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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心影

来源:微信公众号(聚力阅读) 作者:于海涛

1

许久没有回北郊的老屋了,这一次因为卖房不得不回来。

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打开生锈的锁。

空荡荡的屋子里,地面、窗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墙角也结满了蜘蛛网,几只嬉戏的老鼠见有生人到来,“吱吱”叫着逃向厨房。

檐下的燕子们因故主辞家,人去屋空,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将买房户让进屋里任他东瞅西看,独自一个人来到后园。后园中满布着半人多高的野蒿和水稗草,地面疯长着密密麻麻的灰菜、马齿苋,一派荒芜。葡萄藤蓬蓬如盖,疯长的蔓儿已经爬到了房顶上和邻家院里,但因疏于管理,架上只见叶子,不见葡萄。

这块园地,是当年搬家时父亲和母亲起早贪黑拉来黑土垫起来的,然后又要了几车农家肥掺了进去,土质十分肥沃。

遥忆当年春天,燕子飞来了,呢喃着在屋檐下筑巢。

那时,我和妹妹还在市区的高中住校。

父亲利用下班后的休息时间,在这块菜园里翻地,打垅,点上菜籽,然后施肥,浇水……

在他的精心培育下,小苗越长越高,慢慢开出了小花。晴蜓在黄瓜架上栖落,蝴蝶在菜花间留连,夏日来临,园中的各种菜蔬相继成熟,青翠欲滴。我和妹妹住在市区的那些同学轮番光顾我家做客。大家吃着父亲做的青炒尖椒、肉炖豆角、糖拌柿子、木须瓜片,人人赞不绝口,即使简单的土豆块儿他都能做出红烧肉的样子和味道来。临别时,父母总是给大家摘下一些时令菜蔬让他们的家人也跟着一起尝尝鲜。

初秋的夜晚,夜凉如水,燕子即将南归,园中的葡萄成熟了,一嘟噜一串儿,满枝满架,茂密的叶子将小院遮得密不透光,形成一个天然的凉棚。一家人围坐在葡萄架下,轻摇小扇,扑打着蚊虫,甬道两旁绽放着幽幽的夜来香,一家人吃着西瓜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那清凉的月光水一样泄在大地上,同时将我们的心房一起照亮。

冬天,园子里银妆素裹,一片洁白,成了雪的世界。父亲于晨起扫雪之际,往往会在园中堆起一个滑稽的雪人,贴上两撇“胡子”,“手”拿一柄扫帚作扫雪状,给贪睡早觉的儿女们一个善意的嘲讽…… 

2

 回忆起父亲这一生,苦多于乐。

他七岁时爷爷就因病故去。当时是一九四九年,东北全境还未解放,兵荒马乱的年月,年轻的奶奶无奈只好带着他和四岁的二叔“走道儿”改嫁到辉发河畔一公里外的一个村庄。

父亲从小自尊心就强,容不得继父半点白眼,初中刚毕业就四处流浪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了。二十岁走入军营,开始了长达九年的军旅生涯。而后和母亲结婚,转业回到地方煤矿,相继有了我们几个儿女。父亲深深知道孩子们如果得不到家庭的温暖会是怎样一种痛苦,个中滋味,他深有体会。

记得小时候,本来在煤矿“斗批改”科室工作的父亲因为刚直不阿又不会阿谀奉承,不小心得罪了个别领导,遂被“交流”到了井下一线采煤工段,工作又苦又危险,但从没有听他抱怨过一句。

为了几个孩子,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忍受了一切的痛苦和挫折。

“吃阴间饭,干阴间活。”“三块石头夹块肉,天天和阎王爷脸对脸,”“脑袋别在腰带上,早晨下去,晚上不知能不能活着出来……”这些都是当年煤矿工人常念叨的一套嗑儿,听起来似乎不太吉利,但当时的情况的确是这样。

由于条件有限,井下生产工人安全很难得到保障:冒顶,跑水,片帮,瓦斯爆炸……等等,随时随地的威胁着矿工们的生命安全,而且井下采煤工作三班作业,工人三班倒,活儿不但危险,而且又苦又累。故当时有“好男不进矿,好女不进纺”这一说。

