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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桥十八壮士

来源:作者 作者:吕铮

硝烟弥漫,枪声阵阵,天光已经大亮。在江西某地的一座石桥旁,屹立着一座巨大的土质碉堡。碉堡已经坍塌了一半,从远处看去,像一颗深深镶在大地上的钢钉。

碉堡前,两个浑身泥土鲜血的红军战士端着刺刀,俯视着桥下密布的敌人。他们眼含热泪,面带坚毅,终于坚持到了任务完成的时间。

在五个小时前,天空还漆黑一片,碉堡还没被轰塌,旌旗还在烈烈飘扬,连副孙红旗的手表还没有停。

1935年的江西某地,初秋。战火洗礼了这热土。为了抵抗国民党反动派军队,保卫后方苏区的安全,连副孙红旗奉命带队共计十八人坚守界桥碉堡据点。

界桥是一座石桥,有百年的历史。桥长五十余米,宽五米,桥下的河水早已干涸,布满粗粝的石块。界桥是进入苏区的必经之道,前方是一条宽阔的大路,后面是深山密林,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月色如血,时间已过凌晨,周围一片漆黑。碉堡外横竖陈着数具遗体。

连副孙红旗寡言、阴郁,一双眼睛总是出神地望着远方。他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言谈举止却十分老成。他是红军的老兵,1928年十八村暴动时参加了革命。他背靠着碉堡坐在土地上,手里摆弄着一把驳壳枪,说话前总要清清嗓子,似乎有团棉花堵在里面。大德子蹲在他身旁,大口地咬着干粮,粗糙的胡子上沾了不少残渣。他名叫王敏德,是本地的村民,参加革命一年有余。他长得粗壮,生性彪悍,是阻击队里的机枪手,打起仗来不畏生死。

孙红旗凝视着那些焦黑的遗体,叹了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

“哎,别让他们这么躺着,拉到碉堡后面吧,等战斗结束再安葬。”他冲大德子说,又冲大双、小双摆了摆手。

小双在擦着一支“汉阳造”步枪,枪被保养得很好,枪管在黑暗中闪烁着光泽。他是个狙击手,人长得白白净净地,如果不说话,倒是像个学生。大双和小双是亲生兄弟,只不过个子比他略高、肤色比他略黑。

按照孙红旗的命令,三人把尸体逐一抬到碉堡后。张书生看着两人行动,却并不搭手。他是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身上的土布军服皱皱巴巴的,一如他脸上的皱纹。据说他曾经是个秀才,教过私塾,但在战场上却没甚用处,反而有几次临阵退缩让人不齿。

他仰头望着天空中红色的月亮,自言自语:正气弱,邪气旺,怨气盛,戾气强;风云剧变,山河悲鸣天下动荡,火光四起啊……”

“哎,我说书生,你这是说什么呢?”周万通蹲在一旁撇着嘴问。天还不冷,他却穿着两层衣服,显得有些臃肿,加之他瘦高的身材,更显得滑稽。

“我是说这天象大凶啊。今晚是要死人的……”张书生默念。

“废话,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跟这天气有鸟关系。”周万通不屑。

张书生不满地回过头。“怎么无关?天象是有道理的。易经上说啊……”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孙红旗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大德子,清点人数。”

大德子环顾左右,清了清嗓子说:“刚才的战斗咱们阵亡三人,加上下午牺牲的一共十人,现在还有八人。”

孙红旗叹了口气,吆喝着集合。碉堡内外的战士们都围拢过来。

孙红旗说话声音细,有时用最大的嗓音站在后面的人也听不太清。于是他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同志们,虽然我们刚刚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但可以确定他们不久又会卷土重来。大家整理一下,随时准备战斗。” 

战士们沉默着并未给予应有的回应孙红旗看着大双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凝重

张书生咳嗽了一下,似乎要开口发言,但却被周万通抢了先。“哎,连副,我就不明白了。守守守,咱们为什么守啊,为了村里的指挥部吗?他们一共也没几个人,撤了不就完了?”

