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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唤雨,一种水果积蓄了无限文章心事

来源:文学报 作者: 王加婷

  芒种过后,江南将迎来“梅子黄时雨”。

  关于青梅,传统文化为它留下了烟火气浓郁的篇章,欧阳修说,“叶间梅子青如豆。聊对酒。樱桃色照银盘溜。”同时代的词人张震写道,“梅子初青春已暮。纱窗一夜萧萧雨。”

  一种水果的背后,隐藏着许多文学的回声和瞬间的心事,作家卡佛曾写一首小诗,“凉爽的夏夜/窗户开敞/灯亮着/水果在碗中/你的头在我的肩上/一天中这些最愉悦的时候/……甚至超过其他那些时辰。”

  今天夜读,进入青梅与樱桃这两种水果背后的文学况味。

  味觉中的樱与梅

  梅子

  味觉是一条通向诗意的途径,让我们重新构想失去的整体。在一颗青梅前,漫山遍野的绿意就这样被重新构想与唤醒了。

  仲夏之月,倏雨倏晴,俗称为黄梅天。苏浙地区的梅雨季,雨水异常充沛,青石板街,砖墙瓦屋,皆一片湿漉漉。南方人家的屋檐,瓦是密密有序叠放的。

  多雨时节,雨水就顺着瓦沟流下,形成一道细密的雨帘。 雨帘之下,常放一青石做成的大水缸接雨水,雨水落缸,如隔空敲砖瓦,滴答有声。

  《清嘉录》卷五记梅雨有《梅水》一条云:

  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

  梅雨时用缸承接雨水,待有客来访时,便用新的雨水以代替甘泉烹茶。

  徐士鋐《吴中竹枝词》云:

  阴晴不定是黄梅,暑气薰蒸润绿苔。

  瓷瓮竞装天雨水,烹茶时候客初来。

  梅雨季有梅水可吃,实在不是一件微小的福气。我在黄梅天读《知堂先生集》,读到他住的苦雨斋,说夏日雨季闷热,每每有客来访苦雨斋,知堂先生都是先递茶水一杯,乃由雨水煮成,消暑解渴。递纸扇一把,乃日本式的由竹丝编排,糊以棉纸,轻而适用。用知堂先生自己的话来说,住在苦雨斋里喝清茶,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受一点美与和谐。

  梅雨天喝雨水烹的清茶,促膝而谈,再相伴一小竹筐青嫩欲滴的梅子,则更有意致了。被细雨打湿的梅子,大如小儿拳头,小如弹丸,在嫩叶中间,安详,生动。犹如夏日一般少女的身体,映照在洁净的镜面上,有一种秘而不宣的脉脉生机。欧阳修写过一首《阮郎归》,“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说的是春分时节,还未成熟的梅子才如豆粒一般大小,到初夏时节就青葱饱满如此了。

  青梅入口,堪称对味觉的调戏。一口下去,果子的酸味伴着青梅的清香冲上舌齿,先是略酸,再是青涩,后是香甜,只求获得味觉上的放纵。饱含记忆的味道,在齿尖舞蹈,味觉是把神秘的钥匙,一不小心就开启了一扇通往过去的门。

  想普鲁斯特曾在一块玛德琳蛋糕抵达舌尖的那一刻唤醒了自己一生的记忆:“带着蛋糕点心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颚,顿时使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凡脱俗,只觉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他借助味觉走回童年,花朵一般打开的童年,在他的想象前欢快地舞动。独特的不是眼前的这些具体之物,而是他们和我们曾经的某一次相遇。

  通过这一小块圆鼓鼓的蛋糕,普鲁斯特向我们传送的是可称为激励的颤动,他描写味觉的乐趣,似乎十分节制,却极为婉转。玛德琳蛋糕的滋味比任何事物都要转瞬即逝,却打开了通向永恒的道路。

  诗人陆游喜欢另一种食梅子法,“密罂沉井渍青梅”。将青梅放在篮子里,吊了绳浸到井水里,等着清甜的井水将青梅浸凉后再食用。这些在水中翻滚挤碰过的小巧玲珑的梅子,就有了一种流水的语言和音乐的旋律,使我想起也被生活这样冲洗着的美好情感,带着水珠的清纯味道。卡佛的一首小诗,就巧妙地捕捉到了这种生活细节的美好:“凉爽的夏夜/窗户开敞/灯亮着/水果在碗中/你的头在我的肩上/一天中这些最愉悦的时候/……甚至超过其他那些时辰。”

