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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人家

来源:作者 作者:朱曦

       一

   请去说媒的小脚女人很能说,只三言两语就镇服了女方的父母。这样,狼牙寨的山子便与舅父的女儿结了良缘。婚后,婆娘挺行:只几年时间,就给他生下来胖嘟嘟的三男二女;但不知怎的,五个娃儿都长得傻里傻气,活像木头树根雕的,满院坝这里蹲一个,那里坐一个,除了口干舌渴肚子饿时会哼哼,都一律不打闹,也不嬉戏;整天绝少言语,就连鼻涕溜进嘴巴里边也不会揩。

   村上的女人们,吃咯晚饭没事干,也找不到地方跳迪斯科,就三五个一堆,聚在月光底下的岩包上叽叽啾啾咬耳朵:“啧啧!山子家养了一窝呆子嘞!”

   山里人不图别的,但求人丁兴旺不断香火就行。所以,对女人们这些嚼舌根的话,山子并不往心里去;倒是婆娘小家子气,独自一人蜷在里屋抹眼泪。

    “哭啥球嘛?我们姑娘儿子一大堆,总比那些不下蛋的母鸡好嘛。”每当这时候,山子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邻村那位过门十年,而今仍然膝下无子的老女人,就搬她出来安慰婆娘同时也安慰自己。听了这话,婆娘也就收咯眼泪,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其实,这个时候的山子还年轻无知,一点也弄不明白婆娘和自己总生傻子的奥秘,总以为是自己,抑或是婆娘前世干咯什么缺德事的因果报应。是到了后来,他在乡间拜了一位略通兽医术的人为师,做了乡村的“牛医生”,学会了应用“畜比人同”的原理类推男女之间的房事,这才慢慢地悟出:哦,原来,家里这五个因果报应的呆子,完全是近亲通婚结出来的果实呢!

    “老糊涂咯!”茅塞顿开之后,山子常常喝酒醉,当着父母的面前砸酒杯,暗地里责怪他们给自己开错了这门亲事,害得他一辈子都进退两难。

    父母不知他心里事,只当他多喝了二两发酒疯,并不与他一般见识。

     “山子呀,少喝点咯!”婆娘也当他发酒疯,趁山子不注意,悄悄将酒瓶搁到神龛上的香炉背后。

    “你......你们......都是呆子!”  山子伸出食指,身子旋转着在屋里划了一圈,泛红的眼光恶狠狠地瞟着婆娘和他爹妈,以及那一窝正坐在堂屋地上,用手抓着饭菜吃而且还呆傻傻地看他耍酒疯的儿女。

    心里的怨气一泄完,山子这才偏偏荡荡地踩着步子走进里屋去,和衣倒在床上就睡;一双沾满黄泥的脚板翘在床沿边上:他不再像以往爱干净了,因为,眼下的家境已经给他框定了:他的前途必然是晦暗的人生世界,什么人丁兴旺啊,香火不断啊,这些一直以来让他念念不忘的恋爱婚姻动机,都溶入了他娃儿们那浓浓的傻气里了。

   在梦里,山子总是看到,村上的女人们这里一群,那里一堆,眼睛都直愣愣地盯着他看,脸上的笑肌都明显地呈现着讥讽和蔑视的纹路;嘴里还不住地念叨: “ 根赶根,种赶种,呆子养儿会吃虫......”

   山子一下从梦中惊醒。他觉着奇怪,翻身坐在暗夜里的床沿边上,心里有些纳闷:这话分明是白天的时候,在无花果树脚玩耍的那一帮娃儿们唱出来的嘛,怎的在梦里竟然会从女人们的嘴里念叨出来啊?

   山子平时去赶乡场的时候,也是喜欢蹲在专事圆梦的先生摆的摊摊面前听他给人们析梦的,多少也记得一些析梦的道道在脑子里面,他愣愣地想了一阵,心里兀然间泛出一种不祥的预兆:在他看来,这梦正昭示着他家里那一窝呆子,日后生出的娃儿还会更呆!

