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一)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隔着候车室那厚厚的玻璃窗,似乎都能感受到北风在外面呼啸而过的寒意。
宋安民打了个寒颤,抬眼看了看大厅悬挂的列车运行表,又看了一眼在怀中熟睡的儿子,想了想,轻轻脱了半边的大衣罩在孩子身上的小红棉袄外。
许是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温暖,轩轩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颤,下意识地伸出小手揽住宋安民的脖子,在睡梦中发出甜甜的呓语:“妈妈,你回来了……”
柔嫩的小手自脖颈间划过,那温软的触感让宋安民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他轻轻地笑了笑,正要把儿子的小手重新塞回大衣,抬在半空中的手臂却忽然僵住了。
只见一处硬币大小的烫伤,赫然印在孩子白皙的手腕上,伤口处的结痂已然脱落,可那新长出来的红肉却依然触目惊心,刺目的色差映在眼底,像是在向所有人宣告着一个不可挽回的事实:轩轩注定要带着这疤痕过一辈子了。
宋安民不由地开始痛恨自己,他恨自己的无能,明明才刚从媳妇李晗手里接过孩子一天,便已经让家里变得鸡飞狗跳。宋安民是当刑警的,三天两头出差办案,让他根本无暇顾及家里,这照顾儿子、伺候老人的重担压在李晗一个人的身上,让这个才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看起来要比同龄人老上几岁。
宋安民想起媳妇总是心怀愧疚的,早先自己的母亲还能搭把手,可自从去年母亲得了中风后就一直卧病在床。李晗是小学老师,白天上课,下班接孩子,回到家得给一大家子人做饭,每每把一老一小都照顾睡了,还要红着眼熬夜批改作业。尽管辛苦至此,这个贤惠的女人也从未向宋安民抱怨过一次,只是一心扑在他们的小家上,尽可能地推掉所有的业余活动。所以当学校的领导打电话给宋安民让他劝劝李晗不要放弃这次难得的公派外出学习机会时,宋安民整个人都是懵的。
“我不去。我去了,轩轩和妈谁来照顾?”李晗说这话的时候风轻云淡,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来!”宋安民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你来?”李晗憋不住笑了,“你怎么来,你这成天不着家的大忙人,难道要带着轩轩去破案吗?”
“我请年假,15天的时间,刚好够你回来。”
看着宋安民那坚定的眼神,李晗犹豫了,“可是……你……”
“行了,没那么多可是,你放心地去学习,家里就交给我了。”
如果有能预知未来的能力,也许宋安民就不会那么笃定地打保票,因为就在李晗走后的第一天,轩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烫伤了,而那罪魁祸首,正是宋安民随手放在桌上的打火机。
这是轩轩长到三岁第一次受伤,听着儿子不住的哭声,宋安民恨不得将自己剐上千刀万刀。他不敢让远在无锡的李晗上火,只能带着轩轩在诊所涂了些药膏,心想着等媳妇回来再当面跟她谢罪。
眼看着李晗乘坐的火车就要进站了,宋安民连日来的忐忑之情反倒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涌自心底的深深的感慨。他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轻声说了句:“是啊,妈妈终于回来了,妈妈回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早已买好的站台票,正要抱着儿子起身时,忽听临排座位上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抓小偷啊!”
宋安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年轻妈妈正指着前方一个疾驰而过的身影,在原地急得又蹦又跳,一时间连嗓子都喊破了音。
宋安民有些犹豫了,他想拔腿去追,可怀里还趴着熟睡的儿子;他想放任不管,可半天也不见其他人出手相助,眼见着那小偷越跑越远,他咬咬牙,一把把轩轩放在座椅上,脱下身上的半边大衣给孩子盖上,拼尽全力向那个小偷逃跑的方向跑去。
到底是当年警校的短跑冠军,虽然耽误了些许工夫,宋安民到底还是把贼人扭送到了站台民警的手里,并把追回的钱包完好无损地送还失主。
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就像那一个个不眠的夜里,他与队里的弟兄们布下天罗地网,追凶于千里之外,让正义涤去奸邪,让罪恶无处遁形,正本清源,除暴安民。
“安民?”
恍惚间,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宋安民转过身,见李晗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半月不见,她整个人似乎清瘦了些,唯有那一双盈盈的笑眼依旧,这么多年仿佛一直不曾变过。
“还真的是你,你怎么了,怎么满头大汗的,外衣呢?”她腾出一只手为丈夫擦汗,另一只手紧紧抱着一个泥人阿福。这泥人是无锡的特产,虎头虎脑的一个小人儿,模样倒与轩轩有几分相像。
宋安民回过神来:“啊,刚才和轩轩等你的时候出了个小插曲,帮人追小偷来着,你说那小偷多可恶,专挑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下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追上……”
“孩子呢?”
“孩子没事,小毛贼而已,也就敢偷偷钱,哪敢动孩子啊!”
