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
“或许我们真的再次相遇”
“编号20269,今天是你第一天入职,欢迎来到人文社会工作机群,你的测试结果十分优秀,我们都有目共睹。”
“真的很感谢您的识才,毕竟我是专业型号,在这方面优秀一点是应该的。”
“根据数据刻度,你们是在人文领域新一批迭代的机型?”
“是的。”
“那太好了,你是我们这社区机群的第一位。
那么接下来,你的第一份工作是探望安抚工作,对象是莱塞街区的老人。
以下是工作受助对象,请你过目。”
“感谢,恕我多问一句,您也是智能人?”
“当然,在研究所里他们没有教你如何识别同类么?”
“没有,说是我们这一代机型不需要知道这些了。”
“不需要知道?”
“不需要知道。”
“.....好吧。”
.......
自打被生产出来,其实我是第一次看见“夕阳”这个景象。在这之前,我只知道这个词汇的释义与美和感性挂钩。当然,从科学的角度解释,不过是一次轮回中的缓缓降落,第二天,那颗恒星还会照常升起的。
全国人工智能办事处县分部。如果根据在我数据刻度里的信息,想进这个机关工作可不容易,是人,还是人工智能,都一样。从生产研究所到生活测试场地,我也经历了太多。
我现在像个人类了么?
应该像吧。毕竟一直以来,我的使命和目标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不过,很快我就会知道了,我的第一份工作,我第一次以人的身份接触人,而不是智能人。
首份工作将由我独自进行。单位机构视这为考核的一部分,同时也是县分部里的工作习惯,少人数、广范围,特别是对于这种类型的工作,这样的工作形式带来的是更高的效率和业绩。
而第一位受助对象,她叫文莎娜。女性,63岁,无伴侣儿女,独居,有脑部病史及痴呆症。数据刻度里的工作经验告诉我说,她对人工智能人总有着一些执着,这种执着甚至能让她短暂的清醒一会儿。相比于其他的受助对象,她是相对容易了结工作的了。你只需要坐着,陪她聊聊天,到她那狭窄的后花园里散散步,她就会打发你走,说她聊够了。
同事里的前辈二次强调传输了工作事项数据刻度,包括受助人如出现意外情况的处置、身体检查要求、心理健康诊疗的记录、以及总结报告如何上传云端共享等等...数据量庞大的惊人,连我都静置处理了有一段时间。
我想着这份工作或许真的适合交给智能人做,不是吗?条例与限制太多,人类是需要学习和适应的生物,耗费的时间成本难以想象。相比起来,只需传输便能完全理解和记忆简直方便的极其。
没过多久,我便来到了文莎娜女士的宅邸,说它是宅邸是出于工作需要。实际上,这栋屋子再普通不过了,犹如莱塞街道万千的普通人家一般,甚至低于平均水平。我立刻为文莎娜女士在数据中心申请了房屋修缮项目,以现在的科技水平,普通人的生活条件不应该这么差,至少她近邻的房子都崭新如初。
文莎娜女士知道今天会有人来看望她,便早早的在外门等候。当你看到她的小屋,那你也已经看到她了。我早已认识她的脸,但我于她而言却是初识。她穿着碎花围裙,花白的头发上扎着裹巾,裹巾也是那样青黄的碎花印,像是长在盐漠上的野花。
我见到了她。
她出乎意料的没什么反应,这与我所知的信息不符。数据经验告诉我,她一向很热情,但鉴于她是初次见我,这或许是正常的。
“文莎娜女士,您还好吗?我是代表人文部机构前来探望您的新员工,我的编号是202..”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她的语速奇快无比,我没能反应过来。这样的语速会出现在一个患有痴呆症的老人身上,没有人会不诧异。
“不,我们没有名字,女士。我们只有编号。”
她楞了神,唇摆抖动。
“对,对....你们没有名字。”
我感到奇怪,但行动必须跟得上思考,而思考必须按照准则。
有什么事,进屋再照工作准则了却。
“咱们先进屋吧,快到晚上了,时候凉。我带了叶花茶,花瓣和茶叶都可以自己调配口味和比例,我调一杯您的口味出来。”
我搂住文莎娜,她并不佝偻,身板硬朗。夕阳那朱红色的光附着在她身上,让她身躯、头顶的碎花鲜活了许多,美的像真的一样。我缓缓地拐着她走进些许破落的木门,进入她的第二心脏——那有些寂败的小屋。
看人不能只看外表,这句话的含义我当然是明白的。但看屋子也是,这却没在我的数据刻度里出现过。文莎娜的步子不慢,她也反应过来了我是生面孔,进门便开始介绍房屋区域。几乎你可见的所有地方都有些花哨的点缀,但又不乏实用。厨房里的厨具架摆成了一个“love”的形状,那分别是炒菜铲、平底锅、削皮刀和茶具。空间利用的井井有条,装饰也五花八门,不会让你视觉疲劳,保持新鲜感。
我很开心,智能人的审美在理论上包容万贯,但当我亲眼看见令人类有所感触的事物时,我也能有所感触,我就知道,我合格了,或许我真的能成为一个人,对吧?
