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刑警二（张万党的一天）
2017年深冬一天风雪夜
两碗饺子端上来时，张万党正在出神。不知他是想着今晚的案子，还是想着明天的出差。
钱坤把一次性筷子掰成两半，问：“到哪儿了？”
“还有一个小时。”张万党答。
望着棚外簌簌飘落的雪花，钱坤感慨道：“这么个天，宁可慢一点儿，也要注意安全。”
“本应该是我去把犯罪嫌疑人押解回来的，可领导非要我为明天的出差做准备。”张万党说。
钱坤叨起一个饺子扔进嘴里：“明天的工作是政治任务，重要多了。”
“今晚的案件也一样重要，我可不想带着个没破的案件去北京。”张万党还是没有动筷子。
钱坤沉默一下，说：“我要是你，就不会去接这个案子。”
“你是说这个案件侦破难度大，没有任何的直接证据，不仅如此，你们最初受案侦办，没有得出结果，受害方不断上访，你们还被上级问了责，你也怕我被上级问责，是不是？”
钱坤摊摊手，说：“利害关系你都懂，但你还是接了这个案子。如果不接，你就不是张万党了，是不是？”
张万党笑了，钱坤也笑了。
张万党还是没动筷子。他递给钱坤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火苗照亮了他的侧脸，但呼出的烟圈又很快将这轮廓模糊。
“你信不信，有一段时间，我还真觉得有些坚持不下去了。”张万党说。
钱坤想到自己调离刑警队那一阵子，张万党的情绪有些不太稳定，问：“那你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后来劝自己，想太多都是无用，还是专注好手里的案子最重要。”张万党说着，深深抽上一口，然后将半截烟拧灭在烟灰缸里，“所以，现在还是谈案子吧。”
钱坤吞下嘴巴里的饺子，说：“先是小吃街的两家摊贩推搡，然后亲戚朋友参与了进来，高家有五个人，林家有四个人，互相撕扯，混作一团，从大棚内打到大棚外，直到巡逻民警把两家人隔离开，才鸣金收兵，各回各家。又过了二十分钟，林家才发现自家刚满两岁的娃娃林某佳脑袋在流血，带到医院检查后，发现竟有一道十厘米的刀疤。林家坚持是高家人砍的，但具体到嫌疑人，起先也是各有表述，最后才统一到高家户主高某军身上。”
“林家的口供是商量出来的结果。高家自然矢口否认，甚至反驳说是林家人自己误伤。围观的群众没人看到双方有持刀的情况，受害人林某佳年龄也太小，没有表述能力，所以这个案件没有一份有力证据，这是案件的第一处难点。”张万党小结道。
“难点二，受害女孩的头上是刀伤，警方却始终没有找到那把作案的凶器，关键物证缺失。”钱坤接着说。
张万党点头：“难点三，现场没有视频监控，双方口供倾向性太强，想还原现场，的确很难。”
钱坤用筷子指着饺子摊外忽明忽灭的路灯：“这里可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城区了，基础设施太差。”说完，钱坤的筷子又指向张万党那盘没动的饺子，“你请我到案发现场吃饺子，但你怎么不动筷子，是不是吃够了？”
“这条小吃街的面条、馄饨、饺子、麻辣烫，我都吃得快反胃了。”张万党笑了。
“单位给报销吗？”钱坤问道。
张万党“嘿嘿”笑了出来。
钱坤从这笑声里，听出了某种历经无数疑难案件后才有的释然：“除了反胃，还吃出了感悟？”钱坤问。
张万党收回了笑容，突然喊了一声：“老钱！”
钱坤一怔，他还没到40，张万党也才30出头，但这一声喊，真的把时间都拉长了。
张万党说：“我记得刚入警那会儿，你是我的师父，教导我刑警的三个境界，第一重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也就是要摒弃主观臆断，尊重客观事实；第二重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要我不被表面假象所遮蔽，深究行为背后的动机；第三重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要我在掌握所有的线索、动机后，将事实再度还原。”
钱坤眯缝起眼睛：“你已经还原了案发现场？”
