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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 儿 树

来源:网投 作者:张明

长江三峡以巫峡神女峰最为著名。千百年来有多少游客乘船以亲眼目睹神女芳姿了却心愿,又有多少文人雅士为此留下令后人反复吟诵的隽永诗篇。

紧临长江的巫峡口,一条湍急而又清澈见底的河水沿大巴山脉和巫山山脉之间的缝隙流出,与浑浊的长江水汇合之后,形成了蓝黄两种界限分明的颜色。这条河叫大宁河,大宁河周旋与奇峰峻岭悬崖峭壁之间,当地人又称河两岸的景色为”小三峡”。

四十多岁的李延岭带着七十岁的母亲随旅游团,从北京乘火车到重庆,在重庆大足观看宝顶山石刻,当晚又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坐轮船游长江三峡。

船在巫峡停泊,游客们要先乘汽车到大宁河口的码头,然后再乘小船驶入大宁河溯流而上。公路是土路,路面坑坑洼洼,码头也是破破烂烂。不是当地人舍不得花钱修,而是三峡大坝一筑,这里都要被江水淹没,旅游设施修得再好也都化为乌有。

母亲年纪大,行动较为迟缓,登高爬低都要由李延岭搀扶。因为动作慢,游船上的好座位已被别人占去,只有前面第一排有两个左右摇晃的座椅没人理会。李延岭带着母亲要坐在这里,其他游客说,这座位不结实,别把老人摔着。李延岭犹豫,露天观景的座位已经没有了,再往里走,最后面有几个空座位,被船篷遮挡,坐在那里会像捂在帐篷中似的什么也看不见。导游小姐说,你们不要向里走了,就坐在这里,这两个座位没人坐时摇摆,有人坐时倒不摇摆了。李延岭试着坐下去,果然稳稳当当,后面的游客见状有些后悔。李延岭扶母亲坐好,便微笑着朝导游小姐点头致谢。

导游小姐大概有二十岁。她身材不高,体形娇小,一双眼睛风情早熟,眉毛修剪得细致精当,额头亮晶晶的,嘴唇上涂的唇膏是那种浅颜色的,皮肤不白,也不能说黑,有点蜡黄,举止间很有一些职业特色。女导游微笑的时候最动人,除了一对酒窝,便是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她手里拿着个半导体喇叭,在船头船尾之间不断地走动,招呼游客们坐好,注意安全。

在李延岭身后,坐着一群青年男女,听说话口音像东北人。他们在一起打打闹闹,相互开玩笑,讲着荤段子,你捅我一下,我抓你一把,格格格笑个不停。李延岭母子也被青年人的笑声所感染,谈话间知道这些年轻人来自吉林长春,和李延岭他们乘同一艘游轮从重庆沿长江而下游览三峡。

“请大家坐好,游船马上要起航了。我是本船的导游,名叫付林林,大家就叫我小付好了。大宁河虽然水急浪高,但我们的船开起来相当平稳,游客一般不会晕船,如果哪位游客担心自己会晕船,我这里准备好了药,请大家放心。”

李延岭叹道,刚才女导游还用四川话说,想不到现在她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好,女人真是有语言的天赋。他想起过去在云南当兵时,那些话务连的女兵不管是哪儿的人,普通话都说得相当好。要数北京人最没出息,除了北京话什么都不会说,到了南方又有许多话听不懂。

李延岭觉得这位女导游长得很像自己过去认识的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他在记忆中搜索。 

女导游付林林那富有性感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各位游客,你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叫巫山县,是四川省最靠东边的一个县,紧挨着湖北省,现在归重庆市管辖。尽管巫山县山水秀丽风景优美,但它却是一个贫困县,因为这里的山地都是石灰岩,就是地质学上所称的喀斯特地貌,土层薄,土壤贫瘠,庄稼长不好,农民的收入相当低,在开发旅游业之前,每年都要靠国家补贴。现在大家可以向河两岸看,山上虽然郁郁葱葱,但是却不能生长高大粗壮的林木,只是一些小树和灌木,所以巫山县的木材是非常紧缺的,上好的木材可以卖很高的价钱。

来自吉林长春的游客中有一个外号叫“黑头”的小伙子插话说:“要是把咱家乡那疙瘩的木材运到这里来卖可就发了。”另一个外号叫“瘦鸡”的小伙子说:“你运木材的运费早就超过这里木材的价格,你傻不傻呀?”

