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 世 彼 世
我确信我看到了笼罩在大地之上的伤痛。那些翻滚的、浊浪滔滔的雾霾——我闭上眼睛。不忍心看向窗外。飞机在一片混沌里下降。我在噩梦里坠落。
无可救药的人类。我听见上帝的叹气。“汝将死于贪婪与无知。”
不会很久了。
在木樨地一幢小楼二层的转角房间,我摘下了口罩。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拜访上次的那位朋友。他长借京城,编一本体制内的刊物。我坐定后,他伸手到一个葫芦里,掏了半天。我不知道他在摸什么——先是两根长长的触须伸了出来,然后露出赭衣青羽——原来是只虫子。这虫子后肢强壮,很是威风。唯眼眶空洞,凝视周遭。像是刚刚大街上雾霾里众生的眼神。我吓得几乎跳起来。朋友告知,这是蝈蝈。整个夏秋,他就和这只虫子共处一室,像两个蛰居的幽灵。他说晚上听不到蝈蝈的歌声,他就无法入眠。这可真是奢侈的催眠曲。我听莫扎特、舒伯特。偶尔也听勃拉姆斯。但从没有聆听过蝈蝈的催眠。朋友说它叫的可好听了。我不语。暗想在这些大师出世之前,可能只有夜莺和蝈蝈的歌声,称得上是天籁之音了。
我问朋友,这玩意儿是京城的?朋友笑曰京城怎么会有蝈蝈?这是河北、内蒙一带的草场上捕捉的,然后拿到城里来卖。跟了新主人,才有了京城的身份。朋友当然不是八旗子弟、清朝遗老。他只是爱听虫子叫。我眼前浮出他一个人的画面。坐在京城的夜里,一盏孤灯,一台电脑,还有一只唱歌的蝈蝈。这是他全部的生活。他说他小说写不下去的时候,蝈蝈一叫,灵感就会出来。我看过他写的小说。有一篇写系统内底层人物生存状况的,文字凝练,内流暗涌。的确不错。只是让一个年轻貌美的女捕快嫁给了一个因公毁容的年轻男捕快——于现实,这个结尾无疑有些荒谬。这是圈内作家习惯的套路,是对体制价值和集体虚荣的迎合。不给主人公注入光环与鸡血,他们就无法活着。其实这些文字里的人都是脆弱的人。其实他们也都是局外人。加缪并不荒谬。我对于讴歌的腔调向来心存顾虑。正如我对于笼中的鸟,或者葫芦里的蝈蝈。我不相信被束缚的快乐。我的面前就有一只这样的蝈蝈。于是,我盯着它瞅了半天,它在朋友手上一动不动,并没有唱歌的意思。
它一定是想家了。草野自由、空气清新——这些都是值得想念的。
天才的音乐家只会感恩自然、歌颂自由。
我断了也养一只蝈蝈的念头。我听不得流浪人的歌声。
忽然记起,数日前,我和这个朋友在岭南参加一个笔会。某夜,我俩在南方的树林里散步。沿着一条河卵石铺就的小路。两边长着榕树,千丝万缕的树须垂下来。北国已然冰封雪飘。而身畔寒凉初起,秋虫呢喃,歌得正欢。朋友侧耳倾听。半晌,肯定地说“南方的虫子,叫的比北方尖厉”。那时,我惊为天人。却不知他在宿舍里养着蝈蝈。难怪能听出南北方虫子叫声的差异。至于葫芦里的和葫芦外的叫声的差异,不知他能否听出。
《秋水》一篇里,庄子淡淡揶揄了夏虫。那句“不可语冰”,让夏虫承受了后世多少的嘲笑和鄙夷啊。可是,干嘛要和一只夏虫提到冬天的寒冰呢。干嘛要和一只南方的虫子,讲述北方虫子的哀鸣呢。斯世无人同怀。就让它在岁月的无涯里,且歌且行吧。
我在广宁伯大街上行走。走在雾霾里。灰蒙蒙的一片。在冬季,这个城市像一个虚伪的老妇,卸下厚厚的浓妆。现出原本憔悴的模样。老气横秋。我的咽喉越来越痒,像有无数只虫子在爬。一些十分微小的颗粒摩擦着我的肌肤。它们渗入进了我的身体、吞噬我的五脏六腑。汽车喇叭声在大街上此起彼伏。掉光叶子的槐树枝在雾霾里影影绰绰。有麻雀翻飞,却不鸣叫。这鸟儿世故。所有的人,都在通向死亡的路上。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我想大声、大声地咳嗽。我想吐痰,狠狠地吐痰。在雾霾里,没有真相、没有谅解、没有自由。我想大叫几声,声音像蝈蝈叫的一样,尖厉。