“周万通,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孙红旗将他喝止。“咱们的身后是苏区,是革命的成果……”

“得得得,你别跟我说什么成果,我觉得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村里的人疏散,咱们趁着敌人没攻上来也尽快撤退。命是真的,没了命什么都是假的。要我说,大家散了得了……”周万通说。

“周万通,你个反动派!”大德子绷不住了,拿枪指住周万通的脑袋。“我看谁敢撤?谁撤我崩了他!”

“哎,你这是干什么啊?”周万通吓得连忙往后退。

众人也惊住了,张书生一下挡在周万通身前。“大德子,把枪收起来,快点!”

“书生,你别拦着我。”大德子还往前闯,“他我还不知道,国民党的投降兵,墙头草、随风摇,他这是大敌当前扰乱军心,这种人就该枪毙。”他依旧咄咄逼人。

张书生用身体挡着,大双趁大德子没注意,一个拧腕下了他的枪。

看大德子没了家伙,周万通的嗓门也大了起来。“枪毙也轮不找你!嘿,我看你啊,是惦记村里那个相好的小寡妇呢吧。怎么了?为了她要搭上自己的命?”

“胡扯什么!都闭嘴!这是上级的命令,是军人就要服从命令!”孙红旗的声音似乎要撑破他的喉咙。他转身站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居高临下以便让众人都能听清。“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坚守到黎明。现在还有三个小时,只要守到黎明,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孙红旗抬起手腕看着表。

“那子弹怎么办?没有多少了?”小双端着步枪问。

“自己想办法。实在没子弹了,敌人冲上来,就是用石头砸也要把他们砸退。”孙红旗斩钉截铁地说。

众人正说着,天空突然发出“呜”的声响。当兵的都知道,那是炮弹在高速飞行时与空气的摩擦声。

“小心!”孙红旗大叫。话音未落,巨大的轰鸣接连响起。以碉堡为中心的阵地上顿时天翻地覆、一片火海,敌人的迫击炮弹如下雨一般,漆黑的夜幕被火光照亮。

大德子的腿被弹片击中,趴在地上不能动弹,被大双小双拉进碉堡才幸免于难;张书生被埋在土里,几乎成了一个土人。炮袭后,密密麻麻的敌人冲了过来。搏命的时刻到了,大德子顾不得腿上的伤,爬到马克沁机枪跟前,恢复了战神的模样,操作着机枪的火舌向敌人狂舞;小双的“汉阳造”精准射击,几乎是弹无虚发枪枪致命,大双、张书生也凭着碉堡的优势,阻击敌人。

战斗是惨烈的,此刻军人的职责就是竭尽全力去剥夺敌人的生命,不需要法院的审判和民众的见证。敌人大约有一个营的兵力,但在红军战士们的反击下,冲锋的节奏渐渐缓慢,直至停滞,撤退。

硝烟弥漫,夜凉如水。大德子浑身都是血,大双这才腾出手来帮他包扎伤口。小双趴在碉堡的射击口,精准地放着冷枪,他把子弹在身旁一字排开,以便确定剩余的数量。这时,张书生突然发现,周万通不见了。

“哎,老周呢?”他惊呼。

大德子一惊,果然没见到周万通。“哎,连副,周万通他……连副?”大德子一愣,发现孙红旗也不见身影。他慌忙站起身来,但随即就被腿上的剧痛击倒。“哎,书生,快看看连副怎么样了?”

