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现实一种》
余华的残酷与准确
——重读《现实一种》
文/陈晓明
余华的《现实一种》发表于《北京文学》1988年第1期。在此之前,余华已发表过《十八岁出门远行》,得到时任《北京文学》副主编的李陀先生的高度评价,也因此引起文坛的关注。那篇小说好像还入选过中学课本,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现实一种》应该说是余华向文学作品如何描写现实这个难题所展开的强劲挑战。它和传统现实主义构成了一种对话。传统现实主义要反映社会历史的本质规律,要抓住现实生活的本质,但是那种本质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社会的意识形态所规定的。比如伤痕文学,一定要把“‘十年动乱’是‘四人帮’造成的灾害,老干部和知识分子对党是无限忠诚的”这种历史本质写出来。改革文学要塑造一些改革英雄,写出锐意进取的先行者精神。像《乔厂长上任记》《新星》这些作品,都表现了这些内容。总之,在对现实生活的表现中,是有强大的社会意识贯穿其中的。也就是说,对社会历史、生活现实都有一种规定,文学作品是朝着这种规定去建立叙事,去刻画人物,去把握生活的要义的。到了1988年左右,文学与社会的主导意识形态之间产生了一定距离。王蒙那时写过一篇文章叫《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之后》(《文艺报》1988年1月30日,署名“阴雨”),实际上,“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也就是文学不再从意识形态的热点出发去展开叙事,也不再回应意识形态的热点了。一些作家回到主体自身,去寻找自己感觉世界的方式和方法。
在这种历史变化中,中国文学又进一步受到世界文学的深刻影响,尤其是欧美文学的影响。在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中,此前苏俄文学的影响已逐渐被欧美文学所替换,特别是被现代主义文学替换。当时像卡夫卡对中国作家产生了不小的刺激:小说竟然还可以这样写,作家还能够这样来理解现实!卡夫卡的《变形记》《乡村医生》《饥饿艺术家》等,都不吝笔墨去描写生活的残酷、荒诞,他把这些作为生活的本质,作为事物的真相。这一点对中国作家的影响刺激尤其大。莫言和余华都曾经谈过《乡村医生》,莫言曾说,乡村医生在风雪夜接到出诊要求,他没有马。但他到院子里去,却看到马棚里有三匹高大的马,他套上马就出诊了。究竟这马是怎么跑出来的?完全没有由来的。《乡村医生》对残酷性的表现,则让余华感到吃惊。卡夫卡描写乡村医生提着马灯,去看病人大腿上烂的一个碗口大的伤口。卡夫卡写得惊人的详细。过去,这都是非常丑陋、恐怖的东西,也是龌龊的东西,但卡夫卡却把它当作生活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方面,花费这么多的笔墨去表现它。这种写法和观念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是很大的。
回到余华的《现实一种》,小说讲的是孩子之间发生的故事,却波及了整个家庭,摧毁掉了整个家庭。4岁的皮皮是山岗的儿子,看见只有几个月大的堂弟,也就是山峰的儿子,睡在小床上。皮皮觉得他好玩,听见他哭,就等大人都走出去之后,打了小孩一记耳光。小孩发出响亮的哭声,这哭声既让皮皮喜悦,又让他恼怒,所以他又去掐这个孩子,孩子就哭得更加响亮。皮皮非常生气,他把孩子抱起来,无意中孩子掉到了地上,被摔死了。大人回来发现了,山峰和他的妻子都发了疯一样。山岗想给5000块钱赔偿了结这个事,但是山峰不答应,他要皮皮去舔地上的小孩摔死流出的血。山岗和他妻子说他们去舔,但山峰不同意,他就一定要让皮皮去舔,皮皮就去舔了。结果山峰飞起一脚,把皮皮踢死了。这下山岗和妻子也发疯了一样。随后他们就互相报复,他们报复的方法也很独特。山岗把山峰绑起来,在他的脚心涂上煮烂了的肉骨头,让小狗来舔,狗舔脚底的奇痒让山峰大笑不停,直至死去。这一招确实很毒辣,山岗想因此逃脱惩罚。结果山峰的妻子控告山岗,他还是被枪毙了。他的枪毙过程,余华也写得十分细致,开始打了一枪没有死,然后还再补了一枪。但是余华还不甘心,最后还写山岗被山峰的妻子捐给医院做人体解剖,大卸八块,器官都被肢解了。