    “唉,这香火难道就要断送在我的手头了么?”黑暗中,山子枕着双臂,望着从窗洞探进头来的那半轮冷冷的山月,苦苦地寻思咯半夜,最终得出来的,还是夹杂着疑问的答案。

    “一窝呆子!”正如五坨沉重得让山子搬挪不动的岩石疙瘩,满满地填在他胸腔里面。

 

 

    “你说说看,给他娶媳妇不?” 这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儿子已至弱冠之年,山子便和婆娘商量是否给他园亲结配的事;婆娘一听,满口赞成: “上山放牛他都会,能呆到哪里去呀?给他娶一个来家,明年生个胖娃娃给那些长舌妇看看,我看到时候她们不自己割了自己舌头!”显然她并不会忘记十年前村上的女人们贬她养咯“一窝呆子”的仇恨。

   婆娘汉子一条心,黄泥也能变成金。

    第二日,太阳下山月亮就要爬上来的时候,山子和婆娘在村口那家小卖铺买来糖食果饼之类,用红纸条条封成“礼信”一篮装了,然后请起媒婆,一道去邻村给大儿子提亲。

   来到邻村,经媒婆巧舌如簧一番之后,女方家的父母虽说有些不愿,但想到山子有医牛的学问和手段,能够挣钱,而且为人耿直又豪爽,这才勉强收了“礼信”应允下来。

   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山子怕夜长梦多女方家反悔,就急急忙忙请人择了良辰吉日,准备给大儿子娶亲;会排八字配偶的先生给山子说:“要得发,不离八。”这就把娶亲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十八那一天。吉日一到,山子和他的婆娘便忙得不亦乐乎,先是备了两只肥大的猪后腿,还有烟酒糖果之类,以及几套新崭崭的衣裤鞋袜,然后叫了一帮年轻的男女和着从山里请来的“二胡匠”一道,五吆六喝地持起涂着红漆的二胡,一路拉着“索拉拉索咪索咪唻,索拉拉索咪索咪唻......”的古朴曲调,就将新媳妇接到了家。

   傻子一听接来的是他的婆娘,心头高兴得很,眼睛一天到晚总直愣愣地望着她不住地嘿嘿笑。进洞房的那一夜,烛光底下披着红头巾的新媳妇羞答答地,眼巴巴望着傻子来热乎热乎;傻子不知婆娘的心里事,仍然望着她嘿嘿地笑,一点也不知道把婆娘怎么办。到了最后,竟爬在洞房的床沿,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打了一夜的瞌睡;婆娘很是伤情,蜷在新被窝里面抹了一夜的眼泪。

   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公婆盯着新媳妇看,见她脸上一点春色也没有,就面面相觑着不住地摇头。

   “去把那呆子叫来!”山子给婆娘说;婆娘快脚快手地走进大儿子的洞房,将正爬在床沿边上打呼噜的傻子叫到山子的身边。

    “昨晚上你都干什么了?”山子盯着傻子问;那眼光,正如平日里给村里人家的黄牯牛诊病时的样子。

   “我......睡觉呐......”傻子莫名其妙,望着他爹答。

    “睡哪里呀?”

    “坐小板凳上睡呐......”傻子一点也不说谎。

    “妈的,老子看你是傻到家咯!”山子气急败坏,想打;但见傻子双手护头的可怜样,举起的手又软了下来。同时心里生出一种忧虑:傻子不会行房事,定然生不来崽,别说传宗接代,就连媳妇也说不定哪天会飞到山外去哩。他越想心里越烦躁,便提了烟袋走出门去,独自一人蹲在门前的岩包上抽焖烟;眼光直愣愣地望着远处那一株枯黄得奄奄一息的无花果树发呆。

 

 

   新婚过后。山子的婆娘给傻子换上新衣裳,叫他和媳妇跟外家派来接的人去“回门”,听说要去丈母娘家,傻子很高兴,一路上,他总嘿嘿地笑;婆娘见他那副呆痴样,心里直冒火,怕在外家人面前丢脸面,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狠狠揪他肉皮;傻子疼得直叫唤,这才噘着嘴皮子不敢嘿嘿了。

   到了岳父家里,傻子的气还没消;丈母娘见他不高兴,就语重心长地问:“呆子啊,你气哪样啊?”

   傻子嘟囔着,指了指身边的婆娘说:“ 她掐我!”说着就一下脱了新裤子,撅起屁股投诉,想让丈母娘给他伸冤。傻子当众出丑,羞红咯外家人的脸,大家一下散开去,犹如见了狗屎堆。

   “妈呀,他呆得很,我不想和他在咯!”傻子的婆娘将母亲拉进里屋,委屈着诉说与傻子共处一室这段时间的苦楚。

    “儿嗬,话不能这样说哦?要懂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哦?既然都和人家结了婚,不好反悔哩。”

   母亲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说了些安慰女儿的话;但是,劝说了半天,女儿也没有顺从的意思。母女二人这就商量出了一条缓兵之计,母亲给女儿说:

