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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利华小小说精选

来源:作 者 作者:宗利华

夸父

1954年,河南灵宝

我能不能谈谈我的观点?教授。学生问。

老教授衣衫褴褛,正眯着眼睛,注视那块斑驳淋漓,却完整无损的《夸父峪碑记》,点头,说说看。

我觉得,夸父是群体,泛指,而不是单个的人。老师您看,据史料记载,黄炎二帝作战,炎帝走败。作为其分支,夸父部落回撤至我们现在所处区域,其时正值天气大旱,部族成员大都干渴而死……

不,我还是宁愿把夸父看作一个人。教授打断学生的话,是一个人!如果是群体,那桃林如何解释?

桃林是夸父的手杖所化。那只不过是神话传说。

是传说。教授自言自语,肌肉发达健美的夸父,手持一根竹杖,目光炯炯,注视太阳,健步如飞,震得大地怦然作响。后来,他终于追上了太阳,他该是发出了一个惊天动地,酣畅淋漓的吼声!但是,他渴了。他喝干了所有的水,你听,咕咚咕咚,大河的水一线一线下沉。但还是解不了夸父的干渴。这位英雄最后扬手一掷,手杖化作桃林。他却变成了一座山。

这是英雄主义。学生说。

当然,教授盯着他的学生,古今中外,我们的传说大都是英雄主义,浪漫色彩。这是人类的精神支柱。夸父是人格化的神,或者神化的人。

学生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不再分辨。

学生去看碑的落款:道光十七年。

1967年,北京某校

还记得夸父吗?学生问。

教授不语,注视墙角。

学生挽挽袖子。我还是坚持己见,夸父是一个群体。只有它是个群体,所有传说才能得以印证。逐日渴死的那个夸父,可看作其部落一员。《山海经•海外北经》记载“一博父国”,就是指夸父国,分明是个群体。而桃林,可看作是氏族的图腾。

教授微笑。这时节,你能和我讨论这种问题,我很荣幸。但,我依然认为,夸父就是一个单独的人,不是群体。

你在搞个人崇拜!知道不?你消解群体的力量,极度膨胀个人欲望!

教授依然笑。言重了。

学生挥手,另外几个带红箍的年轻人走进,把教授带去,再架回,教授的一条腿便折了。

教授软软地瘫在当地。

学生伏下身,一字一顿,老师,你说,夸父是一个人,还是群体啊?

教授牙齿咬着,嘴角仍然挤出一丝笑,我觉得,他,就是一个人。

学生盯看教授半天,嘿地笑了。笑过,伸出右脚,踏在教授的瘸腿受伤部位,边踏,边问,知道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区别了吗?

1984年,河南灵宝

教授拄着拐杖下了大巴车。车玻璃上,写着,“河南大学中原神话调查组”。

几个姑娘小伙围在教授周围,搀扶他,簇拥他。教授挥挥手杖,笑,知道吗?当年,夸父就这样拿着手杖,在大地上健步如飞,追赶太阳。学生们连连脆笑。教授欲作奔跑状,可惜他不能健步如飞,他一条腿已化作假肢。所以,摇摇晃晃,几欲跌倒。

他们来到那石碑前。

那碑残缺不全,上边两角,有增补痕迹。

教授抚摸良久,长叹,未语。

有年轻人过来,老教授,现在我们调查出许多版本。关于夸父之死,以及夸父峪八大社与夸父营的纷争等等。我想问您个问题,您认为,夸父是一个人呢?还是一个群体?

教授胡须一抖。

教授伸手摸一下他的残腿。

然后,教授微笑。

教授说,年轻人,自己去捉摸吧。

2000年,北京

教授仰躺在树下藤椅上,似乎透过重重叠叠的树叶看天,天上,太阳很炎,教授只能眯眼。其实,教授也懒得睁大眼睛。他几乎不能动弹了。

教授眼睛的余光捕捉到自己重孙子的身影。

重孙解下耳朵上的耳机,嘴里,嚼动一块口香糖。

重孙却把头伸到教授耳朵边,老爷爷,我们班要举行一场辩论,你说好笑不好笑?辩论的主题是,夸父究竟是一个人,还是群体?我选择了群体。我知道,您曾研究过这个?能不能帮我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吃惊地看到,教授的右腿,骤然哆嗦一下!

