打开电脑,上淘宝网、上网上银行,给于抠儿交代怎么登陆,密码是多少?又怕他记不住,找出一小笔记本,给他一一把密码和网上登录的步骤写在上面。
于抠儿也不听,只管不断在脑海里“百度”着那些零碎的记忆,絮叨着:
“咱家这简装,大冬天也都开着窗户,装修污染不至于吧!”
“说多少遍不让你乱吃减肥药,不听。减肥药有激素。人家都说那个电视上跳健美操的教练,就是乱吃减肥药得了癌。”
“开着电脑看韩剧,看一遍得了,一看就是五六遍,一熬就是大半夜。辐射?生物钟紊乱?”
肖青也不理他,只管抹着泪写着手里的小本子。
于抠儿不顾肖青的强烈反对,把存折里的钱都取了,又找肖建国借了2万,后来索性把他宝贝得跟啥似的女儿的钢琴也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套红木沙发也卖了。原本是工作狂的他开始休假,忙乎着跑北京上海,给肖青治病。
肖青得的是乳腺癌,查出来就是晚期。西医、中医、偏方,于抠儿逮着啥都让她试。有一回,别人给抄了个方子,说癞蛤蟆的皮剥下来,炕干碾成面儿,能杀死癌细胞。于抠儿每下了傍晚的高峰岗,就打着手电筒去南山脚下的河滩抓蛤蟆。直到肖青说实在咽不下去,化验的指标也不见下落,他才罢休。
眼看着肖青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身子越来越弱,没几个月工夫,提个水壶也晃悠,空手走路也开始打漂了,人越来越没精神,已经休了长假,在家休养。
肖青生命最后的日子,整天看宗教书,金刚经、圣经、大悲咒她啥都看。她是期望能转移下对自己命运的可怜。
有一天,一家人正吃着饭,她突然严肃地跟于抠儿说:“人就是耐磨的机器,一旦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其实也不能低估自己面对因果的能力。”神情像回到了久违的课堂,带着她的学生背书。
(三)
这天一大早,刚到单位的肖建国突然接到了市红十字会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单位有个叫于谷的,参加了中华骨髓移植库的捐助,现在和北京一个6岁的小病号配上型了,让他通知这个同志,如果没有变化,最近积极锻炼身体,加强营养,等待合适时机捐骨髓。
肖建国吃了一惊。于抠儿这会正在上海给肖青找专家,电话总联系不上。肖建国打了几次,一打通电话,没说几句就吼起来:“你不有肝炎吗?怎么捐骨髓?这么要命的东西你都捐!老二现在正病着,你捐了骨髓,万一再有个三长两短,小卉怎么办?”
肖建国把肖青唤作老二。肖青正是肖建国的胞妹,肖建国正是于抠儿的大舅哥。骨肉情分,让一贯头脑清楚、口齿伶俐的肖建国都语无伦次起来。
电话那头的于抠儿低声说:“哥,等下我先征求下肖青的意见,再打给你!”肖建国急了,低吼起来:“别跟她说,她经不住!你不准捐!听见没有?”
放下电话,肖建国愣了神,他想起这些年,单位无数次号召过义务献血,于抠儿是一次也没参加过的。他不是感冒了就是肝炎犯了,从来没见过这家伙的肝炎诊断书,看来,肝炎不过是幌子罢了。
从上海回来的火车上,于抠儿也不说话,听着况且况且的火车声,静静地看着车窗外飞速飘过的景色发呆。肖青抬眼看看他,低头抠抠手指甲,再无声地长出几口气,终于用盖过火车噪音的音量,说:“于谷啊,咱俩夫妻一场,也是缘分哈?”
于谷回过神儿来,看着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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