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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灵感的获得

来源:文学报 作者: 张怡微

  写作中常有一个很难处理的、玄之又玄的话题,名曰“灵感”。灵感怎么产生?汤显祖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然而,灵感的获得在中国当下逐步成型的“创意写作”教育中,又如何被阐释与教授呢?

  今天的夜读,带来的是作家、同时也身任复旦大学创意写作课教师的张怡微的思考。

  “灵感”与教育

  每次谈到写作教育,都难免要谈“灵感”,什么是“灵感”,没有“灵感”怎么办。许多同学写的作品,开篇都很饱满,结尾却没有想好。一般我们会说,是结构的问题。所谓结构,就是哪里开始,哪里结束。这其实是将艺术问题技术化、简化的答案。难以回避的是,我们其实在处理一个很难处理的、玄之又玄的话题,也就是“灵感”。

  1982年,商伟先生有一篇有意思的文章《比较中西文论中关于创作灵感的一些认识》,文中提到在西方最先使用“灵感”一词于文艺创作的是德谟克利特,在中国古代,虽然没有“灵感”一词,但陆机的《文赋》开始,就对创作灵感以及创作时的感情、心理状态有了较多的描述。《文赋》有一个有趣的贡献,就是提出了“创作论”: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鹜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胧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于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

  《文心雕龙》也有相似的说法:

  “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

  结构的意识可以熟能生巧,但艺术创作的冲动,却可遇不可求。这种冲动是真实存在的,它发明了“灵感”。尽管近乎神灵附体的经验,不会是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状态,而是艺术家的创作状态。由此奇异的心理环境产生的震撼,借助语言为媒介来表情达意,成为艺术作品中的文学门类。也有艺术家不通过文学来描述这样的体验,他们经由音乐、美术、舞蹈……它更倾向于一个内涵的世界,是旁人无法掠夺的自足的个体。这个个体平时是怎么样的气质,他进入到酒神状态时,就会放大他的特征,呈现出非凡的“珠玉”之象。

  对大多数人而言,这种状态可遇不可求,是偶然的、不常见的。故而艺术家总是很痛苦,因为体验过极致纯粹的“应感之会,通塞之纪”,就再难回到日常枯燥的世界中去了。痛苦本身又有净化功能,促使受苦的人获得益处。几经磨折的心灵,因为自我折磨而变得更加敏锐、警惕,使得下一次灵感之神突然造访时,创作者得以很快辨识,心领神会,不顾一切地冲入到热烈的炭火中。如汤显祖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一直处在那个怪怪奇奇的状态里,不太可能是个精神正常的人,也不太可能被身边的人所理解。所以我们为什么可以坐下来讨论这件事?

  汤显祖

  (1550年-1616年)

  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

  因为我们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我们没有运气永远处在那个“怪怪奇奇”的状态中。普通人正因具有一些才华,经历过一些闪烁的灵韵,且很快又恢复理性,所以才乐于坐在一起回溯历史中超常发挥的艺术样本中,可能存在的实践规律。我们相信可以学习,学习是为了做好充分的准备以等待(那个灵感时刻的来临),而不只是为了机械地模拟它曾经来过。

  “长期的艺术实践和艺术技巧的掌握正是艺术表现的准备,也是灵感赖以呈现的基础。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创作灵感除了表现为认识过程的飞跃以外,还带有大量的感情和心理活动的因素,因此,刻苦的劳动,潜心的求索与灵感之间的关系显得更加微妙,不像一般的认识活动那样具有直接和明了的因果关系。灵感的出现有必然性的一面,也有偶然性的一面,并且由于这种必然性是潜藏着的和间接的,所以诗人和作家一般都着重说明灵感的偶然性,指出它不受意志支配的一面。”作家强调创作中偶然性的部分,在于他们无法通过理论来解释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他们更擅长处理的,是营建自身心理活动与外部世界之间作为媒介的艺术语言,但他们既不清楚这种媒介是如何形成的,也不知道自己掌握的语言如何成为了这样的媒介。

  我们常会遇到这样的学生。他们不只学习写作,平时也唱歌、也跳舞、也画画、也写书法……有一个喜欢跳舞的学生跟我说,有些感情,她用写作是无法表达的,她只能跳舞。还有个同学说,那一位散文家他一定会画画,不然他不会写出太阳光的颜色和光晕,或者那一位散文家懂的大概是西洋画,因为他懂透视。

  我想,中国的“创意写作”理应更广阔。在无垠的、神秘莫测的世界万象中,令人感觉到智慧的光彩、和摄人心魄的艺术之美,并经由我们的思想呈现为汉语新的创造。唯有创造过的人才能更加懂得创造的历程。这样的共识,我更倾向于认为是一种信念。相信,就可能有。不相信,也决不会恩赐给你。假设一个人只读中国的文章,一点外国文学的常识也没有;假设一个人只读文学,从来不听音乐、也不爱美术,那么他将无从辨识那些前人经历过的华彩时刻,亦将无从挑选自己到底应该通过哪一种艺术形式(文学、美术、音乐……)来诠释心游万仞的自在。

  优秀的写作教育,无法回避这个接近于艺术哲学的问题。当“灵感”遇见“教育”,“辨识”的意义就明显重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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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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