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璟瑜:用平易的语言塑造平凡的英雄
——李迪公安题材作品中的语言艺术
近十年来,李迪在公安文学领域刮起一阵旋风,自2009年开始釆写长篇报告文学《丹东看守所的故事》以来,他几乎一直奔波在公安一线采访创作,推出的作品就像一串鞭炮,写一个,炸一个,从《铁军亲人——无锡警察故事》《社区民警是怎样炼成的》到《警官王快乐》《徐州刑警》《英雄时代——深圳警察故事》,他十年写了七部书,把整个公安文学圈炸得劈里啪啦,全国上下都能听到李迪讲的警察故事。
水到渠成,2016年,中宣部和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所确定的120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中,就有李迪的文集《听李迪讲中国警察故事》。
李迪讲的警察故事之所以每一个都能叫响,离不开作家在两个方面下的深功夫,一个是采访,另一个是语言。如果说扎实的一线采访聚集的是爆竹中的炸药的话,那么李迪极富特色的语言就是点燃它们的引线——诙谐、幽默、夸张、口语化——让他的作品极具辨识度。
李迪与作家汪曾祺有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在李迪家的客厅里,悬挂着汪老的一幅题字:“有镜藏眼,无地容鼻”。这是二人1991年在云南参加笔会时,汪曾祺看到李迪的皮肤被紫外线晒得黝黑,唯有墨镜遮住的眼睛一周是白色,与他开的玩笑。李迪之所以将这八个字悬挂在家中,可见他对生动的、充满活力的语言的高度欣赏,这也是他对创作语言的要求。
汪曾祺极为重视文学的语言,他认为: 语言不只是一种形式、一种手段、一种工具,语言本身就具有内容性。汪曾祺追求质朴无华却高度准确的表达,从民间语言中汲取自由活力,将对话和人物结合得浑然天成,于漫不经心中,将人物的语言写活。而李迪对于文学语言的审美追求,与汪曾祺是高度一致的,只是在具体的语言运用上有着自己独特的气质。
善用短句,强烈的戏剧化冲突
李迪善用短句,有时一句一行,有问有答,就像在看一出戏,锣鼓一响,人物粉墨登场,故事极具节奏感,牵着读者,眼神不飞,思绪不散。比如写深圳警察姚一元故事的《黑猫警长》:
相见,落座。还没说话,他就从包里掏出一个大本,像老农拿出自家园里摘的果,眯起两眼看我。
潜台词还用说吗,脆,甜!没打药!
我一抬眼,立马被吸,哎哟喂, 封面大字赫然——《伏击队抓获嫌疑人情况登记表》。
伏击队?!
对,伏击队。
李迪讲故事,会上来就用寥寥数语抓住人的眼球,就像戏曲开场的锣鼓响。李迪对文章开头的重视,源于文学最早的启蒙。他曾多次在讲解文学创作时,提到他的文学启蒙来自于小学四年级的一堂语文课。他的语文老师张先生在课堂上给同学们念小说,第一篇,《晋阳秋》,开头第一句:“老柳树上吊着一个人。”这一句话,李迪记到现在。当有人向他请教创作方法时,他常会提到这句话。
“老柳树上吊着一个人”——好人坏人?死了没有?男的女的?谁吊的?干嘛吊?很多悬念就出来了。这种在语言中不断制造悬念的方式,已经成为一种非常明显的李迪式的行文风格。在写“清网行动”的报告文学《你可知道,那草帽在何方》中,李迪的开头是:“当彩霞追来的时候,血案已经发生!”这与“老柳树上吊着一个人”异曲同工。
李迪写公安英雄人物,从不会按照时间顺序来全面讲述英雄的成长经历,照他的说法,那是写履历表。他更喜欢模糊时间、模糊地点、模糊概念,选取典型故事按照戏剧化的逻辑讲述,以此来调动读者的注意力和情绪。李迪善于在字里行间不断制造冲突、反差、悬念和意外,让他的作品中呈现出一种热闹非凡的气质,而这种气质与公安火热的战斗生活相得益彰。
新鲜口语,漫画式的夸张
李迪虽然年过七十,但他的语言更新得非常快,甚至和网络同步。他拒绝现成的词汇,拒绝好词的堆砌,坚持从民间话语中吸取强劲的生命力,用口语写作,这是李迪所持守的美学观念。《两妯娌》中,社区民警王快乐出场,李迪写道:
王快乐顿开茅塞。他也买来一个喇叭。没想到,刚出门,收破烂的就跟上来,哎,这片儿破烂我包啦!王快乐笑了,你没看见我穿警服吗?收破烂的说,你捡个警服穿上就是爷啦?有本事穿太空服,两脚不着地,你飞!王快乐说,那多费火箭啊!
