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界马良
张欣先微笑地与女孩聊天，以缓和紧张的气氛：“今年多大了？”
女孩天真地回答：“8岁。”
张欣又问：“上几年级啦?”
女孩奶声奶气地答：“上二年级。”
张欣又问了功课难不难，老师好不好之类的问题，见孩子已经放松后，便切入主题：“那个叔叔进门后是怎么欺负你的？”
女孩认真地回忆说：“我放学后，他就跟着我后边，我刚进门，他突然从门外跟了进来，然后，他把我抱到卫生间的马桶盖子上，亲我嘴巴，我不愿意，因为叔叔的嘴巴好怕人。”
张欣突然捕捉到关键的细节，便打断女孩的话，追问：“怎么怕人？”
女孩用小手上推自己的上嘴唇，比划着说：“他的嘴唇是翘起来。”
张欣马上反应过来，这个案犯是个兔唇。他就画了一张圆脸，中间画了一个兔唇，眼睛、鼻子、头发等都没画，留有余白。
刑侦处长看罢模拟像，疑惑地问:“这样是否太简单了？”
张欣颇有把握地解释说：“多画了反而喧宾夺主，抓住关键点兔唇完全可以了，像这样的兔唇按比例是一万个人里面只有一个，再划分一下性别和年龄段更是凤毛麟角。”
处长会意大喜，笑曰：“这张像画得好，我马上印发下去。”
模拟像协查像一张无形的天网悄然撒了下去，静静地等待着色魔入网。通缉令发下去后的第六天，石景山区公安分局有位经验丰富的反扒警察，曾经抓获过几百个扒手，因功勋卓著，曾被评为市劳模。近来因年龄大了领导让他带支联防队防范巡逻，同时安排他在一家商厦的广场上看管自行车。
那天这位老警察发现商厦广场突然出现个兔唇男子推着自行车而去，其身高和年龄都与协查上相符。老警察与之对视了一下，发现对方眼神有点虚，老警察佯装做了个追赶的肢体动作，看他有无反应，做贼心虚的兔唇吓得扔下自行车就跑。
老警察边喊边追：“抓住他！抓住他！”
附近的联防队员听到叫喊后一起追赶，跑了一百米兔唇男被扑到在地。带回去一审，果然是他。兔唇名叫马红艳，家住廊坊，30岁，无业。
社会的毒瘤就这样被剜除了，城市又复归安宁，孩子家长们悬着的心终于坠了下来。
第六感觉
张欣没有满足于单一的就画论画，他还潜心自学了犯罪心理学、刑事侦查学、预审学、痕迹检验学等多门学科知识，综合运用到了模拟画像之中。在画像的实践中，他根据目击者口述嫌疑人特征的同时，细心了解案情，并善于从中发现线索和捕捉关键细节，从而为破案找到突破口和关键点，久而久之，练就了一种神奇的直觉，或曰第六感觉。
1995年9月，张欣又接到了公安部的命令，让他马上赶往山西太原。张欣放下电话，拿起那个装有画像工具的棕色考克箱就出发。箱子里有画夹和换洗的衣服，他就像消防队员一样，随时接警随时出发。抵达太原已是晚上8时许，来接他的刑侦队长途中向张欣介绍起了案情。
太原发生了一起武装抢劫运钞车大案，这是全国首起抢劫运钞车案件。6月29日下午4时，一辆运钞车沿着各营业点的线路装钱，途中一辆蓝色的卡车迎着运钞车直撞而来。从卡车上也跳下来两个男子，矮个子手持手枪，高个子手持长枪，虎视眈眈地迎上来，司机和保安见状吓得赶紧往后退。这时，又来了一辆红色桑塔纳，两人同样手持一长一短枪支包抄而来。司机尚未反应过来，胸部已中了一枪，保安的头部也挨了一枪，均当场重伤。跟着运钞车上的两个女士，伸出头来好地奇观望发生了什么事，两人被重重地挨了一枪托当即晕了过去。于是，劫匪动作迅疾地抬走了3个银箱，共计32万元人民币。
张欣来到南寨派出所刚放下行李，5位目击者已经来到了张欣的临时办公室。他分别根据5人的口述，花了三个多小时，终于画出了5个嫌疑人的模拟像。1号案犯：戴眼镜、长方脸、身着西装；2号案犯：圆脸；3号案犯：半侧面、脸部肌肉分明，缺嘴；4号案犯：仅一个轮廓；5号案犯：轮廓也不能保证准确。
太原市公安局副局长长张金维凌晨1时赶到宾馆，与张欣握手寒暄后，他拿起看了模拟像后，摇头，有点失望，开玩笑地说：“小张，你这1号模拟像有点像那么回事，2号对象还行，3号对象有点像我们局里的防暴科科长徐宗科，他可是全国散打冠军啊。第四、第五个对象就没谱了。”
张欣解释说：“张局长，我只能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画像，就这点条件，我是抓住主要特征画出来。”尽管画像条件不好，但5张模拟像还是立刻发往全省各地。