导游付林林也笑起来,用她那四川话说:“为巫山县的老百姓造福,还计较啥子钱呀?”

“黑头”的皮肤确实很黑,头颅也显得大而失当,他一本正经地对导游说:“付小姐,你是当地人吗?”

付林林狡黠地笑了笑:“你猜呢?”

“黑头”挠了挠头:“你们川妹子长得都差不多,瘦小玲珑,脾气火爆,性格麻辣,像重庆的火锅,据说个个都能干。”

“谢谢夸奖。我就是巫山县大昌镇的人。”付林林说。

“这么俊俏的妹子有婆家了么?”“黑头”追问。

“瘦鸡”急忙插话:“你这人真没劲,你老关心人家这事干吗?”“瘦鸡”是个瓜子脸,薄嘴唇,口齿伶俐。

“黑头”接着说:“木材卖不成,带个川妹子回咱们长春那疙瘩也不亏。”

同行的几个长春姑娘起哄说:“好啊,我们做媒人。”

付林林的两腮红得像桃花。她拿起喇叭面向游客说:“请大家注意,我们的船马上要进入大宁河小三峡的第一峡‘龙门峡’。龙门峡山势陡峭,绝壁千丈,河道狭窄,水流湍急。传说古时这里曾有九龙盘踞,所以称龙门峡。大家注意观察,随着船头的转弯挺进,峡口两边垂直的峭壁像不像两扇大门逐渐关闭又逐渐打开?”

“黑头”啧啧惊叹:“真像,真像。”

李延岭也觉得很有“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意境。他一边指点,一边为母亲解说。母亲有些耳聋,导游的话听不大清楚。

进了龙门峡口,船上的游客可以隐约看到悬崖峭壁上有方形石孔。

“你们看,那是不是古栈道?”又是“黑头”大声喊道。

付林林笑盈盈地说:“这位东北客人说对了,那里正是古栈道遗迹。这些古栈道开凿于秦汉年间,它直通四川省的巫溪、城口,并向北延续到陕西省的镇坪县和湖北省的竹溪县,全长400多公里。传说当年诸葛亮率兵进蜀,由陕西直抵夔州,曾走过这个栈道。因长年累月风雨剥蚀,当年栈道的木制结构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这些石孔。

“可惜了,不然咱们也能上去走走。”“黑头”说。

“真剩下几根破木头桩子,你‘黑头’再有本事也不敢走呀?”“瘦鸡”揶揄道。

峭壁上的石孔很多,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可以想象当年开凿和修筑这条栈道的巨大工程量。李延岭在想,人类从古到今就是这样的勤奋,为了走出大山,或者走进大山,连接各地的交通,现在修公路或铁路,工程量更大。他和母亲从北京到重庆,一路上火车通过的隧道和桥梁不计其数。李延岭有时总有奇特的感觉,火车过桥时,好像自己身在车外或桥下某个地方,看着自己乘坐的火车飞驰而过。而此时,他又感觉到自己就站在悬崖峭壁的古栈道上,注视着这艘小游船上的游客,时间和命运在瞬间置换。

“请游客注意了。”导游付林林银铃般的声音又回响起来:“马上要过银窝滩。银窝滩是大宁河的险滩之一,水急浪大,过去胆量稍差一些的艄公都不敢驾船从这里过,因为那时船上没有马达,全凭人力借助水流。顺流时把紧舵,逆流时要拉纤。大家熟悉的‘川江号子’就是拉纤时唱的。”

喜欢和姑娘打情骂俏的“黑头”大声问:“这‘川江号子’是不是劳动号子的一种?”