  漫长的梅雨季节持续不断的时候,我常常对着一颗青梅遐想,觉得青梅有一种内敛、忧伤和复杂。把它们放在桌子上,通常是两至三枚,在雪白台布衬托下,圆润而青碧,表现出无言的羞涩。一个人在摆放着青梅的桌前,或站或坐,那青梅就会给这个人的神态增加一些特别的韵味。

  据说,在盛产青梅的南京市溧水区一带,至今保留有在芒种时节泡制青梅酒的习俗。

  梅酒,自古就是被人们饮用的果实酒。梅酒的制作其实并不复杂。江南四月下旬至五月初,青梅丰收,梅子熟落之后算是应季风物了,采青梅,小心去梗,再将其一枚枚洗净,整齐地摆在竹筐里,阴头里慢慢吹干。然后就好冰糖装进坛子里,豪迈地倒进白酒,封好口子慢慢等着。这雨下一场,酒就浓稠一些,再下一场,更浓稠一些。

  梅酒入胃,吃出满嘴清香,像是细长的绿蔓爬进身体,在体内慢慢伸展开。有人还会在酿梅酒的过程里,放进紫苏。

  青梅还可以做梅酱。郑逸梅曾写道:“梅酱为家厨隽品,涂面包啖之,味绝可口。”采摘来的青梅还可做青梅酱,首先筛选青梅,盐水浸泡后去其涩味,放入冷水锅中大火熬煮以后去取出果核,再用小火不断搅拌煮,可以看到果酱的颜色会越熬越深,从黄绿色变为琥珀色,再变为深褐色。酸酸甜甜,做拌酱美味无比,淋在烤鸭上,可解油腻。

  味觉是一条通向诗意的途径,让我们重新构想失去的整体。在一颗青梅前,漫山遍野的绿意就这样被重新构想与唤醒了。

  樱桃

  人们为何对樱桃情有独钟,仅有美味是不够的,还要娇弱,易逝,美而伤感,最易触动的是人们对短暂而美丽事物的哀怜。

  从前有个伐竹翁,天天上山伐竹,制成各种竹器来使用。有一天,他发现一节竹子发出亮光,觉得出奇,走上前去,只见竹筒里亮光闪闪,仔细观察,原来是个三寸的小美人。老翁喃喃自语:“你藏在我朝朝夕夕相见的竹子里,你应该做我的孩子。”于是,他把孩子托在掌心上,带回家中,交给妻子抚养,她长得美丽可爱,小巧玲珑,老妇就把她放在篮子里养育了。

  我在街边看到一竹篮小樱桃的时候,想到《竹取物语》这段开场白,感觉实在美极了。娇美、明莹的樱桃,置于青翠小巧的竹笼内。果子虽小,但红若玛瑙,晶莹剔透,令人心眼俱开。卖樱桃的女孩子坐在阶石的一角,手挎一篮樱桃,戴顶小草帽,不时怯怯地吆唤一声:“卖樱桃——”声音娇娇弱弱的,使街角的空气都变柔和了。

  《万叶集》里有一首歌:“美哉此提篮,少女身边挎。”描述的就是这个美好的场景吧。

  中国古人早就爱樱桃。樱桃,《尔雅》名荆樱,《大戴礼记》名含桃,又名莺桃。据《说文》考证:“莺桃,莺鸟所含食,故又名含桃。”后来演读为樱桃。

  《礼记》中有关樱桃的记载:“是月也,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郑玄注:含桃,樱桃也。)可见,当时的樱桃,已是祭祀贡品。

  古人写樱桃,多是玲珑星点、珠玑清脆的可爱。元代洪希文一阙《如梦令·樱桃》,极传神:

  四月朱樱乍熟,甘露一般清味。禽嘴夺将来,卸在赤牙盘里。何似。何似。清净麾尼珠子。

  甘露一般清味,读完都要咽口水了吧。樱桃是最娇嫩的水果,任何轻微的碰撞都会留下痕迹。杨万里写樱桃入口是“轻质触必碎”,“中藏半泓水”。杜甫有一首 《野人送朱樱》:“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