我把这年六月走过无数遍的路,再走了一遍。辟才胡同、转弯、第一个修车人、厚厚的冬衣。头发凌乱,满脸灰尘。呆呆地坐在雾霾里——没有生意。第二个摊儿空着。起先我一惊,后来看到收拾得整齐的桌和凳。遂放下心。一定还活着。还有什么事比活着更重要呢?再转弯,第三个,拿一把破剪刀,正在剪胡须。我说“别动,给你拍张照”——这是我和三个修车人,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他不动,说“这有什么好拍的。”他的旁边,象棋子静静地停在棋盘上。在雾霾里,将、帅、小兵,一视同仁。
我把三个修车摊儿的照片发到微信圈里,然后坐在小旅馆的台阶上,看朋友的留言。忽然想起布尔迪厄的话,“一个人的品味,会反映他的阶级属性。”我想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无产阶级。我也就这么点儿兴趣了。“上层阶级们都去听歌剧、打高尔夫了。”绝不会拿个手机到处拍照、四下分享。举摄影例,布尔迪厄说无产阶级喜爱拍自己的生活,关注社交性;中产阶级开始兼顾摄影的艺术性,努力想提高品位(其实往往拉低了高雅艺术的价值);上流阶层总是占有社会的珍贵资源,以为摄影是庸俗的,贵族只会去听歌剧。在《区分》里他写到“趣味绝不是某种基于个人才能基础之上的独特内心感受和实践,而是根源于与阶级教养和教育相关的社会地位”。“任何文化实践的参与都带着阶级属性的色彩”。我想我还是没有褪去无产阶级的低俗。
这是与“夏虫语冰”吗?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跳出了圈外。几个朋友质疑了我的滞留。这原本不是问题。大学毕业刚分配工作那会儿,我回到江东的这座小城。过着集装箱式的生活。我所有的行囊就是五个大纸箱子。放着我的衣物和书籍。它们随时准备踏上流浪的旅程。中间也确有几次,几乎快要跳了,但事到临头,又有变化。功亏一篑。倒不是敢与不敢的问题,而与心境有关。
这些年来,我的心一直在荒原上行走。即使跳出圈外,心中的荒原仍旧陈腐枯萎。每个人都是将死的鱼。又如何呢?这个世上,原本没有什么快乐之事。写作与阅读,是漂浮于世的仅有的稻草。我抓住她们。任由我的身体沉浮于圈内。我过着双重的生活。我每天都得扮演一个叫做“我”的人。
咽喉的遏制,愈发紧酷。除了雾霾,还是雾霾。世上本没有什么事实。正如世上本没有路。很多真相无法说出。让认识论回到对事物无限的回忆中去吧。如此时代,每一个写作者,都是漂浮的、无根的。
但我已经被人语过冰了。我悲哀而依稀地记得,雾霾之上、飞机之上,既高又明亮的地方,是蓝天。
作者简介:葛坤宏, 江苏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全国公安文联会员。
曾在《啄木鸟》《雨花》《当代人》《现代世界警察》《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近百万字,有散文、诗歌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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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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