“这位东北朋友说对了。拉纤是非常辛苦的重体力活,喊号子既是为了省力,也是为了纤夫之间的动作协调一致。‘川江号子’分好几种,有‘上滩号子’、‘下滩号子’、‘见滩号子’、‘平水号子’和‘拼命号子’,它们曲调不同,内容也不同。经验丰富的纤夫一听就知道该如何用力。”

“付小姐,你给我们唱一段‘川江号子’怎么样?”

“这……

“瘦鸡”悄声说:“这‘黑头’挑逗女孩子真是有一套,我算是服了。”

船上其他游客也不无善意地说:“小付,就给我们唱一段吧。”

付林林见躲不过去,便红着脸说:“恭敬不如从命。事先声明,我不是吴雁泽,我只能唱咱家乡的土腔土调,上不了厅堂,朋友们可不要笑话。下面,我给大家唱一段‘平水号子’,‘平水号子’就是在水流平缓的江面上拉钎推船时唱的号子。顺便说一句,我们家乡人把纤夫叫作‘连手’。”

她拿着喇叭清了清嗓子大方地唱道:

 

清风吹来凉悠悠,

连手推船呦下涪州。

推船人吃得苦中苦,

风里雨里走码头。

青山绿水随船转,

前面有一个观音滩,

观音菩萨她莫得灵验,

不使劲来过不了滩!

你们看,

幺妹挺个肚子船上坐,

粉扑扑的脸上笑开颜。

你我连手个个是硬汉,

鼓起劲来把船推上前。

吭呦,吭呦,吭呦!

 

游客们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川妹子的嗓音也这么美,百灵鸟一样婉转的歌喉,让年纪大的人沉醉,让小伙子们想入非非。

又是“黑头”,他一脸坏像:“我说付小姐,再唱几段山歌吧,越原始越好,越淳朴越好,让我们北方人听个新鲜,我们已经对流行歌曲通俗唱法听腻了。”

“得了吧你”,“瘦鸡”说,“你那点坏水儿,想不让流都不行。你不就是想听什么‘哥呀’、‘妹呀’的,瞧你这份儿出息。小付,别上他的当。”

付林林拿起喇叭,游客以为她要唱山歌。可是从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却是:“船过银窝滩,始见第二峡。第二峡称‘巴雾峡’,‘巴雾峡’全长10公里,雾锁山峰,雨滴苍翠,有艺术长廊之称。‘巴雾峡’的第一峰叫‘观音莲台峰’,大家请看河的右岸,岩石层层叠叠组成几个同心圆,像不像观音菩萨静坐的莲花台。我想,有菩萨保佑,我们的旅途一定平安无事,一切灾难都会逢凶化吉。”

“付小姐,你说的这个‘观音莲台峰’,是不是你刚才唱的川江号子里的观音滩?”看来,“黑头”真是跟女导游摽上劲儿了。

“瘦鸡”死活看不上这个家乡同伴,他嘲笑道:“给你个棒棰就纫针(认真)。那个是‘滩’,这个是‘峰’,两码事。连‘滩’和‘峰’都分不清楚,还好意思问?”

“没关系,”付林林说,“不懂就问,不会就学,怕啥子呦?”

