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刑警二(张万党的一天)
2013年夏末一天午夜
钱坤将车缓缓停了下来,熄火,关灯,微微摇下车窗,眼神越过玻璃缝看街对角的“晓兰大排档”,准确地说,是看大排档一侧厨房内攒动的身影,从中辨别出身为大厨的马某。
虽过午夜,美食街上依然人来人往,霓虹交相辉映。大排档内的吆喝声、划拳声、音乐声随夜风散播,传到钱坤车内,已是几个声部回音的杂糅。
钱坤瞅了一会儿,知道今晚又要熬大夜。他打了个哈欠,抽出一支烟,在鼻尖嗅了嗅,又放回到烟盒内,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正想和张万党开一个关于烟的笑话,却发现他一晚上没怎么说话。
钱坤从工具箱里翻出一罐口香糖,递给他:“蹲守,不能抽烟,嚼嚼这个提提神。”
张万党淡淡地看了师父一眼,接过口香糖,撂了两颗进了嘴巴,继续望着正前方出神,只有腮帮在无声地咬合着,显出他有些冷峻的脸颊。
张万党一反常态的情绪,钱坤可以猜出个七七八八。他知道能将这个跟了自己五年的徒弟的神拉回的办法,只有谈工作。
钱坤抽出马某的户籍资料,年龄、住址、家庭成员、工作单位——单单一页纸,并不能告诉刑警许多答案。
“今晚有戏吗?”钱坤问张万党,脑袋却歪向车窗外的大排档。
张万党摇摇头,眼神却很坚定:“应该就这几天。”
“为什么?”
“自入夏以来,嫌疑人已经连续实施了九起抢劫案件,平均每起间隔五天,间隔最长不超过一周,而且嫌疑人作案频次越来越频繁,如今距离上次发案已经过去了四天,”张万党沉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树梢上的下弦月,“他该出手了。”
钱坤翻看串案统计表,案发时间、地点、作案工具、受害人情况、案情简介一目了然,甚至在每一起案件后的备注栏都画着嫌疑人进入案发现场和逃跑的路线。
这样的基础表格,张万党已经做了五年了。他马上也要带徒弟了,他还会接着做这样的表吗?钱坤暗想。
钱坤的手指划过一起起案件,停在了四天前的那起抢劫、猥亵案上。
“犯罪升级了。”钱坤说。
张万党点点头:“看来嫌疑人已经从先前的练习中收获了自信,可以实施抢劫外的其他犯罪了。”
“上面非常重视这个案件,下了死命令,要限期破案。”钱坤道。
张万党的嘴角拉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反问道:“嫌疑人频繁出手,危险性越来越高,这是对刑警的挑衅,我们可不能容忍案件一而再、再而三地发下去。”
钱坤有些尴尬。他说:“这个案件前期我接触得不多,但毕竟是我们探组的案件,我不想临调走前,还悬着一个案子没破。”
张万党将嘴里的口香糖吐在纸巾上,叠好,郑重地说:“这会是你在探组完美的谢幕演出。”
钱坤收回笑容。他向张万党感激地点点头。
他虽相信自己的这个徒弟,但还是忍不住指着马某的照片,问:“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是一个左撇子啊!”张万党的回答极简略。
钱坤歪过头,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张万党笑了,笑得还有些狡黠,这笑容暴露出他不过才27岁。他说:“根据受害人回忆,嫌疑人都是从右侧后方接近,用左臂搂住受害人的脖颈,左手持刀架在受害人的颈部。”
“也许只是巧合?又或者是嫌疑人故意为之?”钱坤说。
“技术室的同事在一个工地的案发现场提取过嫌疑人的足迹,那天刚下过雨,泥土上左脚痕迹明显要深于右脚的痕迹,这说明嫌疑人是左利手,且经常用左手干重活。”
“比如用左手颠勺、砍瓜切菜的大厨?”钱坤笑道。
张万党说:“但这个证据,不是指证嫌疑人是大厨的唯一性。”
“的确。接着说一说,嫌疑人的体貌特征。”
“嫌疑人的鞋码39码,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之间。我模拟过抢劫过程,这个身高是综合受害人的判断。”
钱坤瞟向窗外。
大排档的厨房内,马某舀起一勺汤,尝了一口,他用的是左手,他的身高目测在一米六八。
钱坤说:“这还不够。”
“是不够。有这样体貌特征的人太多了。但犯罪地点、犯罪时间、犯罪手段都为嫌疑人画出了他的侧写。”
“说说看。”
张万党从包里翻出一张地图,展开,借着亮光,向钱坤指出了“晓兰大排档”的坐标,又指出了马某家所在的坐标。然后他以笔为半径,在地图上画出一个圆,所有的案件都在这个圆的范围内。
张万党看着钱坤,眼睛里闪着光。
