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时刻
娘刚走,娘是掉着泪走的。妻子凶巴巴地说。母亲怎么会走呢,她这身体能去哪儿。娘,娘!老刘急忙跑到娘的屋子,床上空空的。娘真走了?娘去了哪儿?娘刚刚出门,你看能不能追上。老刘疯了似地跑出门,远处是娘瘦弱的身影,步子走得飞快。老刘很是吃惊,娘哪来的力气。娘,娘!儿回来了。娘是能听到喊声的,娘就是不回头。突然,娘的身子飘了起来,老刘着急,先是两腿挪不动步,后来竟也跟着飘起来。娘回过头来,冲着别人笑,仿佛没看到儿子,老刘急得直哭。洲儿,娘要到天上去。儿回来陪您了,您咋就走了呢?洲儿,快点。娘伸出手来,老刘无论怎样努力,总是差一点够着……
铃声响起,老刘眯瞪中一个激灵,从椅子上把腰直起,眼睛瞪得大大的,顺嘴角流淌的口水一半落在地上,一半淹了半个下颚。
小张笑了,刘所,是你的手机。老刘表情松驰下来,顺手在嘴角处抹了一把,电话是妻子打来的,早点回来吧,娘等你一天了。哦,知道了。他眨巴一下眼,几点了?小张说,咱们才回来十多分钟。老刘瞥了眼墙上的挂钟,五点二十。
东西都收拾好了,一会儿要辆车给你送回去吧?老刘望着他的那堆私人物品,说,不用送,就这些东西,自行车能驮。你给我找个纸箱就成。小张找来纸箱,把物品一件件码放整齐。这个也放进去吗?小张手里晃动着一只精美的盒子。老刘说,这东西金贵。说完,他接过盒子,转身放进公文包。小张又四下踅摸:这蛋糕搁哪?老刘说,挂在车把上就行。
老刘提着东西要出门,桌上电话铃响了。小张拿起话筒,表情严肃起来,老刘盯着小张问:什么情况?小张撂下电话说:李庄的赵红芳报案,说她男人被人打了,现场就在李庄村口。
走,看看这个赵红芳又出啥夭蛾子。老刘抓起公文包往外走。
刘所,从中午到现在你还没站脚呢,早点回去吧。赵红芳你又不是不清楚,老上访户了,无理取闹是常有的事,案子肯定大不了,不用你出马就成。老刘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我去吧,我对赵红芳熟识,处理起她的案子来顺手些。
老刘掰着手指边走边絮叨,今天也够邪性的,早上小王庄一起偷牛的,上午建材厂一起经济纠纷,下午一起网络诈骗,加上这起,今天四起了。
最后让你过把瘾呗!小张嘻笑着跟在身后。老刘苦笑了下。
李庄村口聚积了一大群人,看到警车后,主动让出一条缝隙。人群中,已是满身尘土的赵红芳看到老刘后,起身抓住老刘的手,爹冤娘屈地哭诉个不停。她说李大脑袋欺负她,砍她们家的树,还打了男人李二木……
你让大家伙看看,到底是谁打了谁。那个叫李大脑袋的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老刘看到李大脑袋侧过来的脸上两道不甚明显的指印。
你个窝囊废,挨了打咋一声不吭哩。赵红芳一把把蹲在旁边的李二木拽了起来,指着二木后背,说李大脑袋用铁锨就打在了这个位置。看到老刘上下不停地打量,她要二木把上衣脱掉给老刘看,二木只是咧了咧嘴,没有反应。
小张在外围了解情况,老刘仔细观察着地形。这是一处紧靠村边的空闲宅基,脚下是新垫泥土,两棵被砍倒的白杨树斜躺在地上。
围观的人们越聚越多,老刘和小张商议后,把李大脑袋和李二木带上了车。赵红芳要上车,被老刘拦住了。
路上,老刘接到乡里赵书记打来的电话,让他这次一定找出个理由来把赵红芳拘了,还称赞老刘是乡里维稳工作的功臣,并嘱咐老刘无论工作还是个人私事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提。
老刘只是在电话里嗯了几声,他看了下表,快七点了,他让小张给驻所律师王大庆打了个电话,让他马上返回所里,说有案子等他。
随着询问结束,案子明朗了,李大脑袋因宅基旁边的两棵树盖房碍事,多次找主人赵红芳沟通,始终没有结果,一气之下,他把树砍了。赵红芳听说后,拽上男人李二木要和李大脑袋拚命,俩人相互拉扯,还用铁锨比划了两下。
老刘说,你把衣服撩起来,我看看有没有伤。二木听了,呲牙笑笑,看啥看呀,兴许是内伤。说完,李二木脸就红了。又冲着李大脑袋说,我的树,你凭啥说砍就砍?!