   “这样吧,妈先带你去医院上个环,然后你再回去和他家住些日子看看,实在不行就离婚吧。”

    女儿点头应允,在家呆了数日,这才带着傻子怏怏地回来公婆家。

 

 

   转眼到了夏天。山里的夏夜,比海边凉爽,尖嘴蚊却格外的凶,傻子没有玩儿的地方,婆娘就早早地给他宽衣上床,睡至夜半,傻子浑身燥热不安,一觉醒来就睡不着咯,便想和他的婆娘伸脚动手玩游戏,婆娘不给他好脸嘴,翻过身去弓着腰背,反手一爪,揪得傻子嗷嗷叫。

    睡在隔壁的山子听在耳里,没有啃声;山子的婆娘沉不住气,翻身坐起给山子说:“她肯定是不让傻子碰呢。起来,我们去按住她手脚,教傻子做!”

   山子夫妇起床穿了衣裤,便不声不响地摸进儿子和媳妇的寝室。

   “来,我给你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山子的婆娘望着媳妇说,脸上露着严肃样;傻子的婆娘不做声,任凭婆婆摆布。

    “垫着卫生纸哈,做完之后,纸上湿了就说明会生,不湿就不会生。”婆婆一本正经地说;儿媳老老实实地照着做。

    “儿,你来......”傻子的妈一边说,一边拉傻子去挨着儿媳妇。山子见状,也走近去按住儿媳妇的腿。

   暗夜中,傻子还是嘿嘿地笑,就不知把身子底下的婆娘怎么办;片刻后,他觉得无聊,便从他婆娘的身上翻下来,自顾下床玩儿去了。

    婆婆从媳妇殿后扯出卫生纸,持灯一照,不见纸湿,心火油然而生,便一把将床上的被窝毯子尽数掀翻在地,然后,悻悻地走出傻子和他婆娘的寝室去;媳妇心中一阵酸楚,光着身子蜷在床上呜呜地哭;傻子不知发生什么事,仍然嘿嘿地笑。

    这一夜,山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冥思苦想,总想不出一个保全傻子未来家庭的万全之策。天快亮的时候,他想到了傻子的婆娘光着身子在床上挣扎的水灵样,心里一阵慌乱,便突发奇想,运筹出了一个暗度陈仓的两全其美之策,山子凑着婆娘的耳朵暗授机宜之后,婆娘高高兴兴地说:”好啊你,我怎的竟然想不出呢?”

 

 

   仲夏的傍晚,夕阳西沉。

   傻子的婆娘正在家里忙活,婆婆从里屋跑出来说:“去山里,帮着你爹除草嘛。”媳妇听话,背起箩筐就进山去。到了地里,远远看见傻子在山上别人家地里无忧无虑地玩耍,自己婆娘来了也不看一眼;傻子的爹山子呢,正在弯着腰给禾苗除草;傻子的婆娘走近山子的身边跟着忙活。

   扯了一阵草,山子看了看傻子的婆娘说:“来我给你说。”

   儿媳温顺地,走近老公公。问:“爹,哪样事呀?”

    山子不言语,盯着儿媳看,见她脸上泛红晕,就一把搂住,扳倒在草丛里,扯断了她的裤带......

   太阳一下落到山背后。山凹里,一切慢慢地涂上了黑夜的颜色;傻子什么也不知道,自顾玩他的蛐蛐。

   山子满以为凭他多年来的从医经验,这一回儿媳定然会有身孕。可是,过了两三个月,有一天,他背着家人,趁着酒兴伸手在儿媳肚皮上捏了几把,感觉没反应,就将儿媳诱到自己家的小阁楼上,想与她再做一次,但是儿媳死活不愿意,挣脱之后,就一口气跑回了娘家。

   傻子的婆娘,从此一去永不回,跑到安顺城,摆了个瓜子摊。

   山子也因东窗事发,被刑警戴上手铐送进县城里,蹲了监狱。

   傻子呢,依然如故,专心地放他的牛;日升而出,日落而归,整天总嘿嘿地,似乎在笑大山,笑自家的黄牯牛......

 

   作者简介:朱曦,本名朱勇。贵州省安顺市普定县公安局指挥中心民警,一级警督。地方作协会员,文学评论专栏特约撰稿人、当代诗探索者。有诗歌、报告文学、小说、散文杂文、文学评论等文章,散见于《南方周末》《长江诗歌》《蓝盾》《文艺报》《贵州日报》《警坛风云》《杂文报》《长安》等各级各类报刊杂志,先后获国家级省市级新闻及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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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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