“你的意思是,嫌疑人只会在自己熟悉的街区作案。”钱坤说。
张万党点点头:“这是他的安全区,他知道哪里是最佳的逃跑路线。在这个区域作案,他感到自在。”
张万党的讲述,引导钱坤的目光追随着地图上一个个发案坐标,一张案发周边的视频监控布点图浮现在现实地图之上。嫌疑人果然挑选了监控的死角作案。难怪到现在都没有嫌疑人的照片,连背影都没有一张。
张万党的声音又响在耳畔:“再说一说时间,所有的案件都发在后半夜,有两起距离天亮不到一个小时。这当然可以解释为,他是借助黑夜为抢劫做掩护,但这也反映了他并不是那种具有强烈作案急迫性的嫌疑人。”
“但他的确是频繁作案,时间间隔越来越短。”钱坤提出质疑。
“这是他的内在动机,这个待会儿我会分析。我说的紧迫性是指现实物质上的,比如吸毒人员犯瘾后,会为了筹钱买毒品而不分时段实施犯罪。”
“所以,你的意思是,嫌疑人并不缺钱。”钱坤停顿了一下,又望向窗外大排档,语气缓了下来,“他有一份正当的工作。”
“是的。”张万党语气平淡,并没有为自己的推理感到骄傲。实际上,他还有很多佐证。他接着说:“你可以看一看他抢劫的物品清单。”
钱坤翻看着串案表,那些被抢物品跃然纸面:项链、戒指、手机、发卡……钱坤的目光停滞了一秒,嘴边喃喃道:“发卡。”然后接着往后看:时装帽、太阳伞、墨镜……钱坤抬起头,望向正前方,两个年轻女孩正结伴而行,快步向前,越走越远,其中一个女孩还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车子,仿佛车内坐了两个图谋不轨之人。
“嫌疑人有收藏癖。”钱坤道。
张万党点头,说:“是的。他属于那种享乐型的罪犯,而不是那种受迫型的罪犯,他实施犯罪并不为钱财,而是为了满足或者说是填平他内心中饥渴的沟壑。”
“所以他不会变卖那些抢劫来的赃物,他会把那些赃物存储在某个地方,没事还会拿出来看看?”钱坤说。
“这是他的‘荣誉勋章’嘛。”张万党轻轻哼笑一声,“这样也好,收到赃物后,嫌疑人就很难抵赖了。”
钱坤沉默了一会儿。他认可张万党的推理:嫌疑人是个一米六五到一米七的左撇子男性,有一份正当的,且上班时间在夜间的工作。但这还不够,全市人口三百七十万,符合相同特征的人少说也有数十万。
他需要再缩小范围。
钱坤再次望向窗外,“晓兰大排档”里的一桌客人已经散去,还剩下另一桌应该也喝得差不多了。
“说说动机吧,嫌疑人内心饥渴的沟壑在哪里?”钱坤催促道。
张万党没有立即回答。他虚望着前方:“他很孤独吧。”
钱坤尴尬地笑笑:“人生而孤独,这是谁说的?好像是一句名言。”
张万党收起略显惆怅的表情,眼神中恢复了坚定。他说:“马某的妻子在移动公司营业厅工作,上的是大白班,朝九晚五;他们的儿子上小学,五年级,按时上学放学;马某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大排档里当厨师,每天下午4点到饭店,凌晨3、4点下班。可以说,一家人的生活作息都非常规律,只不过这种规律是黑白相错的,是没有交集的。”
“他失去了家人这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钱坤补充道。紧接着,他又提出了质疑:“即便内在积累了这么多的负能量,总该有一件事成为引燃他犯罪的导火索。”
“当然。今年5月25日,马某和他的妻子之间爆发过一次严重的争吵。马某的妻子还动了手,把马某的脸和手都抓伤了。邻居报了警,派出所民警上门制止了争吵。但夫妻俩的矛盾,出警的民警也讲不清,大概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吧。”
“所以几天后,也就是6月1日晚上,他实施了第一起抢劫犯罪。”钱坤说。
“如今看来,那是一次动机不明的犯罪。他从后方接近受害女子,对其实施了殴打,然后才抢走了她掉在地上的手机。或许是为了延迟她报警,又或是临时起意,总归是受害人手机在被抢后一个小时都处于开机状态,这也反映了嫌疑人的反侦查意识不强。但随着频繁的作案,嫌疑人也在改进他的犯罪方法,这种低等错误他再也没犯过。”
“每一起案件都有手机被抢。”钱坤说。
“嫌疑人甚至问过其中一名受害人手机的开机密码。”张万党补充道。
“他想窥视受害人手机里的信息。”
“或者说,他想沟通,微信、微博,还有那些照片,是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
钱坤沉思了一会儿,发现张万党在凝视着自己。他意识到张万党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稍稍移开视线,第一次望向了嫌疑对象。