可以看到,这是由一个小孩的失误引起的悲剧,它对家庭伦理进行了极端的挑战。孩子之间的不懂事,犯下了错误,兄弟之间就要残忍杀死对方才能够解气。在这里,兄弟也是血亲,但孩子是自己的直接血亲——即使在血亲中还会有这样的一个区分,这其实是挺惊人的。我们或许看到过不少小说写兄弟之间反目的故事,但多年之后再来看《现实一种》,还是会惊讶于余华怎么会看到人的这种局限性和复杂性?兄弟的血缘竟远远比不上父子血缘,这已经让人吃惊了,比不上,或许也可以理解。但比不上就一定要杀死兄弟来解气,这就令人惊惧了。山峰肯定知道,踢死皮皮对山岗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他在儿子死去的悲痛里,一定要杀死皮皮才解气。那山岗也只有去复仇。小说也呈现了仇恨上升的通道,山岗和山峰的妻子都在起推波助澜的角色,都在火上浇油,要把仇恨放大到最大的死亡地步才罢休。山峰的妻子最后让医生肢解了山岗,她才解气。
在这篇小说里,整个家庭伦理完全被复仇所摧毁。过去的复仇是为家族而复仇,在这里则是家族内部的复仇。通常的复仇是杀父之仇,但这是杀子之仇。山岗山峰兄弟自相残杀,实际上这样一个复仇也是杀掉了自己的父亲。因为他们两个都是他们的父亲的儿子,这应该是他们父亲最不愿意看到的境况。他们母亲却是一个昏庸老朽,对发生的家庭悲剧,几乎没有多少知觉。她只关心自己的垂死状态,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在腐烂。家庭伦理被余华彻底撕毁了,人都陷入疯狂,理性处于停滞、麻木状态。西方有俄狄浦斯情结,杀父娶母的原型。《现实一种》似乎是演绎了中国古典戏剧中的杀子母题。不知道余华有没有受过江浙地区的地方戏曲的影响。福建闽南的地方戏里边就有一部戏剧,可能是从江浙带过来的,演的叫《杀子报》,讲的就是父亲失误把儿子杀死了的恐怖故事。香港城市大学的吴耀宗教授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分析郭沫若早期的小说,发现郭的小说有不少写到杀子故事,吴将其与小说现代性联系起来分析,颇有启发性(《郭沫若的杀子意识与小说现代性》,《郭沫若学刊》2011年第1期)。《现实一种》写的是互相杀死对方的儿子,可以说是杀子故事的略微变形,其实也加入了某种现代性体验。余华把生活中最不应该发生的事,用最令人恐惧的细节直接呈现了出来,而且写得那么淋漓尽致、惨不忍睹,这是《现实一种》这篇小说的重要特点,也是余华小说的一个基本风格特征。
《现实一种》的另一重要特征,我将其概括为“冷酷的准确”。余华对死亡过程的细致表现,例如皮皮摔死他的堂弟,皮皮被山峰踢死,山岗把山峰捆起来让他被狗舔死,山岗被枪毙、肢解的过程,都是非常冷酷的。在余华的《一九八六年》中,也有这种残酷,写的是一个历史教师在自己身上一刀刀地割下去的详细过程,这应该算是余华开始写这种残酷性的滥觞了。后来余华还有一篇小说《古典爱情》,也写了肢解人的过程,那篇小说可以看成是对《还魂记》的戏仿,但结局要凄惨很多。《现实一种》是余华将这种残酷性表现到了最极限的作品。在此之前的作品中,《四月三日事件》《十八岁出门远行》就还没有这么极端。《现实一种》把这些冷酷的内容放在一个家庭伦理崩溃的语境当中来写,是在残酷之上又加上了残酷,也是冷酷到了极致。