大德子和孙红旗的关系很好,在别人面前,他处处维护孙红旗,这也是有原因的。孙红旗是大德子的入党介绍人。孙红旗曾向他承诺,只要此次任务完成了,党组织就会发展他成为预备党员。众人在碉堡内外寻找着孙红旗,大德子也强忍着疼痛寻找自己的入党介绍人。这时,他才发现孙红旗正默默地躺在碉堡外的黄土里,眼睛直视天空。

“连副!连副!”大德子浑身震颤起来,一下扑倒在那具焦黑的身体旁。

孙红旗的表情舒展着,再无之前的凝重,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眶进入了黄土也一眨不眨。腕上的手表停止了走动,时间仿佛也随之停止。

张书生和大双小双也走了出来。众人环顾四周,孙红旗和另外两名战士都已在炮袭中牺牲。十八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了他们四人。

“周万通呢?他人呢?”张书生问。但似乎大家都不太关注他的死活。

在潮湿的密林深处,周万通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迈步,他知道此时不能错,生死攸关的事情要万分谨慎。他穿着一身村民的衣服,天还不冷,外面裹着的军服让衣服被汗水浸透。按照预先探好的方向,他知道过了前面这道密林,就能到达一条通往外面的山路。对于他来说,这就是生路。

他曾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又在一年前的反围剿战斗中被红军俘虏。在改造中,他率先要求参加革命,声称恨极了土豪劣绅和国民党反动派。但在心里他却不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自己这个平头百姓,什么主义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能活下来。而今天,他也是以这个理由,驱动自己逃到这里。从一开始他就不愿意参加这个所谓的阻击任务,他知道这愚蠢之极,以区区十八人之力想挡住国军一个营的袭击,简直是不自量力。

这是一条极其隐蔽的小路,也是孙红旗等人在结束阻击任务后要撤退的去路。夜寂静至极,只能听到远处淙淙的溪水生,草深林密,天昏地暗,露水打在脸上凉飕飕的,而身上却潮热难忍。周万通汗流浃背,心中躁动不安。正在这时,他看到了几个黑影一晃而过,他大惊失色,赶忙俯下身体,屏住呼吸。不光是黑影,脚步声也渐渐临近,一个,两个,五个,十个……他侧眼望着,十几米外陆陆续续出现了一群敌人,他们荷枪实弹,走路同他一样小心翼翼。周万通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从腰间取下驳壳枪,慢慢地打开了保险。他知道,此时必须以静制动,在这个关键点,对方可不会轻信他是个普通村民,一旦贸然行事将性命不保。他默默地等待着与敌人交锋时刻的到来,但却没想到,那群人并未向他这里走来,而是一路向东行进而去。

坏了!周万通知道,那是苏区指挥部的地点。敌人见碉堡不易攻克,正在迂回前往后方。

周万通慌了,也不知怎么的,本可借机逃跑的他又打了退堂鼓。他想起了村里的李连长,那人一直对他不错,是他力排众议,让自己参加了革命;他又想起了村口的那群孩子,那么天真无邪,还没到懂事的年龄;还有,他想起了村西头的李寡妇,他口口声声说大德子是念着她的美色,其实自己才是李寡妇的相好。连副他们怎能想到,周万通已与李寡妇好了一段时间了。

周万通犹豫、彷徨、迷惑、恐惧,此时没有人能替他做出判断。何去何从,是生是死。他闭上眼睛,犹豫了良久,才让身体做出最简单的选择。一步,两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从试探地踱步,到奋力的奔跑,从屏住呼吸到气喘吁吁,周万通在密林中狂奔起来,任凭露水浸透衣衫,任凭树枝划破脸庞。他选择了一条距村子最近的路,准备提前到村里报信。

都这么久了,指挥部还在不在,村民们是不是已经撤退。周万通的大脑在随着脚步飞速旋转。不过一袋烟的光景,他就跑到了村口的那棵巨大樟树下。村子里漆黑一片,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沉睡着。周万通知道时间紧迫,他顾不了许多,从村口到村里一路跑着,大声地喊着:“都快起来了,敌人来了,敌人来了。”

但不知怎么的,无论周万通如何呼喊,村子依然寂静,寂静得瘆人。

周万通加快了脚步,一头闯进指挥部。指挥部里黑漆漆的,身后的木门吱哑哑地作响。

“李连长,老秦,小鬼,我是老周啊,你们在不在?”他大声喊着,但屋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摸到桌旁,利索地点亮油灯,屋里顿时亮了起来。他这才恍然发现,指挥部除了桌椅,所有东西都被转移走了。