 井口位于矿区南边一个大山坳里,新开井刚两三年,是距矿机关所在地最远的一个井口,走大路有二十多里的路程,走小路能近一半,但全是大沟塘子里的小毛毛道,父亲在没买自行车之前走的一直是这条小路,一个人孤单的走了差不多有整整两年。

沟塘子两边长满了黑森森的几十米高的红松,遮天蔽日。一条清澈的小溪顺着山谷蜿蜒流下,水声潺潺。小路两边,松树林下的空地上、荒草丛中,稀稀落落分布着上百座坟茔——这是历年来那些因公死亡矿工们的长眠之地,大部分坟前连块墓碑都没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星星点点的开在坟旁,陪伴着坟中孤寂的亡魂。

偶尔,添座新坟,再穷困的丧家也会买两个花圈来祭奠死者以示哀悼。然而,这对于一个独行的路人来说,那鲜艳璀璨的花圈于深山幽谷中突然闯进视野,一定会令人毛骨悚然,背脊发凉。

青天白日尚且如此,更何况,父亲一个月足足有二十个夜班,夜夜都要走这条山间小路。深夜里更加阴森的黑松林,潺潺的小溪流水声,凄凉的月光下,鲜艳依旧的花圈,四处飘荡的幽蓝鬼火,山梁上不时传来的野狼的凄厉的长嚎……这一切一切,对一个孤伶伶的夜行者来说,是何等的恐怖和心悸啊。父亲也绝非自己吓唬自己,有一次,他真切的听到一个坟中传出女人或婴儿似的哭声,冷不丁听见吓得他毛森骨立,几乎背过气去,最后一咬牙冲过去一看,原来是只迷路的小狼崽。

为了照路,同时也是为了壮胆,父亲买了只能装五节电池的大手电筒。然而没用,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有时硬起头皮壮胆回头甩手一照却什么也没有,心里明知这是自己吓唬自己,可当时就是不由自主的害怕,只好一路小跑回家。啥时进家门了,啥时这种感觉才消失,才能靠在门框上长喘一口气,但人也累得跟一摊泥一般。

每次半夜一两点钟进家门,他的内衣都是湿透的,既有走路累出的热汗,也有不时惊出的冷汗。

无论多晚,母亲都会燃起一盏油灯,一边做着女红,一边痴痴等待丈夫的归来。那一盏微弱的灯光告诉深夜独行的丈夫他并不孤独,无论海角天涯,他的亲人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

每当这时,父亲便愈发羡慕单位那些骑自行车结伙走公路的同志们。便又发一次狠说,借钱!宁可借钱也要买一辆自行车。

夜夜提心吊胆大睁着眼睛等候父亲的母亲也说买吧买吧,早买早借力,可别让人再耽这个心了。

可一到了动真格的时候,父亲又变卦了。家里的经济条件实在不允许啊,自己借钱买了自行车,老婆孩子拿什么生活,总不能让娘几个喝西北风去吧,再说万一……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就这样,父亲每天不辞劳苦的走十余里山路去上班,到井下挖八小时煤,然后再走十余里山路下班回家——日复一日,无怨无悔。

直到两年后他才买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可刚买到手还没等稀罕够呢,两个妹妹又同时得了肺炎,父亲二话没说立即卖掉,全部买了当时治疗肺炎的特效药青霉素。当然这是后话。

为了给千家万户带来温暖,带来光明,更确切的说是为了每月那三十九元六角工资钱,父亲也只能无怨无悔。他和那些普普通通的矿工们一样,要用这三十九元六角工资钱来维持全家人一个月的生活。

虽然这井下工作三班作业,又苦又累又危险,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下班后仍不闲着。上了一宿夜班后休息的那个白天,他几乎从未有一天用来睡过觉,总是简单吃口饭后,要么抓起工具侍弄小片荒上的菜地,要么就是约人一同到山上采山货,或者到河边去捕鱼。总之,没个闲着的时候。

望着一天天长大的儿女,父亲常常充满希望的说:“再过十年就好了,十年后,你们都长大了,就能帮爹爹一把了。”

那时的父亲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活得劲儿劲儿的,他仿佛就象一匹拉车的大马一样,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为了使儿女们健康茁壮的成长,只身负载着生活的全部重负,同时也满怀着对美好未来的期望和憧憬,在坎坷不平的人生之路上奋力前进着,无怨无悔。因为,他深深的知道,自己既是一位父亲,也是一位丈夫,他要尽自己为父为夫的责任。