余华的小说能做到那么简洁和准确,就是因为冷酷。他不要那些多余的东西,只抓住本质,就能够把生活中最惊惧的那种事实解释出来。我记得1988年的冬天,余华有一天单独跑去我住的望京西八间房那个地方,他倒车倒了很久才到那里。他到了之后就和我讨论一个问题:什么是真实?他跟我说他,刚才穿过马路,他觉得那么多人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的,并不真实。只有在马路中央有一个人被车撞死了,那样肯定让他惊恐,会给他留下震惊印象的,那一瞬间他才感觉到生命的存在是真实的。然后他回过头来,指着我的窗户对面的阳台说,我看那个阳台就不真实,很苍白。但如果阳台上跳下来一个少女,那将会留在我的记忆中永久难以抹去。他感觉,生命经验要和一种震惊联系在一起,和他的心灵冲击联系在一起。
他这种想法是很冷酷的,但我能够理解。我说你坐到我对面,我就能感觉到你,这是一般人感觉的真实。作为一个作家,应该用笔去写出那种最让你触动最大的真实,这是可以理解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曾说过一句话,大意就是,如果不是让你撕心裂肺的东西,你去写它干什么?从这一点看,确实有一些作家是这样看待文学真实问题的。我不能说所有的作家都必须如此,也不能说这就是文学的真谛。你可以写平常,写得很平静朴素。但有的作家就是要去写那种最冲击他的心灵的那种经验,他觉得那是最真实的。余华就把握住了这一类“真实”,下狠手去写,下手比较狠的话,就会简洁、精确。
批评家张清华曾经说,余华是一个做减法的作家。我觉得这一点把握得非常准确。做过减法之后,余华的语言、感觉都磨得锋利,他就是在刀锋上行走了。余华写过一篇谈麦克尤恩的文章,说麦克尤恩是“在刀锋上行走的作家”。他极为赞赏麦克尤恩的那种简洁冷峻的叙述方式,我们也可以说余华就是中国的麦克尤恩。这样下来,余华的小说大部分都比较薄,不用写那么厚。中国许多作家都要写很厚,仿佛不写那么厚就不踏实,觉得小说没有分量,但余华是敢于写薄的。你看他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都挺短的,但都特别有力量。
通过《现实一种》,我们还可以看到余华语言描写的特点,他的语言其实表现了对外部世界的不信任。他总是觉得语言和外部现实是有距离的,语言是很难去表现对象世界的,他要在一种有距离的状态下,十分顽强地去接近最本质的真实。他要把他觉得最重要的感觉,最重要的瞬间,最重要的结果都写出来。像小说中皮皮抱着小堂弟掉到地上,山峰一脚踢飞了皮皮,山岗绑起山峰,等等。他觉得其他都是没用的,其他的都不能表现对象世界的那种真实。能够克服距离的就是那种一针见血、一刀见血的语言。
可以说,对于“文学怎么描写现实”“小说怎么表现真实”这类问题,余华在1988年通过《现实一种》做出了激进的回应,也可以说他做了一个极端的实验。这篇作品直到今天读来还很有力度,令人感到余华文字的那种刀刀见血的力道,以及背后透出来的那种残酷和令人绝望窒息的现实感。
经典回顾
4岁的皮皮不小心摔死了几个月大的堂弟,叔叔一脚踢死了皮皮,一家人开始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自相残杀。余华以极端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惨不忍睹的故事,冷漠、复仇、杀戮替代了手足情和悲悯。它是先锋叙述的一个冷酷的样板,撕裂了虚伪的温情,也嘲弄了之后伪劣的模仿。
现实一种
文/余华
一
那天早晨和别的早晨没有两样,那天早晨正下着小雨。因为这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星期,所以在山岗和山峰兄弟俩的印象中,晴天十分遥远,仿佛远在他们的童年里。
天刚亮的时候,他们就听到母亲在抱怨什么骨头发霉了。母亲的抱怨声就像那雨一样滴滴答答。那时候他们还躺在床上,他们听着母亲向厨房走去的脚步声。
她折断了几根筷子,对两个儿媳妇说:“我夜里常常听到身体里有这种筷子被折断的声音。”两个媳妇没有回答,她们正在做早饭。她继续说:“我知道那是骨头正在一根一根断了。”