这样的语言不仅鲜活,而且准确,符合收破烂人的思维方式和语言特征,也表现了王快乐这个社区民警的豁达。
汪曾祺说过,“一个作家的语言跟本人的气质是有很大关系的。”正如我们从汪曾祺散淡的文风中感受到的是一位有着达观淡泊心境、洞察事理的蔼然老者形象,透过李迪充满时代感、诙谐、夸张的语言,你似乎能听得见这位热情、乐观、睿智甚至带着点儿野性的“红衣少年”的爽朗笑声。李迪的语言永远是情感充沛的,就像他本人一样。他拒绝平淡,善于用漫画式的夸张把人物的特点放大。比如,他的形容词都极具画面感,“大嘴咧成瓢”“老刘的眉头拧成个包子”“刘霞的脸红成鸡冠”“登时吓成木乃伊”“王快乐嗓门直逼帕瓦罗蒂”。这种形象的比喻建立在他敏锐的观察力上,他像是头上戴着高灵敏度的监测雷达,人物身上隐藏的特点,在他那里都会滴滴报警,被他一网打尽。当他把这些“特点”抛了光端出来时,一个丰满的人物便跃然纸上。
李迪不仅善于发现特点,而且善于制造笑点。民间俗语、谐音打趣在他的文字中俯拾皆是。他写民警周五南的名字来源,说:“周家有九个孩子,他在男孩儿里排第五,父母就起了这个名字,南押男的音。周五南说,感恩父母啊,要叫周老五就坏了,叫着叫着,叫成周老虎,人家一听吓死了,还怎么做调解工作?” 一个名字,转个弯就和主人公社区民警的身份在一起拧出朵花。
语言其实是作者人格的一部分,体现作者对生活的基本态度。李迪曾用100篇1000字的故事塑造了一个社区民警,名叫王快乐。《警官王快乐》一书不仅荣获金盾文学奖,而且被拍成同名电视剧,即将播出。提起社区民警,人们以往的印象就是调解不完的矛盾纠纷,琐碎又不见功的工作,想起来就头大,没人会觉得快乐。可李迪偏偏就看到了乐,写出了乐,这其实就是李迪看待生活的眼光——矛盾纠纷中是被放大的人性,可笑;悲欢离合中是被浓缩的人生, 乐观。
笑中带泪,用浪漫盛住悲伤
李迪的文学语言是明亮的、是火热的,但是警察的工作大多数时候是要直面罪恶的,甚至很多时候罪恶得到惩治,人生的悲剧却无法挽回。面对这些,李迪总是用一种特有的浪漫将其盛住,让悲剧显得不那么残忍,让悲伤显得不那么冰冷。
在报告文学《你可知道,那草帽在何方》中,妹妹彩娟在一场家庭纠纷中失手杀死了四叔的老婆,姐姐彩霞拉着妹妹逃跑,妹妹顺手抓起一顶草帽,这草帽,正是当年四娘买给彩娟的。李迪用电影《人证》的主题曲《草帽歌》将故事穿起,“妈妈,那顶 草帽,它在何方,你可知道。就像你的心失去了,我再也得不到……”歌曲在整个追逃的过程中数次响起,将 彩娟的悔恨,将警察的恻隐之心都托了起来,让读者看到,在法律无情的界限外,是人性的温度。尽管这是一曲悲歌,但读者的灵魂在这一曲悲歌中得到了涤荡、升华。
《街边花店》中,李迪写下了一段吸毒人员的凄婉爱情故事。社区警察殷孝慈抓获吸毒人员常胜,送往戒毒所强制戒毒前的例行检查中,殷警官得知常胜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时日无多。而在跟常胜的聊天中,殷警官意外发现,蹲过十年大狱,吸过毒且重病缠身的常胜,竟然交上了个女朋友。这是个苦命的女人,从小被拐,逃出后被一个老奶奶收养,奶奶死后,她到处打工养活自己。一次在她被流氓纠缠时,常胜出手相救,两人便在一起了,常胜为女人开了个花 店,女人给常胜生了个孩子。结尾处,李迪用一场殷警官的噩梦将故事 推向高潮。梦中,殷警官梦到常胜身故,逼真的场景让读者掉下眼泪,然而,梦醒,一切安好,读者的心又暂时得到安慰。这是李迪的浪漫,他看透了生活是一场悲剧,却在无尽的黑夜里,为读者留一盏温暖的灯,让希望不灭。
李迪笔下的警察故事,从不是用犯罪分子绝对的恶来衬托警察对正义的执守。在他的笔下,警察和罪犯都被撕下标签,人性闪烁着其自有的光芒。这是李迪文学观,亦是他的英雄观——没有天生伟大的英雄,只有默默付出的凡人。
英雄无畏的背后,是善,更是爱。
本文作者系《啄木鸟》杂志编辑,图为作者在《啄木鸟》创刊三十周年大会上与李迪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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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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