“你看,你看,‘皇帝不急太监急’。‘骑驴的还没忙呢,赶脚的倒忙了。”“黑头”见小付支持他,便得意洋洋。

“瘦鸡”被“黑头”抢白了一通儿,也无话可说。

场面有些尴尬。

大宁河两岸景色的确很美。李延岭不停地用望远镜张望。正如导游所说,这里虽然有旅游观光的价值,但是,作为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几千年来,他们的生活一定很艰难。依靠贫瘠的土地,收获肯定是寥寥无几,除了拉纤推船,他们还能干什么呢?此时的李延岭好像又置换成当地的农民,扶着锄头仰望苍天。

“你们看,那山腰处有一户人家!”“瘦鸡”眼尖,兴奋地喊道。

果然,在大山深处隐隐显露出一所房屋,炊烟缭绕。有一棵较为粗壮的阔叶树挺拔屹立,小如蚁状的人影在树下晃动。

“‘白云生处有人家’嘛”,“黑头”说,“住在那么高的地方,来回出行多不方便。恐怕是上山两小时,下山两小时。”

导游付林林说:“我们巫山县的农民大多数都住在山上,赶一趟集要走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山路。要是进一趟巫山县城,除了走山路,还要坐船走水路。”

爱捣蛋的“黑头”问道:“付小姐,你不是说你们这里的大山土层薄,长不成大树,怎么山间村舍那儿却有树木生长?”

“又是这位东北朋友,你提的问题非常好,我想其他朋友可能也有这样的疑问。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让大家再仔细看看山间小屋旁边大树底下坐着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游客们纷纷抬头张望,但距离太远,人影又太小,根本分辨不出来。李延岭调整好望远镜的焦距,对着目标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乡村的男女不像城市中的男女,仅凭衣装的色彩就容易区别,这大概是农村里无论男女都要干繁重体力活的缘故。

“那位用望远镜的北京朋友,你能够分辨出男女来么?”付林林看着李延岭。

李延岭摇摇头说:“我也没有看出来。”

付林林笑了:“虽然我们大家都看不清楚,但是我可以肯定的告诉大家,大树下坐的一定是女人,而且是个未出嫁的年轻女娃儿。”

大家一听,都来了兴趣。

“黑头”问:“为什么呢?”

李延岭也在想,我用望远镜都看不出来,莫非导游认识那里的住户?

付林林不急不忙娓娓道来:“巫山县在古代的时候属于巴国。巴国妇女有一种风俗,一个家庭只要生了一个女儿,就要在自家的庭院里种一棵梧桐树。为了这棵树,女娃儿的父母要从很远的地方买来树苗,还要从很远的地方背来种树的土。梧桐树生长得很快,十多年就可成材,它的果实可以榨油、食用,树皮可以造纸,它的木质更是光洁细腻,既可以制作乐器,又可以制作家具,梧桐树全身都是宝。待女儿出嫁时,父母会把这棵树砍掉,作为嫁妆随女儿带到婆家去,因而,梧桐树在我们这里也叫女儿树。这种古代巴国人生女种树的风俗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天,所以,我们刚才看到的深山住户庭院里的那棵树一定是梧桐树,那位坐在树底下乘凉的人也一定是美丽的川妹子。

“就像你一样?”“黑头”说,“你们家的梧桐树砍掉了没有,要不要运到我们长春那疙瘩?”

长春姑娘笑得前仰后合:“黑头”真是看上人家了,又傻又黏还又死皮赖脸。

李延岭呆呆地在想,“女儿树”的风俗淳朴、美好、实用。按现在的话说,既有绿化的意义,又有经济价值,同时还有闺中女子的身份特征,当地人的祖先真是高明至极。巴蜀之国,人杰地灵。沉睡中的记忆终于被唤醒,自己三十多年前在云南部队当兵时,暗恋的一个叫芦笛女兵也是四川人,来自成都。她身材不高,和女导游付林林长得很相象,一说话就脸红,与北京兵打交道时,满口标准的普通话;见到四川兵,她的乡音浓着呢。芦笛是话务员,每次值夜班都和李延岭对班。李延岭是报务员,工作报房与电话总机房相隔不远,上夜班时要路过总机房。那时候的军人还是红帽徽红领章,李延岭每逢看见芦笛身穿军装头戴耳机的倩影时,胸膛里的那颗心,总免不了砰然跳动。如果芦笛偶尔回头看见李延岭,也会报之以微笑。芦笛的笑,清纯甜美,让李延岭刻骨铭心。部队的纪律十分严明,男女战士绝对不能谈恋爱,他和她只能用眼神相互传递爱意。无论是出操、队列训练,还是战备值勤、集体劳动,不管距离多远,两个人只要向对方投入深情地一望,彼此心灵之间便会碰出火花,感到无比欣慰。