  老杜当时在成都草堂,邻里农家送来满满一竹篮樱桃,这些樱桃呀,如此均匀,如此圆润,诗人惊异于它们大小颜色都如此相似。“数回细写”是分几次把樱桃慢慢倒出来。可饶是这么轻这么细,还犯愁仍然会碰伤。

  美好的东西总会相互找到,彼此相融。明代才女叶小鸾有一款心爱的眉子砚台。书载:“此砚长三寸,宽二寸,厚半寸余,面有犀纹,形状腰圆,砚池宛若一弯柳眉,故名眉子。”叶小鸾曾作二首七绝托工匠镌于砚背,其一曰:“素袖轻笼金鸭烟,明窗小几展吴笺。开奁一砚樱桃雨,润到清琴第几弦。”“开奁一砚樱桃雨”,七字绝艳,自当笼以碧纱。

  樱桃与佳人,有着源远流长的勾连。美人的嘴,谓其小而红润如樱桃,称为 “樱桃小口”。《西厢记》里,莺莺出来拜见张生,张生看她,“朱唇一点,小颗颗似樱桃初破”,多美。

  “樱桃花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别后相思最多处,千株万片绕林垂。”多情的元稹更是把樱桃和爱情融合在一起。

  古人们写珍贵的东西,总要强调脆弱,在樱桃上就体现为“鸟才食便坠,雨薄洒皆零”。樱桃飘零的惆怅,是李商隐那首 “朱实鸟含尽,青楼人未归。南园无限树,独自叶如帏”最有味道。而晁补之的“樱桃红颗压枝低”,苏东坡的“樱桃烂熟滴阶红”,则是另一种更深的惆怅了。

  人们为何对樱桃情有独钟,仅有美味是不够的,还要娇弱,易逝,美而伤感,最易触动人们对短暂而美丽事物的哀怜。

  樱桃抵达舌尖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川端康成笔下的少女:

  舞女看上去约莫17岁光景,梳理着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大发髻,发型古雅又奇特。这种发式,把她那严肃的鹅蛋形脸庞衬托得更加玲珑小巧,十分匀称。(《伊豆的舞女》)

  日本的文学艺术到极致,都是女性的美。川端康成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对细节的把握非常准确而且丰富,尤其是对某些少女的皮肤的描写极为准确。

  我读过一篇川端康成在夏威夷的演讲,讲他坐在夏威夷的一个旋转餐厅吃早餐,早餐还没有开始,那些杯子都是倒放在架子上的。阳光在那些杯子上慢慢移动,先是到了一个杯子的角,然后到了整个杯子,然后两三个,四五个……他的这个描写,让我惊讶于一个作家能够如此细腻地去描写那么一种几乎静态的视觉感受。

  日本美学所能纳入视线的东西,也都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像是被水汽隔离,无法一下看透,无法明亮。

  说到樱桃,又不免说到樱花。

  春天的日本沉浸在弥漫的樱花气息里。男女老少花下酩酊,如醉如狂,歌舞欢笑于其下。樱花之早开易落而又开落均盛大,引发日本人关于人生短促却共烈的感喟。日本艺术固有的物哀传统,使其往往不甚宏大,却细腻敏锐。比如一株樱花,相比其盛开时的云蒸霞蔚,日本人更愿意把玩其飘零之际的凄婉。

  进一间日本的茶室,主人会在盛满水的花瓶里遍撒樱花瓣,一片樱花瓣就能将客人置于一棵开满花的樱花树下。一间茶室是一个未固定任何特定场所的空间,在其中共处之人的意识,都变得极有容纳性,即使最小的独创在头脑中都会生成最丰富的图像。

  美学家大西克礼认为,日本文学中的“幽玄”是与露骨、直接、尖锐等意味对立的一种优美、委婉、和缓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们对被隐含的、微暗的东西不会产生恐惧不安”。

  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就是一种典型的幽玄文化的代表,其间萦绕的那种朦胧、微暗、薄明的感觉,就是幽玄。“月被薄雾所隐”,“山上红叶笼罩于雾中”。都属于“我们对某种对象的直接知觉被稍微遮蔽了”。

  而樱桃身上那种娇美矜贵、细致精微的感觉,也真的是有种幽玄的感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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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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