第三天上午，在著名景点晋祠广场发现了一辆红色桑塔纳，已停放了两天，清场时一拉，空车，没车牌。民警赶去一看，车上有个空银箱，打开箱子，里面空空如也。
张欣闻讯赶去时，桑塔纳已拉到了当地派出所院子里。很快查到了车主，系山西民间文艺社。据社长介绍，因团里缺钱，养不起车，转卖给了一个水产个体户。马上查这个水产老板，发现水产老板的家属一天前已到派出所报案，称其丈夫和车失踪多天，同时失踪的还有水产老板的情人。
他钻进车内闻出了桑塔纳里有股血腥味，说明车里是杀人现场。他来到车外仔细观察，发现车头底部有大量泥巴，泥巴上沾有麦秸，马上意识到两个死者可能丧命农村。听说老板爱打猎，他拉着情人一起去农村打猎，这样就合理了。
张欣又来到车尾部，发现后盖箱里有大量鸟毛，洗车刷是湿的，而老板的司机却反映车内没有水桶，说明案犯洗车时可能在河水边。结果张欣从后车箱内备用车胎的轮毂与轮胎的夹缝里找到了一个小螺蛳，他用牙签一捅，小螺蛳出来了，还是活的。这就印证了洗车可能是在河边清洗的推断，且时间不久。
7月是北方枯水季节，河床干涸。张欣从地图上一查，太原边有个叫晋阳湖水库。他推理后得出了结论，既然车后箱没有水桶，洗车时必定小车离河水很近，水库有塌方处，小车可能停在那里。他估计嫌疑人可能就将死者埋在洗车的水库附近。
侦查员追踪红色桑塔纳，追到了化工总厂，该厂果然就在晋阳河水库边上，这样印证了张欣的推断。侦查员拿着模拟像来到化工总厂保卫部请他们辨认，保卫部长一看模拟像后，脱口而出：“这不就是供销科的白法义吗？”他瞪着牛眼惊讶地补充说:“他可是省政协委员，他的爷爷是国民党著名将领白崇禧，他本人是统战对象。你们可要慎重啊！”
为了慎重起见，特意找来了目击者，经暗地里辨认，确认无疑，张局长果断决定立刻逮捕这个特殊人物。侦查员来到了供销科，出其不意地一下子扭住了白法义，他似乎已有所准备，并不反抗。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有你们内部的人。”
张局长马上反应过来，张欣画的3号人物像局里的防暴科长徐宗科，他冒出一句：“不就是徐宗科吗？”
白法义一听立刻蒙了，你们内部的人都掌握了，他以为已抓住了徐宗科。白法义很快就全部供认了出来。他因为仇视共产党，组织成立了反党集团，制定了章程、计划，准备与政府对着干，并付诸行动。计划第一步搞钱，第二步买枪，第三步与政府对着干。最后交代出了徐宗科、芦裕山、徐文吉3个同伙。
根据白法义提供的3个同伙，其中最关键的是防暴科长徐宗科，去抓他时，大家有点紧张，因为徐宗科曾是武警专业散打队员，曾在全国散打比赛中获得过冠军，平时坚持练身，一身肌肉，功夫了得，还可能有枪。专案组行动前，带上了荷枪实弹的武警做好了充分准备。
警务处郭副处长与徐宗科是战友，与他关系很铁，他自告奋勇地带着抓捕队员来到徐家门口。郭处先敲了几下门，徐宗科听说郭处后，警觉地意识到他无事不登三宝殿，立刻明白一定是暴露了。这小子六亲不认，从枕头底下取出枪隔着门对着自己的战友就是一枪，郭处应声倒下。埋伏在四周的武警听到开枪的命令，集中向屋内齐射，顿时火光四射，响声震天，须臾，300发子弹密集射去，徐宗科被乱枪扫得千洞百孔，早已毙命。芦裕山和徐文吉迅即被擒获。
根据其他案犯的交代，与张欣的判断完全吻合。水产老板和其情妇果然死在水库边上，且都埋在水库边塌陷处。
张局长兴致勃勃地介绍完案情后，又纳闷地问：“我说张老师，向你请教一下，你是咋整的？怎么算得那么准呢？”
张欣笑曰：“我也说不清楚，我是凭直觉，就像人们常形容的第六感觉吧。”
张局长笑着说：“这第六感觉太玄乎了，你当初是怎么感觉出来的，我也是老公安了，咋就感觉不出来呢。”
张欣想了一下，解释说：“判断一个案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甚至没用理由，人们常称之为直觉，但直觉的结论却不同，甚至大相迳庭，要使判断更接近于案件的真实情况，需要丰富的经验和缜密的推理，第六感觉大概就是我见多识广的经验和善于思考的缘故吧。”
张局长若有所悟地概况说：“这样解释我能理解了，你所说的第六感觉，不仅是经验和智慧，还有天赋。”
智能模拟