“游过巴雾峡,我们要在双龙镇作短暂停留。双龙小镇自古以来就是兵家练武之地,明朝崇祯年间,农民起义军领袖张献忠、罗汝才组成的联军,曾在这里演兵习武操练三军,进而东征西讨势如破竹,攻樊城、破当阳、入光州,在襄阳还端了朝廷重臣杨嗣昌的军府老巢。而今,双龙镇是小三峡的中间站,游客们可以在此稍作休息,观民族风情,闻当地趣事,购乡间土产,品特色小吃。”导游付小姐的解说打断了李延岭的回忆。

李延岭扶着母亲下了游船。小镇上的当地居民沿街摆了许许多多的摊位,卖什么的都有。针对不同年龄和不同爱好的游客,双龙小镇好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嘴馋的,有水煮菱角、油煎鲫鱼、烤白薯、煮玉米、茶鸡蛋和风味小吃;喜欢工艺品的,有玉镯、翡翠、银器和各种奇形怪状的石料;喜欢中草药的,有天麻、三七、当归、杜仲、何首乌。这些商品真真假假,只有懂行的人才能辨别真伪,价钱倒是不贵,还可以自由地讨价还价。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当地人的消费水准不高,他们的平均收入也就可想而知了。李延岭陪母亲在小摊上买了一副镇纸和几个状似白薯的何首乌,他自己买了两块刻制印章的石料。李延岭虽然并不懂得石料的名称和质地,但是凭感觉就知道比北京便宜得多。小镇上还有测字算命的,看病抓药的,现场拔牙的,毒蛇泡酒,蛤蚧尸干,驱除风湿的蚂蚁,散风宣肺的蝉蜕。这场景若依繁华大都市来的人来看还是满稀罕的,当年农民起义军的演兵场,被一片小商小贩的喧嚣声所淹没。

       停留的时间不长,大家又回到了船上。

       小三峡的最后一个峡叫滴翠峡,这显然是文人墨客给起的过于渲染、雕饰的名字。不过,滴翠峡倒也是名副其实,满山葱茏苍翠欲滴,再加上蓝天里舞动的白云,岩缝中流泻的瀑布,张牙舞爪嶙峋怪状的崖石,弯弯曲曲叮当作响的溪水,游客如同进入画一般梦幻的世界。

李延岭又陷入了回忆中。当他向部队首长申请复员转业的时候,唯一让他割舍不下的就是芦笛。尽管两个人的眼中流淌着爱意,却从没有时间单独呆在一起,相互间也没说过一句出格的话。他们深知在部队这种环境中,他俩不可能建立真正公开的恋爱关系,更不可能走向婚姻,只是互相爱慕而已。

       男兵宿舍离食堂不远,女兵上食堂时,都要路过男兵宿舍。有些男兵会躲在自己的房间内,透过窗户的玻璃窥视来回走过的女兵,窃窃私语评头品足。李延岭开始不习惯,从心里瞧不起这种行为,可是时间一久,自己竟也加入了进去,觉得滋滋有味。那时连队的业余生活相当枯燥,没有电视,一二个月看一次电影,文体活动也不多。更何况偷窥、品评异性正是春心躁动的青年求之不得的事,有哪个不津津乐道呢。李延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而又放肆的想法,在离开部队之前,找一个僻静而隐蔽的地方偷偷拥抱芦笛,亲吻她。对李延岭来说,他一生中还从未体验过接吻的滋味,只是在梦中胡思乱想过,白天又羞于启齿。