“我是说咱们孩子!”李晗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眼睛直直地盯着宋安民。
“孩子,孩子就在那边,我带你去。”宋安民被李晗盯得有些慌了,拔腿就往刚才他们等车的座椅跑去,远远望见自己那件大衣,不由朝身后的媳妇招了招手:“就在这儿呢,你看,轩轩这不就在这儿吗……轩轩?轩轩!”
座椅上的大衣被宋安民一把掀起,可是那下面却再也不见那个粉团似的小人儿,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一切都是空荡荡的,空的让人害怕。
“啪!”
伴着一声脆响,李晗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大厅里回荡开来,宋安民望着那碎成一地的阿福,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和泥人一样,摔得支离破碎。
(二)
轩轩丢了。
那个苦等了三十年仍没有盼回孙子的老人,到底还是在今年的年关含恨而去。在母亲的葬礼上,宋安民见到了多年不曾谋面的李晗。她孤零零地站在那么多来宾的中间,一身的黑衣更衬得她脸色惨白,昔日那双水灵灵的双眸早已凹陷得不成样子,就连记忆中的那满头青丝如今也被秋霜浸染,变得斑驳不堪。
宋安民看着心疼,想走上前问候两句,却发现不知从哪升腾起一团白雾,刹那间就笼罩了整个灵堂。四周的一切都变得迷离起来,只听得哀乐丝丝袅袅,一声声回荡在耳朵里,似千万只蚂蚁长驱直入,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宋安民强忍着疼,使劲摇了摇脑袋,忽觉迷雾稍稍散了一些,在那一片朦胧中,他依稀看见大厅的尽头停放着母亲的棺木,而在那棺木的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消瘦的身影,孑然而立,默默无言。
“小晗。”
他张了张嘴,跌跌撞撞地朝那个背影走去,一只手才刚搭上她的肩膀,整个人却忽然僵硬在那里。
掌间有冰冷的气息慢慢渗透而来,顺着他的血管,一点一点涌遍全身。他不知道为何李晗的身体会这样冷,就像那躺在棺中的母亲一样,带着让人绝望的寒。
“宋安民。”他听见她在轻轻叫他,空灵的声音仿佛自天边传来:“从今往后,你是孤单一人了……”
“啊……啊?”
宋安民怔怔地应了一声,还没等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只见李晗在那一片雾气中慢慢转了身,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瘦得几近脱相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微微张口,又机械地重复了那一句:“从今往后,你是孤单一人了……”
宋安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大脑在瞬间变得空白,他不知道为何李晗要这样说,可固执的一颗心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小晗,你别这样说,我还有你,我们还有轩轩……轩轩……轩轩一定会……”
李晗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绽开的红唇配着苍白的面色,在这个空旷的灵堂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怖,她缓缓伸手入怀,从衣服中掏出一个泥人来,穿着红色肚兜的阿福,上面却是轩轩的脸。
“轩轩……你是说他吗?”李晗幽幽地笑着,忽然伸手一抹,只见轩轩一张可爱的小脸在瞬间变得千疮百孔,一道又一道的裂痕撕扯着孩子的面容,看得宋安民气血翻涌,只觉得胸膛里的一颗心也跟着被绞碎了,而李晗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咱们的轩轩呀,再也回不来了……”
(三)
“啊!”
宋安民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捂着胸口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等好不容易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胸膛里还是止不住的疼。
“师父,您又做噩梦了?”顾轩探过头,一边帮着宋安民顺气,一边递过来一杯滚热的奶茶:“喝点吧,喝完了能好受一点。”
宋安民摆摆手,从上衣兜里抽出一根烟,点着狠狠抽了一口,半晌才说:“也就你们年轻人爱喝,我这把年纪的人,还是好这口。”
顾轩笑了:“师父老当益壮,比起我们不知强上多少倍。”
宋安民笑着哼了一声:“就你小子能拍马屁,眼看着六十的人了,拿啥和你们比,你们还有的是机会,有的是希望,而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着将车窗摇了个缝,朝外面悠悠吐了口气,就着那股子夜里的凉风,整个人忽然又伤感起来。时间过得真是快,再过半个月,自己就真的要退休了。当年他和李晗疯了一样全国各地寻找轩轩,连鞋子都不知跑坏了多少双,面对着一次又一次让人失望的结果,李晗终于绝望了,收拾好属于自己的一切,独自一人离开了宋家,而宋安民却主动申请了调令,到市局打拐办工作,这一干,就是近三十年。
顾轩是宋安民的徒弟,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关门弟子。这么多年来,从宋安民手里带出来的新人数不清有多少,可大家都说,老宋似乎总对这个徒弟有种说不出的偏爱,也许是因为他名字里的“轩”字,又也许是因为他眉眼之间和轩轩的那份相似。
顾轩知道师父的心事。这些年,被宋安民解救出来的孩子不计其数,可每当孩子的家属送来锦旗,要对宋安民表示感谢时,他却总是躲在走廊的尽头默默抽烟。他是在害怕呀,他怕在别人眼中看见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他怕这样的欣喜,他宋安民这一辈子也等不到了。
车里的两个人都沉默了。
望着师父落寞的表情,顾轩也跟着难过起来,过了好久才说:“师父,您放心,找轩轩的事情以后就交给我了,哪怕找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帮您把他找回来。”
宋安民使劲咂了口烟,随手把烟头丢了出去,扭过脸,忽然没头没脑地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趁这工夫赶紧眯会儿觉吧,也不知道那张三儿落网的消息有没有打草惊蛇,搞不好咱这一宿就是个白等,你先睡会儿,万一有事儿我喊你。”
宋安民他们前阵子刚从一人贩子手里解救出几个孩子,那人贩子外号张三儿,入这行也不是很久,在办案民警的心理攻势下,没审多久就把一切都招了。原来他也是听道上的朋友介绍,说有个叫罗凯的男子,专门干贩卖儿童的行当,凡是被他看好的孩子,一般都能给个好价钱,而这一次张三儿和罗凯约定见面的地点,就在市郊的一个废弃工厂。
眼看着时间已经到了半夜两点,就在宋安民也等得有些心焦时,忽然听见车里的对讲机响了起来:“C组注意,C组注意,已发现嫌犯罗凯正驾车朝你方向逃去,车内还有其他被拐儿童,追捕时一定要注意孩子的安全!”