然后,教授一动不动。

眼睛慢慢闭上。

教授再没起来。

                         

①:夸,大也。父,美男子也。可体现其氏族人的体质、性格和疾行善走等特征。

 

麻雀

钱老是全国的知名作家。钱老应邀到我们这座小城来讲课。

几个文学圈的朋友一合计,要单独请钱老吃顿饭,而且,让钱老吃舒服点。

到哪里去吃呢?大家犯了难。像钱老这样国内国外到处去的,啥东西没吃过呀?最后,我建议,要不上山吧,吃点野味。

于是,上山。

看得出来,钱老非常高兴。山上空气新鲜,景色也不错。

开始上菜了,先是清一色的野菜,苦菜、薄荷、槐花、花椒芽、山楂芽等等,每上一道,钱老都说好,都是真正的绿色食品。

大家也高兴了。我说,钱老,还有一道菜,你吃了保证说好。

是吗?钱老的胃口被吊起来。

一会儿功夫,那道菜上来了。是这个山村小店最有特色的菜——炸麻雀儿。那麻雀炸得颜色焦黄,上面略撒胡椒、孜然等调料,隔老远就能闻到那种喷喷的香味。嚼到嘴里,酥软香脆,让你回味无穷。

钱老,您尝尝。我拿起筷子,夹一只给钱老。

这是什么?

麻雀,真正的山里麻雀。

没想到钱老的脸色倏然大变!

钱老果断地说,把它撤掉!

大伙儿都愣了!

一位朋友笑笑说,钱老,您是不是觉得咱们吃这个破坏生态平衡?其实,山里的农民都在谷子地里竖起草人吓唬麻雀,这东西太多,太能糟踏庄稼了。

钱老却把袖子挽起来了,我们清晰地看到他的胳臂上起了红红的好几片。

钱老竟然一见麻雀就浑身过敏了!

我有个朋友一看到蚂蚱、蝎子,就浑身过敏。但我还没听说过一见麻雀也那样的。我赶紧就把那盘麻雀儿端下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钱老缓过劲来了。他为刚才的失态表示了歉意,并给我们讲了个故事。

——那是个你们这种年龄都了解的年代。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中学的校长,因为发表过一些东西,很快就被掀翻在地。我和几个老同志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那些曾经听过我的课的学生们,想起来便把我们轮流提出去,做专场批斗或陪斗,那滋味不好受啊!但比关在屋子里还是强多了,自由多了。我们几个人在那间屋子里,不敢说话,不敢交流,就那么闷闷地坐着,默默地背语录。对于我们来说,这种日子真是枯燥啊!

有一天,枯燥无味的气氛突然被一个小动物打破了,从窗子上飞进一只小麻雀来!那小东西兴许一飞进来就感觉到了这里的沉闷,它拼命地想飞出去,可进来容易飞出去就难了。有好几次它都撞到窗棂子上,差点掉到地面上。

我们几个不敢动,但眼睛却随着那麻雀的举动来回移动。

这一状况很快被外头的人瞧见了。

有个臂上戴箍的学生走进来。他皱着眉头瞧了瞧那只小麻雀,然后又瞧瞧我们。我在他的眼睛里面捕捉到了一丝闪亮。

他下了命令,逮住它!

我们几个得了这命令,开始动手。想想看,几个学者、专家开始在一间屋子里逮麻雀,这本身就富有戏剧性。但那时候,我们觉得高兴,干这个总比闷在那里强多了。

麻雀最后落在了对物理颇有研究的高老手里。高老捏着那只麻雀,几乎是小跑来到那个学生面前,高兴地说,逮住了!

那学生把麻雀拿在手里,端详着。那个小生命哆嗦起来。

端详它的人突然笑了。

他面向高老,轻轻地说,你吃了它!

钱老讲到这里,就用双手把脸捂住了!钱老说,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呆在那里!他们看到高老的手哆嗦起来,高老把麻雀接过来,眼睛盯着那只可怜的麻雀,突然,就向嘴里塞去……我们几个马上就把眼睛闭上了!我们的耳朵里听到了一种很残忍的叫声……

钱老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身子剧烈地扭曲着,再抬起头来,已泪流满面。

我们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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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宗利华,1971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13届、第28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出版长篇小说《盛宴》、《佳城》,中短篇小说集《天黑请闭眼》、《左手日记》等15部。作品多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法、西班牙、朝鲜文字,或被改为影视作品。曾获公安部金盾文学奖、山东省泰山文学奖、山东省文艺精品工程奖、全国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现供职于山东省淄博市公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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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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