兄弟俩是这时候起床的,他们从各自的卧室里走出来,都在嘴里嘟哝了一句:“讨厌。”像是在讨厌不停的雨,同时又是母亲雨一样的抱怨。
现在他们像往常一样围坐在一起吃早饭了,早饭由米粥和油条组成。
老太太常年吃素,所以在桌旁放着一小碟咸菜,咸菜是她自己腌制的。她现在不再抱怨骨头发霉,她开始说:“我胃里好像在长出青苔来。”
于是兄弟俩便想起蚯蚓爬过的那种青苔,生长在井沿和破旧的墙角,那种有些发光的绿色。他们的妻子似乎没有听到母亲的话,因为她们脸上的神色像泥土一样。
山岗四岁的儿子皮皮没和大人同桌,他坐在一把塑料小凳上,他在那里吃早饭,他没吃油条,母亲在他的米粥里放了白糖。
刚才他爬到祖母身旁,偷吃一点咸菜。因此祖母此刻还在眼泪汪汪,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你今后吃的东西多着呢,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以吃了。”因此他被父亲一把拖回到塑料小凳上。所以他此刻心里十分不满。他用匙子敲打着碗边,嘴里叫着:“太少了,吃不饱!”
他反复叫着,声音越来越响亮,可大人们没有理睬他,于是他就决定哭一下。而这时候他的堂弟嘹亮地哭了起来,堂弟正被婶婶抱在怀中。他看到婶婶把堂弟抱到一边去换尿布了。于是他就走去站在旁边。堂弟哭得很激动,随着身体的扭动,那叫小便的玩意儿一颤一颤的。他很得意地对婶婶说:“他是男的。”但是婶婶没有理睬他,换毕尿布后她又坐到刚才的位置上去了。他站在原处没有动。这时候堂弟不再哭了,堂弟正用两个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他有点沮丧地走开了。他没有回到塑料小凳上,而是走到窗前。他太矮,于是就仰起头来看着窗玻璃,屋外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像蚯蚓一样扭动着滑了下来。
这时早饭已经结束。山岗看着妻子用抹布擦着桌子。山峰则看着妻子抱着孩子走进了卧室,门没有关上,不一会儿妻子又走了出来,妻子走出来以后走进了厨房。山峰便转回头来,看着嫂嫂擦着桌子的手,那手背上有几条静脉时隐时现。山峰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他望着窗玻璃上纵横交叉的水珠对山岗说:“这雨好像下了一百年了。”
山岗说:“好像是有这么久了。”
他们的母亲又在喋喋不休了。她正坐在自己房中,所以她的声音很轻微。母亲开始咳嗽了,她咳嗽的声音很夸张。接着是吐痰的声音。那声音很有弹性。他们知道她是将痰吐在手心里,她现在开始观察痰里是否有血迹了。他们可以想象这时的情景。
不久以后他们的妻子从各自的卧室走了出来,手里都拿着两把雨伞。到了去上班的时候了。兄弟俩这时才站起来,接过雨伞后四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他们将一起走出那条胡同。然后兄弟俩往西走,他们的妻子则往东走去。兄弟俩人走在一起,像是互不相识一样。他们默默无语一直走到那所中学的门口,然后山峰拐弯走上了桥,而山岗继续往前走。他们的妻子走在一起的时间十分短,她们总是一走出胡同就会碰到各自的同事,于是便各自迎上去说几句话后和同事一起走了。
他们走后很久,皮皮依然站在原处,他在听着雨声。现在他已经听出了四种雨滴声,雨滴在屋顶上的声音让他感到是父亲用食指在敲打他的脑袋;而滴在树叶上时仿佛跳跃了几下。另两种声音来自屋前水泥地和屋后的池塘,和滴进池塘时清脆的声响相比,来自水泥地的声音显然沉闷了。
于是孩子站了起来,他从桌子底下钻过去,然后一步一步走到祖母的卧室门口,门半掩着,祖母如死去一般坐在床沿上,孩子说:“现在正下着四场雨。”祖母听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孩子便嗅到一股臭味。近来祖母打出来的嗝越来越臭了。所以他立刻离开,他开始走向堂弟。