光靠憧憬未来解决不了问题,父亲每天还得下井挖煤,挣钱养家。无论遇到什么事,为父、为夫的他都得坚强的活下去,为了妻子,为了儿女。

虽然俗话讲“好男不进矿,好女不进纺”,但进矿进纺的男人女人们,或是为生活所迫,或是因命运的阴差阳错,都各有苦衷。

我在前文曾经交代过,父亲和他的矿工朋友们没事好唠些闲嗑,而且净是些不吉利的闲嗑,象什么“吃阴间饭,干阴间活。”“三块石头夹块肉,天天和阎王爷脸对脸”等等。早晨下井,的确不知晚上能否活着出来,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上班。而当时煤矿的工作条件的确如此,工人的生命安全很难得到保障,冒顶,塌方,跑水,片帮,还有瓦斯爆炸等等,随时随地威胁着工人的人身安全。

可是,为了每月那39元6角钱,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父亲不得不每天硬着头皮下井。

矿上发给每名入井工人一个面包做午餐,有中号饭盒那么大,可他从来都舍不得吃,每每带回家来,让母亲放锅里蒸热后切成四份分给我们兄妹。

现在的孩子可能对面包早已不屑一顾,可物质匮乏的七十年代却是我们难得的美味。

贪吃的我和大妹妹常常三口两口就将分得的那一份吃掉了,懂事的小妹常将面包送到父亲口边,撒着娇说:“爹爹,你吃。”

父亲便慈爱地将小妹揽在怀里,亲了一口道:“爹不饿,早就吃过了,不信,你们看。”说完,象征性地拍拍肚子。

哪里是那么回事。长大后我们才知道,父亲那是骗我们的,面包是他饿着肚子挖八小时煤再走上十里山路带回家的。

每每这时候,看着儿女们吧嗒着嘴贪婪地吃着又香又软的面包,父亲脸上便带着会心的笑,满怀希冀地说:“再过十年就好了,再过十年,孩子们长大了,咱家就会过上好日子了。”

同其他矿工一样,父亲也有一个嗜好。那就是每天下班洗完澡后回到家里,带着一身的疲惫,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搂着依人小鸟般的几个孩子,对母亲道:“孩子他妈,去,给我打二两酒,今儿个又馋了,再买两块豆腐改善改善吧,刚才路过豆腐房时我忘带钱了。”

每当这时,淑兰往往是表现出面有难色的样子道:“钱不多了,到月底开工资还得半个月呢,先买一块吧。”

父亲一听,爽快的道:“行,一块就一块吧,酒也打一两得了,我对那玩意儿不太感兴趣,喝不喝都一样。”

其实,这是精打细算的母亲想每个月都从牙缝里“勒”出俩“过河”钱来,以备将来万一出个大事小情的好应急用。穷人家就怕摊事。

母亲端着盆已经走出大门外了,父亲想起什么似的隔着窗玻璃又大声嘱咐她一句:“别忘了带钱,记着,概不赊欠!”

“概不赊欠”是父亲的口头禅,也是他的处世原则。有时,他下班后路过豆腐房,豆腐已经装进饭盒里了,一摸衣袋,钱忘带了,他会立刻把豆腐放下对豆腐倌说:“你等着,我回家取钱去。”

豆腐倌老王头便一拍脑瓜门,打着山东腔,眼睛瞪得跟灯笼一般圆,叫着父亲的名字道:“明仁啊,你个林明仁,你小子咋就这么愚呢,不就两块豆腐吗,几个钱的玩意儿,先拿回家去给小嘎儿门炖上,算他王大爷我的一点心意中不?”

这时,父亲的犟脾气也上来了,学着他的山东腔也瞪着眼睛道:“不中,就不中!概不赊欠!”

“啥概不赊欠,今儿个我老王头非治治你这个驴脾气不可。”老王头的“驴脾气”也上来了,拿起豆腐盒就往父亲的自行车后架上放。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父亲拿下豆腐,骑上自行车就跑。

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老王头端着豆腐无奈的摇摇头,但心中却暗对父亲竖大拇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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