突然响起来的声音把顾轩吓了一跳,他猛地直起身,要不是早就系好了安全带,他几乎都要被宋安民的一脚油门甩了出去。车窗外,只见一辆白色面包车疾驰而过,如一道闪电,瞬间就融入了浓浓夜色。
“坐稳了,师父我要加速了。”
一秒,两秒……望着迈速表上的数字刹那间就飙到了一百二,顾轩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他心说师父你这辈子当刑警都白瞎了,要是当个赛车手说不定早就名扬四海了。
车轮扬起的尘土渐渐模糊了视线,唯有眼前的两点橙黄越来越近,就在两辆车眼看着就要撞上时,宋安民向左急打了个方向,又一脚狠踩了下油门,只见车子向左猛打了个转,一声急刹后,稳稳地停在了面包车的前方。
面包车司机见势不妙,停下车拔腿就往乡间的田地里跑去,宋安民飞快地解下安全带,对顾轩丢下一句“快去看看车里的孩子”,就朝罗凯逃跑的方向追去。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宋安民出其不意,突然一个箭步将嫌犯扑倒在地,那罗凯哪肯乖乖束手就擒,拼了命地和宋安民扭打在一起。若是时光倒退三十年,这贼人肯定不是老宋的对手,可如今的他毕竟上了年岁,才几个回合就让人骑在了身上。躺在地上的宋安民占尽了劣势,眼看着罗凯的拳头就要朝他的脑袋砸来,宋安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在半空中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
他怔住了。
他听见有一个又细又小的声音自心底传来,那是支撑他挺过这三十年孤单岁月的唯一信念,但却在这一刻悄然崩塌。
罗凯的手腕上,有一处硬币大小的伤疤。
刹那之间,宋安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他呆呆地望着罗凯的眼睛,想要从那陌生的眉眼中寻找到哪怕一丝丝的熟悉。
罗凯不知道这警察为什么忽然停了下来,此刻的他只顾着脱身,腾出另一只手,冷不丁从怀里抽出一把尖刀,疯了般地向宋安民的胸口刺去。
一股热流顺着被拔出的刀尖喷涌而出,鲜红的血液顺着刀片流了下来。滴答、滴答,在地上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那片殷红在瞬间填补了大脑的空白,罗凯望着宋安民伤口处仍汩汩流出的血水,脸上忽然出现惊恐的神色,丢下刀就屁滚尿流地跑开了。
一步……两步……五步……十步……
也许再远一些,他就再也不会被抓住了吧,也许他会找个陌生的城市改头换面,把自己这三十年的人生好好再活上一次……
轩轩……轩轩……
这个刻在心头的名字,每每念上一次,都是锥心的痛。
“啪!”
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的宁静,当顾轩把孩子交给前来接应的同事,跌跌撞撞地朝着田间跑去的时候,他看见宋安民跪坐在一片血泊里,手中的枪口和目光一样,直指向罗凯倒地的方向。
有风自荒草间冷冷吹过,这个秋天似乎还没过完,冬天怎么就又来了呢……
(四)
听说这份亲子鉴定是李晗执意要做的。
鉴定结果出来的那天,也恰巧是罗凯的案子结案的那天。
从讯问室出来的时候,顾轩看见在走廊尽头的座椅上,李晗轻轻地把一份报告放在宋安民的旁边,然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
在那张空荡荡的座椅上,宋安民用颤抖的手拿起鉴定,许久许久,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作者简介:谷悦,哈尔滨市公安局道里公安分局新华派出所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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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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