周万通大口喘着气,大脑在飞速旋转着。他没有停留,撵灭油灯转身又窜出了门,直奔村西的李寡妇家里。不料同样,屋里也空空如也,漆黑一片。周万通摸了摸李寡妇家里的灶台,是冷的,显然已经走了一段时间。

周万通在黑暗中沉默着,想着已被敌人堵住的出路,更想着这次执行的任务。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屋门,几乎失控地向村口跑去,这时,他听到不远处密集的脚步声。他知道敌人来了,已经进了村。他旋即窜入密林,沿着来的方向一路跑去。

枪声点点,大德子依仗碉堡的掩护在奋力射击。马克沁的枪膛已经打热,不得不暂停下来。他就拿一把步枪射击,以压制敌人的进度。

“哎,书生,你这辈子有没有特别想干,但是还没干的事啊?”大德子问。

“呵呵……”张书生苦笑。“我就想踏踏实实地教书,让孩子们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大德子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呢?最想干什么?”张书生回问。

“我啊,想入党,想好好地闹革命,干出点模样给我娘看看。”大德子回答。

张书生叹了口气,刚想再说点什么。突然炮声又起,震耳欲聋的声音让他头痛欲裂。

“哎,大双小双呢?”他突然问到。

大德子没有回答,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表情骤然严峻,猛地扶正马克沁开始射击。敌人的迫击炮越发猛烈,炮弹如雨点般地砸倒碉堡内外。

张书生抱着头蹲在地上,生怕弹片伤到自己。他刚想跟大德子说话,不料正有一发炮弹砸中碉堡,只听轰的一声,碉堡一侧整体坍塌,把大德子埋在里面。

“大德子!”书生一下冲了过去,用尽全力地扒开土块。但大德子的躯体已和碉堡的壁垒一样,支离破碎。

“啊……啊……”张书生抑制不住情绪,歇斯底里地大叫。红色的月光从碉堡的缺口处直射下来,让死亡显得那么虚幻。这时,几发冷弹射过来,险些射中张书生。他颤抖着伏在地上,孤立无援,腹背受敌。

他默默地闭上眼,聆听着炮火轰鸣中的阵阵呐喊声,他知道敌人已经临近。伏了许久,他才缓缓地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拿起一把步枪,走了出去。

天已经不那么黑了,要不连副孙红旗的手表炸坏,小双应该能知道时间。但他现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唯一心里想的,不再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或怎样突围,而是此生还能不能见到家乡的姑娘呼兰。他的腿血流如注,右臂也不能抬起,离开这个狙击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分钟前,他想趁敌人枪炮停歇的间隙找一些枪和子弹,于是他越过界桥,在黑暗中潜行,接连获得两把步枪和子弹若干但正在惊喜之时敌人的炮袭又至,一切杀人武器同时奏响。炮弹在小双的前后炸开,巨大的红光将周围的黑暗撕裂。敌人开始用目的地向他射击。右肩、左腿,三枪足以致命。幸运的是小双及时躲到了一处土坑中,向敌人还击。还不错,三发子弹解决了两个敌人,没有辜负他刻苦训练的时光。

但此刻他已被困死,不一会再次弹尽粮绝。他视枪为命,枪丢了,命也就没了。他当然知道,一旦密集的敌人冲锋过来,仅凭他一人根本不足以抵挡。但就在此时,碉堡中的马克沁开始发力,虽然连绵不断的火舌变成了点射,但巨大的轰鸣却足以压制敌人的脚步。他知道大德子发现了自己。与此同时,另一支步枪在身后也响了起来,枪声清脆而有力,每发一枪,距离就拉近许多。小双不敢回头,但凭着每一枪之间的距离便可得知,那是自己的哥哥大双。