你家的树碍事,我好说歹说,你老婆就是不同意,替你砍了还不行?俩人急赤白脸地在派出所吵上了。老刘看着没什么大事,就对王大庆说,这事还得你来给他俩讲讲。老刘又给小张嘱咐了几句,想转身离开时,楼道里传来女人的喊叫声,老刘说,这下走不痛快了。话音未落,赵红芳抱着铺盖卷,领着孩子闯了进来。扬言如果处理不公,她就带着女儿在这里住下去。转身看到李大脑袋在角落里站着,就扬起胳膊朝李大脑袋跟前挣歪。李大脑袋顺手抄起了桌上的一只茶杯。赵红芳身后的女儿吓的哇哇大哭。
真是胆大了,这是派出所,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老刘的这句话还真起了作用,李大脑袋放下杯子,蹲到墙角不再吱声,赵红芳也退了回来,扭身转向老刘,嘴里嘟囔着:谁让他欺负俺哩。
屋子里出现了暂时的平静。老刘说,过去你多次上访缠访,无理取闹,这里都给你记着呢,你怕材料不够想凑凑啊。
这些年老刘没少和赵红芳打交道。几年前因承包地边界问题和邻居发生争执,她告派出所不作为上访;去年她家的庄稼收成不好,怀疑种子有问题,与人发生纠纷上访。女儿在幼儿园和小朋友打架她对老师管理有意见上访,每次少则三五月,多则两三年。上级部门按上访次数扣分,乡里的工作成绩因此受到影响,同样也影响到局里的成绩、县里的政绩。对于这样的记分法,上下都觉得很无奈。无奈归无奈,工作还要细心去做。去年麦秋,赵红芳离家上访,是老刘帮着李二木找来了收割机,在雨水到来之前及时把麦子抢回了家。从此,老刘的话赵红芳多少能听进去一些。
原来你总说我们处理问题有偏袒,今天律师在这儿,该怨谁,不该怨谁,如何解决,让他给你讲讲这里面的事。说完,老刘走出了屋子。
刘所,干脆凑些材料把赵红芳拘了,打击一下。小张跑出屋子追上老刘说。老刘摆了摆手,那不激化矛盾嘛,你看今天这事,人家是占着理呢。咱不但维稳,也要维权啊。你和王律师一起和她谈,他们两家能达成协议最好,达不成,让他们到法院起诉,这是民事纠纷案子。赵红芳这娘们就爱得寸进尺,我先晾她一会儿。
刘所,现在快八点了,要不然,你回去吧。
老刘说,赵红芳是滚刀肉,我不放心她再没死没活闹起来,等一会儿吧,不急。
老刘点了支烟,默默地在走廊里踱着步子。他停在光荣榜前仔细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戴着大红花的第一张照片下面写着副所长刘同洲的名字,灯光下,他发现照片上自己上衣有只扭扣似乎没系完整,就用手在照片上擦了一下,揉揉眼睛又擦了一下,垂下头看看自己的上衣,又掏出花镜戴上,折腾了一阵子后他摇了摇头,看来真的老了。
刘所,光荣榜换了近一年,是不是又发现新东西了?一位值班民警凑过来和老刘打招呼。哦!老刘回过神来,冲对方笑笑。他扶在窗台上,静静地望着窗外建设中的警务综合大楼,眼睛里流露出依恋的目光。
室内,赵红芳的吵闹声高一阵低一阵。只有在间歇期,才能听到王大庆的声音。
老刘的手机又响了,妻子打来的,声音里含着焦燥。
一会儿,一……会儿吧!接电话的语气变得柔和多了,这让老刘自己也感到吃惊,脸上随即讪了一下。窗子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接着又变成母亲苍老的面容,母亲在向他微笑……
赵红芳的声音再次灌进了楼道,我要见刘所长!你们不能这样推得一干二净。老刘的眉毛竖了起来,他把手中的半截烟摔在地上,猛然推开了房门,说说吧,你赵红芳到底想咋样才满意?由于用力过猛,房门碰到后面墙上发出很大响声,然后又反弹回来,虚掩着。屋子里的人全都懵在那里,眼睛齐刷刷地朝着老刘望。
一个小时后,小张把老刘送出了派出所大门。刘所,赵红芳真有些憷你!只是这上午就定制好的蛋糕,只剩下一半了。回家我就对老太太讲,自已饿先尝了口。老刘说完冲小张挤了个眉眼。
是律师王大庆的讲解起了作用,还是赵红芳女儿吃了蛋糕后,让她有些难为情。反正她答应不再折腾,按着律师讲的程序,先由村委会调解。
街上行人稀少,街道两侧的路灯有些刺眼,老刘骑着车子的影子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又被缩成一个点。他瞪大眼睛仔细查看着几处尚未关门的店铺所经营的商品。一处烧烤摊前,一伙年轻人正围在一起划拳形令,老刘听出了小混混杠头的声音夹杂其中。走近跟前,吵闹声突然止住,须臾,再次响起!