张万党拎起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了五张手绘画。
钱坤瞥了一眼，便知道这是出自张万党之手。
张万党将五张画依次摊在桌面上，介绍道：“我走访了案发现场周边所有小吃摊的店主，就案发现场的细节进行了反复核实。从两人撕扯，到两家对骂，再到一群人混战，最后巡警抵达现场，不同阶段、不同人员的站位，都在这五张图上。”
钱坤审视着每一张图。
张万党又点起了一支烟，静静地抽着。
当烟蒂燃到尽头时，钱坤放下了这些图，问道：“受害的女孩呢？”
“问得好！”张万党一拍手，“根据案件当事人陈述，以及证人的走访情况，受害女孩就没有出现在案发的核心现场。”
“所以说，”钱坤放下图，“小女孩就不是在双方混战过程中受的伤。”
张万党点点头：“自然，在案发现场就不会有人看见嫌疑人持刀的情况。”
“那么，受害女孩在哪里呢？”钱坤又在审视着那五张图。
张万党没有回答钱坤的问题，他又点了一支烟，自顾自地抽着。
钱坤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举起第四张图，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张图少了一个人，高某军。”说完，他又举起第五张图，“消失的高某军又回来了。让我猜猜，高某军在消失的这一分钟内，是否和受害的女孩有了交集？”
张万党笑了，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交集就在这里。”
钱坤一怔：“说来听听。”
“案发时，受害女孩一直跟着这家饺子摊店主8岁的女儿在大棚内玩耍，两家人则在外面厮打。高家有些吃亏，高某军便从混战中离开，冲进这家饺子店，从菜板上操起菜刀，正要冲回去和对方搏命，但他的动作太大，刀刃剐到受害小女孩的脑袋。小女孩叫了一声，高某军才发现自己伤了人。他把菜刀又扔回到切菜板上，空手跑了回去。巡警也就是在那时候赶到，将两家人分开。受害女孩随后从大棚内捂着脑袋出来，虽然一直在哭，家长却还以为是被吓着了，没有理睬。等到警察走后，他们才发现受害女孩头上的刀伤。”
“起先，饺子店的店主也接受了询问，但他为什么没有反映这个情况呢？”钱坤问。
“因为饺子店的老板也在外面看那两家人打架，根本没在意高某军冲进自己店里的事情。”
钱坤点点头：“警方最初的调查也和饺子摊老板一样，将关注点聚焦到两家的混战，却没想到真正的案发现场在这里。”
“是的。当一团火在烧时，所有人都会盯着火焰，不会有谁去关注火焰外围灰暗的角落。”张万党说。
“那你又是怎么发现这灰暗处的呢？”钱坤问，他指的是大棚内的受害人。
“作为关键证人的小女孩，把高某军持刀误伤林某佳的情况向她的爸爸讲了。后来我一直在附近的小吃摊吃早饭、吃晚饭，女孩爸爸慢慢和我也熟了。他犹豫了几天，主动带着女儿到队里把案发经过告诉了我，他还把高某军伤人的那把刀也交给了我。”
“人证、物证都有了，怪不得你这么有把握呢。”
“只是调整了侦查的方向，看一看先前的调查漏掉了什么。”
“你这真是看山还是山，透过了现象，还原了本质。”钱坤的语气，说不清是在夸奖，还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张万党笑笑，没说话。
“对了，你在这家吃了多少顿饺子？”钱坤突然问。
“没记，十几次总该有。”张万党笑道。
电话在此刻响了，张万党接听电话。
“押解的同事下高速了，我们也快点儿回去吧。”张万党对钱坤说道，接着便招呼老板拿来打包袋，将那盘没动的饺子倒了进去。
“以后常来啊。”老板在边上招呼着。
张万党笑而不答，径直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中。
钱坤愣了几秒神。风雪模糊了张万党的背影，竟让他心生某种陌生感。
很快，他又觉得这个背影是如此地亲切。这是无数刑警的背影，智勇兼备，一往直前。自此，钱坤突然有了一种新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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