最后一桌客人已经散了。厨房内,打下手的小伙子已经在收拾碗盘。马某点上了一支烟,胳膊攀着窗棂,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下弦月。
钱坤也望向月亮,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月亮有点儿冷。
“下周,我就要离开刑警队了。”钱坤说。
张万党没搭话。
“这几年,很多人离开刑警队,有的升迁,有的平调,有的身体吃不消,有的为了照顾家庭,他们这样做,都是无可指责的。”钱坤说。
“我明白。”张万党将视线收回到钱坤身上,“你说过,干刑警要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有的时候,不管是侦查,还是日常工作都会受到很多其他因素影响,这就有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张万党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知道我这样理解不对,但我也想能把未来看清楚。”
钱坤沉思了许久,慢慢说:“我希望你能坚持下去。”
“我也不知道。”张万党迟疑了一下,“我只想着把手里的案子破了。”
“那我们一起努力,让我离开得也不带遗憾。”钱坤拍了拍张万党的肩膀。松开后,两相无话,气氛略有些不自然。
“对了,你分析了一大圈,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发现马某是嫌疑人的。”钱坤突然问道。
张万党笑了,“第一起案件的受害女孩反映嫌疑人左手中指有伤,而负责调解马某和妻子争吵的派出所民警也反映马某的左手中指被抓伤,他还拍有照片。”
“全区一天得有上百起警情!”钱坤有些不可置信。
“的确,这些警情我都会浏览,碰巧这起警情我记下了。”张万党轻描淡写地回答。
碰巧?
钱坤心中默默念叨,这不是碰巧的问题。
“他下班了。”张万党说。
钱坤收回思绪,说:“老规矩,交替跟踪。”
张万党和钱坤前后脚下车。钱坤跟在前面,和嫌疑人保持了五十米的距离。马某沿着主路走了一段,就偏离了主干道,进入一条巷子内。
钱坤不敢靠得太近,等了十秒,才转身进入巷子,走了十来米,便遇到一处分岔。
钱坤呼叫张万党:“嫌疑人进入团结巷。”
张万党回复:“收到,我在鬼哭狼嚎一条街等他。”
团结巷虽有多个分岔,但出口只在KTV、桑拿浴云集的鬼哭狼嚎一条街。张万党明白他是来选择作案对象了。
果然,没过多久,马某从团结巷的出口走出,他的身影倒映在一座座娱乐城的落地玻璃上。张万党在马路另一侧的阴影中行进。
已近黎明,街上行人寥寥,似乎没有什么作案目标。
一辆出租车缓慢停下,年轻的女孩下了车,手机贴在耳朵边,张万党都能听到女孩的声音:“快到家了!”
出租车离去,马某加快了步伐,张万党也加快了步伐。
女孩挂了电话,屏幕还在她的手中亮着。
突然,马某停下脚步,转身,回望。他看到的是空寂的街道。张万党躲进了一家歌吧的玻璃柱后。
马某暂时放下了猎物,一步步向张万党的藏身处走来。张万党屏住了呼吸,他能听到马某的脚步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终停下,等待,嗅探,然后转身,向着女孩离开的方向快步追去。
张万党呼叫钱坤:“鬼哭狼嚎南路口,堵截!”
话音刚落,张万党听到了女孩的尖叫。
张万党飞身而出。前方是两个扭在一起的身体,近了,更近了。
马某也意识到身后有人,放下猎物,拔腿狂奔。张万党在其身后紧追不舍。
天色已经放亮,早起的大爷迈出家门,开始晨走;清洁工驱赶流浪猫狗,清扫一夜的垃圾;但在这个黎明,他们的日常规律被两个奔跑的男人打断。
这两个男人都没有呼喊,他们只是不住地跑着,仿佛世界里只有彼此存在。恍惚间,钱坤的生而孤独等语词在张万党的脑海里冒泡。
张万党摇了摇脑袋,像是要把这些杂念驱赶出去,同时发出一身喊:“警察!别跑!”
与此同时,钱坤开车赶到。刹不住脚的马某撞在引擎盖上,保险杆再次应声掉落。马某的手腕上多了一副手铐。
钱坤上前帮助张万党控制住还在挣扎的马某,将他塞进了车里。对讲机里也传来了队友的汇报:“马某家中搜到被抢的手机、首饰。”
马某低下了头。
钱坤喘着粗气,说:“怎么这么倒霉啊,又要换保险杠了。”
张万党擦了把汗,笑了笑:“这保险杠掉的,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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