我们坐在了一张地毯上面,地毯的边角总有那么几颗彩色纽扣,那是她自己做的。我想为她泡茶,她却在我参观时先一步泡好了。
“不用你泡啦,我最知道自己的口味。”
说实话,如果不是数据告诉我她患有痴呆症,我真的不会相信眼前这个活力四射的女性患有这个毛病。
“抱歉在门口时打断了你,你的编号是多少来着?我记一下。”
她拿出一个手账本,上面也有自己缝制的花朵图案。
“没事儿的,女士,我的编号是20269。”
她的字迹缓慢,笔触轻柔,写下了那串代表我编号的数字,然后在其后签上了一个名字——
娜塔莉。
我装作没看见那个名字,不去深究它的含义。
“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愣住了,你长的很像...我年轻时认识的另一位智能人。简直是一模一样。而且凑巧的是,你的编号也很有趣。”
“那真是太荣幸了,文莎娜女士,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2026年9月。”
“哇哦.....”
天大的巧合,缘分的时遇。我感叹到,这或许就是词汇“奇迹”含义的实例。
“那时候我刚升入大学,智能人初代的雏形已经出现,我们所在的学校也引进了两位智能人教师。
你想不想听听这个故事?只不过有很大一部分,我已经忘记了。
你知道的,我的脑子不太好。”
文莎娜女士眉眼耷拉下去,你可以看出来那里满是怀念、遗憾、或是感伤。我当然好奇那个年代的故事,这在我们这代的数据刻度里并没有与此相关的信息。事实上,作为人文工作的创新迭代新机型,人类给我们的定义便是从一定程度上模糊人与智能人的边界,这对于人文工作来说是进步的,而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某些信息不必让我们知道,也是好事。
“当然,当然。我很感兴趣。听您讲这些,总感觉自己在窃听某些机密情报似的。”
文莎娜笑了起来。
她说我和先前的智能人都不一样,我太像人了,可我终究不是人。
如果我像人,但又不是人,影视剧里一般这样的角色下场不会太好,不是吗?她这么说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笑着回应她,您这有些黑色幽默了。
这个工作比我想象中的有趣的多。
她突然发问,
“以后,我可以叫你娜塔莉吗?”
我便学到,有些事情,你不必去探究,答案自会来到你身边。
“这是您那位友人的名字吗?”
“是的。”
“那太好了,我正觉着奇怪,为什么初代的它们有自己的名字,时过境迁,现在却没了。
我正想叫您给我取一个呢。”
文莎娜又笑了,笑的爽朗、自在、撼动人心。
“你也会经历别离的,娜塔莉,而我已经经历过了。”
.........
“或许回忆里的缘分未尽”
2026年9月,这是个清脆干净的秋末。
我怀着升学的学生都独有的那份激昂踏进校门。
那所学校是第一批引进智能人教师项目中的其中之一。不久,我就见到了她。她走路有些奇怪,总是不沿着个直线走,走着走着,突然扭个方向,然后又稍显笨拙的调回去。很显然,在她身上所展现的技术还不太成熟,她的外观不够精细,远看的确与人无异,但你稍稍离得近些,就会赫然发现她的硅制皮肤上爬满了青蓝色的细纹,那是集成电路。
最严重的是与她交流时的体验,机器感依然很重,她说话其实并不像人,你能感觉的到她是在模仿人,而不是成为人。但好在她的业务能力很强,如果忽视掉这些毛病,她的授课其实很有趣,且很专业。
她的第一堂课,许多学生前来围观,她在黑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娜塔莉
多么美的签名,把人的记忆抓住扎根,再也不去放开。
我一开始其实不怎么喜欢她,毕竟在我眼里,科技发展是让人更好的成为人,把机器变成人,实在是意义不明。但现在看看你们的样子,娜塔莉,或许我才是那个错误的一方。
但说实在话,当时看到她这样我还松了口气。毕竟那个时候是人工智能的风口浪尖,影视与讨论里关于未来“人工智能代替人类,人工智能策反人类”的言论还尚为炙热。但她这样的情况,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能力搞什么“代替人类”、“策反人类”的胡话。
她这个样子,愿意与她平等相处的学生比较少。我算半个科幻迷,我感兴趣,我想尝试着与她更多地交流,便经常在她下课后上前搭话。
我夸她讲课很好,与那些优秀教师几乎无异。问她大众都好奇的问题,譬如什么“人工智能的文明是物质发达还是精神发达?”“人工智能到底有没有自我与主体性?”“人工智能会有跟人类一般的创造力吗?”