张欣从事画像32年来，各地请求他协助破案者络绎不绝，他是应接不暇，尤其是被公安部聘为刑侦专家后，他就像大牌明星一样，上门求助者更是门庭若市，他来者不拒，没有明星架子，也从不提要求，更不收钱。昼夜四处奔波，疲惫不堪，却乐此不疲。他说破案是警察的天职，不能“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不管是风霜雨雪，还是千里迢迢；不管是节假日，还是发病期间，只要接到求助，他都热血相助。
电脑和视频技术尚未运用之前，张欣每年接受全国各地邀请外出画像200多起，一年中有200多天在外奔忙，仅公安部指令的案件就达20余起。他经手参与的案件近万起，通过模拟画像协助破获各类重大刑事案件1000余起，其中凶杀案150多起，为各地公安机关制作模拟画像1万余幅，可谓是劳苦功高，功勋卓著。譬如震惊中外的浙江衢州邮包炸弹案、太原和石家庄系列敲头案、内蒙古系列残害10人案、白银市系列残害11名妇女案等等，张欣对侦破案件起到了重要作用，甚至是关键作用，故此，立功受奖无数。他先后荣获一级英模、铁道部和上海市劳动模范、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等20多项荣誉称号。
基于张欣的绝活，原公安部白副部长握着他的手，礼贤下士地说：“小老弟，非常感谢你帮助全国破了这么多大案。你不能只顾自己破案，得帮公安部培养一些徒弟啊，每省一个，行吗？”
张欣坚决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为了完成白副部长提出的要求，张欣广为收徒传艺，先后为江苏、浙江、辽宁等20多个省市公安厅带出了28个徒弟，培养了一批模拟画像人才，高徒们已在全国各地发挥作用，有20多人立功授奖，张欣虽然不幸离世，但他培养的神笔马良正在各显神通，揭露犯罪。
张欣探索模拟像同时，亦注重理论总结，先后撰写了《模拟画像的制作和运用》等10多篇论文，被公安报刊采用，并被编入各种书籍。他还到全国各地讲学授课，先后为广东、广西、刑警学院、解放军总政治部、海军保卫部、华东政法学院侦查系等单位，讲授模拟画像课程。
随着电脑技术的运用，面对新的挑战，张欣没有固步自封，而是与时俱进，2006年，他开始研发计算机模拟画像系统，日夜坐在荧光屏前，像网虫一样玩弄电脑，经常是从电脑前站起时，两眼昏花，一片模糊。历时两年，他呕心沥血地画出了6200多幅各种脸形和五官分割图，一件件输入电脑后，经反复研制， 终于创立了“计算机模拟画像系统”，这套系统可以根据需要，随意组合拼出各种脸形和五官特征。经公安部科技司、清华大学等多家权威部门认定通过。高科技为模拟画像插上了翅膀，从此，全国公安内部利用电脑人像组合破案成为主流，在侦查破案和打击犯罪中正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张欣采用自己研发的计算机模拟系统，根据颅骨成功地复原了人像。
2008年3月15日下午，上海铁路公安局刑侦处接到昆山公安处报警电话：“在昆山铁路线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一颗类似于人的头骨。”
接报后，张欣带领侦查员迅速赶往昆山。走进现场，他发现两侧均有1米多高的隔离网，鉴定后确认为人的头骨，虽有头发，但其五官已经腐烂，严重毁容。
张欣首先排除了铁路交通事故的可能性，通过严谨的现场实验，确定这颗头骨是从上行铁路线列车上抛出的。
侦破案件的前提是要确定死者的身份，张欣面对的不是普通的目击者，而是一颗面目全非的头颅。要让沉默的头颅说话，难乎其难。张欣回到办公室一头钻进了电脑。他拿着不同角度的头颅照片，反复观察，仔细琢磨，根据颅骨原型，从电脑里调取类似的人脸大型和五官特征。他坐在办公室里除了吃饭和撒尿，整整画了两昼夜，终于复原了严重毁容的人像。
模拟画像制成寻人启事后，沿着铁路沿线广泛张贴。几天后，安徽蚌埠一名男子来到昆山派出所报案，他对值班民警说：“这张寻人启事上的男子画像，就是我的哥哥，他已经失踪7天了。”
经过DNA比对，终于确定死者就是报案者的哥哥王某，系安徽蚌埠人，48岁，无业。
找到了死者，便有了侦查方向和范围。很快死者的前妻赵某跳入了侦查员的视线，获得证据后，侦查员将赵某抓获，根据其交代，她的情人王宾就是作案凶手，侦查员迅速在上海地铁出口处将凶手擒获。