大双是善于奔跑的,这个特长从小就能看出来。记得在小时候,大双带着小双去捅张老财家门口的马蜂窝。他手疾眼快,还没等马蜂飞出来呢,就已经带着小双逃到了水塘。等他们回来检蜂蜜吃的时候,张老财的儿子已经被蛰了好几个大包。

大双几步奔跑,便扑到了小双的身旁。他熟练地撕下衣服上的布条,为小双包裹伤口。

“大哥,你不该来。”小双强忍住疼痛说。

“你是我弟,我能不来吗?”大双头也不转地回答。

“咱俩不能一起……咱妈还要你照顾,还有嫂子和小黑。”小双故意隐去不详的词语。

“咱们是兄弟,流着一样的血。”大双包裹好小双的伤口,也趴在土坑中,拿枪指向了前方,“咱妈说过,出来打仗要看着弟弟。我有后了,你得活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哥,我动不了了,回不去了。你快走,趁着敌人还没上来。”小双用力地推了大双一把,“快走!”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走,也要走一起走!”大双默默地说,他观察了一下敌人的动静,趁敌人的进攻停歇之际,一把拽起小双,“咱们同天生,一定同日死,今天还不到时候。”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决绝。

小双被大双架起,两人蹒跚地向界桥奔去。小双强忍住疼痛,全力配合着大哥的每一步,他的鲜血染红了大双的身躯。他泪流满面,眼前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哥哥拽着他的手躲避马蜂的情形。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炮声响起。炮弹在两人周围绽放出死亡的花火。

“哥……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还是你弟弟。”小双大声地喊。

大双刚想回答,就看到面前的碉堡被一颗炮弹轰塌。他刚要张嘴发声,就和小双一起被巨大的爆炸震飞。童年的一切都灰飞烟灭,陷入黑暗。

他最后想说的那句话,小双再也没有听到。

炮声终于停歇,枪声也似乎静止。世界安静得让人恐惧。张书生大口喘着气,茫然地看着界桥下尸体横陈的战场。在他的视野里,是上百个黑影向这里冲来。他知道,敌人已经发起了总攻。他缓缓地端起步枪,默默地退弹、上膛、瞄准、射击,无果,再次重复,直到弹尽。无论是易经还是八卦,他已无需再给自己算命,此时只有牺牲,才是最直接的了断。

他从腰后拿出一把驳壳枪,那是孙红旗生前最爱摆弄的武器。他打开弹匣,发现里面还有两颗子弹,于是默默地合上弹匣,将枪口指向自己的额头。

他闭上双眼,眼前闪烁的都是曾经在私塾教书的光影。

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他真的希望有那么一天,中国人可以不打中国人,人们可以踏踏实实地活着。

“啊!啊!”他大喊起来,每一声都悲惨凄厉,每一声都惊天动地。他颤抖着扣动扳机,但却始终下不了狠心。正在这时,周万通从远处跑了过来。

“书生,你干嘛呢!书生!”周万通大声喝止。

张书生缓缓睁开了眼睛,发现周万通浑身是血,衣服已经被树枝划成褴褛。

“老周,你……你怎么回来了?”张书生放下枪, “你……你……现在回来干什么啊!”他哭了起来。

“人呢?连副呢?大德子呢?大双小双呢?”周万通疾呼起来。

“人……人都……”张书生泣不成声。

周万通震惊了,他环视四周,一瞬间都明白了。

“咱们还有几个人?”他问。

“就你我两个人了。”书生回答。

“村子里早就没人了,指挥部早就撤离了!什么他妈的任务?什么他妈狗屁任务!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坚守?为什么!”周万通突然发作起来。

“什么?指挥部撤离了?不应该啊?不应该啊!”张书生也大叫起来。

“我刚去过村里,咱们连和村民都撤走了,应该是有计划的撤离。咱们,咱们就是在这里送死的!”周万通不再顾忌任何词语,大声喊着。因为激动,他带血的脸憋得通红,浑身也抑制不住颤抖。

