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履之往 心之所向
——浅读木心《素履之往》
《素履之往》清•戚惠琳
素履之往,其行天下。士如皓月,其心朗朗。
素履之往,彼道坦坦。士如昭日,其姿阳阳。
君子之行,君子之往。山兮悠悠,水兮泱泱。
幽人其幽,良人其良。独行愿也,志兮四方。
《素履之往》原为清末民初戚惠琳所作诗词,诗中所写为布衣书生的高洁之志,意为其穿着干净的鞋行走天下,步履坦荡,高洁之士如皓月、如旭日,心地坦荡,姿容刚阳。在尘世间行行往往,所见崇山峻岭悠远,江河湖水浩荡。凡心所向,素履之往。愿一人独行,志在四方。诗中所写之“士”“君子”,应为诗作者暗喻自身,其心如皓月、如旭日,幽人其幽,良人其良,愿以素履一双独行尘世,以一颗质朴纯粹的心看待芸芸众生、世间万物。
初见木心先生所著《素履之往》,便被此书名吸引。结合木心先生之人生经历与脉络,以此诗作为书名,或许是再贴切不过了。木心先生原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关于木心之名,著名画家陈丹青解释木心的名字起源于“木铎之心”,是佛语说法。木心先生却自道“名字其实是累赘,起名木心,是取‘木’字笔画集中,‘心’字笔画发散之意。”(据童明教授介绍,“木”字亦有“‘十’字架上的那个‘人’”之意)。作为木心先生的学生,陈丹青先生从佛语角度进行解读应有一定道理。木心先生当年经历文革浩劫,被捕入狱,在遭囚禁的18个月内,所有作品皆被烧毁,三根手指惨遭折断。然而身陷囹圄,其心朗朗。在狱中,他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出了洋洋65万字的The Prison Notes(直译为“狱中笔记”);他手绘钢琴的黑白琴键,无声地“弹奏”莫扎特与巴赫的乐曲,也是无声的呐喊与抗争。虽然文革结束后为木心先生平反正名,无论如何,这段沉痛的生活记忆,融汇到木心先生的文学艺术创作中,使其作品有意或无意具有了别样的禅学意味。在《素履之往》的一辑中,题皆出自《周易》之卦,字里行间充斥着朴素深刻的和谐辩证思维,对禅学的顿悟表现得尤为明显。
在《素履之往》的自序中,木心先生写道“总觉得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多有两万七千行的诗剧,峰峦重叠的逻辑著作,哥德、黑格尔写完了也不言累,予一念及此已累得茫无头绪。蒙田勿事体系,尼采戟指架构体系是不诚实——此二说令人莞尔。虽然,诚实亦大难,盖玩世各有玩法,唯恭,恭甚,庶几为玩家。吾从恭,澹荡追琢以至今日,否则又何必要文学。”“澹荡追琢”四字表明了木心先生对文学创作的一贯态度,也可视之为其为人处世之道,淡泊闲志,质朴无华,天然去雕饰,对文学艺术创作,对己立身立德,始终保持着一颗“从恭”之心。
《素履之往》共三辑,木心先生用极其轻松平常的文字,写就了一篇篇如行云流水般的散文,篇幅虽短小,有的甚至寥寥数行、数字,却蕴含着玄妙的文理哲思,需再三诵读,反复咀嚼,细细回味,解其意更体其情,体会其中不可言说的深意。在一辑“庖鱼及宾”中,木心先生对文学、哲学、戏剧、音乐、绘画、建筑、书法等皆有独到见解,且将中西方文化自然地交流融汇为一体,丝毫没有生硬突兀之感。作为一名美术学专业的毕业生,我从小学习的是纯绘画艺术,在大学期间接受的也是正统学院式的美术教育,而木心先生对西方诸美术流派的独到见解,为我开启了另一种审视美术的眼界与思考方式。木心先生道“古典主义,是后人说的。浪漫主义,是自己说的。唯美主义,其实是一种隐私,叫出来就失态,唯美主义伤在不懂得美。象征主义,也不必明言,否则成了谜底在前谜面在后。现实主义,笨嘴说俏皮话,皮而不俏。意象主义,太太,意象算啥主义,是意象派吧。超现实主义,这样地能超,超掉‘主义’行不行呢。”简洁明了又不失幽默的几句评价,却道出了西方各美术流派的真谛。而木心先生从毕加索、塞尚谈到委拉斯凯兹,点出了核心要义,“如果‘顿悟’不置于‘渐悟’中,顿悟之后恐有顿迷来。”道出了“悟”的本质是循序渐进的过程,是从量变到质变的积累,是一种厚积薄发、水到渠成的自然规律,如果违背了这种规律,即会陷入“顿迷”的困顿与窘境。
而在此辑“白马翰如”中,木心先生道“上帝不掷骰子,大自然从来不说一句俏皮话。人,徒劳于自己赌自己,自己狎弄自己。”不过只言片语的评论,对人性的分析可谓深刻至极。人性的善恶美丑,并非神明的启示,也无法从自然界中找寻答案,一切内因、外因、偶然性、必然性、主观因素、客观因素,无非都是基于“人”的根本命题。诚如木心先生所言,很多时候,人执着于自身而不自知,沉溺于自身而无法自拔,人生漫漫长路,走得越多越远反而越迷惘。也许,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寻回自己的初心,找到来时的路。在“十朋之龟”中,木心先生道“区区人情历练,亦三种境界耳,秦卿一唱,尽在其中:初艾——新晴细履平沙。及壮——乱分春色到人家。