堂弟躺在摇篮里,眼睛望着天花板,脸上笑眯眯。孩子就对堂弟说:“现在正下着四场雨。”
堂弟显然听到了声音,两条小腿便活跃起来,眼睛也开始东张西望。可是没有找到他。他就用手去摸摸堂弟的脸,那脸像棉花一样松软。他禁不住使劲拧了一下,于是堂弟“哇”地一声灿烂地哭了起来。
这哭声使他感到莫名的喜悦,他朝堂弟惊喜地看了一会儿,随后对准堂弟的脸打去一个耳光。他看到父亲经常这样揍母亲。挨了一记耳光后堂弟突然窒息了起来,嘴巴无声地张了好一会儿,接着一种像是暴风将玻璃窗打开似的声音冲击而出。这声音嘹亮悦耳,使孩子异常激动。然而不久之后这哭声便跌落下去,因此他又给了他一个耳光。堂弟为了自卫而乱抓的手在他手背上留下了两道血痕,他一点也没觉察。他只是感到这一次耳光下去那哭声并没窒息,不过是响亮一点的继续,远没有刚才那么动人。所以他使足劲又打去一个,可是情况依然如此,那哭声无非是拖得长一点而已。于是他就放弃了这种办法,他伸手去卡堂弟的喉管,堂弟的双手便在他手背上乱抓起来。当他松开时,那如愿以偿的哭声又响了起来。他就这样不断去卡堂弟的喉管又不断松开,他一次次地享受着那爆破似的哭声。后来当他再松开手时,堂弟已经没有那种充满激情的哭声了,只不过是张着嘴一颤一颤地吐气。于是他开始感到索然无味,便走开了。
他重新站在窗下,这时窗玻璃上已经没有水珠在流动,只有杂乱交错的水迹,像是一条条路。孩子开始想象汽车在上面奔驰和相撞的情景。随后他发现有几片树叶在玻璃上摇晃,接着又看到有无数金色的小光亮在玻璃上闪烁,这使他惊讶无比。于是他立刻推开窗户,他想让那几片树叶到里面来摇晃,让那些小光亮跳跃进来,围住他翩翩起舞。那光亮果然一涌而进,但不是雨点那样一滴一滴,而是一片,他发现天晴了,阳光此刻贴在他身上。刚才那几片树叶现在清晰可见,屋外的榆树正在伸过来,树叶绿得晶亮,正慢慢地往下滴着水珠,每滴一颗树叶都要轻微地颤抖一下,这优美的颤抖使孩子笑了起来。
然后孩子又出现在堂弟的摇篮旁,他告诉他:“太阳出来了。”堂弟此刻已经忘了刚才的一切,笑眯眯地看着他。他说:“你想去看太阳吗?”堂弟这时蹬起了两条腿,嘴里“哎哎”地叫了起来。他又说:“可是你会走路吗?”堂弟这时停止了喊叫,开始用两只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看着他,同时两条胳膊伸出来像是要他抱。“我知道了,你是要我抱你。”他说着用力将他从摇篮里抱了出来,像抱那只塑料小凳一样抱着他。他感到自己是抱着一大块肉。堂弟这时又“哎哎”地叫起来。“你很高兴,对吗?”他说。随后他有点费力地走到了屋外。
那时候远处一户人家正响着鞭炮声,而隔壁院子里正在生煤球炉子,一股浓烟越过围墙滚滚而来。堂弟一看到浓烟高兴得哇哇大叫,他对太阳不感兴趣。他也没对太阳感兴趣,因为此刻有几只麻雀从屋顶上斜了下来,逗留在树枝上,那几根树枝随着它们喳喳的叫声而上下起伏。
然而孩子感到越来越沉重了,他感到这沉重来自手中抱着的东西,所以他就松开了手。他听到那东西掉下去时同时发出两种声音,一种沉闷一种清脆,随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现在他感到轻松自在,他看到几只麻雀在树枝间跳来跳去,因为树枝的抖动,那些树叶像扇子似的一扇一扇。他那么站了一会儿后感到口渴,所以他就转身往屋里走去。
他没有一下子就找到水,在卧室桌上有一只玻璃杯放着,可是里面没有水。于是他又走进了厨房,厨房的桌上放着两只搪瓷杯子,盖着盖。他没法知道里面是否有水,因为他够不着。所以他重新走出去,将塑料小凳搬进来。在抱起塑料小凳时他蓦然想起他的堂弟,他记得自己刚才抱着他走到屋外,现在却只有他一人了。他觉得奇怪,但他没往下细想。他爬到小凳上去,将两只杯子拖过来时感到它们都有些沉,两只杯子都有水,因此他都喝了几口。随后他又惦记起刚才那几只麻雀,便走了出去。而屋外榆树上已经没有鸟在跳跃,鸟已经飞走了。他看到水泥地开始泛出了白色,随即看到了堂弟。他的堂弟正舒展四肢仰躺在地上。他走到近旁蹲下去推推他,堂弟没有动,接着他看到堂弟头部的水泥地上有一小摊血。他俯下身去察看,发现血是从脑袋里流出来,流在地上像一朵花似的在慢吞吞开放着。而后他看到有几只蚂蚁从四周快速爬了过来,爬到血上就不再动弹。只有一只蚂蚁绕过血而爬到了他的头发上,沿着几根被血凝固的头发一直爬进了堂弟脑袋,从那往外流血的地方爬了进去。他这时才站起来,茫然地朝四周望望,然后走回屋中。