男兵宿舍是由十几个房间相连在一起的平房,每间屋子约有十四个平方大,摆着个木架高低床,上下铺加起来能住个战士。房屋建筑是砖混结构,每间屋子的房顶都是拱形的,远远看去像幼稚孩童在纸上画的海浪一样。营区内的路灯很少,只设在弯弯曲曲上下坡的石子路上。宿舍前却没有路灯,如果有人躲在黑暗处,只要身体不动,别人很难发现。李延岭估计芦笛值下半夜班时,肯定要去食堂吃夜餐,时间大概在凌晨两点之前。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猜想着芦笛可能的反应:高兴?惊喜?还是惊慌失措急忙躲开?她肯定不会大喊大叫,那样会使自己陷于非常被动的局面。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马上要发生的是激动人心的一幕,还是被人发现最终成为闹剧和丑闻?

春天的夜晚十分宁静,既没有冬天呼啸的北风,也没有夏季烦人的虫鸣。可李延岭一阵阵紧张,全身抖动得厉害,就这样一分一秒地熬着,终于到了夜里一点半。

游客去小三峡,船要从原路返回。由于大宁河两岸的美景已经观完,再加上时值中午艳阳高照,疲乏的游客昏昏欲睡。导游付林林为了活跃气氛,主动给大家讲起了三峡工程移民的故事:

“大家知道,三峡工程的坝址位于湖北省宜昌市三斗坪镇的中堡岛。设计中的大坝全长两千三百三十五米,顶高一百八十五米,正常蓄水位一百七十五米,三峡电站的总装机容量是二百七十万千瓦,年均发电量一千亿度,总工期十七年,总投资两千亿元人民币。修建三峡工程要淹没面积三十八万多亩土地,涉及重庆市、湖北省所辖的二十一个县(市、区),淹没区人口约八十四万多人,最终迁移的人口将达到一百一十三万人。如此巨大的移民数量,伴随着它的动员、说服和组织搬迁的工作量可想而知。重庆市委、湖北省委以及地委、县委派出了许多机关干部深入到三峡库区做移民动员工作。其中,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干部,本来要退休了,也积极参加了这项工作。她吃住在农村,一户一户做思想工作。你们想想看,农民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再穷再苦也不愿意离开生他养他的土地。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有哪个人愿意背井离乡呢?女干部苦口婆心磨破嘴皮,乡亲们还是将信将疑。直到有一天,她赶上下大雨,夜里从农户家出来,一个人走山路时,遇到泥石流,被冲到湍急的河水里再也没上来。乡亲们被震惊了,女干部本来可以退休回家过安逸生活,为了库区农民的搬迁却搭上了性命,我们要是再赖着不走,怎么对得起这位女共产党员和干部?”说到这里,付林林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涌出了眼框,显得十分动情。

“为了移民搬迁,国家前期拨款才几百万。邮政局的同志帮我们出主意,把这几百万作为投资,制作成《三峡工程淹没景区纪念邮折》和《长江三峡淹没景区纪念光盘》,供来这里观光游览的朋友们带回去珍藏,也为建设三峡大坝库区移民筹集资金。这不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吗?”

这一段动人的故事和后面的几句话,引起大家的好奇。“快把邮折和光盘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游客们纷纷地说。

付林林不慌不忙,从船仓里取出邮折和光盘的样品让大家看。她说:“邮折二百二十元,里面有‘首日封’、‘纪念封’、‘小型章’,还有三峡库区出土的古钱币。光盘八十元,分上下两张,一张是‘长江三峡’,另一张就是我们今天游览的‘巫山小三峡’,我想大家肯定喜欢。”