一个月前,母亲查出食道癌晚期,医生建议,保守疗法。如果出现奇迹,生命兴许延长一年半载。这些年,为母亲过生日的愿望一次次落空,本想今年陪母亲过她也许是最后一个生日,没想到……
一辆白色骄车紧帖着老刘从身后飞驰而过,带来的气流几乎把车子吹倒,老刘赶忙刹住晃动的车子。车窗里随着嘲笑及刺耳的尖叫声,露出杠头的半张脸,前额上那块十年前老刘抓捕他时落下的疤痕依稀可见。
老刘愣怔了一下,他打下车子,把后架上的东西扶正,准备重新上路。
有人抢包了,截住他,别让他跑了!远处传来喊声,他看到前面几十米外有人正向他狂奔。他将车子置于身子左侧单手推着,形同散步。待那人将要擦肩时,他左手把车子向外推了一把,然后撩起对方胳膊的同时,右臂顺势插入对方腋下,身子一个反转,那人瞬间被按在地上。车把上的蛋糕抛出老远,随即被追赶来的人群踩在了脚下。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进入了睡眠。妻子坐在一旁发呆。门声响过,看到老刘蹑手蹑脚进来,妻子赶忙把他拽进客厅。
老太太念叨你一天,都这个样了,咋就抽不出空来陪老人过个生……蛋糕呢?
老刘一下子把嘴张的老大,然后拍了拍脑门:对啊,蛋糕呢?
我问你呢!妻子语音很重。
是洲儿回来了吗?母亲声音似游丝。老刘急忙冲着妻子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娘,我回来了。老刘和妻子来到母亲身旁。他蹲下身子,握起母亲的手,娘,儿今天……
不要说了,娘知道你忙,娘老了,过不过生日都一样,过混一天,不过照样混一天。你的工作可不能混。老刘眼眶潮湿,他往前凑了凑,侧过耳朵,继续听娘絮叨。
三十个年头了吧,娘都给你记着呢,你穿警服的那天,是娘五十岁生日。这些年啊,娘一想起……自己的生日,就想起洲儿当警察的不……不易。母亲半闭着双眼,声音越说越弱,最后咳嗽起来。
娘,你歇一会儿,今天说话太多了。妻子伸手为母亲掖了掖被角。
洲儿,累了一天了,你也早点歇着。娘说完,闭起眼睛不再吱声。老刘起身从公文包里掏出那只精美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枚沉甸甸的金镶玉峥嵘岁月纪念章,他默默地放到母亲枕头旁。伸手把一绺散落下来的白发为母亲轻轻撩到头上。母亲削瘦的脸颊上布满了道道深沟,老刘仔细端祥着,他想找出从警那天母亲脸上的皱纹是这条条深沟中的哪一条,望着望着,老刘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娘啊,儿子今天退下来了,下一个生日有空陪您过了!
作者简介:韩春山,毕业于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政工系。其小说多次在《山东文学》《鲁北文学》等刊物发表,出版有长篇报告文学《马颊河的儿女》。系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德州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德州市陵城区作家协会主席,山东省第三届齐鲁文化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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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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