垂暮——暗随流水到天涯。”借秦观的《望海潮•洛阳怀古》一词道出了人情历练,世间百态。不觉让我想到宋代蒋捷的《虞美人•听雨》一词,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木心先生借用古词描画出人生由初艾到垂暮的三个阶段、三种状态、三种心境,从少年时代的轻快、轻率、轻狂,及至青年、中年时期的丰收、丰满、丰盈乃至暮年的凄清、凄凉、凄切,似一幅人生长卷在面前徐徐展开,又缓缓闭合,不需旁白,没有对话,却是人生由生及逝的动人写照,触动心弦,又无处躲藏、无可逃避。也许我们做不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至少,可以选择直面人生,学会爱与被爱,用心描绘“人生”这幅独一无二的长卷。
在二辑“一饮一啄”中,木心先生通篇用一种直白的、不加修饰的语句,洋洋洒洒,重重叠叠,不讲究对仗,平仄兼有之,犹如一首随意写就却不那么朗朗上口的散文诗。然而细读之下,松散的语句结构中却饱含着严谨的态度,看似信手拈来的长短句,却隐含着非凡的人生体悟,诚如“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之意。木心先生道“修路工橙黄的背心 交通红绿灯 不是色彩”“粼粼在雪地中的深碧池塘”“红裤绿衫的非洲少年倚在黄墙前露着白齿向我笑”“玫瑰之蕊 以为世界是玫瑰色的”“铜绿的绿是铜不愿意的绿”“石洗蓝布多口袋的马甲 又入世 又出世”“炎阳下芭蕉的绿是故意的绿”“生命树渐渐灰色 哲学次第绿了”“有人这样写 天蓝色的天”,这些穿插其间的描绘色彩的字词句,犹如一幅点线面交织、绚丽斑斓的画。也许在木心先生的世界里,生命本来并无色彩,是鲜活的人赋予了其各种色彩、各种形状、各种姿态。许多人终其一生,一直在探索,探索回归生命最初的原点。无非在努力,努力复原生命本来的色彩。
在三辑“晚祷”中,木心先生用辩证思维深入探究了青春乃至生命的实质,不同于以往讴歌青春、赞颂生命的高亢激奋,木心先生娓娓道来的平淡话语,却蕴藏着深邃的哲思。木心先生道“生命是一个骚乱的实体,越臻高级的生命越骚乱,因为其能量强旺,质素繁富,运转剧烈。所以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不是十九世纪一代的精神表征,而是每个时代的每一代少年必经的人生阶段。少年而没有烦恼,成长起来不是圣人倒是庸人。但少年而无能对付料理其烦恼,就会断送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烦恼里。删除了胡闹、任性、喧嚣……青春就不是青春了。托尔斯泰曾为青春作如是辩护,他自己却深知青春不可一味胡闹任性喧嚣,否则也没有他这部丰髯,这许多杰作了。”无论正青春的我们,或是即将青春、不再青春的他(她)们,生命是永远和永恒的主题,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她一直在那里。木心先生道“‘死’,不是退路,‘死’是不归路,不归,就不是路,人的退路是‘回到内心’。受苦者回到内心之后,‘苦’会徐徐显出意义来,甚至忽然闪出光亮来,所以幸福者也只有回到内心,才能辨知幸福的滋味。这个‘内心’,便是‘宁静海’,人工的宁静海,谁都可以得而恣意徜徉,眼看不到,手摸不着,却是万顷碧波,一片汪洋。唯有这海是你所独占的,别人,即使他是你最宠幸的人,也只能算作海滨的游客。”常有人将人生比作长跑,跑道上无非从起点到终点的距离。只不过,人生的这场长跑,终点亦是起点,漫漫人生路,无非从起点回到起点,回到内心,忠于内心,从心出发。
读罢《素履之往》,合上书本,思绪却久久无法停歇。木心先生用极简略朴素的文字,用自己独特的视角,探究着人生、人性、生命这些人类永恒的命题。不加修饰,没有赘述,却似乎有一种直抵心底的精神力量,充斥着心房。木心先生说: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生活的最好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素履之往,应是木心先生的处世之道,凡心一颗,素履一双,以质朴清白的态度与襟怀行走人生,与世相守,这是一种难得的情操,一种可贵的风度。素履之往,往何处去?素履之往,心之所向。
作者简介:陆慧凤,供职于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分局辅警读书沙龙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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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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