“‘小三峡’刚刚看完,还买光盘干嘛?”“黑头”率先发话,好像是有意给付导游找麻烦。

“在这里我再给大家解释一下,在三峡工程完工后拦江蓄水,我们今天看到过的‘小三峡’和长江三峡,有许多景区都要淹没在一百七十五米以下。我手里拿着的邮折和光盘,描绘和录制的都是三峡库区淹没前的景色风光,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了。我不知道大家去过浙江淳安的千岛湖没有?湖中的一个个小岛,实际上就是过去的山峰,因为修建新安江水电站,拦江筑坝提高水位,江水淹没了许多地方,山峰变成了小岛,湖水倒是清亮亮的。可惜的是没有哪一位游客能再一次看见修建新安江水电站之前的情况,我们的光盘刚好弥补了这个缺憾。另外,喜欢集邮的人应该知道,我们的纪念邮折不但保值,而且还能生升值,它的纪念封上有当地各个景区邮政局的邮戳,有的已经成了绝版。比如‘小三峡’所处的巫山县,过去的行政区划属四川省,现在划归重庆直辖市,邮折内的三峡景区纪念封上既有‘四川省巫山县’的邮戳,又有‘重庆市巫山县’的邮戳。所以,游客购买我们的邮折,保证不会让大家吃亏。”

付林林说完了,没有人应声,游船内一片寂静,只听见“嘟嘟”作响的马达声。

付林林有些着急,可又不便表现出来。她十分清楚,为“小三峡”导游,最关键的一场戏就是推销邮折和光盘。从卖出的邮折和光盘的收入中,不但要保证老板的利润,而且还要保证她当天二十块钱的日工资。游船上的导游和当地旅游公司是两码事,旅游公司仅靠船票就可以获得巨大的收入,而导游却要靠自身的努力想办法来挣得收入。如果游客中没有人买邮折和光盘,其结果可想而知。

眼前,翻看邮折样品的人倒是不少,可谁也没有要购买的意思。这也难怪,一下子要拿出三百元,哪位游客也得掂量掂量这两样东西值不值这么多钱。

付林林有些望眼欲穿了。

李延岭不紧不慢地说:“给我一样来一套。”

付林林喜出望外,有第一个买的,就会有第二、第三个人买。

李延岭的母亲说:“花那么多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干吗?”

李延岭完全是冲着眼前这个酷似芦笛的人才买的。那天夜里,他一直寻找机会。芦笛去食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延岭的心也越跳越紧,房间内的其他人睡得挺死,鼾声此起彼伏,这给了他一丝的安慰。他起床推门出来,看见了芦笛。芦笛也看见了他,芦笛的眼光有些莫名其妙,李延岭也不知该怎么办?呆呆地站在门口。芦笛犹豫了一下,径直往食堂走去。李延岭浑身上下被汗湿透了,两条腿麻木地立在那儿。还有一次机会,等芦笛从食堂回来,自己若再不动手,就彻底完了,他咬咬牙狠了狠心。

“李延岭,夜里不睡觉,在外面站着干什么?”远处传来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李延岭猛得一惊。完了,指导员夜间查铺。

“要离开连队了,心里挺乱的,一直睡不着。”李延岭慌忙中应付。

“得了吧你,你们这些大城市来的人,巴不得早点复员回家。蒙谁呢?”指导员已经走到跟前。“跟我说说,回家准备干什么呀?”

这时,芦笛从食堂出来,走到男兵宿舍门口时,叫了一声指导员。指导员说,芦笛的眼睛够好使的,黑漆漆的夜里能看出我来?芦笛说,我听见你和李延岭说话的声音了。指导员问她是不是值夜班?芦笛点点头,又看了李延岭一眼便离开了。

都是这个指导员,把自己的好事给搅了。李延岭在心里骂道。指导员走后,李延岭暗自思忖,没准儿还要感谢指导员,不然的话让他撞见了,肯定要出事,也许就得挨处分,搞不好还连累了芦笛。自己复员转业,可人家芦笛还要在部队继续干呢。但是,毕竟没有和心爱的女人拥抱接吻,这是李延岭一生中的巨大遗憾。复员转业回北京后,也许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位北京朋友,您看好样品了吗?”付林林的询问打断了李延岭的回忆。