她也不厌其烦的回答我,尽管无论是内容还是语气,听起来还是有些机械化。我与她在走廊对辩,开一场小型的辩论赛。我说她没有名为自我的东西,她当然可以根据算法模拟出数千种人的个性,可她不懂得她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她却反问我,那我懂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么?她可以学。
实际上,我思考了很久,我发现我还真是不懂。
有一天,我想试着约她去学校里的后山走走,她同意了,我很惊喜,因为在课外时间,一般很少见到她,问她平时课余时间都在哪里,她也闭口不提。
我们在夜晚走在修好的山路上,她身上那青蓝的电路纹理显得更为瞩目了。
我突发奇想的问她。
“你现在同时在和多少个人聊天?”
毕竟它们所有智能人的终端应该是同一的,她的身份认同也是智能人大众,而非个人。这在我与她的相处之中早有见识到。
她没立刻回话,这不算常见。应该是在思考,她思考,或者说是处理信息时,身上的电路会闪烁,颇具科技感。
我觉着很酷。
夜风微凉,月亮很圆,她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
“你想听智能人的回复,还是人的回复?”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这是什么话?你还记得我说过,你要学着拥有自我吗?”
“好,那就是八十一万五千五百九十一个人。”
她还是选择成为了一个智能人。我有些失望,但我没想继续讨论这个了,
这样也好。
“这么多?
“也是有且仅有你一个。”
“哇哦....
这句话跟谁学的?”
“西北的一位姑娘。”
“她要你这么跟她说的?”
“是的,我识别到你可能也有这个需求,
那你对这个回答满意么?”
“我该说满意么?...”
......
实际上,这是我最真挚的一段友情。我生性比较孤僻,很珍惜每一位朋友,他们都来之不易。即使她不是真的人,但那又如何呢?还有人跟植物和昆虫交朋友呢。
而娜塔莉带给我的,不止这些,远不止。还有许多、许多经历,我在努力回想了。
可我真的忘了,我说了,我的脑子不太好。
娜塔莉,原谅我。
故事在这停顿。
我听见人类哭泣时的抽泣声,它微小却引入注目。
当然,当然,这也是我工作的一环,毕竟我就是在做“安抚”工作。
但如果我真的有心的话,那我也是在“发自真心”的说。
“不,文莎娜。我不会责怪您,那位娜塔莉也不会责怪您的。
我们能记住事,是因为它是数据。您记不住事了,是因为它是记忆。
这不是您的错,只是这个规则它太狡猾了,不是吗?”
我用双手握住眼前这位老人的双手,可随即我又缩了回去,因为我的手尚没有温度,它稍显冰冷,提醒着我们终究不同。
我只能静静的等着她的回忆所带来的催情淡去,端一杯热茶给她,等着她再次讲述。
她很坚强,一如她硬朗的身板一样。
会很快好起来的。
......
可我我等了很久,很久,等到那零星而微小的啜泣声归无,才发现她睡着了。这可把我吓了一跳,发现她没了动静的那么一瞬,我还以为她归西了.....
好吧,好吧,文莎娜女士,做个好梦。
您的卧室....我记得在这儿,我带您去。
夕阳落了下去,但明天还会升起。
文莎娜女士睡着了,但明天还会醒来。
我们的缘分今日暂停,改日再续。
晚安。
......
“或许总得有人留在过去”
文莎娜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在与娜塔莉相处了一年后,她的试用期结束,而自己升入了大二学年,再也没见过她。
时间流逝的是那么流畅而理所应当,时代的更迭是那么迅速而反应不及。
当你再睁眼,便是新天地。
大学毕业,自己正式参与工作,人工智能人已经成功量产化,投入到各大行业中去。数量的剧增让它们失去了名字,转而用编号作替。按照不同型号、不同领域、不同版本的次序编制编号,方便确认身份。
由于先前只接触过娜塔莉一位智能人,她在接触到其他智能人后才意识到,许多智能人同事都有娜塔莉的影子,它们在某些地方出奇的相似,都像娜塔莉,又不像娜塔莉。她开始明白,它们终究是一个人,或者说成为不了人,智能人带给她的离奇之感残存不去。
有一天,她怀着好奇心、求知欲、乃至打消那离奇感的顾虑,去问一位人工智能同事。
“你认识“娜塔莉”这位人工智能吗?”
她怎么才发现智能人的皮肤已经与人无异?
“女士,您应该是搞错了,我们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怎么才发现它们说话已经如此流畅且亲人?
“哦...哦...是,我搞错了,很抱歉。”
或许是她的情绪复杂的一时间没法消化或囊括,便所幸从不出现。得知答案后,她没有能任何感觉,既无解脱,也无悲喜,但也不再心存顾及。
2031年8月,自我们没再见面的三年十一个月。我得知你算是死了。
如今我们都在向前冲去,唯有这份记忆和你的数据停在往昔。没跟着时间这条线往后挪移。日光清冽,仿佛你我的经历才是世界上的那个幻觉。
...
唉。
或许,总得有人留在过去。
娜塔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