他看到祖母的门依旧半掩着,就走过去。祖母还是坐在床上。他就告诉她:“弟弟睡着了。”祖母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他发现她正眼泪汪汪,他感到没意思,就走到厨房里,在那把小凳上坐了下来。他这时才感到右手有些疼痛,右手被抓破了。他想了很久才回忆起是在摇篮旁被堂弟抓破的,接着又回忆起自己怎样抱着堂弟走到屋外,后来他怎样松手。因为回忆太累,所以他就不再往下想。他把头往墙上一靠,马上就睡着了。
很久以后,她才站起来,于是她又听到体内有筷子被折断一样的声音。声音从她松弛的皮肤里冲出来后变得异常轻微,尽管她有些耳聋,可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因此这时她又眼泪汪汪起来,她觉得自己活不久了。因为每天都有骨头在折断。她觉得自己不久以后不仅没法站和没法坐,就是躺着也不行了。那时候她体内已经没有完整的骨骼,却是一堆长短形状粗细都不一样的碎骨头不负责任地挤在一起。那时候她脚上的骨头也许会从腹部顶出来,而手臂上的骨头可能会插进长满青苔的胃。
她走出了卧室,此后她没再听到那种响声,可她依旧忧心忡忡。此刻从那敞开的门窗涌进来的阳光使她两眼昏花,她看到的是一片闪烁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便走到了门口。阳光照在她身上,使她看到双手黄得可怕。接着她看到一团黄黄的东西躺在前面。她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她就跨出门,慢吞吞地走到近旁,她还没认出这一团东西就是她孙儿时,她已经看到了那一摊血。她吓了一跳,赶紧走回自己的卧室。
作者简介:余华,浙江杭州人。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同年进入浙江省海盐县文化馆。中国先锋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等,中短篇小说《鲜血梅花》《现实一种》《世事如烟》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意大利文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1998年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2004年获法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2005年获得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曾在《北京文学》发表小说处女作《十八岁出门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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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方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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