“哪个都行。这是三百元钱。”李延岭把钱递过去。

“谢谢。”付林林朝他点头一笑。那笑容简直和当年的芦笛一模一样。

 这让李延岭无比欣慰。

“哪位游客还要纪念邮折和光盘?”付林林兴奋地问道。

不见有人应声。

“东北大哥,您刚才那么高兴,一会儿说‘到我们东北那疙瘩去’,一会儿又说要砍人家的‘女儿树’,吹得那么热闹,到了动真格掏荷包买东西的时候,怎么成了缩头乌龟?是不是咱家嫂子管得紧呀?”付林林终于开始报复“黑头”,这‘龟儿子’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总想占女孩子的便宜。刚才不想得罪他,就是为了现在的推销,谁知这个铁公鸡一毛不拔,得拿话刺激刺激他,让他出点“血”。

一起来的长春女青年也开始嘲笑“黑头”,“黑头”脸上有些挂不住。“瘦鸡”说:“得,我来两本邮折两套光盘。人家导游小姐忙了一天了,挣点儿钱不容易。”

付林林笑道:“您要是不喜欢可以不买。我想大家出门旅游不就是图个高兴吗?来一趟三峡不容易,谁还老来呀?回去没事时看看光盘和纪念邮折,把大三峡、小三峡的美景重新浏览一遍,坏心情一下子就变成了好心情,什么烦恼事都没了。你们说对不对?”

“还是付小姐会说话。我的确想一样买两个,回去送给朋友。”“瘦鸡”认真地说。

“谢谢您为三峡库区的移民所作的贡献。”

“别把话说得那么大,我还没有那么高尚的精神境界,只是喜欢它们而已。我刚才确实仔细看了看,觉得花六百块钱挺值得。”

“那我也要谢谢您。”

付林林笑呵呵地看着“黑头”,好像是问:“这位东北大哥,你呢?”

“黑头”当然明白付小姐的意思。他下决心不能让大家和眼前这个乡下妹子耻笑。他痛痛快快地说:“我要五本邮折、五套光盘。”

付林林一怔:“您不是拿我们‘川妹子’开玩笑吧?”

“怎么,你不想让我多为库区移民作贡献?”“黑头”反问。

“那倒不是,你一开口,就下我一跳。好嘛,‘财神爷’大驾光临,‘川妹子’这厢有礼了。”

“都快成一家人了,还客气什么。啥时候到我们东北那疙瘩去?”

“又来了”。付林林打心眼儿里高兴,甭管真的假的,又是一千五百元到手了。

        李延岭把这活生生的一幕全看在眼里,心想这个付林林无论是业务知识,还是服务态度,以及现在推销商品的手段,真是了不得。这是当年他和芦笛一样的青年简直无法比拟的。他想起看过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巴女词》。

其诗为:“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过去的传说中,古代巴国的妇女从不经商,而他们的丈夫却走出家门到外地经商,有的甚至一去几年或几十年,常常有已出嫁的妇女乘船外出,去寻找自己那经商不归的丈夫。

       如今的川妹子,早已经走到商场舞台的前沿,其魄力、胆识和娴熟的经商技巧,都是她们的祖先不可同日而语的。就像这大宁河的河水,注定要汇入浩浩长江,奔向波涛汹涌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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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明,中国少数民族文艺促进会理事,全国公安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侦探推理文艺协会会员,北京市西城区作家协会理事,曾任公安部全国公安文联会刊《家园》杂志编辑部主任。著有小说《女儿树》,《活着真好》,《金鼎的故事》等,其中《女儿树》收入中国小说学会选编的《中国作家代表作集》;散文《汤池小镇》收入《中国散文大系》;并已出版散文集《写意人生》,探案文学集《报案的女人》和军旅小说散文选《我的青春我的歌》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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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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