“不对,如果真是这样,咱们根本就没有在这里阻击的必要。肯定,肯定还有别的目的……”张书生用残存的理智思考着。

“狗屁别的目的!”周万通打断了张书生的话,“要我说,就是让咱们在这里送死!还能有什么原因?问连副吗?啊?他干嘛呢?为什么不把事实告诉咱们!”周万通几近疯狂。

这时,身后密林的方向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两人愕然,他们知道,敌人已经踏过了雷区,从后面向碉堡逼近。

张书生痴痴地看着坍塌的碉堡。天已经蒙蒙亮,黎明即将到来,但此刻,两个人已腹背受敌,插翅难飞。

“老周,你怕死吗?”书生的眼神突然闪出一种光。

“怕,当然怕。”周万通一下没了底气。恐惧让他歇斯底里,绝望让他血气贲张,但最终理智却告诉了他真实的命运,“我还没娶妻啊,老家还有三亩良田啊,我……我不想就这么死啊。”他默默地说。

“别怕,咱们活着没让人记住,死的时候得有个样子。”一向懦弱的书生突然挺直了腰板,“戏文里唱啊,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书生大声唱着周万通完全听不懂的戏文,但他的热血却被那个声调重新唤起。

“书生,你都不怕死,我怕个球!娘娘的,一命换一命,多换一条就赚了!”周万通捡起一把枪,迈步走到隘口前。他抬枪便射,但不料枪里根本没有子弹。他随即又捡起另一支,发现依然空膛。

他转头看着书生,从那苦笑中便得知,已弹尽粮绝。

此时,密布的敌人已踏过大双小双的尸体,越过界桥,距碉堡越来越近。他们没有开枪,似乎已经知道对方弹尽粮绝,在寻求抓活口的机会。

书生从碉堡里取出两把刺刀。两人把枪托起,按照李连长教授的正规动作,充满仪式感地把刺刀上到步枪上,之后走到碉堡前的隘口上,俯视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宛如两座雕像。

“书生,你有学问,我想知道,有来世吗?”周万通并不转头。

“来世……”书生重复着周万通的话,“共产党人不相信来世,只要今生无悔,又要来世何用?”

“呵呵,好啊,没有就没有。这辈子不窝囊、不丢人,没对不起祖宗!啊哈,连副、大德子、大双小双,你们慢点走啊,等着我们了!”他的豪迈似乎是在为自己壮胆。

太阳升起来了世界所有的角落都被照亮两人迎着阳光感到脸上身上都暖暖的似乎不应该有恐惧和悲伤。正在这时,远方的冲锋号突然吹响,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如海潮般惊天动地。村庄的方向也枪声大作,周万通望去,似有几面红旗正在招展。敌人顿时乱作一团。

周万通终于明白了这次任务的目的,他转头看着书生,破涕为笑。“书生,他们没撤,他们就在我们身边。”

“对,他们就在咱们身边,在敌人背后!”书生也热烈盈眶。

“连副没有骗咱们,只要守到黎明,就一定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周万通大笑起来。

此时,大批的敌人已经冲过界桥,来到碉堡前。他们叫喊着,狰狞的眼神中带着恐惧。

周万通和书生端起刺刀,大唱着戏文,他们没再犹豫,猛地跳下隘口,在红军主力合围之际,冲着密密麻麻的敌人冲锋而去。

界桥,迎来了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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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吕铮,北京人,80后作家、词曲作者、警察,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北京侦探推理文艺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公安部“猎狐”缉捕行动组成员 ,连续三届金盾文学奖获得者。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代表。 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出版多部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名提》获得"首届海峡两岸新锐作家好书评选"十部作品之一。

长篇小说《赎罪无门》获得第六届全国侦探推理小说大赛一等奖。

长篇小说《猎狐行动》入选2015年中国报告文学优秀作品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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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国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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