随着高科技的迅猛发展，视频技术已然成为侦查破案中不可或缺的工具，但监控不是万能的，嫌疑人的伪装和视频的模糊，成为侦查员辨认的短板，张欣又开始攻坚人像重构技术，以弥补视频的缺陷和不足。他开始牵头开发人像重构技术，显影模糊，重构人像，亦发挥着神奇的作用。
2014年5月，张欣突然接到山西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的电话，对方告诉张欣临汾市发生了一起爆炸案，可供侦查的物证和线索几乎都在爆炸案中烟消云散，只有在案发现场附近的一个监控摄像头里记录了一个黑影，黑影将爆炸物放在被害人的家门口，对方恳望帮助画出模拟像。没有目击者，仅有模糊的视频，难以画出模拟像，但张欣的性格喜欢挑战，他没有犹豫，欣然应允。
几分钟后，张欣从电脑里收到了三段监控视频，让他失望的是因作案者头戴鸭舌帽，经过伪装，无法看到其面容。
张欣另辟蹊径，反复观察画面中黑影的每一处细节，发现嫌疑人走路的姿态有些老迈，其姿态符合步伐追踪法里对于老年人的描述，果断得出了第一个结论，嫌疑人是个60岁左右的人。
临汾市警方听说嫌疑人是个60岁的花甲老人，有些疑惑，他们还是希望张欣能提供一张清晰的模拟画像。没有目击者，仅凭几秒钟的模糊监控录像，能无中生有吗？张欣反复观看录像后，监控中每一帧画面都嵌入了他的脑海里。他将视频里出现的小车作为参照物，首先推断出嫌疑人的身高约1.65米，然后根据录像能显示嫌疑人颧骨和下巴这一线索，推断出此人体型偏瘦，是个瓜子脸。
张欣根据自己对人体和脸型，以及五官特征的经验，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综合起来，经过两昼夜的琢磨，一张完整的模拟像神奇般地变出来了。
临汾市公安局刑警接到模拟像的第二天，一名符合其特征的花甲老人杨某进入了警方的视线，经过对此人的侦查，发现其作案的证据，在事实面前，杨某供认了自己利用爆炸物报复仇人的犯罪事实。
2017年夏天，听说张欣又参与了白银系列杀人案后，我前往采访，介绍完案情，他笑着告诉我：“我2011年突发心梗，经中山医院专家全力抢救，才把我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
他说得很轻松，我却惊出了一身冷汗，提醒他说：“你小子当心点，身体是1，金钱、权力、才华，以及荣誉都是后面的0，没了健康和生命，一切都是浮云。”
张欣点头认可，他向我传授秘方说：“你不是也高血压吗，医生建议，每天喝一小杯洋葱泡的葡萄酒，很有效果，我已喝了半年，感觉胸闷好多了。”
其实，他知道自己患有心脏病，也开始注意身体，但他怎么又会突然心脏血管破裂，突然离去呢？我能理解他，因为我写作进入状态后，就忘了高血压，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张欣一定也是太投入了，通宵画像，忘乎所以，才发生了这样的不幸和悲痛。
英才离去，难以换回，张欣的倏然离世再次给我们以警示：磨刀不误砍柴工，任务繁重时，尤其是患病民警，更应保重身体，尽量减少牺牲。因为民警的殉职，不仅对公安事业带来了损失，亦给其家属亲人带来难以弥补的灾难。除了面对险情急难，倡导见义勇为，平时执行任务，则应提倡科学用警，合理安排，对生命的珍重，应成为现代领导的习惯思维；力所能及，劳逸结合，更应成为民警的自觉行为。
敬礼，张欣兄弟！神笔不朽，功绩永存。
作者简介：李动，毕业于上海电视大学中文专业，华东师大中文系古代汉语班结业。现任上海公安书刊社总编辑、兼《人民警察》主编。著有《大上海 小弄堂》、《上海首任公安局长传奇》《画像》等报告文学集和散文10种，另有300余万文字散见于报刊，作品获奖40多种。中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学创作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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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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